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晚近學術界較為關注吳宓的翻譯思想及其翻譯實踐,其中包括西方翻譯思想對吳宓翻譯思想的形成與發(fā)展的影響。本文擬探討吳宓對歌德的翻譯思想及威廉·施萊格爾的翻譯實踐的接受。根據(jù)歌德的翻譯思想,以及吳宓對施萊格爾翻譯工作的評價,就可譯與不可譯、翻譯的價值、翻譯的方法、及詩歌翻譯這四個問題,討論德國翻譯家的影響與吳宓的翻譯思想之間的關系。
關鍵詞:翻譯思想;吳宓;歌德、威廉·施萊格爾;影響研究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建設高水平大學公派研究生項目”研究成果(項目編號:201706010226)。
作者簡介:姜筠,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系博士生,研究方向為翻譯研究。
Title: Wu Mis Translation Thoughts and the Influence from the German Translators
Abstract: Recent researches have paid more attention to Wu Mis thoughts on translation and his translation practices, including the influence of Western translation theories on their formation and development. The paper intends to explore Wu Mis reception of Goethes translation thoughts and Wilhelm Schlegels translations. On the basis of Goethes translation thoughts, and Wu Mis evaluation of Schlegels translation practice, the discussion mainly focuses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the influence of German translators and Wu Mis translation thoughts by the following four issues: (un)translatability, the importance of translation, translation methods, and translation of poetry.
Key words: thoughts on translation; Wu Mi; Goethe; Wilhelm Schlegel; study of influence
Author: Jiang Yun, Ph.D. candidate from English Department, School of Foreighn Languages,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Her research interest focuses on translation studies. E-mail: jiangyun1104@pku.edu.cn
國內(nèi)外學術界晚近較為關注20世紀上葉吳宓對當代及歷史上西方翻譯思想的關注、介紹與傳布,以及后者對其翻譯思想與翻譯實踐的深刻影響,其中包括德國翻譯思想的影響。1929年,《大公報·文學副刊》第65、66、67期連登了吳宓撰寫的紀念文章《德國浪漫派哲學家兼文學家費列得力?!は@赘駹枹偈攀腊倌昙o念》,文中說到:“……今日中國翻譯之業(yè)方盛,而草率猥陋者居多。茍欲深致力而求大成,威廉·希雷格爾之譯事可為取法,盍注意及之”(吳宓 第15版)文章還強調(diào),“葛德之理論與威廉·希雷格爾之工作,可為吾人模范者也”(同上)。上述內(nèi)容彰顯了吳宓對德國翻譯思想的認知與評論。
此前,陳建中②、林越屏③等學者關注到吳宓的翻譯思想與西方翻譯思想之間的相關性,也注意到上述引文中的論述,但迄今尚未挖掘其翻譯思想與實德國翻譯理論及踐間的關系。筆者希望通過思考以上問題,探討歌德與施萊格爾對吳宓的翻譯思想形成與發(fā)展的影響。本文將首先簡述吳宓對歌德與施萊格爾的整體接受情況,隨即就以下四個問題展開討論:可譯或不可譯,翻譯的價值,翻譯方法,以及詩歌翻譯。
一、吳宓與德國
對于德國文學,吳宓一定是不陌生的。留學哈佛期間,吳宓主修比較文學,并且在1919年秋季學期選修了霍華德(William Guild Howard)教授的德國文學史綱(History of German Literature in Outline)一課(吳宓,《吳宓日記》II 76),這無疑為他的德國文學知識打下基礎。其中,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與奧古斯特·威廉·馮·施萊格爾(August Wilhelm von Schlegel)是對他影響較為深遠的兩位文學家。早在留學時期,吳宓已熟知歌德的名作《浮士德》(44)。1926年11月28日,吳宓日記中說:“宓現(xiàn)決仿Goethe之Wilhelm Meisters Lehrjahre及Wilhelm Meisters Wanderjahre兩書大意,撰大小說一部,而分為前后二編,各一百回”(III 257-258)。盡管此書終未成形,但不可否認,吳宓對歌德是十分佩服。1927年7月13日,吳宓再度在日記中談到歌德,并引用歌德名言:“人欲求安心而有所成就,必須一定之范圍內(nèi),切實有功”(354)。1931年吳宓歐游期間,多次造訪歌德舊居,瞻仰歌德的肖像畫。他視歌德為“真正之modern man”,“于科學etc.無不研究,而仍深造于藝術而上達乎宗教;彼由知識經(jīng)驗,而終獲智慧與真理;彼既善分析綜合,亦秉直覺與信仰”(V 409)。吳宓更將歌德和他敬仰的阿諾德(Matthew Arnold)、白璧德(Irving Babbitt)一道,視為在為人、治學、行事方面,終生學習摹仿的對象(III 438)。可見歌德在其心中分量之重,對其影響之深;這其中就包括歌德的翻譯思想對吳宓翻譯思想的影響。至于威廉·施萊格爾,吳宓洋洋灑灑上萬字寫就《希雷格爾逝世百年紀念》一文,詳細介紹施萊格爾的生平經(jīng)歷、文學批評、翻譯思想及莎劇翻譯。施萊格爾在1797年至1810年間翻譯了17部莎士比亞戲劇,為德國創(chuàng)造了經(jīng)典翻譯文學之作。在我國僅有幾部零星莎劇漢譯本之時,施萊格爾的成就足以令吳宓贊賞和羨慕。無怪乎吳宓感嘆他二人應為“吾國之模范”。
二、可譯或不可譯
不同語言之間是否可譯是關于翻譯最基本的問題,它關系到兩種語言文化是否可以實現(xiàn)真正有效的溝通與交流。19世紀中葉之后,德國語言學理論的發(fā)展,觸發(fā)了對這一問題的進一步思考。德國語言學家洪堡認為,“一種語言的作用以及構成這種語言的詞語是生活現(xiàn)實在語言中的反映,其方式是說這種語言的民族所特有的”(轉引自譚載喜 109),在語言上所表現(xiàn)出的不同,就其本質(zhì),乃是“世界觀上的區(qū)別”(109)。由于這一差異是本質(zhì)性的,因此不同語言之間互不可譯。歌德的觀點則與洪堡的觀點不同,他強調(diào)語言之間的共性,認為人類語言即使有不同的結構,也不會影響交流,因為語言所表達的意思是普遍存在的。這一觀念在根基處肯定了翻譯之可能。不過,歌德并非無視語言之間的差異。他認為:“作翻譯的時候不可與外語對著干,遇到不可譯的情況要探入它的底層,要予以尊重,因為任何一種語言的價值和個性,就在于此”(轉引自辛廣勤 52)。不可譯之處,正是“異”之所在。只有深入到了這不可譯的底層,才能認識到異族文化和異語的價值。歌德提倡尊重語言及文化中“異質(zhì)”成分,而不將其視作否定翻譯之可能的理由。
類似的關于可譯與不可譯的討論,在我國“五四”時期也曾發(fā)生過。1921年,鄭振鐸在《譯文學書的三個問題》中表明立場:“文學書是絕對的能夠翻譯的”(轉引自任淑坤 175);在其對立面的是沈氏兄弟,他們基于傳統(tǒng)的原作中心論,認為翻譯帶來語言和時空的轉變,必將改變原作的精神氣質(zhì)。對這一議題,吳宓與歌德一致,均相信人類的普遍共性,并且在長期文學閱讀及研究中體會到中西文學之間的互通,深信東西方思想智慧的契合。他認為,互通,體現(xiàn)在人類共有的情感,“國與種雖有別,而其詩之內(nèi)容不異,詩人之喜怒哀樂,為凡人類所同具”(吳宓,《吳宓詩話》41);也表現(xiàn)于詩學理念,“論詩之本質(zhì)、詩之妙用、美惡工拙如何分辨、作詩必講韻律等事,則中西各國之詩皆同”(49);還可見于詩歌發(fā)展的歷史,“西國文體之變遷,…其中根本之因果,亦與中文相類似”(49)。也就是說,盡管不同民族使用不同的語言于文學創(chuàng)作,它們在諸多層面上是相通的,必定是“可譯”的。與此同時,吳宓對翻譯的局限性有著清醒的認識。他將翻譯定義為:“勉強以此國之文字,達彼國作者之思想”(吳宓,《論今日文學創(chuàng)造之正法》 25)?!懊銖姟倍肿阋员砻鞣g之事與生俱來的不完美。對于詩歌翻譯,吳宓更是明言:“韻律格調(diào),屬于文字之本體,不能以他國文字表出。故詩決不能翻譯,強譯之亦必不佳也”(吳宓,《吳宓詩話》 49)。他以詩這一特殊體裁為例,指出“韻律格調(diào)”乃是根植于文字本身的特點,是“異”之所在。同歌德一樣,吳宓并未因此放棄翻譯詩歌,他親身實踐,翻譯了包括《牛津尖塔》(The Spires of Oxford)、馬修·阿諾德(Matthew Arnold)的《挽歌》(Requiescat),羅塞蒂(Christina Rossetti)的《愿君常憶我》(Remember)、《古決絕辭》(Abnegation),及《薄伽梵歌》節(jié)選、《魯拜集》節(jié)選等在內(nèi)的四十余首西詩,此外,他在我國高校率先開設“翻譯術”課程教授詩歌翻譯,學生習作多登于《學衡》雜志,如《安諾德羅壁禮拜堂詩》(Rugby Chapel),《威至威斯佳人處幽僻》(She Dwelt Among the Untrodden Ways)等。可見,縱然吳宓知道不同語言各有特質(zhì),相互之間未必全盡“可譯”,他也并不認為翻譯因此陷入“不可譯”的絕境。
三、翻譯的價值
吳宓素來欽佩歌德能夠深受浪漫主義之潮流,而后復歸古典主義,能夠行事公平,常懷寬恕。作為“世界文學”觀念的首倡者之一,歌德期望通過翻譯來達到各民族之間普遍容忍(universal tolerance)的人文主義理想。他認為全世界的優(yōu)秀詩人與作家都曾傾力于普遍的人性關懷,“讓不可避免的紛爭少些刻薄,讓戰(zhàn)爭少些殘忍,讓勝利少些狂妄”(Goethe, On Carlyles German Romance 224)。面對異族文學作品中的異族特質(zhì),我們應認真與之交往并接受。翻譯在文學的交流有著重要意義,它讓民族的文學走向世界,也讓異族的文學走向自身;各個民族都等從中受惠,差異不是被消除,而是被包容。歌德這種寄托于翻譯來實現(xiàn)的世界人文主義理想,對吳宓有著巨大的吸引力。
吳宓相信真正好的文學作品,是通過特殊的具體形式表現(xiàn)出普遍的人性。一國之文學中蘊含著該民族之特性,各個民族的人可以通過文學了解其他民族的特性。同樣是懷著世界人文主義的理想,吳宓期盼通過文學,實現(xiàn)“化人而齊之”,求得“人心之相同”,與“世界之平和”(吳宓,《文學與人生》 59-68)。要實現(xiàn)最終的大融合,翻譯必不可少。因此,無論是譯介西方文學,還是為清華大學外文系制定培養(yǎng)方案,吳宓都積極強調(diào)翻譯對于促進不同民族文學之間交流的重要性。早在1912年,年僅18歲正就讀于清華留美預備學校的吳宓就開始從事外國文學翻譯,并且對翻譯目的有明確的認識:有感于原文“屬詞之富麗,隸事之精切,聲律韻調(diào)之流暢合拍”(吳宓,《吳宓詩話》 6),以期望由翻譯將其中所具之文學精神傳于我國;二是通過翻譯“以是奮興,探求西文之秘奧,獲其真相”(同上)。 執(zhí)教清華大學外文系時,他為該系制定培養(yǎng)方案、設置課程,其目的之一即是:“會通東西之精神思想而互為介紹傳布”(轉引自徐葆耕 204),翻譯絕不是單向的輸出或輸入,而是相互傳播。理想的翻譯是歌德期盼的的“互動互惠”,是吳宓念茲在茲的“會通東西”。
四、翻譯方法之討論
翻譯策略及方法討論是19世紀德國翻譯思想的核心內(nèi)容之一,也是我國“五四”時期文學翻譯論爭的焦點。
1813年,歌德曾提出兩種翻譯類型:“一種翻譯要求將外國作者向我們靠攏,使得我們能把他看成自己人”,另一種是“要求我們走向異域,融入它的情景、語風和性格”(Goethe, “The Two Maxims” 222)。這很容易令我們聯(lián)想到施萊爾馬赫同年所提出的兩種翻譯方法,“要么譯者讓作者原地不動,使讀者向作者靠攏;要么譯者不打擾讀者,使作者向讀者靠攏”(轉引自譚載喜108)。這和后來韋努蒂的歸化異化之分有著異曲同工之處,成為翻譯研究界談論翻譯策略所常用的二元劃分。但這些劃分方式帶有明確的傾向,是規(guī)約性理論。1819年,歌德用描述性的方式提出了翻譯的三重范式,突破了以往譯法的二元劃分,不再將原作和讀者對立。這三重范式分別是:傳遞知識的翻譯,改編性翻譯和逐行對照的翻譯。第一種范式中,“讓我們以自己的方式來認識異國,散文式的翻譯最好不過。由于散文體完全抹除了任何一種詩體藝術的所有特征,把熱情的詩意降低到了普通人的水平,因此它為大眾的啟蒙作出了最大的貢獻”(Goethe, “Translations from West-Ostlicher Divan” 223)。這類翻譯的代表作是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的《圣經(jīng)》譯本,該譯本對普通民眾而言是絕佳譯本,通俗易懂,故收效甚佳,但弊端是,后人很難再用詩體語言重譯《圣經(jīng)》。第二種是改編性翻譯,譯者“拿一篇原文,吃透它的意思,再據(jù)以在譯文語言和文化中找到其‘替代物,把原文轉變成譯文語言中流行的風格和表達法”(轉引自譚載喜105-106)。歌德也將這種翻譯方式稱為戲仿式翻譯(parodistic),并說到“法國人在翻譯文學作品時使用的就是這種方法,……常常使外國的詞匯變得合乎自己的口味,他們也以同樣的方式來處理外國人的思想情感和各種事物,任何一種外國的水果,他們都要找到一種本國土生土長的替代品”(轉引自賀驥 125)。代表作是維蘭德(Wieland)翻譯的莎士比亞劇作。第三種,也是他認為最后最高的階段(the last and highest of all)。即“譯者逐行在原文下寫出譯文,通過語言上的緊扣原文以再現(xiàn)原文的實質(zhì)”(Goethe, “Translations from West-Ostlicher Divan”223)。譯者不需要考慮譯語的語言特征,只依照原文,產(chǎn)生出一種全新的東西來,令譯作完全等同于原文,所謂等同,“并不是譯作取代原作,而是譯作就是原作(one would no longer be in the stead but in the place of the other)”(同上),二者平起平坐。逐行對照式的翻譯,引領讀者向前去追尋原文,加深讀者對原文的理解,從而完成陌生與熟悉的循環(huán)。這類代表作是福斯(Johann Heinrich Voss)《荷馬史詩》譯本。歌德認為,這三種翻譯范式對一個民族文學發(fā)展而言是必需的,它們彼此連貫,卻各有側重,代表著認識異族文學的不同層次和階段:第一種用本民族語言以易于民眾接受的方式傳達內(nèi)容及意義,教育民眾;第二種是用本民族語言構造原文在本土語境中的替代品,幫助了解他國思想文化;第三種注重原文的內(nèi)容與形式,用逐行對譯方式使之得以延續(xù)和重生,并同時改良本民族語言和文化(孫瑜 139)。歌德立足其所處的時代,呼吁第三種翻譯,希望翻譯能展現(xiàn)原作的形式與內(nèi)容,讓讀者感受到新奇、獨特與陌生,并從中吸收養(yǎng)分,繼而使之成為本族語言文化的一部分。
雖然吳宓將歌德的理論視為中國翻譯界的模范,但他并未引介過歌德的三重范式,相反,如果吳宓真正理解并贊同歌德的這三重范式,他就不會看不到新文化派以歐化白話文進行翻譯對現(xiàn)代語言及文學發(fā)展的意義。事實上,關于翻譯方法,吳宓借用了德萊頓(John Dryden)的三分法,即詞譯(metaphrase)、釋譯(paraphrase)與擬作(imitation)。德萊頓認為,詞譯和擬作是兩個極端,應加以避免,折中之法才最可取。詞譯過分局限于原文的韻律,因此使得譯作毫無詩意;擬作則變成了另一個詩人的創(chuàng)作,表現(xiàn)的是譯者,而不是原作者。德萊頓的三分法實際上是設定了兩種不可取的極端,取中間項為唯一選項,以釋譯為翻譯界立法,這完全是規(guī)范性的。吳宓以其理論為基礎,將意譯視為“最合中道”的“法”。所謂“意譯”,即重意不重詞,“詞藻盡可變化,而原意必不許失”(吳宓,《論今日文學創(chuàng)造之正法》 26)。既然“詞藻盡可變化”,那就意味著外來文字及表達形式并不重要。不僅如此,對吳宓來說,原文辭藻最好是變化為中國文學中舊有的語言形式。正所謂“以此國之文字,達彼國作者之思想”(26);“以固有之文字表西來之思想”(吳宓,《<鈕康氏家傳>第六回譯后記》 16),翻譯要傳達的是“外來思想”,不是“外來文字”;傳達的方式一定是“此國之文字”,“固有之文字”。而“此國”“固有”之文字,一定是符合本土語言規(guī)范的地道的文字,絕不是摻雜各種歐式表達的不中不西的文字。吳宓始終提倡從我國舊有名作中學習遣詞造句、表情達意之法,主張“以新材料入舊格律”,反對使用歐化漢語,這就與歌德力主借由翻譯引入外來表達方式的做法完全不同。吳宓有意采用中國傳統(tǒng)章回體小說的程式、高度本土化的語言翻譯英國作家薩克雷的小說《鈕康氏家傳》和《名利場》就足以說明,他沒有在翻譯中寄托引入西方語言形式的期望。
有意忽略歌德的三重范式及主張,轉而引介德萊頓的三分法,這是出于特殊文化目的的選擇,借由后者為其提倡的“意譯”方法提供理論支持。
五、詩歌翻譯的討論
古今中外,對文學翻譯而言,譯事之難莫難于譯詩。其中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是:詩歌究竟應該譯為詩體,還是散文體?
吳宓的總體主張是根據(jù)不同讀者及目的來選擇文體進行翻譯。1922年,在“五四”之后新舊語體更迭的歷史背景下,吳宓為《學衡》雜志的翻譯之業(yè)制定的五項方法之一:“文必譯為文,詩必譯為詩”(吳宓,《夢中兒女編者識》 1),明確了翻譯的擇體問題。但是在同年刊登于第7期《學衡》的《西洋文學精要書目》(續(xù))中,吳宓談到選讀《荷馬史詩》英譯本,提出“傳譯異國文學,詩不如文,蓋文易達意,可期其信確,若譯為詩,縱能精工,亦由譯者之詩才,而非原本之真相矣”(吳宓,《書目》1)。他認為,翻譯《荷馬史詩》,“詩不如文”,因為將詩歌譯為散文能較好地傳達原文之意思,也更為可信,若譯為詩體,仰仗的是譯者的詩歌才能。吳宓進一步以英國詩人及翻譯家蒲柏(Alexander Pope)的翻譯為例作說明,指出蒲柏是英國出色的詩人,也具有無可爭議的譯者資格,但他的翻譯改動極多,“求合十八世紀之風尚,盡失荷馬古代之精神”,故“最不可信”?!稌俊分?,吳宓推薦的《荷馬史詩》譯作,“皆譯為文者也,樸直明顯,雖不盡雅,而信達則足,誠為欲知荷馬詩中內(nèi)容者所宜取讀”(2)。吳宓的主張看似前后矛盾,但若仔細分辨便可明白其用心。“傳譯異國文學,詩不如文”,對象是學習西洋文學的學生,散文體譯本有助于讀者了解詩中內(nèi)容,至于詩之形式格律,此時并非緊要。但是,就普遍意義上的文學翻譯而言,“詩必譯為詩,文必譯為文”,吳宓著意強調(diào)詩文之間涇渭分明的界限,在翻譯中萬不可混淆。
這種區(qū)別對待的方式,可謂是源自歌德。歌德向來看重詩歌語言的節(jié)奏和聲韻,視之為詩歌的決定性特質(zhì);但同時他也指出,詩作中真正對讀者產(chǎn)生深切影響并且陶冶讀者的是詩人的心血,是那些當詩作被譯為散文之后依然存留的東西,這些才是詩歌的精華,詩體僅僅只是一種絢爛的外飾。因此,對一個剛剛開始進行文化訓練的年輕人來說,散文譯本比詩體譯本更為有效。歌德之所以這么認為,其前提是,譯作讀者是剛剛開始進行文化訓練的年輕人。對他們而言,體會詩歌中所凝結的詩人的心血,比欣賞絢爛精致的外形更重要。但是,若想要豐富本民族的語言文化,還是應保留詩體,乃至原詩韻律格調(diào)??傮w來說,歌德并不是毫無保留地認為“樸素無華的翻譯總是最適當?shù)姆g”(譚載喜 105),而是依照翻譯的對象及目的有所區(qū)分。
吳宓在翻譯中主張恪守詩文界限,是有意針對“五四”時期“作詩如作文”的風氣。由胡適先開風氣的詩體解放運動,一方面改革句式,“作詩如作文”,詩歌中出現(xiàn)大量散文化的詩句,另一方面廢除格律,作詩譯詩都不再采用傳統(tǒng)律詩固定的“二三”和“二二三”的節(jié)奏,而是提倡“自然的音節(jié)”。對此,吳宓多次通過翻譯介紹國外學者的詩歌批評論述,來明確詩與文二者的本質(zhì)區(qū)別,其中包括美國哈佛大學教授葛蘭堅(Charles H. Grandgent)的文章《論新》(“Nor Yet the New”),該文中宣稱:“散文與詩之間,斷無第三種文體立足之地。非散文即詩,非詩即散文?!保▍清?,《論新》 9)目的正于破除胡適“作詩如作文”一說。吳宓進一步明確二者的根本區(qū)別在于音律(meter),而非節(jié)奏(rhythm)。漢字、英語與拉丁文的發(fā)音各有特點:拉丁文的音分長短,英語分輕重音,中文分平仄。英詩的音律乃是由輕重音有規(guī)律的相間相重來實現(xiàn),比如常見的抑揚格五音步;中文詩的音律則是通過平仄的定規(guī)來表現(xiàn),如律詩中的“平平仄仄平平仄”等。這種有規(guī)律的音節(jié)變化,才是詩歌的本質(zhì)屬性。
出于對音律的重視,吳宓在詩歌翻譯中,都著意用舊體詩中已有之格律對應原詩格律。以溫尼弗雷德·萊特(Winifred M. Letts)的《牛津尖塔》一詩的第一節(jié)為例:
I saw the spires of Oxford
注釋【Notes】
①原名為:Karl Wilhelm Friedrich von Schlegel,今譯為卡爾·威廉·弗里德里?!ゑT·施萊格爾,簡稱弗里德里?!な┤R格爾;其兄August Wilhelm von Schlegel,今譯為奧古斯特·威廉·馮·施萊格爾,簡稱奧古斯特·施萊格爾。本文討論的是后者。全文論述采用今譯,引用吳宓論述時保留原文。
②參見陳建中,翻譯是摹仿:兼論吳宓的翻譯觀,《四川外國語學院學報》1(1991):99-107。
③參見林越屏,中國比較文學的拓荒之旅——吳宓的文學創(chuàng)作,《文化傳播》2(2006):75-76。
④“I think one could say with equal justice that few translators have ever taken the ‘letterof the text as seriously as Schlegel did” (Ken Larson, 1988). 轉引自Te Jing, A Study of A. W. Schlegels Philosophy of Poetic Translation (Tianjin: Tianjin University, 2012):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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