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楠(北京大學 美學與美育研究中心,北京 100871)
圖 1
圖2
在與蘇軾《后赤壁賦》文本有關的中國繪畫史上,有兩幅節(jié)點性的作品格外引人注目,它們都是具有情節(jié)連貫性的多場景敘事長卷,其一是北宋喬仲常繪《后赤壁賦圖卷》(美國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博物館藏),它是存世赤壁圖中最早的一幅(圖 1);其二是明代文徵明所作《仿趙伯骕后赤壁賦圖》卷(臺北故宮博物院藏),這是現(xiàn)存與文徵明相關的19 幅書畫作品中唯一的多場景長卷(圖 2)。
從喬氏到文氏,中間相隔了400 多年,這之間猶存武元直、楊士賢、馬和之、李嵩等人的單景赤壁詩意圖,但針對《后賦》的敘事性長卷的繪制卻似乎偃旗息鼓,不見遺存。《仿趙伯骕后赤壁賦圖》(以下簡稱“仿趙本”)的出現(xiàn)僅是偶然嗎?在同主題、同形制的圖像序列中,兩幅作品是否有著內(nèi)在的關聯(lián)?
存世的實物建構著本時代對畫史的認知,同時也限定著圖像研究的邊界。但這并不應該與可能性的完全離場劃上等號,因為追尋過往歷史的邏輯是后來者永恒的訴求。而試圖厘清同一繪畫主題下風格的發(fā)展、理解同一繪畫主題中斷裂的環(huán)節(jié),亦是主題性研究乃至宏觀藝術史研究的應有之義。
文徵明“仿趙本”的題名意味著這一作品并非橫空出世。其來歷在圖后文嘉(1501-1583)的題跋中被提及:
“后赤壁圖,乃宋時畫院中題,故趙伯骕、伯駒皆常寫,而予皆及見之,若吳中所藏則伯骕本。后當?shù)烙∫垣I伯宰,而主人吝與。先侍詔語之曰,‘豈以此賈禍,吾當為重寫,或能存其髣髴’,因作此卷。庶幾煥若神明,復還舊觀,豈特優(yōu)孟之為孫叔敖而已哉。壬申(1572)九月仲子嘉敬題?!?/p>
從以上文字中還可以得出更多信息:
1、赤壁圖是宋代院畫中的畫題之一。
2、圖像的源頭是趙伯駒、趙伯骕兄弟。二人所畫赤壁圖有多本傳世。
3、徵明臨摹的原作一直在吳中地區(qū)流傳,后為嚴世蕃強奪,落于其父嚴嵩之手。
4、文徵明憑記憶仿制的結果是使新畫如同“孫叔敖復生”①優(yōu)孟是楚國的樂人,在楚相孫叔敖死后,“即為孫叔敖衣冠,抵掌談語。歲余,像孫叔敖,楚王及左右不能別也?!?漢)司馬遷.史記[M].卷一百二十六.北京:中華書局.1982.3201.,完美的再現(xiàn)了原作。
今存南宋馬和之、李嵩等院畫家所繪赤壁圖,支持了文嘉的第一個說法。文氏對圖像來源的看法還在其后王穉登的跋文中重復,王指出,畫卷在嚴嵩敗落之后就已經(jīng)“杳然不聞,不知浮沉誰手”。無獨有偶,此一敘述與《石渠寶笈》記錄的另一幅“明文徵明畫后赤壁賦圖”類似。其中稱:
“素絹本著色,畫款署徵明,后幅烏絲闌行書后赤壁賦??钭R云:‘徐崦西所藏趙伯駒畫東坡后赤壁長卷,此上方物也。趙松雪書賦于后,精妙絕倫,可稱雙璧。余每過從掫出賞玩,終夕不忍去手。一旦為有力者購去,如失良友,思而不見。乃彷佛追摹,終歲克成并書后賦,聊自解耳。愧不能如萬一也。昔米元章臨前人書畫,輒曰若見真跡慚愧煞人。余于此亦云。嘉靖乙巳(1545年)秋九月十有二日?!缑骱笥袇菍?、李東陽、許初、文嘉諸跋。拖尾有王穉登跋一。”[1]
此件作品在文徵明現(xiàn)存的7 幅赤壁圖中沒有找到對應。與《仿趙伯骕后赤壁賦圖》相比,這本該是另外一件摹自趙伯駒的不同作品,但各自的題跋與畫錄記載的卻是同一件事。因為文徵明友人收藏的后赤壁長卷被有權勢的人“橫刀奪愛”,文徵明才摹畫了這幅作品。更直接的記錄,出現(xiàn)在嘉靖乙丑(1565)年嚴嵩遭官府籍沒后文嘉參與清點其藏品而作的筆記清單《鈐山堂書畫記》中,其中明確指出,嚴氏藏有一幅“趙伯駒后赤壁圖”——就這種同一性來說,這三幅畫作之間極可能涉及真?zhèn)蔚膮^(qū)別,但事件本身卻不太可能完全是子虛烏有。作為頗能引發(fā)收藏家共鳴的故事原型(使人很難不聯(lián)想到明清筆記小說所津津樂道的嚴嵩父子向官員王忬索求《清明上河圖》一事),它被處理為文徵明的創(chuàng)作動機提供給不同的赤壁長卷,折射出一種有關明代權力關系的社會符碼。結合后文涉及的著錄來看,文徵明“仿趙本”參照了趙伯骕或趙伯駒所繪赤壁圖臨摹而來的可能性很大。
但“仿趙本”的畫面顯示,它在重繪的過程中被加入了符合文徵明畫風與時代面貌的細節(jié)。學者曾指出,其中有與吳派流行的園林畫、勝景畫相似的元素,如建筑物的臺基等[2]。那么,“仿趙本”在多大程度上保留了原作的面貌?如果忽略仿趙本中的時代特性,是否可以接近原作的情況?最直接的圖像資料的缺席,使我們不得不借助第二梯隊的作品及文獻資料,以盡可能地尋求問題的答案。
宋宗室成員、太祖七世孫趙伯骕(1124-1182)與其兄趙伯駒(?-約1173)在南宋畫史中占有一席之地。趙伯駒是趙子笈的第二子,字千里;趙伯骕是第四子,字希遠。事實上,關于“趙伯駒畫赤壁圖”的資料記載要多于趙伯骕。
明代最早記錄“伯駒赤壁圖”的是張寧的《方洲集》。張寧是景泰五年(1454)年進士,任職于英宗朝,活躍于15 世紀中葉。題詩曰:
“大江東去飛濤急,故壘西邊壁垂赤。玉堂學士天上人,兩度隨攜漫游客。放歌一曲下中流,洞簫倚和言更酬。清風明月不須買,欲與元化相周游。酒酣袒臥蓬牕窄,不覺東方已生白。再來又是孟冬時,過眼江山忽殊色。披荒履險登崔嵬,劃然長嘯山應頹。回舟蕩入鴻蒙里,時有孤鶴橫江來。平生到處多佳遇,海市登舟亦奇事。文章變態(tài)發(fā)雕龍,意象飄飄夢中是。鐵騎長驅欲閉合,前珠后壁煥斕斑。伯駒圖畫鮮于字,二賦長流天地間。巢松幽人呂山下,收藏不惜千金價。清秋明月畫樓開,應有虹光徹長夜。”[3]
詩中復述了蘇軾的兩次赤壁游和收藏情況,暗示畫面上并沒有書寫兩賦文本。較之喬仲常圖文相配的《后赤壁賦圖卷》,這已是一個重大的變化。
其后,伯駒赤壁圖又出現(xiàn)在金華學者胡應麟(1551-1602)的《少室山房集》中,他有三則跋文留世:
“右全寫蘇長公后赤壁圖,卷末意態(tài)皆完而題疑為裝師割去,蓋此卷絹素自首至尾分寸斷裂,裝者罄工累月僅克成卷。山水樹石多剝蝕而人物面貌無損秋毫,亦絕奇事也。畫法之工,張元春、詹東圖、楊不棄咸以神品無上。余鄉(xiāng)吳少君瞥覩(睹),以頭搶地呼老師,拜百數(shù)不已。即無疑望而知為千里生也。人物長劣盈指,氣韻矯矯欲生。而長公夫人持斗酒出,送郊外,縞衣綽約有傾國之態(tài),未審爾時措大家室果此殊尤否耶?”
“或疑此圖當有前赤壁者,余謂未必然。前赤壁自白露橫江數(shù)語外皆議論,無可摹寫,后赤壁文簡于前,而實景實情不啻十倍畫師。欲紆徐盈軸,自不能舍后而前也。此圖尋丈之間,有江山萬里之勢,其人物之精工、水石之奇古,類非勝國后所辦,即出趙千里,亦其生平合作之最也。前輩風流韻度壒逐塵土,賴此少存其概。每良天佳月一展玩之,以當神游,自以為不減長公茲夕也?!?/p>
“此卷于赤壁后賦語無一不具。愈玩愈見其工長。公嘗謂涼天佳月即中秋,茲游豈其口實耶?二客不審何人,蓋無是子虛之類。當時蘇公謫黃,門下士無一在坐,非黃秦晁張等也。長公夫人亦殊有林下風,嘗謂春月使人懼,欲令長公呼趙德麟輩飲花下者,其能畜斗酒以待不時,固宜至圖。長公登高岡履危石,扁舟皓月放乎中流,一派天機蕩漾楮墨,非神匠不能。余不及同事茲游,少沾溉余瀝也?!盵4]
胡應麟擁有的《后赤壁賦圖》,畫面上有夫人持酒相送、二客從游、登高放舟等內(nèi)容,這與喬仲常、文徵明的長卷一致。胡氏稱道卷中人物形象的精妙,認可赤壁圖具有的保存蘇子風流韻度的肖像畫意義,對畫上的山水也不吝贊美。他認為這幅作品可以代表趙伯駒的最高藝術水準。他還說明,認為畫作精工之至不是他自己的片面看法,此觀點早已得到鑒藏家們的廣泛認可。此外,他的描述提供了畫卷的大致長度——“尋丈之間”,即八尺到一丈左右;且是一幅絹本長卷,在當時便已破損嚴重。
《鈐山堂書畫記》中提到,嚴嵩所藏“趙伯駒后赤壁圖”,“卷后有高宗親書蘇賦,而布景設色亦非余人可及?!盵5]
董其昌(1555-1636)也曾藏有一幅“趙伯駒赤壁圖”,他將它與趙孟頫的《鵲華秋色圖》比較后,得出結論:“覺伯駒稍遜子昂,蓋精工不如蕭遠,是為神品妙品之辨。”——能夠“兩卷并觀”,是否因為它們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伯駒赤壁圖極可能是同《鵲華秋色圖》一般繪有山灣房屋的設色長卷。①“余家有趙伯駒畫后赤壁賦圖及趙子昂鵲華秋色圖,兩卷并觀,覺伯駒稍遜子昂,蓋精工不如蕭遠,是為神品妙品之辨?!洳^于京兆署中因題壬申四月十日?!?(清)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G]畫卷二十八//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2158.
其后,查慎行(1650-1727)也提及清內(nèi)府中有《趙千里后赤壁圖卷》 。②《內(nèi)府書畫》篇云“內(nèi)府收藏書畫,余在內(nèi)廷曾經(jīng)眼見者不計其數(shù),今錄其尤妙者共三十五種,以備遺忘”,其中包含《趙千里后赤壁圖卷》。(清)查慎行.人海記[M]. //清光緒正覺樓叢刻本:83.
這些零散的描述和記錄,在清代吳升(約1639-1713)《大觀錄》所記“趙千里后赤壁圖卷”中似乎得到了整合式的印證:
“此圖澹色絹本,高一尺長丈許,絹素稍有損處,山峰樹石設色輕倩,但首尾頗入院習,乏士氣。中幅山灣屋宇,覺生趣動人耳。畫后思陵書賦,宸藻煥發(fā),尾鈐大璽,畫末押節(jié)制胡盧印,丹邱跋亦佳跡。跋曰:‘右題千里畫《后赤壁賦圖》。位置障密,傅彩秀潤,誠近代之佳手也。溪山勝概,亭中不可無此清玩矣。盍寶之。丹丘柯九思識?!盵6]
吳升所見“伯駒赤壁圖”是青綠設色的長卷,長度、材質和破損情況與胡應麟所述接近;畫面中部繪有山灣屋宇,與可見的“喬本”“仿趙本”類似;卷后有宋高宗趙構所書賦文,與文嘉的記載一致。不過,吳升所見還有柯九思的跋文,未見他人提及,不知是否為它處接來。
我們將上述資料中已知的信息粗作統(tǒng)計(表格1),便可發(fā)現(xiàn)在明清的記載中,“伯駒赤壁圖”的內(nèi)容均是《后赤壁賦》,形制是長卷,其中又以設色畫面居多。
表格 1
與“伯駒赤壁圖”相比,關于趙伯骕的記錄就十分少見了,有學者據(jù)而推測,文徵明這卷《仿趙伯骕后赤壁賦圖》的名稱被文嘉混淆了,文徵明仿制的本該是趙伯駒的作品[7]。雖無直接證據(jù)能夠證明此論斷,但我們發(fā)現(xiàn),明代的畫論的確常常將二人混為一談,對作品面貌的區(qū)別不加分辨。
如陳繼儒《妮古錄》中云:“趙伯駒與弟伯骕并以畫名?!盵8]但畫史將二人混為一談的情形是經(jīng)過董其昌的闡發(fā)后才愈演愈烈的,他多次說到:“趙伯駒、伯骕,精工之極,又有士氣”[9]82,“如伯駒、伯骕輩欲自成一家”[9]85。隨著董氏“南北宗”說影響力的擴大,該看法逐漸成為一種共識。事實上,趙伯骕的作品在明代就十分罕見,故而多數(shù)人無法確切了解其本原風格。李日華指出:“伯骕伯駒俱宗室,丹青能事不減令穰,而希遠尤為希見。”[10]
在另一方面,兄弟兩人的確可能著有相似的畫風。他們共同的友人曹勛(1098—1174)在對趙伯骕畫像的贊文中,額外提及了趙伯駒與趙伯骕皆作畫事:“彼天下能事,琴書筆墨,固不可寫,而難兄難弟,一丘一壑,亦安得而傳。霜松雪竹,宗籍之賢?!盵11]109-110寫于乾道九年(1173)的《徑山續(xù)畫羅漢記》又論及兄弟二人感情深篤,行為舉事協(xié)同一致:“兄之拊弟,弟之奉兄,曰坐則坐,曰食則操匕箸以食?!酥^翔二鳳于層云,詠連璧于一時,宗族嘆仰。又博涉書史,皆妙于丹青,以蕭散高邁之氣見于毫素?!识砸粓A墨舒卷萬象,俱受圣知。”[11]80這也可能影響了他們共同的藝術風格。
與趙氏兄弟相關的畫作和歷史文獻展現(xiàn)了他們多元的藝術面貌,其中有三個層面的特質關涉著赤壁長卷的可能面目。
其一,從風格而論,二人的山水創(chuàng)作以青綠設色為主,繼承了李思訓一脈的畫風。
董其昌稱,“禪家有南北二宗,唐時始分,畫之南北二宗,亦唐時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則李思訓父子,著色山水,流傳而為宋之趙干、趙伯駒、伯骕,以至馬夏輩”[9]77,沿襲董氏一說的人將趙氏兄弟當作大青綠風格的代表人物,由是又衍生出許多冒名的青綠山水畫作,儼然一種牢不可破的循環(huán)論證。
不過,無論今日如何反思和批判董其昌的分類方法,他對趙氏兄弟基本風格的定位是有說服力的。其正確性,吊詭的被一則與董氏看法部分抵牾的記載印證。
成書于大德二年(1298)的《畫繼補遺》中贊美趙伯駒所畫橫卷《長江六月圖》時稱其:“真有董北苑、王都尉氣格”[12]2——在現(xiàn)存的風格譜系上,王詵師承董源,若按照董其昌的說法,是典型的文人畫、“南宗畫”①“文人之畫,自王右丞始,其后董源、僧巨然、李成、范寬為嫡子,李龍眠、王晉卿、米南宮及虎兒,皆從董、巨得來。”畫禪室隨筆.卷二.76.,并且存世畫作《漁村小雪圖》與《煙江疊嶂圖》都是云氣滃郁、淡墨輕縹,同董源《龍宿郊民圖》《溪岸圖》《瀟湘圖》等淡設色作品一樣,一派南方山水的淋漓氣象,難與趙伯駒的青綠重彩的《江山秋色圖》并入同一范疇。但實際上,在今日可見的水墨作品之外,董源與王詵皆作李思訓面目的著色山水?!秷D畫見聞志》載:“董源,字叔達,鐘陵人,事南唐為后苑副使,善畫山水,水墨類王維,著色如李思訓,兼工畫?;??!盵13]又《宣和畫譜》有“畫家止以著色山水譽之,謂景物富麗,宛然有李思訓風格,今考元(即董源)所畫,信然”的說法[14]。而以墨勾、墨皴為基礎的青綠敷色山水也為王詵擅長[15]。王詵同時代人黃庭堅亦曾將其與李昭道相提并論:“王晉卿畫水石云林,縹緲風埃之外,他日當不愧小李將軍”[16]?!懂嬭b》也說王詵“又作著色山水,師唐李將軍。不今不古,自成一家?!盵17]39長于鑒古的明人滕用亨曾與眾人觀內(nèi)府所藏畫卷一幅,他人皆以為是趙伯駒所作,唯獨滕用亨辨認是王詵的作品[18],到落款處,眾人才知他是正確的。
圖像的散佚,或使后人對王詵與趙伯駒風格的認知缺失了必要環(huán)節(jié),但滕用亨從來不是唯一一位知曉者。如南宋人趙希鵠 (1170-1242)在《洞天清祿集》稱:“唐小李將軍始作金碧山水,其后王晉卿、趙大年,近日趙千里皆為之?!盵19]元代湯垕稱,“李思訓畫著色山水,用金碧暉映,自為一家法?!巫谑也x字千里,復仿效為之。”[17]9可見,將趙氏兄弟與李思訓一脈的大青綠山水“捆綁”在一起,董其昌并非始作俑者。由于前文指出的原因,并且趙伯骕存世的可靠真跡《萬松金闕圖》絢麗濃重和“著色尤工”的記錄[20]8,將伯骕也歸入李思訓一脈,似無可厚非。
其二,從題材而論,除山水、花鳥外,二人還曾創(chuàng)作多幅人物畫。
趙伯駒的人物畫據(jù)稱“效法顧、陸”,但顧愷之與陸探微的存世作品亦無統(tǒng)一的面貌,反倒是《畫繼補遺》中指出,趙伯駒的人物畫“雅潔異?!盵12]。其中一例,重要的創(chuàng)作——同時也是兄弟間的藝術合作,是紹興三十年(1160)趙伯駒受湛然居士所托為余杭徑山寺所畫的《五百羅漢像》。畫作中的羅漢生動鮮活,“行道入定,起坐顧瞻,笑顏愕睇,卻立反觀騎跨,儀形升降神變,道韻清穆,凝表睟?!盵11]79。十三年后,因圖卷多數(shù)焚毀而伯駒已離世數(shù)年,弟弟伯骕又補作五百羅漢像,完成后的畫面“妙相梵容,金碧璀璨,磊落在列,如聞音吐靈山一會,便若儼然未散”,效果十分驚人。伯骕的續(xù)作“金碧璀璨”,伯駒的人物畫也不是全無顏色,至少施有金粉。成書于元初的《云煙過眼錄》中所載:“趙千里釋迦佛行像一”,“下有細字云:‘臣伯駒奉圣旨畫?!湎駨V目深眉,螺髪大耳,耳垂二大金環(huán),螺髯而髪,頂有肉髻,左眉放光一道,衣紋腹腿隱隱可見,筆法極佳,宛然西域一胡僧?!盵21]
除佛教人物外,趙伯駒還曾作《東坡樂水圖》《漢高祖入關圖》《陶靖節(jié)歸去來辭圖》等名士畫,分別被袁桷[22]19-20、文徵明[23]、俞允文[24]敘及。《東坡樂水圖》是袁桷家傳,南宋大臣袁韶(1161—1237)舊藏,時間距趙氏兄弟未遠,其藏品當較為可靠。
今藏北京故宮博物院的《弘文雅集圖》雖卷面殘缺、剝蝕,但人物依稀可辨,清雅舒展之外兼有畫院特點,展現(xiàn)了極高的造型水平,稱得上是“長劣盈指,氣韻矯矯欲生”。圖中的器物組合與布局,與山西玉泉村金墓中的備宴壁畫極為相似,故而是反映同一時代生活習慣的產(chǎn)物。此卷后有時代相近的元朝開國功臣木華黎的(1170—1223)題跋,力證其為趙伯駒的佳作。這幅作品中的人物造型或可補充我們對趙氏兄弟人物畫的認知。(圖 3)
圖 3
其三,就主旨而言,趙氏兄弟的作品大多具有仙道色彩。
宋代皇室親近佛道,作為宗親和官員的趙氏兄弟也浸淫在這一文化傳統(tǒng)中,并與道教有著很深的事務性淵源。除上述為徑山寺作《五百羅漢圖》一事外,淳熙八年(1181),天慶觀的正殿三清殿遭焚毀,是時任平江府郡守的趙伯骕主持了重修。①周必大《和州防御使贈少師趙公伯骕神道碑》載:“八年,天慶觀火焚正殿,公籍黃冠私帑一新之。上賜筆‘金闕寥陽寶殿’,并親札賜萬緡助修飾。”。之后高宗為天慶觀御書“金闕廖陽寶殿”榜額之事,同樣是出于趙伯骕的大力延請。②“先是,觀中諸黃冠以殿宇既毀,欲試其驗,群造其廬,拜且白之,何從求疏軸,主者謾以與。何笑曰:‘來日自有施者?!廖缍拐吖麃怼<却饎t曰:‘我不能入覲,以此累使者?!下劧嫫嬷?。會浙西趙憲伯骕亦為之請,遂肆筆金闕寥陽殿額,出內(nèi)帑緍錢萬,繪事一新,以答其意?!?宋)洪邁.夷堅志.[M]中華書局.2006.1786.趙伯骕所寫“金闕寥陽寶殿”跋語,見曾棗莊主編.宋代序跋全編.[G]卷一四一.濟南:齊魯書社.2015.3993.從高宗榜額知道,廖陽寶殿是金頂;而作為趙伯骕較可靠真跡的《萬松金闕圖》的主體建筑亦如此。有學者指出,《萬松金闕圖》描繪的就是平江府天慶觀及周圍山景[25],此可為又一佐證。明代的張丑還認為,作為畫家的趙伯骕曾上呈天慶觀的“建筑效果圖”,高宗授意工匠依樣建造,成為玄妙觀的前身。③“伯骕乃伯駒之兄。髙宗時,嘗奉詔寫天慶觀樣,命吳中依樣造之。今玄妙觀是也。”(明)張丑.清河書畫舫.[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5.20.雖然當時的具體情況未可知,但趙伯骕所繪圖像無疑與現(xiàn)實事務有著密切關聯(lián),不可被單純視作文人雅士的消遣之作。
除了現(xiàn)存的畫作,兄弟二人還有大量類似作品,可從文字記錄中管窺一斑。
如趙伯骕的《仙嶠白云圖》,湯垕曾為之題詩云:“危崖列嶂直相連,指點蓬瀛繞坐前。更愛滄溟千萬頃,波光直射到身邊”[26]255,從詩歌內(nèi)容來看,該圖描繪的是仙山與仙境。而趙伯骕的又有一幅無題作品經(jīng)吳鎮(zhèn)(1280—1354)、柯九思(1290—1343)、俞和(1307-1382)收藏[27],據(jù)三人的詩文推測,當是表現(xiàn)野境仙居的設色秋景山水。
趙伯駒的情況與之類似。研究發(fā)現(xiàn),存世的《江山秋色圖》中布滿對洞天和道士的描繪,而青綠山水畫的淵源即是早期中國的仙道思想[28]。元代文學家顧瑛《題宋趙伯駒桃源圖》云:“宣和天子開畫苑,畫史當時皆妙選。王孫公族總好此,精絕誰如趙希遠。君不見開元之中世尚文,宗室亦有李將軍。希遠之師得其妙,思陵寶重逾千鈞。松下何人白練裙,蕭散似是華陽君。展圖安得從爾去,相伴吹笙臥白云。”[26]139桃花源本身就是高蹈真隱的主題,趙孟頫、錢選、文徵明、仇英亦有多幅相關作品??戮潘剂聿赜汹w伯駒長卷一幅,是描繪仙境的設色之作,題詩云:“神區(qū)何處有此山,盤回聳峙如髻鬟。安期曾于此煉液,瓊柯郁秀非塵寰?!杉易晕敉鼩q年,長嘯拂衣自來去?!盵26]42吳鎮(zhèn)也曾多次題寫趙伯駒的畫作,詩云:“仙姬仙客居絕境,試展殊覺晴云翻。持向故山茅屋底,咫尺卻擬蓬萊根”[26]332,“璚館芙蓉罨畫山,天香縹緲碧云間。鶴巢松頂藤花落,一任山人指顧閒”[26]343,透露出野境仙居的相似況味。
趙氏兄弟的繪畫廣涉山水人物,多具有仙道意味,并且其作品總以青綠設色面目示人。而“東坡赤壁”的主題本身就具有道教色彩——孤鶴聯(lián)結了蘇軾與道士,使他在神秘的幻覺中與高蹈世外的仙人相通,宛然一條超脫之路照亮了晦暗的現(xiàn)實。結合趙氏兄弟的作品風格來看,創(chuàng)作間雜人物與建筑的設色山水長卷是可能的,況記載中趙伯駒曾有與蘇軾相關題材畫作流傳,趙氏兄弟《后赤壁賦圖》的存在較為合理。
藝術史家羅樾(Max Loehr)曾指出,在缺乏原作的情形下,“如果以摹本和仿作的風格序列來理解模仿品,并以其為依據(jù),我們就可能對中國繪畫史有較準確的認識;同時可以設想,一批不容置疑的原作(如果有辦法確定其真實性的話),也可能排列不出明確的歷史順序。盡管根據(jù)摹本來重構歷史可能枯燥乏味,但它仍然比光靠文獻資料更為可取。理由很簡單,因為它沒有完全脫離某些可視的形象依據(jù)?!盵29]也是從這一角度來說,無論真?zhèn)闻c否,觀看文徵明《仿趙伯骕后赤壁賦圖》可以被賦予新的意義,因為它透露出南宋趙氏兄弟所繪的赤壁長卷可能具有的形式特征。
“仿趙本”中同“喬仲常本”一致的畫面元素和細節(jié)意味著它們的關聯(lián),但是二者之間的差別同樣鮮明。“喬仲常本”是淡墨白描,“仿趙本”是青綠設色?!胺纶w本”還改變了“喬本”中的空間分割、敘事方式,在很大程度上擺脫了文字與段落的窠臼,根據(jù)張寧在《方洲集》中的記載,這種無文字輔助畫面的情況可能與趙氏兄弟的赤壁圖是一致的。
除此之外,兩幅作品在人物造型和視線視角上也有較大不同。
圖4-1 喬仲?!逗蟪啾谫x圖卷》局部
圖4-2 文徵明《仿趙伯骕后赤壁賦圖》局部
在“喬本”中,蘇軾頭綰道士髻、著寬身長袍,同《鶴林玉露》中描述的直領大袖、腰系帶、結后垂至膝下的野服類似,這是士大夫隱逸鄉(xiāng)居時的非正式裝束[30],而蘇子袒露胸襟,格外像純粹而豪放的山野之民。何充曾為蘇軾畫像,蘇軾在答謝詩中稱:“黃冠野服山家容,意欲置我山巖中?!盵31]該造型是對當時的流放生活的寫照,也是在北宋被廣為接受的形象,并且這樣的畫面描述,同樣適用于喬仲常的《后赤壁賦圖》。
在“仿趙本”中,單憑衣著已無法從群像中識別蘇軾的地位與狀態(tài),因此畫家通過添加頭飾將主人公與他人區(qū)別開來。蘇軾所戴“四周巾”是民間流行的一種巾帽,往往為農(nóng)民鄉(xiāng)夫等體力勞動者使用。但他與二客均穿腋下系帶的這一裝束同《明宣宗宮中行樂圖》(北京故宮藏)的隨從相類,該服飾的特色是:“兩傍有擺,前襟兩截,而下有馬面褶,往兩旁起”[32],是士人階級的常服。(圖 4)裝束說明了人物的狀態(tài)、身份,而服裝與頭飾奇異的混搭,暗示著蘇軾士人身份的出走與回歸。
另外,與主要以俯視視角表現(xiàn)情境的“喬本”不同,“仿趙本”采取了平視與仰視交疊的視角,特別是畫面中部的登山段落,不但畫外觀眾需要仰觀蘇軾,畫內(nèi)陪同者也一致需要在視線頂點仰望蘇軾的身影(圖5)。繪畫的視點作為藝術家潛在意識的表現(xiàn),無疑隱含著他們的創(chuàng)作心理與動機。這也幫助我們理解“仿趙本”的意圖——將自我與觀眾的目光安置在低于主人公的位置,或許包含著畫家致慕前賢的情感。
“喬仲常本”到“仿趙本”的敘事方式、畫面風格、人物細節(jié)與視點的這些轉變,極可能在南宋趙氏兄弟的赤壁圖中便已初見端倪。對蘇軾的崇敬之意會隨著時間的延展而夸大,但對蘇軾作為流放者、同時也作為士大夫象征的身份的修正,顯然并非肇始于明代。
圖 5
因黨爭而被北宋政局貶抑的蘇軾,在與兩宋交錯的金朝的“待遇”大不相同。褒崇元祐黨人首先是金朝的宣傳口徑,為其發(fā)動侵宋戰(zhàn)爭提供了借口。在這樣的情形下,蘇軾與黃庭堅被昭為“忠烈”,賦予了政治上的正統(tǒng)地位;①金人劉祁記載:“觀金之始取天下,雖出于邊方,過于后魏、后唐、石晉、遼,然其所以不能長久者,根本不立也。當其取遼時,誠與后魏初起不殊。及取宋,責其背約,名為伐罪吊民,故征索圖書、車服,褒崇元祐諸正人,取蔡京、童貫、王黼諸奸黨,皆以順百姓望,(又)能用遼宋人材,如韓企先、劉彥宗、韓昉輩也?!?劉祁.歸潛志.[M]卷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83.135-136.而在靖康二年(1127)北宋滅亡之后,金的統(tǒng)治重心移至中原,更是有意識的祭出蘇學大旗,以行漢化。“蘇學盛于北”的確是具有普遍意義的事實,但它在根本上不可能繞開金朝統(tǒng)治階級的推波助瀾,袁桷云:“方南北分裂,(遼金)兩帝所尚,唯眉山蘇氏學?!盵22]1117而金代文化領袖蔡松年、趙秉文等人都是蘇軾的堅實擁躉。
金朝對蘇軾的正名行為,在南遷后的宋室產(chǎn)生了政治和文化上的雙重倒逼效果。當時新舊黨爭已平息,而金朝盤踞中原、承接北宋文學與繪畫之盛,儼然以繼承正統(tǒng)文化的合法政權自居。在這樣的情形下,南宋首位皇帝宋高宗一方面堅持與金議和以保穩(wěn)定政局,一方面為元祐舊黨平反籠絡人心,積極尋求宋廷在政治和文化上的延續(xù)性。高宗繼位后,即“贈(蘇軾)資政殿學士,以其孫符為禮部尚書。又以其文置左右,讀之終日忘倦,謂為文章之宗,親制集贊,賜其曾孫嶠。遂崇贈太師,謚文忠?!蓖瑫r,大肆搜求蘇軾殘留的辭章書畫,《鶴林玉露》中就有高宗于常州報恩寺喜得蘇軾壁題的軼聞。②“東坡歸至常州報恩寺,僧堂新成,以板為壁。坡暇日題寫數(shù)遍。后黨禍作,坡之遺墨,所在搜毀。寺僧以厚紙糊壁,涂之以漆,字賴以全。紹興間,詔求蘇、黃墨跡。時僧死久矣,一老頭陀知之,以告郡守,除去漆紙,字畫宛然,臨本以進。高宗大喜,老頭陀得祠曹牒為僧”。丁傳靖輯.宋人軼事匯編[G].北京:中華書局.2003.640.宋高宗還親書《后赤壁賦》,與宮廷畫家馬和之的《后赤壁賦圖》同裝。該卷流傳有序,今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無論高宗青睞蘇軾是否出于同金朝爭奪正統(tǒng)的目的,這樣的策略都必然帶來到蘇軾形象的改觀、地位的上升。南宋初年,元祐學術也變得極為興盛,甚至出現(xiàn)了蘇文的傳播高峰?!独蠈W庵筆記》載:“建炎以來,尚蘇氏文章,學者翕然從之,而蜀士尤盛。有語曰:‘蘇文熟,吃羊肉;蘇文生,吃菜根?!盵33]638
趙伯骕、伯駒的祖父趙令唆曾與蘇軾、黃庭堅交游,精于李公麟風格的鞍馬畫,其父趙子笈亦擅畫。趙氏兄弟早年也是藉書畫之由從眾多宗室成員中脫穎而出,獲得高宗青睞?!懂嬂^補遺》記載:“千里嘗與士友畫一扇頭,偶流入廂士之手,適為中官張?zhí)舅?,奏呈高宗。時高宗雖天下俶擾,猶孜孜于書畫間,一見大喜,訪畫人姓名,則千里也。上憐其為太祖諸孫,幸逃北遷之難,遂并其弟晞遠召見,每稱為王侄”[12]2。由于這段秘聞是由趙伯駒的曾孫告知莊肅的,因而頗有幾分可信,但恐怕也不僅是無意的巧合而已。趙伯駒迎娶的是內(nèi)臣董仲永(1104-1165)的長女,而董仲永“歷事四朝,夷險一致”,自靖康之難后便侍奉宋高宗左右,此后深被器重,一路遷官,為高宗經(jīng)營中宮及家臣之勞,一生中曾擔任干辦御藥院、入內(nèi)內(nèi)侍省押班等要職。抱病致仕后,竟又被召還,提點德壽宮[11]133-136,顯示出高宗對他超乎尋常的信任。有如此良丈,趙伯駒投高宗之所好亦非難事。
不過,趙伯駒去世較早,同高宗的書畫淵源更體現(xiàn)在趙伯骕的進階之路上。在與兄長一起被皇帝召見后,“伯骕少有寵于德壽宮,出入中禁”[34],高宗以家人之禮對待他。德壽宮是高宗退位后的居所,高宗閑居于此,整日以書畫自娛。據(jù)周必大撰《和州防御使贈少師趙公伯骕神道碑》,趙伯骕時任“本路兵馬副都監(jiān),兼職德壽宮”[11]44,那么他的日常工作按《聚奎堂碑》的說法,“德壽怡神物表,密侍清燕,預翰墨之選,直廬邃嚴且給珍膳,名畫、法書、鼎彝款識,考訂商略,從容畢景,肆筆成書,楷法行草,分賚稠迭?!盵35]可見,彼時趙伯骕的主要工作是陪同太上皇描摹、鑒賞文玩。高宗對趙伯骕的欣賞,在南宋崔敦詩(1139-1182)起草的《趙伯骕落階官制》中也可見得一斑①崔敦詩《趙伯骕落階官制》載:“右班至正任,恩禮重矣,朕未嘗輕以假人也。比承慈訓,褒厚宗盟,乃下贊書,用成德美。爾稟資和裕,履行端純,總近甸之軍符,司外臺之臬事,久于任使,見乃勤勞。茲用推錫恩章,進于捍防之秩,不既顯哉!服命數(shù)之殊常,思寵名之長守。惟謙惟畏,是稱所蒙???。”全宋文.第二百七十三冊.46.。
趙伯駒與趙伯骕無疑可被視作宗室畫家,但他們的身份又遠比此復雜。
賈志揚(John W.Chaffee)的研究指出,北宋的宗室成員大多數(shù)是被圍囿在皇城附近的、無所作為的特權集團,但在南宋,他們的政治地位得到戲劇性的抬升[36]。趙伯骕也屬于后者,他在高宗的繼位者孝宗任上走向了更為廣闊的政治舞臺。“隆興北伐”失敗后,宋金簽訂隆興合約,鑒于其中對宋侮辱性的條款,孝宗遣伯骕作為國信副使出使金國,斡旋迎奉徽、欽宗梓宮與歸還帝王陵寢之地、改變宋帝站立接受金朝國書等事。后孝宗滿意其表現(xiàn),進官和州防御使,提舉佑神觀??梢姡酥琳銝|兵馬鈐轄的兄長一樣,趙伯骕也是朝廷的武官,屬于具有實際政治話語權和高階藝術修為的精英階層。從其作品的收藏與題詩情況來看,趙伯骕似乎與生年接近的范成大(1126-1193)、樓鑰(1137-1213)等名臣名士頗有交往。
但是,趙氏兄弟也像院畫家那樣作畫。范成大曾書《題希遠案鷹圖》詩:“學射春山萬歲湖,牙門列騎卷平蕪。如今黃土原邊夢,猶識呼鷹嗾犬圖?!睒氰€有《題趙睎遠二畫》,其一:“藻翻數(shù)尾已如生,妙絕魚兒作隊行。不是深知濠上趣,未應筆底得縱橫?!逼涠骸按扒绑@見一枝斜,照眼英英十數(shù)花。千載簡齊仙去后,何人更著好詩夸?!碑嬵}與詩文均使人想起南宋院畫中盛行的小景花鳥作品,如北京故宮藏南宋無款的《群魚戲藻圖》(圖 6)。
圖 6
至少在德壽宮任職階段,趙氏兄弟的畫作不僅是為了自我表達,更先驗的交織了最高統(tǒng)治者的目光。宋高宗曾與二人有多次藝術合作,這一行為往往以皇帝指派主題開始,并非畫家的自發(fā)創(chuàng)作?!懂嬂^》記載,“光堯皇帝嘗命(趙伯駒)畫集英殿屏,賞賚甚厚。”[20]8前文敘及《釋迦佛行像》即趙伯駒奉旨而作,而趙伯骕的無名詩題畫②“思陵題云‘可憐今夜鵝毛雪,引得高情鶴氅人,紅蠟燭前明似晝,青氈帳里暖如春’。董玄宰跋云右圖相傳為徽宗畫,觀其印款‘晞遠’二字,蓋趙伯骕。云前書絕句,則高宗筆題伯骕畫者?!鼻耙?味水軒日記.卷二.14.、《桃源問津圖》③高士奇在文徵明《桃源問津圖》(遼寧博物館藏)上的題跋:“宋趙千里趙希遠俱有桃源問津圖長卷。千里所畫為真定梁公收藏,希遠畫余曾于揚州張氏人家見之。筆法清潤,布景縝密,后有宋高宗書淵明詩,并乾坤一草亭及乾卦小璽。……”文嘉《鈐山堂書畫記》:“趙伯骕桃源圖一,后有高宗書淵明詩文,真跡上上?!迸c伯駒的《長江六月圖》等作品,均以畫家作畫、高宗題詩的形式呈現(xiàn)。作屏風壁畫和繪制冊頁以供皇帝題詩,通常是南宋院畫家或所謂畫工的職責。這或許意味著,就《后赤壁賦圖》而言,作為與詩意畫相比更為具象的敘事畫長卷,在其表達形式上已經(jīng)預設了他者的觀看。而文嘉和吳升對伯駒《后赤壁賦圖》的描述都提及畫面主體與宋高宗的書法組接在一起。此外,仿趙本喻示的大青綠風格,自李思訓始,也一直代表了富麗輝煌的皇家藝術品味。趙伯骕《萬松金闕圖》中混合青綠與墨色、低調(diào)高雅的設色方式,在北宋末南宋初的宮廷繪畫中常見,李唐《萬壑松風圖》、閻次平《松磴精廬圖》、賈師古《巖關古寺圖》中皆有類似的表現(xiàn)。
雖不能確定趙氏兄弟《后赤壁賦圖》是與高宗合作的產(chǎn)物,但這些訊息向我們透露出其背后強烈的宮廷信號。高宗對蘇軾的青睞和文化上采取的正名政策,必然在當朝的藝術作品中反映出來。而創(chuàng)作者所具有的宗室成員、精英官員和院畫家的不同身份標簽,在“東坡赤壁”這一具有政治傾向的畫題下不但不沖突,反而得以和解。
如是,當我們再來理解喬仲?!逗蟪啾谫x圖卷》與文征明《仿趙伯骕后赤壁賦圖》的差異,或許就更能清晰的看待這一遺失的環(huán)節(jié):從北宋喬仲常的敘事長卷到文徵明的仿本,趙氏兄弟的創(chuàng)作處于圖式脈絡中承上啟下的位置,它是一份籍趙氏兄弟之手傳達的皇室藝術聲明,將自上而下的蘇軾崇奉帶入到敘事畫的序列之中。而百年后文徵明的再創(chuàng)作,以及其后吳門畫派及蘇州畫坊對《后赤壁賦》敘事長卷的熱衷,或許也不再是如今顯現(xiàn)出的那樣割裂且孤立的事件。[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