張磊
當代法國哲學家、斯特拉斯堡大學教授讓- 呂克·南希在二00二年出版(原文是法文,英譯本于二00七年出版)的《傾聽》一書雖不是西方學術界最早探討同類話題的著作,卻是十余年來極少直接以“傾聽”為標題的重要著作之一。南希獨特的“ 法”式文風也在其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其文本本身的循環(huán)性、汪洋恣肆的文筆、極具靈性與跳躍性的思維以及法文詞匯的多義性,都使該書與音樂存在某種同構性,對讀者的閱讀能力提出了很高的要求,當然也更具啟發(fā)性。
在翻開書之前,作為該書封面的提香名畫《維納斯與風琴師》便頗為耐人尋味,也可以給細心的讀者帶來較為強烈的震撼與啟發(fā)。事實上,在題為“尾聲”的一節(jié)里,南希也對此畫做了非常精彩的解讀。那么,這幅畫到底有何用意?對南希來說,他究竟要借此說明什么?結合南希本人的解讀,私以為至少有三個層面值得我們思考。第一,從繪畫藝術與聲音藝術的關系來看,在“畫”作里引入“演奏”“傾聽”的母題,南希很明顯是想強調(diào)“傾聽”這一行為的普遍性。這一點也在南希的注解中得到了印證。換句話說,傾聽并不必然以有真實的聲響存在為前提,它針對的對象既可以是實際、真實的聲響,也可以是想象中的聲音,從而使賦予繪畫/ 文學作品以“音樂性”成為可能。第二,從繪畫中的兩個主要人物的處理來看,我們會發(fā)現(xiàn),演奏管風琴的男琴師并未將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管風琴的琴鍵上,而是一邊演奏一邊轉(zhuǎn)過頭去,將目光轉(zhuǎn)向了維納斯,而且是維納斯的腹部。在南??磥恚@目光具有強烈的感官性。不過,這里絕非要“揭露”男琴師的“登徒子”本性,也不是要將男性對女性身體的凝視與男性霸權聯(lián)系在一起。事實上,這里的凝視行為與聲音的接收和回饋息息相關。男琴師念茲在茲的,其實是他演奏之樂器所產(chǎn)生的“回聲”(echo)或“共振”(resonance)。與其說他在“凝視”維納斯的腹部,不如說他真正在做的是“傾聽”(或者借用傅修延的“聆察”一詞)維納斯腹部在接收樂聲之后產(chǎn)生的回聲/ 響、共振。更為有趣的是,轉(zhuǎn)過去看著小天使的維納斯也在側(cè)耳傾聽。而她在聽的,事實上也是自己腹部所產(chǎn)生的那個回聲/ 響、共振,那里似乎被外部的聲音激發(fā)了某種神秘的東西??梢哉f,維納斯的腹部成為一個重要的、不可或缺的場域,將聲音、傾聽聲音的多個耳朵聯(lián)系在了一起。正如南希所說:“耳朵向肚腹敞開,或者說,耳朵甚至打開了腹部?!钡谌?,作為畫作的背景,遠處公園的兩排樹木乍看起來有些格格不入,事實上卻起到了非常奇妙的作用,那就是與畫作左邊的風( 琴)管連接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種類似將其“延長”的效果。南希認為,從觀者的視角看來,這特別像是一個“巨大的共鳴/ 振箱”,樂音從近及遠,從遠及近,向四面擴散而去,勾連了室內(nèi)與室外,使之成為一個渾融的、充盈著樂音的空間。
對提香這幅畫作的解讀,恰好可以引出《傾聽》一書的三個關鍵詞,即傾聽、回聲/ 響、共鳴/ 振。當南希在談論這些概念時, 究竟在談論什么?到底他藏有哪些言外之意、弦外之音?事實上,從一開始,他就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理解、思考這一問題的“哲學家”之立場與定位:“哲學真的能夠傾聽嗎?”“哲學難道沒有預先出于某種必要性的移花接木,將某種更接近于‘理解之意的別的什么詞替換了傾聽嗎?”“難道哲學家不是個永遠可以聽到/ 理解(而且是聽到/ 理解一切),卻未必會傾聽的人嗎?”(法文里的entendre 一詞同時有“聽到”與“ 理解” 之意)“這里,我們想要豎起哲人之耳。”
不難看出,南希承襲的是尼采正式開啟的、強力質(zhì)疑視覺中心論的形而上學傳統(tǒng)。他對聽覺、傾聽、耳朵之重要性的反復強調(diào),無疑讓我們再一次反思:千百年來,人類對視覺、觀看、眼睛的過度依賴甚至是迷信究竟是否有足夠的理由或依據(jù)?是否真的是“眼見為實,耳聽為虛”?不過,南希更具創(chuàng)造性之處還在于他對“聽到”(entendre/hear)與“傾聽”(écouter/listen)這兩個經(jīng)常被人混為一談的詞做了有意的區(qū)分。即使不存在混淆,按照一般的哲學認知,傾聽也僅僅是為實現(xiàn)聽到這一結果所采取的必要行為,是一個過程性的存在,其本身并不十分重要。然而,南希卻斬釘截鐵地指出,這其實折射出的是一種常見的、固化的思維定勢,即發(fā)現(xiàn)真理與獲取真理之間存在一個必然的關聯(lián),真理是必然可得的。這種結果論導致人們本能地輕視傾聽這一過程。在南??磥恚胬硎蔷哂邢鄬π缘?,是一種持續(xù)流動、來來去去、過渡性的存在。我們永遠不可能真正聽到那個終極的“真理”(truth),只能動態(tài)、持續(xù)、小心地傾聽,只能全“耳”貫注、竭盡全力地朝真理的方向去努力,去追求一個可能的“意義”(sense)。以聲音的方式來說,就是去聽那個“不斷回響的真理”(resounding truth)、“真理的回聲”(echo of the truth)?;蛘撸凑詹闋査埂ち_森的說法,傾聽就意味著永遠在意義的邊緣之處。甚至可以說,聲音“就是”這個邊緣、這個空白處。這一觀點無疑接續(xù)了德里達的解構主義思想,并以“聽覺”這一全新的視角擴展了解構的論域,劍鋒同樣直指形形色色的中心主義。
南希之所以會大膽挑戰(zhàn)傳統(tǒng)形而上學對真理的理解,反復強調(diào)其流動性,正是因為傾聽真理的現(xiàn)代主體發(fā)生了變化?;蛘哒f,出現(xiàn)了自我、主體的危機。自我、主體不再被視為一個穩(wěn)定的、完全獨立的實體,而更像是一個空間。自我/ 主體無非是一個轉(zhuǎn)介(referral)的形式或功能,由“與自我的關系”或由“對自我的在場”所組成。每個人的自我都有可能會逃逸或隱藏起來。正如它會在自身這里產(chǎn)生回聲一樣,它同樣也會在別處產(chǎn)生回聲。這別處可以是世界,也可以是他者。
所以, 傾聽便進入了一種充滿張力的狀態(tài),留心觀察、尋找與自我的關系。這種關系不是與“我”(me)這個許多哲學家都以為是所予(given)的主體之間的關系, 也不是與他者( 這些言說者、音樂人同樣被視作所予之主體)的“自我”之間的關系,而是“ 在自我之中的關系”。傾聽的行為形成了“自我”或者整體上的“指向自身”。傾聽必然不是以進入自身這一隱喻的方式呈現(xiàn)自身,而是進入(access)這一現(xiàn)實。因此,這一現(xiàn)實不可將“我的”和“他者的”相分離,不可將“ 單數(shù)” 與“ 復數(shù)” 相分離?;诖?,南希甚至形象地將現(xiàn)代意義上的主體稱為“音叉式的主體”(diapason-subject)。它永遠不會是以“純粹在場”的方式出現(xiàn),而是會以“在場之在場”“在場于在場中”的方式出現(xiàn)。
重新審視提香的畫作,我們會發(fā)現(xiàn),管風琴師看/ 聽到的其實是管風琴的樂音在維納斯腹部的回響,以及隱藏在這一回響之中的那個“音叉式”自我/ 主體。管風琴師的這一行為,正是要強調(diào)樂音的回響與演奏者對自我身份理解之間的關聯(lián)性。同時,維納斯在這相同的樂音中傾聽到的其實也是她的“自我”。只有在她與他人實現(xiàn)“共鳴/ 共振”之時,她才有機會真正借助傾聽捕捉到當下的那個“自我”—雖然她/ 他們永遠無法真正接近那個終極意義上的“自我/ 主體”,甚至連那樣一個“自我/ 主體”是否存在都是極其可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