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臻遠
杜甫于天寶九載冬作《贈韋左丞丈濟》(仇兆鰲《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系年參考陳鐵民《由新發(fā)現(xiàn)的韋濟墓志看杜甫天寶中的行止》,《文學(xué)遺產(chǎn)》1992年第4期),以干謁當(dāng)年新拜尚書左丞的韋濟。全詩為五言排律,格律謹嚴,對仗工穩(wěn),遣詞度句,謀篇布局,無不用心。前八句頌韋濟功業(yè),中八句述自己境遇,后四句抒己志、求薦引。章法之“彼此相”猶如辯證之“正反合”,夸人與述己兼顧,工穩(wěn)得體,不卑不亢,屬干謁詩的佳構(gòu)。
前八句稱頌韋濟其人、其祖、其兄,從歷時的角度上形成了一個回環(huán)結(jié)構(gòu):首句以過去起,述近年來尚書左丞之位屢遭空缺;二三四句以現(xiàn)在承,述而今相門韋濟憑經(jīng)術(shù)終拜左丞;五六七句以過去轉(zhuǎn),述韋濟之前輩與亡兄;第八句以現(xiàn)在合,述而今韋濟官拜左丞可接續(xù)家族之業(yè)。杜甫在一般的五言律詩起承轉(zhuǎn)合章法的基礎(chǔ)上,增加了過去與現(xiàn)在兩個時間維度,并且突破了出句處轉(zhuǎn)折的慣例,在第一句后和第八句前進行轉(zhuǎn)折,形式上具有陌生化效果。
中八句陳述自己窮途困窘?!鞍裁薄盎炷嗤俊薄按笪住彪m頻用《莊子》語典,而句間衰頹之意迥異于莊子的疏放曠達。以“歲寒仍顧遇,日暮且踟躕”作小結(jié),情緒之猶豫消極從“衰容豈壯夫”開始逐漸加深,至此跌落至谷底??傮w看來,或是由于尚未與韋濟充分熟稔,或是由于杜甫內(nèi)心的不屈和自尊,中八句雖句句寫窮困,字字潛悲辛,但是仔細看來,不過是命運、衰老、窮途、力薄、歲寒、日暮之類概括性的詞匯,就像“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那樣,雖一句八意,不過泛泛而談,遠不及“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那樣得具體可感。述說窮衰,大概和表達才志一起屬于干謁詩不可或缺的規(guī)定動作,本詩中八句的述說窮衰,在精密的對仗和繁復(fù)的用典的遮蓋下,表意的真摯自然和行文的通順流暢不比《奉贈韋左丞二十二韻》,更加顯得此時杜甫干謁時的緊張與踟躕。
后四句抒發(fā)志向,懇求薦引。在中八句愈發(fā)深重的消極情緒的襯托下,“老驥思千里,饑鷹待一呼”一下子將情感昂揚了起來。老驥用曹操自喻典,已是自詡不凡;而饑鷹用曹操喻將士典,繼而足見謙卑。老驥況衰,饑鷹擬窮,皆是自謙;驥為千里馬,鷹是非凡鳥,具為自傲,杜甫這兩個自比在自謙和自傲中巧妙地獲取平衡。思為主動之舉;待為被動之行,契合干謁之事。千里對一呼,形成字面上的工對,發(fā)“世上豈無千里馬,人間難得九方皋”之先聲。這兩句極見精致巧構(gòu),而末二句平平,以拙樸作結(jié)。
現(xiàn)可見杜甫贈韋濟詩共三首,按時間先后分別是天寶七載至天寶九載間作《奉寄河南韋尹丈人》(以下簡稱《河南韋尹》)、天寶九載冬作《贈韋左丞丈濟》(以下簡稱《韋左丞》)和天寶九載至天寶十一載作《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以下簡稱《二十二韻》)。
三首詩皆為五言排律,格律對仗工整,可以看出杜甫極為重視對于韋濟的干謁。或是韋濟是當(dāng)時杜甫能夠干謁的擁有較高官位者,或是韋濟對杜甫的人品詩文慧眼獨具,韋濟是少見的杜甫如此用心干謁的對象。然而細細比較三首干謁詩,還是能夠看出一些區(qū)別。
從稱頌韋濟句子的數(shù)量上看,《韋左丞》(8句)多于《河南韋尹》(6句),多于《二十二韻》(2句)?!俄f左丞》稱頌韋濟最多,涉及范圍最廣,從韋濟自己到韋濟的兄長、祖父、家族,最為客套也最顯疏離;《河南韋尹》稱頌韋濟多著重與自己的關(guān)系,雖也提到了韋氏家族,不過一句“鼎食分門戶”輕輕帶過;《二十二韻》只有兩句直接頌韋“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已經(jīng)不顧再去贅述韋氏的尊榮家世和經(jīng)術(shù)德義,言最簡而意最真。
從陳述自己窮困來看,《二十二韻》最具體可感;《韋左丞》雖一一備具,不過是泛泛的衰老、窮困的概念而已;《河南韋尹》雖有“江湖漂短褐,霜雪滿飛蓬”這樣的具體場景描寫,在漂泊流離的表面下,杜甫尚不十分以此為苦,而是懷有疏放浪游的豪邁心情,與《二十二韻》的“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截然不同。隨著年月的推移,杜甫旅食京華時間越長,體味的生活的艱辛越深刻,從“疏放”到“踟躕”到“悲辛”的轉(zhuǎn)變可見一斑。
從干謁的懇切來看,不管從全詩的章法還是表意上來看,《韋左丞》最為懇切直接;《二十二韻》主要目的亦是干謁,不過自“今欲東入海,即將西去秦”開始接連八句都在說如果不被薦引的話自己的選擇,可見此時杜甫對是否繼續(xù)干謁已經(jīng)有所動搖,早年想要歸隱的愿望又因為常年的失敗而再次真實地浮上心頭;而《河南韋尹》干謁的欲望最低,只是在末兩句“尸鄉(xiāng)余土室,難說祝雞翁”中打著典故的掩護,朦朧地傳達求引薦之愿,全詩更是以疏放為核心,努力塑造自己浪游隱逸的形象。總的來看,第一次韋濟尚任河南尹的時候,杜甫因為聽說韋濟曾多次打聽自己而寄詩(《河南韋尹》)以為結(jié)識聯(lián)絡(luò),河南尹不管是治所還是官位都離杜甫自身的情況較遠,杜甫直白地求謁也顯唐突。而當(dāng)韋濟官拜尚書左丞,并回到長安之時,杜甫首次鄭重地作詩(《韋左丞》)干謁,即使是精巧的章法句法也掩蓋不住比上一首詩更加強烈的干謁愿望。而一段時間之后,雖然韋濟厚遇杜甫,不過欣賞杜甫的文才而已,并沒有為其謀得能夠“致君堯舜”的一官半職,杜甫在挫折下,再次作詩(《二十二韻》)干謁,明確聲明自己的政治抱負,同時也給自己留了后路。
從章法句法用字對仗等技巧上來看,《韋左丞》最為精巧,《河南韋尹》與《韋左丞》章法相似而略有區(qū)別,前八句兼寫韋濟與自己,一二句寫韋,三四句寫杜,五六句寫韋,七八句合寫韋杜,中八句全寫自己,后四句中一半寫韋一半寫杜。和《韋左丞》一樣,《河南韋尹》也是“八八四”的結(jié)構(gòu),不過《河南韋尹》的前八句顯得雜亂,后四句沒有乙篇統(tǒng)一,尤其是其十七十八句于篇末再次稱頌韋濟,在章法上是一個敗筆?!抖崱吩谝欢淇傤I(lǐng)之下,全詩皆以自陳為主,看似結(jié)構(gòu)最為簡單,總體效果卻是最好的。大概杜甫最擅長按照心情推動詩意發(fā)展的諸如《贈衛(wèi)八處士》那樣的長篇,實在比有意安排的結(jié)構(gòu)更能真摯地展現(xiàn)內(nèi)心。
從創(chuàng)作時間上看,杜甫三首給韋濟的干謁詩差不多和他進《雕賦》和《三大禮賦》同時。杜甫的三首詩和四篇賦表現(xiàn)出來的心態(tài)變化有類似之處。伍鈞鈞的《杜甫旅食京華研究》(復(fù)旦大學(xué)2009年碩士學(xué)位論文)認為杜甫的態(tài)度從寫《進雕賦表》中的桀驁不馴演變到寫《進三大禮賦表》中的謙遜順從。而杜甫干謁韋濟的態(tài)度也有這樣的變化,一開始寫《河南韋尹》中的疏放隱晦,后來演變?yōu)閷憽俄f左丞》中的懇切直接,最后到寫《二十二韻》中的吐露真心??梢姀奶鞂毼遢d到天寶九載之間,杜甫的心態(tài)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不過天寶九載寫《二十二韻》時的杜甫還有“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的自信和“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的豪放,而到了天寶十三載杜甫作《進封西岳賦》的時候,杜甫已經(jīng)受盡了失敗的折磨,變得自卑起來。
有研究稱,杜甫本無干謁的主觀意愿,而是由于科舉失敗而被迫走上干謁之路的(鄭莉《從長安十年干謁詩看杜甫人生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湖南大眾傳媒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學(xué)報》2016年第6期)。筆者不同意這樣的看法。
以天寶五載(746)杜甫作《今夕行》為長安十年的起點,杜甫就開始了目的明確的求仕活動,大致分為三部分:應(yīng)舉、干謁、獻賦。干謁和應(yīng)舉分別開始于天寶五載和六載,基本不存在杜甫因為科舉失敗而被迫干謁的可能。從天寶五載和六載的干謁詩看,杜甫的干謁活動也是有計劃有安排的,從對象上看,遍及貴族宗親(李琎、鄭潛曜)、朝廷官員(韋濟、蕭郎中)和著名將領(lǐng)(高仙芝、哥舒翰)。從三首寫給韋濟的干謁詩看,杜甫具體的干謁活動也是有準(zhǔn)備的,從《河南韋尹》的初識聯(lián)絡(luò),到《韋左丞》的鄭重干謁,到《二十二韻》的袒露心跡,能夠看出杜甫的懇切和用心。獻賦可以看作是一種特殊的干謁形式,特點在于干謁對象是皇帝本人。由此可見,杜甫在長安十年一開始,干謁的主觀意愿比較強烈,目的十分明確。
目前大量對于杜甫長安十年干謁詩的研究都沒有直面這樣一個問題:杜甫的干謁成功了嗎?
筆者認為杜甫長安十年的干謁總體上是失敗的。從一般干謁的四種目的(科舉、舉薦、遷官、入幕,參考王春苗《初盛唐文人干謁與詩文研究》,青島大學(xué)2013年碩士學(xué)位論文)來看,杜甫顯然一種也沒有達成。杜甫獻《三大禮賦》雖然受到了唐玄宗的賞識,但是直到天寶十三載都并沒有給杜甫帶來一官半職;天寶十四載杜甫被授河西尉和右衛(wèi)率府兵曹兩個小官,很難相信這兩個僅夠糊口的官職是杜甫干謁的一眾高官舉薦的,就算是,想必也不符天寶五載時的杜甫的預(yù)期吧。因此,從杜甫求仕的愿望來看干謁的成果的話,杜甫的干謁顯然是失敗的。此外,干謁權(quán)貴至少給杜甫帶來了一些生活上的接濟,擴大了杜甫的人際關(guān)系網(wǎng),也只能算是無用之用了。
綜合杜甫主動開始有目的有計劃干謁活動和最終干謁的失敗,可以看出杜甫并非從一開始就“獨恥事干謁”,恥于干謁的心態(tài)不僅來源于杜甫脫俗耿介的獨立人格,還有來源于失敗后的痛楚。
既然杜甫干謁失敗,就不得不讓人繼續(xù)追問杜甫干謁失敗的原因。筆者認為失敗的原因可以從客觀因素和主觀因素兩個方向去尋找,由于杜甫并沒有當(dāng)上高官,故推測天寶五載到十四載的政治大環(huán)境對其影響不大。即便杜甫抓住了玄宗郊廟祭祀的時機進獻了《三大禮賦》,這對杜甫也只是有利因素而已。正如張戒在《歲寒堂詩話》中所說的那樣:“穀梁子曰:‘名譽既聞,而有司不舉,有司之罪也;有司舉之,而王者不用,有國者之罪也?!倍鸥Ω芍]失敗的客觀因素大致和天寶六載應(yīng)舉失利的客觀因素一致——玄宗不理朝政、李林甫專權(quán)、政局腐敗黑暗導(dǎo)致的人才難以被有效利用。
主觀因素頗為復(fù)雜,學(xué)界也沒有相關(guān)的論述。首先需要排除的是杜甫耿介脫俗的個性,誠然杜甫自始至終秉持民胞物與的博愛精神,自然厭惡黑暗腐朽的官場。但是,無論因為生活的壓迫還是政治的理想,一旦杜甫開始走上求仕之路就必然把這些性格隱藏或壓抑起來。從杜甫的干謁詩中也可以讀出,杜甫表現(xiàn)自己的個性和境遇的度掌握得很好,不會因此影響干謁的效果。
另外,現(xiàn)在學(xué)界一般認為李白失敗原因有以下幾條:政治目標(biāo)過于理想化,缺乏現(xiàn)實政治才干,嗜酒縱疏的個性。這些可以給杜甫研究提供一些思路。
從杜甫的干謁詩中可以看出,杜甫沒有表現(xiàn)自己具體的政治目標(biāo),沒有展現(xiàn)自己實際的政治才能?!爸戮龍蛩瓷?,再使風(fēng)俗淳”更多只能算是一種政治理想或者宣言,“老驥思千里,饑鷹待一呼”也只是一種寬泛的請求。這些類似于唐詩中有名的干謁詩句“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值得注意的是,后兩首干謁詩都被用于以科舉考試為直接目的的行卷,主要通過展現(xiàn)自己的詩才來獲取考官的認可。而相比之下,杜甫的干謁是以舉薦為直接目的的,可能官員更看重的是政治才干而非單純的詩才。不管杜甫是否具備政治才能,旅食京華前幾年里的干謁詩都沒有這方面的展示。故推測此為杜甫干謁失敗的主觀因素。
綜上所述,三首贈韋濟詩,展現(xiàn)了杜甫旅食京華期間有目的有計劃的干謁活動。通過三首詩的對比,可以看出隨著時間的流逝和失敗的積累,杜甫心態(tài)的發(fā)展變化,他在長安十年的干謁活動是失敗的。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