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大致了解一下《亨利六世》這部由上篇、中篇和下篇三部戲組成的“三聯(lián)劇”(或曰“三部曲”)的寫作時間。對此,莎學界大體有兩種意見:第一,中、下篇編劇早于上篇;第二,上、中、下篇按時間順序編劇。前者長久占據(jù)主流。但逐漸地,人們似乎更傾向于后者了。理由十分簡單有力,即在《亨利六世》中、下篇的“壞四開本”(bad quarto)里提到了對上篇的反響。除此外證,還有一個內(nèi)證,即上篇的戲劇力在“三聯(lián)劇”中最弱。另外,有莎學家提出,一五九一年出版的、可能出自戲劇家喬治·皮爾(George Peele, 1556-1596)之手的《騷亂不斷的英格蘭國王約翰王朝》(The Troublesome Reign of John, King of England),其中有些場景取自《亨利六世》上篇。若果真如此,那《亨利六世》上篇的寫作時間可確定為一五九○年前后。
《莎士比亞》[ 英 ] 尼克·格魯姆著[ 英 ] 皮埃羅繪傅光明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2019 年版
不過,堅持認為中下篇寫作在前、上篇在后的觀點始終代有后人,如英國當代學者、埃塞克大學教授、有影響力的小冊子《圖畫通識叢書·莎士比亞》(Introducing Shakespeare: A Graphic Guide,20世紀90年代出版)一書的作者尼克·格魯姆(Nick Groom)認為:“三部《亨利六世》一定寫于一五九二年之前的某段時間?!逗嗬馈吩从谏勘葋喌囊徊績陕?lián)?。骸都s克和蘭開斯特兩王室之爭》(The First Part of the Contention betwixt the Two Famous Houses of York and Lancaster,1594)和《約克的理查公爵的真實悲劇與高貴的漢弗萊公爵之死》(The True Tragedy of Richard Duke of York with the Death of the Good Duke Humphrey,1595)。這兩部戲是我們現(xiàn)稱之為《亨利六世》的中篇和下篇,加上后來增補的上篇,構(gòu)成完整的《亨利六世》?!?p>
“第一對開本”《莎士比亞喜劇、歷史劇和悲劇集》(1623)中的“《亨利六世》第一部”
一句話,撇開哪篇先來,哪篇后到,它們都應寫于一五九○年至一五九一年間。
其次,來看一下劇作版本。上篇存世最早的唯一版本,是一六二三年印行的“第一對開本”(First Folio)《莎士比亞喜劇、歷史劇和悲劇集》中的“《亨利六世》第一部”(The first part of Henry the Sixt)。事實上,直到今天,關(guān)于莎士比亞是不是上篇的唯一編劇,或多名編劇之一,仍無定論。簡單說,意見有四:一、莎士比亞一人獨立編劇,而從該戲之“拙劣”、幼稚“因襲前人”的明顯痕跡可見,它是莎士比亞的早期作品;二、它可能是莎士比亞與其他詩人、劇作家如克里斯托弗·馬洛(Christopher Marlowe,1564-1593)、羅伯特·格林或喬治·皮爾,美其名曰“合作”的產(chǎn)物,更有可能是莎士比亞初到倫敦以后,受雇幫這三位中的一位或兩位把亨利六世的國王生涯編成戲;三、莎士比亞獨自一人,把斯特蘭奇勛爵劇團的一部舊戲做了修改,并為討好此時已是他戲劇贊助人的斯特蘭奇勛爵,又補寫了“勇敢的塔爾伯特”在舞臺上凱旋的戲;四、這個上篇根本不是莎士比亞的戲。
《蘭開斯特與約克兩大顯族的聯(lián)合》(1550 年修訂版)封面
中篇在“第一對開本”之前,有三個“四開本”(quarto):一五九四年三月的“第一四開本”和一六○○年的“第二四開本”;“第三四開本”是由出版商威廉·賈加德(William Jaggard,1568-1623)所印“偽對開本”(False Folio)之一的一六一九年的“四開本”,該本與下篇一五九五年的“八開本”(octavo)合印。
《英格蘭、蘇格蘭和愛爾蘭編年史》(1587)扉頁
下篇在“第一對開本”之前有三個版本:一、前述一五九五年的“八開本”,即“第一八開本”;二、一六○○年的四開本,即“第二四開本”;三、一六一九年的“偽對開本”,即“第一偽對開本”。
總之,中、下篇,“四開本”“八開本”“偽對開本”,雖都各有可取之處,卻均存在訛誤之處,否則,何以背負“壞四開本”的惡名!簡單地說,從戲文來看,這些本子都應是書商出于盈利目的,把演員手里的臺詞腳本或演員憑記憶寫下來的臺詞,湊在一起倉促印行的?;蛘虼耍睦锇l(fā)虛的書商們才會特意在標題頁大做文章,極力渲染劇情如何震撼。
接下來,看莎士比亞最早的這三部戲,是如何“編”出來的。
莎士比亞不是一個原創(chuàng)的劇作家,他是一個天才編劇。所有莎劇,都至少有一個、經(jīng)常有多個素材來源(亦可稱之為“原型故事”)。所有這些原型故事,得以在莎劇中留存,似乎也算得上幸運。因為,若非莎士比亞被后人封圣,莎劇成為象牙塔尖上的文學經(jīng)典,這些原型故事,恐怕除了專業(yè)人士,極少有人問津。同時,若非潛入莎劇對這些原型故事進行考古般挖掘、稽考,一般只讀莎劇文本的讀者,也恐難知曉。
不過,大體上倒可以這樣說,英國歷史劇的體裁由莎士比亞獨創(chuàng)。從他的第一部歷史四聯(lián)劇《亨利六世》(上、中、下)三部和《理查三世》(約1589-1593),加之隨后的《約翰王》(約1595-1596)開始,便發(fā)展出一種新的戲劇形式,以表現(xiàn)持續(xù)不斷的政治沖突的本性,并昭示其中復雜、交錯的因果關(guān)系。莎士比亞的這些早期歷史劇,與同一時期的悲劇和那些寫征服者的戲劇相似,都是運用多重故事脈絡,描繪聳人聽聞的暴力,也都強調(diào)陰謀與復仇的策劃和結(jié)果,在《理查三世》中表現(xiàn)尤甚。但透過一種動機和行為的擴散,此類連貫的劇情模式常常在歷史劇中失去其塑造力,而變成更多的偶然事件。在劇情中,沖突和危機可以在任何時候發(fā)生,這揭示出劇作者是多么緊密地依賴這些明顯并不連貫的歷史。
莎士比亞歷史劇所呈現(xiàn)出來的這些不連貫的歷史,全都來自十六世紀英國史學家愛德華·霍爾(Edward Hall,1496-1547)所著《蘭開斯特與約克兩大顯族的聯(lián)合》(The Union of the Two Noble and Illustre Families of Lancaster and York,1548。以下簡稱《聯(lián)合》),以及史學家拉斐爾·霍林斯赫德(Raphael Holinshed,1525-1580)所著《英格蘭、蘇格蘭和愛爾蘭編年史》(Chronicles of England, Scotland and Ireland,1587年第二版。以下簡稱《編年史》)第三卷。這兩部史著,是莎士比亞所有十部歷史劇的主要素材來源。換言之,霍爾與霍林斯赫德是為莎士比亞編寫歷史劇提供豐富原型故事的兩大債主。其實,霍爾也是霍林斯赫德的債主,因為霍林斯赫德《編年史》里關(guān)于玫瑰戰(zhàn)爭的大段描述,多從霍爾的《聯(lián)合》中逐字逐句照搬過來的。在編劇選材上,莎士比亞對這兩本史著各有側(cè)重。
然而,莎學家們似乎老有一種擔心,把莎劇中的英國史拿出來與史學家的編年史進行比較總有些冒險,因為注重原始資料會使讀者過于在意細節(jié),而莎士比亞早已經(jīng)有效地潛入、調(diào)和或改變了這些細節(jié)。另一個擔心是,編年史所具有的一種更廣泛的意義及其激發(fā)莎劇想象的力量,將隨之消失。
毋庸諱言,從《亨利六世》上篇即可看出,莎士比亞編劇的主要素材取自霍爾的《聯(lián)合》與霍林斯赫德的《編年史》。莎士比亞使用的素材涵蓋面非常廣,從一四二二年亨利五世的葬禮一直到一四四六年亨利六世訂婚,其中還包括七年后(1453)塔爾博特之死。在中篇,莎士比亞又往回倒一點兒寫埃莉諾的懺悔,這一劇情被他強加在一四四二年。隨后劇情又向前推進,從瑪格麗特到達英國寫到一四五五年約克家族在第一次圣奧爾本斯之戰(zhàn)取勝。下篇則把第一次圣奧爾本斯之戰(zhàn)壓縮進一四六一年的北安普敦之戰(zhàn),并省掉了一四五八年雙方在威斯特敏斯特締約,不過這倒也填補了劇情的又一空白,即一四七一年亨利六世被殺到一四七五年法蘭西國王路易十一付給愛德華四世贖金贖回瑪格麗特王后之間的那段時間。
接下來,按《亨利六世》上、中、下三篇,依次對莎士比亞如何從兩位霍師傅那兒“借債”,列出一個賬目表。
第一幕第三場,格羅斯特公爵試圖接近倫敦塔,伍德維爾告訴他,已得溫切斯特主教命令,任何人不準進入。遭拒的格羅斯特反問:“狂妄的溫切斯特,那個傲慢的主教,連我們已故的君主亨利都不堪忍受的那位?”這一劇情源自霍爾,但對于亨利五世和溫切斯特之間有什么齟齬,霍爾只留下一點兒跡象,而霍林斯赫德對這對君臣間有什么不和或沖突,則只字未提。再如,霍爾寫到托馬斯·加格拉夫爵士在奧爾良城中炮身亡,莎士比亞在劇中也讓加格拉夫立即斃命,余后的場景聚焦在老將索爾斯伯里之死(第一幕第四場)上。但在霍林斯赫德筆下,加格拉夫兩天后才死,這倒與實情相符。
莎士比亞在第二幕第一場寫到一個半喜劇的場景,法軍守將衣衫不整地逃出奧爾良城,這似乎只能來自霍爾。論及一四八二年英軍奪取勒芒,霍爾寫道:“突襲令法國人如此驚慌失措,以至于很多人來不及下床,有的則只穿了襯衫。”再如,第三幕第一場,格羅斯特指控溫切斯特試圖在倫敦橋上行刺他,霍爾只提到這一刺殺企圖,并解釋說,為阻止格羅斯特在埃爾特姆宮(Eltham Palace)與亨利五世會合,原打算在南華克橋頭下手?;袅炙购盏聦Υ藳]留下片言只語。還有,第三幕第二場,莎士比亞寫到圣少女瓊安和法軍士兵化裝成農(nóng)民,偷偷進入魯昂城,可能也來自霍爾。雖說無論霍爾還是霍林斯赫德,均未記下這一并非史實的事件,但霍爾記錄了與此極為類似的一件事,可那發(fā)生在一四四一年,在特威德河畔的康希爾(Cornhill-on-Tweed),康希爾城堡(Cornhill Castle)被英軍占領(lǐng)。
亨利五世(1386-1422)
另一方面,戲中有些場景單獨源自霍林斯赫德。例如,在開場戲里,劇情進展到英格蘭在法蘭西的叛亂,??巳貙ψ冯S他的貴族們說:“諸位,記住你們向亨利立下的誓言:要么把王太子徹底擊碎,要么給他套上軛叫他聽話。”霍林斯赫德描述的情景是,彌留之際的亨利五世讓貝德福德、格羅斯特和??巳氐热讼蛩⑾率难裕河啦幌蚍ㄌm西投降,決不許法國王太子成為國王。再一個單獨取自霍林斯赫德的例子見于第一幕第二場,法國的查理王太子將少女瓊安比作《圣經(jīng)》中古希伯來的女先知底波拉。在《舊約·士師記》第四、第五章中,底波拉策劃巴拉克(Barak)軍隊出人意料地打敗了由西西拉(Sisera)領(lǐng)軍的迦南軍隊,迦南軍隊壓迫以色列人已超過二十年。而在霍爾筆下,找不到這一比較的蹤影。還有一處在第一幕第四場,奧爾良公國的炮兵隊長提到,英軍控制了奧爾良郊外一些地方?;袅炙购盏掠浀氖?,英軍奪取了盧瓦爾河另一側(cè)的幾處郊區(qū)。
在《亨利六世》上篇,出于劇情需要,莎士比亞常把真實的歷史時間搞亂,如第一幕第一場,在威斯敏斯特教堂為亨利五世送葬這場戲,歷史時間在一四二二年十一月七日,這時的亨利六世尚在襁褓,不滿周歲。但在戲中的護國公格羅斯特公爵眼里,亨利六世變身為少年天子,是“一位軟弱的君主,像個學童似的”。第四幕第七場,路西爵士去法軍營帳面見查理王太子,要將陣亡的塔爾伯特的遺體運回英格蘭。而歷史上,發(fā)現(xiàn)塔爾伯特遺體是在一四五三年七月十七日。莎士比亞把相隔二十一年的事湊在一個戲里。另外,像第二幕第三場,奧弗涅伯爵夫人打算把塔爾伯特誘進城堡活捉,以及第四場,約克派和蘭開斯特派在倫敦中殿一花園分別摘下紅玫瑰和白玫瑰,這都是莎士比亞在戲說歷史。
也許今天來看,上篇里最不靠譜的戲說歷史,莫過于對法國歷史上的民族英雄圣女貞德的糟改。恰如梁實秋在其《亨利六世(上篇)·序》中所說:“不忠于歷史的若干情節(jié)并不足為病,因為看戲的人并不希望從戲劇里印證歷史。近代觀眾所最感覺不快的當是關(guān)于圣女貞德(Joan of Arc)的歪曲描寫。在這戲里這個十八歲的一代英杰被形容為一個蕩婦,一個巫婆!雖然這一切誣蔑大部分是取自何林塞(霍林斯赫德),雖然那時代的觀眾歡迎充滿狹隘愛國精神的作品,誣蔑對于戲劇作者之未能超然的冷靜的描述史實,是不能不覺得有所遺憾的?!?h3>《亨利六世》中篇
如前所說,霍林斯赫德對玫瑰戰(zhàn)爭的處理多得益于霍爾,甚至大段照搬,但從莎劇中,還是能看出莎士比亞對兩位前輩各有所用、各取所長。
例如,亨利六世與王后瑪格麗特的明顯對照,是戲里反復出現(xiàn)的一個主題,它源于霍爾,霍爾把亨利六世描繪成一個“圣人一般的”環(huán)境的犧牲品,瑪格麗特則是一個狡猾的、有控制欲的自大狂。莎士比亞利用霍爾的原材料在第二幕第二場,建立起約克公爵擁有繼承王位的權(quán)利,并把霍林斯赫德在其《編年史》中相應部分額外增補的約克公爵的血統(tǒng)譜系,順手拿來。但莎士比亞在第五幕第一場所寫白金漢公爵與約克公爵在圣奧爾本斯之戰(zhàn)前的戲劇性會面,只見于霍林斯赫德。
另外,關(guān)于一三八一年農(nóng)民起義,只在霍林斯赫德《編年史》里有所描述,莎士比亞利用它寫成貫穿第四幕的凱德造反,而且,他連這樣的細節(jié)也不放過:有的人因為識文斷字被殺;凱德承諾要建立一個不用花錢的國家。亨利六世對起義有何反應,霍爾與霍林斯赫德對此的描述有所不同。在霍爾筆下,亨利王原諒了每一個投降的人,讓他們?nèi)糠掂l(xiāng),免于處罰。莎士比亞照此處理。相比之下,在霍林斯赫德筆下,亨利王則召集了一個法庭,將幾個叛亂首領(lǐng)處死。史實的確如此。另有一個不同的歷史對比很有趣,霍林斯赫德筆下的亨利王內(nèi)心不穩(wěn),始終處于瘋狂的邊緣,而在霍爾筆下,亨利則是一個溫和卻起不了作用的國王。在這兒,莎士比亞再次仿效了霍爾。
根據(jù)約克派和蘭開斯特派分別摘下紅玫瑰和白玫瑰的劇情創(chuàng)作的壁畫(位于威斯敏斯特宮)
亨利六世(1421-1471)
莎士比亞對霍爾和霍林斯赫德最大的背離在于他把凱德的起義、約克公爵從愛爾蘭回國,同圣奧爾本斯之戰(zhàn)合并到了一個連續(xù)推進的劇情里。而霍爾和霍林斯赫德對這三件事的描述與史實相符,發(fā)生在持續(xù)四年的時間里;可莎士比亞寫的是戲,為讓觀者愛看,他必須把它們設計成頭一件事對后一件事是直接的、立竿見影的引子。誠然,這樣處理也并非沒有出處,它源于一五一二年去世的羅伯特·費邊(Robert Fabyan)在《英格蘭與法蘭西編年新史》(The New Chronicles of England and France,1516)里對這些事件的描寫。
在此順便說一下,莎士比亞歷史劇還有一個明確的素材來源,即理查·格拉夫頓(Richard Grafton,1506-1573)所著《一部詳盡的編年史》(A Chronicle at Large,1569)。像霍林斯赫德一樣,格拉夫頓從霍爾的《聯(lián)合》取材,不經(jīng)編輯,再造出大量描述,有些描述屬他獨有,這自然能從中看出他也被莎士比亞利用了。比如,第二幕第一場中,辛普考克斯編造瞎子看見光明的奇跡這個細節(jié),霍爾和霍林斯赫德都沒寫,只在格拉夫頓筆下。誠然,約翰·佛克賽(John Foxe,1516-1587)在其《殉道錄》(The Book of Martyrs,1563)中,對偽造奇跡也略提一二。不用說,莎士比亞熟悉《殉道錄》。
像上、中兩篇一樣,從中可見莎士比亞對兩位霍老前輩的史書在取材上各有側(cè)重。
例如,第一幕第一場,當克利福德、諾森伯蘭和威斯特摩蘭催促亨利六世在議會大廳向約克家族發(fā)起攻擊時,亨利六世很不情愿,爭辯說:“你們不知道倫敦市民都偏向他們,他們能號令大批軍隊嗎?”而在霍爾和霍林斯赫德兩人筆下,記的都是約克家族領(lǐng)兵侵入議會大廈,只是霍爾寫明了,亨利六世并未選擇與民眾開戰(zhàn),因為絕大多數(shù)民眾都支持約克公爵享有王位繼承權(quán)。
第一幕第三場,約克公爵的幼子拉特蘭之死,莎士比亞從霍爾那兒取材多于霍林斯赫德。雖說霍爾與霍林斯赫德都把殺拉特蘭的賬算在克利福德頭上,但只有霍爾寫明拉特蘭的家庭教師當時在場,并把拉特蘭和克利福德二人關(guān)于是否該先向兇手復仇的爭辯記錄在案。第三幕第二場,描寫愛德華四世與格雷夫人初次會面,也是取自霍爾多于霍林斯赫德。比如,霍爾單獨記載,愛德華提議讓格雷夫人做他的王后,僅僅出于好色的欲望;霍爾寫道:愛德華進一步斷言,如果她肯屈尊跟他睡一覺,她便有幸由他的情人、情婦變成他的妻子,變成與他同床共枕的合法伴侶。之后,第四幕第一場,克拉倫斯和格羅斯特對愛德華要娶格雷夫人的決定表示不滿,以及兄弟二人質(zhì)問愛德華何以偏愛妻子輕視兄弟,這樣的場景并未出現(xiàn)在霍林斯赫德筆下,而只出現(xiàn)在霍爾筆下?;魻枌懥丝死瓊愃瓜蚋窳_斯特宣布:“我們要讓他知道,我們仨都是同一個男人、同一個女人的兒子,出自同一血脈,理應比他出自陌生血緣的老婆更有優(yōu)先權(quán),并得到晉升?!麜岚?、晉升他的親戚、伙伴,絲毫不在乎他自身血統(tǒng)、家系的傾覆或混亂?!币粋€獨屬于霍爾的更普遍的方面,是他鮮明的復仇主題在戲里成為許多殘忍行為的一個動機。不同的人物多次把復仇引為其行為背后的導向力;諾森伯蘭、威斯特摩蘭、克利福德、格羅斯特、愛德華(國王)和沃里克,都在戲里的某一時刻宣布過,他們之所以行動,是出于向敵人復仇的欲望。然而,復仇在霍林斯赫德那里不起什么作用,他幾乎不提“復仇”這個字眼,也從未讓它作為戰(zhàn)爭的一個重要主題。
另一方面,戲里又有些場景獨屬于霍林斯赫德,而非霍爾。例如,霍爾和霍林斯赫德兩人都對韋克菲爾德戰(zhàn)役之后瑪格麗特和克利福德嘲弄約克公爵有所描述。在第一幕第四場,瑪格麗特叫被俘的約克公爵站在一處鼴鼠丘上,并命人給他戴上一頂紙王冠??墒腔魻枌ν豕诤妄B鼠丘只字未提,這兩個細節(jié)霍林斯赫德雖都有提及,但在他筆下,那頂王冠是莎草做的?;袅炙购盏聦懙溃骸肮舯换钭?,站在一處鼴鼠丘上遭人嘲笑,他們用莎草或蘆葦做成一頂花環(huán),戴在他頭上當王冠?!钡谌坏谌龍?,沃里克在法蘭西加入蘭開斯特派之后,路易國王派他的海軍元帥波旁勛爵幫沃里克組建一支軍隊,這更可提供莎士比亞借用霍林斯赫德的證據(jù)。霍林斯赫德在其《編年史》里提到海軍元帥的名字正是“波旁勛爵”,這與莎劇和歷史都是相符的,而在霍爾的《聯(lián)合》里,這位海軍元帥被誤稱為“勃艮第勛爵”。
《亨利六世》(上)辜正坤譯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5 年版
還有一處只來自霍林斯赫德,他在《編年史》里寫了愛德華四世在巴尼特戰(zhàn)役之前曾向沃里克提出講和。莎士比亞把它移植到第五幕第一場:“現(xiàn)在,沃里克,你可愿打開城門,說上幾句好話,謙恭屈膝?—叫愛德華一聲國王,在他手里乞求憐憫,他將寬恕你這些暴行?!边@一由愛德華國王發(fā)出的和平倡議,在霍爾的《聯(lián)合》里了無痕跡,霍爾對約克家族試圖與沃里克談判只字未提。至于在整個戲里,把薩福克與瑪格麗特弄成情人關(guān)系,這自然是莎士比亞為了從看戲的人兜里多掙些錢。
《亨利六世》下篇專注于約克家族與蘭開斯特家族的傳承接穗,以及瑪格麗特與沃里克之間的政治關(guān)系。它略去了很多史實內(nèi)容,比如由托馬斯·福康布里奇的私生子托馬斯·內(nèi)維爾帶領(lǐng)的反對愛德華四世的重要的倫敦起義,這次起義發(fā)生在圖克斯伯里之戰(zhàn)和亨利六世被殺之間的一四七一年。想必這一情節(jié)可以給愛德華四世一個暗殺亨利六世的政治動機,但莎士比亞沒這樣做。同樣,巴尼特之戰(zhàn)(第五幕第二場)緊隨沃里克和愛德華四世在考文垂對峙(第五幕第一場)這段劇情之后,這會給人一個印象,好像巴內(nèi)特在沃里克郡,并不靠近倫敦。
總之,這部戲大體有五個場景(第一幕第一場、第一幕第二場、第一幕第四場、第三幕第二場,可能還有第五幕第一場)更直接受惠于霍林斯赫德,而非霍爾;另有五場(第一幕第三場、第二幕第五場、第四幕第一場、第四幕第七場和第四幕第八場)正好反之,多受惠于霍爾,而非霍林斯赫德。
在此補充一點,戲里瑪格麗特王后那一長段關(guān)于國家是一艘航船的修辭手法,應是從詩人阿瑟·布魯克(Arthur Brooke,1563年去世)的敘事長詩《羅梅烏斯與朱麗葉的悲劇史》(The Tragical History of Romeus and Juliet,1562)中衍生出來的。莎士比亞熟悉這首長詩,這首詩為他編《羅密歐與朱麗葉》這部戲提供了重要的原型故事。
從下篇不難看出,莎士比亞對霍林斯赫德和霍爾寫下的種種對超自然現(xiàn)象的解釋,并不贊同。雖說戲中某些情節(jié)與中世紀神秘劇中的系列情節(jié)有驚人的相似之處(比如第一幕第一場中約克家族升入王位與路西法占領(lǐng)上帝之位相似,還有第一幕第四場中約克公爵死前受辱同基督受沖擊很像),但莎士比亞有意要將這些原型世俗化?;蛟S是為了戲劇效果,莎士比亞甚至刻意在亨利和愛德華之間形成對照,并在同一時期突出后者的投機、好色,這實在有點不同尋常。
盡管下篇中的事實性材料主要源自霍爾和霍林斯赫德,但出于主題和結(jié)構(gòu)目的,莎士比亞也順手把其他文本拿來一用,這也是貫穿他整個寫戲生涯的獨門絕技。幾乎可以肯定,詩人、政治家托馬斯·薩克維爾(Thomas Sackville,1536-1608)和劇作家托馬斯·諾頓(Thomas Norton,1532-1584)合寫的舊戲《高布達克》(Gorboduc,1561。寫一個遭廢黜的國王給兩個兒子劃分國土,它還是莎劇《李爾王》的“原型故事”之一)便是這樣一個來源。從時間上看,莎士比亞在寫《亨利六世》下篇之前一年,即一五九○年,《高布達克》重印,這使莎士比亞有機會從中挖掘和表現(xiàn)由派系沖突導致公民社會毀滅的典型。說穿了,《高布達克》是已知的十七世紀前唯一一部寫到一個兒子無意之中殺了親生父親,一個父親不知不覺殺了親生兒子的劇作。莎士比亞當然不會放過把這一慘景移花接木的機會,他在第二幕第五場,讓亨利六世目睹在約克郡陶頓與薩克斯頓之間的戰(zhàn)場上,一個兒子無意之中殺了親生父親,一個父親不知不覺殺了親生兒子。何以如此?約克派(白玫瑰)與蘭開斯特派(紅玫瑰)為打一場新的戰(zhàn)爭,各自招募軍隊,而這兩對父與子,分別參加了兩支敵對“玫瑰”的軍隊,彼此卻不知情。
另外,莎士比亞還從作家威廉·鮑爾溫(William Baldwin)所編的《官長的借鏡》(The Mirror for Magistrates,1559;1578年第二版)那兒借了東西?!豆匍L的借鏡》是一首著名的系列長詩,由幾個有爭議的歷史人物述說各自的生與死,并警告當代社會切莫犯下像他們一樣的錯誤。其中三個人物是安茹的瑪格麗特、愛德華四世國王和理查·普列塔熱內(nèi)(三世約克公爵)?!逗嗬馈废缕?,約克公爵的最后一場戲在第一幕第四場,他在臨死之前演說的這幕情景,常被認定為適用在一個傳統(tǒng)的悲劇英雄身上,這個悲劇英雄敗給了自己的野心,而這恰恰是約克公爵在“鏡子”(mirror)里的那個自我,他要建立一個王朝的野心使他越走越遠,終于導致毀滅。當然,下篇劇終之前不久,格羅斯特在倫敦塔里殺死了亨利六世,這也可能是從鮑爾溫那兒借來的。
除此之外,劇作家托馬斯·基德(Thomas Kyd,1558-1594)流行一時的名作《西班牙的悲劇》(The Spanish Tragedy,1582-1591),可能還對《亨利六世》下篇起過一點兒微不足道的影響,它的特殊重要性在于那塊滲透了約克公爵幼子拉特蘭鮮血的手絹,被莎士比亞設計在第一幕第四場,瑪格麗特拿它來折磨約克公爵。這似應受到了《西班牙的悲劇》里那塊反復出現(xiàn)的血手絹的影響,那是貫穿全劇的主人公希埃洛尼莫隨身攜帶的一塊浸染了兒子霍拉旭鮮血的手絹。
莎士比亞為寫戲,到底從多少人那里借過多少原型故事的“債”,沒人說得清。也許隨著時間推移,會不斷有新的發(fā)現(xiàn)。這不,有人提出,《亨利六世》下篇可能還從中世紀的幾個“神秘劇”(mystery cycles)里取材,因為這些人在第一幕第四場約克公爵受折磨,與《對耶穌的沖擊和鞭打》(The Buffeting and Scourging of Christ)、《送交比拉多第二次審判》(Second Trial Before Pilate)和《審判耶穌》(Judgement of Jesus)這三部神秘劇中所描繪的耶穌受折磨之間,找到了相似性。另外,第一幕第三場中拉特蘭被殺,也不無《濫殺無辜》(Slaughter of the Innocents)的影子。
也許,莎士比亞還從社會哲學家、作家、著名的文藝復興人文主義者托馬斯·莫爾(Thomas More,1478-1535)的《烏托邦》(Utopia,1516)和《理查三世的歷史》(History of King Richard III,1518)那里借了東西。至少,《亨利六世》下篇第五幕第六場,格羅斯特(未來的理查三世)的一些獨白,正源自莫爾的《理查三世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