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
劉勰說:“文變?nèi)竞跏狼椋d廢系乎時序?!保ā段男牡颀垺r序》)文學(xué)的風(fēng)格,文壇的興衰是隨時代風(fēng)氣之變革而遞嬗的。所謂文學(xué)經(jīng)典,是在世情中生成并不斷嬗變的,是在文學(xué)史長河中不斷沉浮的。曾幾何時,玄言詩籠罩東晉文壇百年,謝靈運山水詩使“洛陽紙貴”,而陶淵明沉寂當世,只得“田家語”之譏。然而時過境遷,有道是“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曾經(jīng)的“田家語”也變成“隱逸詩人之宗”了。就此而言,陶淵明詩風(fēng)的生成是值得重新認識的。大致說來,宋代以前,多以高逸論陶詩;宋代以來,則以“平淡”或“沖淡”論陶詩。
一、 陶詩之平淡
唐代以前,說詩淡、平淡,多為貶義?!段男牡颀垺ねㄗ儭氛f:“搉而論之,則黃唐淳而質(zhì),虞夏質(zhì)而辨,商周麗而雅,楚漢侈而艷,魏晉淺而綺,宋初訛而新。從質(zhì)及訛,彌近彌淡,何則?競今疏古,風(fēng)末氣衰也?!闭查A注:“‘淡,指內(nèi)容淡薄無味。”《時序》篇之“篇體輕淡”“淡思濃采”亦其例(詹锳《文心雕龍義證》)。劉勰從時代變遷的角度指出了劉宋初以來淡而無味的文風(fēng)。鐘嶸《詩品》卷中說郭璞詩“憲章潘岳,文體相輝,彪炳可玩。始變永嘉平淡之體,故稱中興第一”。《詩品序》云:
永嘉時,貴黃、老,稍尚虛談。于時篇什,理過其辭,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傳。孫綽、許詢、桓、庾諸公詩,皆平典似《道德論》。
鐘嶸從點面兩方面批評了永嘉時期的“淡”與“平淡”詩風(fēng),并將“淡”與“理過其辭”“平典”等玄言詩之內(nèi)涵聯(lián)系了起來。唐代空海《文鏡秘府論》南卷:“頃作古詩者,不達其旨,效得庸音……但見詩皮,淡而無味?!蓖醪g《詩格》、皎然《詩式》等詩話有“閑逸”“幽深”“閑”“遠”等格而無“平淡”?!度圃姟方迦f首詩,幾乎不用“平淡”一詞,唯韓愈《送無本師歸范陽(賈島初為浮屠,名無本)》有云:“奸窮怪變得,往往造平淡?!逼湓u賈島詩之“平淡”,亦平易之意。
因此,鐘嶸、蕭統(tǒng)以及唐人論陶詩都無“平淡”之語?!对娖贰肪碇性u陶詩說:
其源出于應(yīng)璩,又協(xié)左思風(fēng)力。文體省凈,迨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每觀其文,想其人德,世嘆其質(zhì)直。至如“歡言酌春酒”“日暮天無云”,風(fēng)華清靡,豈直為田家語耶!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
蕭統(tǒng)《陶淵明集序》說:“其文章不群,辭彩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橫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北饼R陽休之《陶集序錄》說:“辭采雖未優(yōu),而往往有奇絕異語,放逸之致,棲托乃高?!睋?jù)此,可以概括出陶詩之三大特點:得《詩經(jīng)》之古樸,魏晉之風(fēng)骨,時代之風(fēng)華清靡。此不贅述。
唐人多有喜愛陶淵明者。王維、顏真卿、李白、杜甫等大家都詠及陶淵明。杜甫則恨不能與淵明同時:“寬心應(yīng)是酒,遣興莫過詩。此意陶潛解,吾生后汝期?!保ā犊上А罚抖旁娫斪ⅰ肪硎W(xué)和陶詩者則有崔顥《結(jié)定襄郡獄效陶體》,唐彥謙《和陶淵明貧士詩七首》,韋應(yīng)物《效陶彭澤》,白居易《郊陶潛體詩十六首》,曹鄴《山中效陶》,司馬扎《效陶彭澤》,杜牧與趙嘏《同趙二十二訪張明府郊居聯(lián)句》等等。不過,唐代詩人普遍接受陶淵明,大多是將之作為“隱逸詩人”對待的,所以多詠陶淵明之美酒、菊花、飛鳥、桃源、田園等,但對陶詩高超的藝術(shù)性并沒有充分認識。杜甫說:“陶潛避俗翁,未必能達道。觀其著詩集,頗亦恨枯槁?!保ā肚才d五首》其三,《杜詩詳注》卷七)唐彥謙云:“村郊多父老,面垢頭如蓬。我嘗使之年,言語不待工。”(《和陶淵明貧士詩七首》其六,《全唐詩》卷六七一)所謂“恨枯槁”“不待工”,大致還是沿襲南北朝“質(zhì)直”“辭采未優(yōu)”的論調(diào)。唐人學(xué)陶情況大致如《蔡寬夫詩話》所云:
淵明詩,唐人絕無知其奧者,惟韋蘇州、白樂天嘗有效其體之作,而樂天去之亦自遠甚。大和后,風(fēng)格頓衰,不特不知淵明而已。然薛能、鄭谷乃皆自言師淵明,能詩云:“李白終無敵,陶公固不刊?!惫仍娫疲骸皭廴諠M階看古集,只應(yīng)《陶集》是吾師?!保ê小盾嫦獫O隱叢話》前集卷四)
此謂唐人喜愛陶詩,但多不得其奧妙。蔡寬夫所謂奧妙,大約是指用語與用事上的重自然,無可無不可的平淡。
以“平淡”“淡”論陶詩約起于宋代。歐陽修主持貢舉,倡導(dǎo)“平淡典要”文風(fēng),文風(fēng)為之一變。其論梅堯臣詩說:“其初喜為清麗閑肆平淡,久則涵演深遠,間亦琢刻以出怪巧……”(《歐陽修全集·梅圣俞墓志銘》)蘇軾發(fā)現(xiàn)了陶詩中“枯淡”的美學(xué)“奇趣”:
東坡嘗曰:“淵明詩,初看若散緩,熟看有奇趣?!比缭唬骸叭漳航聿褴嚕钒倒庖严?。歸人望煙火,稚子候檐隙。”又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庇衷唬骸办\靄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犬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贝舐什鸥咭膺h,則所寓得其妙,造語精到之至,遂能如此。如大匠運斤無斧鑿痕,不知者困疲精力,至死不之悟。(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
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蘇轍集·子瞻和陶淵明詩集引》,中華書局1990年版)
所貴乎枯淡者,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淵明、子厚之流是也。若中邊皆枯淡,亦何足道。佛言:“如人食蜜,中邊皆甜?!比耸澄逦?,知其甘苦者皆是,能分別其中邊者,百無一二也。(《蘇軾文集》卷六十七,中華書局1986年版)
東坡以“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的“枯淡”說,破解了南朝的“質(zhì)直”說,也破解杜甫的“枯槁”之恨,為宋人接受、欣賞陶詩打開了新的美學(xué)眼界。姜夔所謂“陶淵明天資既高,趣詣又遠,故其詩散而莊、淡而腴”(《白石道人詩說》),即承東坡之說。
繼而宋人紛紛以“平淡”論陶詩、論文章。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一云:
陶潛、謝朓詩皆平淡有思致,非后來詩人怵心劌目雕琢者所為也。……大抵欲造平淡,當自組麗中來,落其華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如此則陶謝不足進矣。今之人多作拙易語,而自以為平淡,識者未嘗不絕倒也?!畎自疲骸扒逅鲕饺?,天然去雕飾?!逼降教烊惶帲瑒t善矣。
朱熹《朱子語類·論文下》說:“淵明詩平淡出于自然。后人學(xué)他平淡,便相去遠矣?!敝茏现ァ吨衿略娫挕吩唬骸笆看蠓?qū)W淵明作詩,往往故為平淡之語,而不知淵明制作之妙,已在其中矣。如《讀山海經(jīng)》云‘亭亭明玕照,落落清瑤流,豈無雕琢之功?蓋明玕謂竹,清瑤謂水?!眳强伞恫睾T娫挕芬詾椋骸胺参恼孪热A麗而后平淡,如四時之序,方春則華麗,夏則茂實,秋冬則收斂,若外枯中膏者是也,蓋華麗茂實已在其中矣?!?/p>
仔細分辨,宋代以來論陶詩之平淡大致有二路。其一,關(guān)乎修辭。葛立方所謂“非怵心劌目雕琢”,或是“自組麗中來,落其華芬”,周紫芝所謂“豈無雕琢之功”,是說平淡是雕琢極工而無痕跡者,平淡是從華芬中變化而來,平淡不是“拙易語”。又朱熹說“淵明詩平淡出于自然”,葛立方說“平淡而到天然處,則善矣”,似乎與修辭無關(guān),其實是一種更高的修辭要求,觀朱子論梅堯臣詩即可知:“或曰:‘其詩亦平淡。曰:‘他不是平淡,乃是枯槁?!保ā吨熳诱Z類·論文上》)其二,關(guān)乎才性、閱歷。如蘇軾所言“才高意遠”,周紫芝《竹坡詩話》云:“乃知作詩到平淡處,要似非力所能。東坡嘗有書與其侄云:‘大凡為文,當使氣象崢嶸,五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明人許學(xué)夷《詩源辯體》亦說:
靖節(jié)詩,初讀之覺甚平易,及其下筆,不得一語仿佛,乃是其才高趣遠使然,初非琢磨所至也。王元美云:“淵明托旨沖淡,造語有極工者,乃大入思來,琢之使無痕跡耳?!贝颂迫颂韵丛煸勚?,非所以論漢、魏、晉人,尤非所以論靖節(jié)也。朱子云:“淵明詩,平淡出于自然。”斯得之矣。
此以為平淡既與“才高趣遠”有關(guān),而與雕琢無關(guān),與朱子所謂“出于自然”之性情,是同一論調(diào)。其實,平淡既與語言上的雕琢有關(guān),也與作者的才性相關(guān),不可割裂而言。
二、 陶詩之沖淡
其實,論陶詩之風(fēng)格不如用“沖淡”更準確。傳為唐人所著《二十四詩品》有“沖淡”一格而無“平淡”之格,其文曰:“素處以默,妙機其微。飲之太和,獨鶴與飛。猶之惠風(fēng),荏苒在衣。閱音修篁,美曰載歸。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脫有形似,握手已違?!薄陡藿狻罚骸按烁裉赵辆悠渥睢L迫巳缤蹙S、儲光羲、韋應(yīng)物、柳宗元亦為近之……要非情思高遠,形神蕭散者,不知其美也?!睏钔⒅ァ稖\解》:“沖而彌和,淡而彌旨?!睂O聯(lián)奎《臆說》:“沖,和也;淡,淡宕也?!睏顚O二家以“和”解題,最得“沖淡”之旨要。郭紹虞注說:“此詩在前面極寫沖淡之貌,最后四句始寫沖淡之神。沖淡本不可說,這樣一路說來,亦就活躍于紙上矣?!保üB虞《詩品集解》,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3年版)
論“沖淡”比較可靠的資料始見于宋代。宋人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六引秦觀之言云:
蘇武、李陵之詩長于高妙,曹杜、劉公干之詩長于豪逸,陶潛、阮籍之詩長于沖淡,謝靈運、鮑照之詩長于峻潔,徐陵、庾信之詩長于藻麗;子美者,穹高妙之格,極豪逸之氣,包沖淡之趣,兼峻潔之姿,備藻麗之態(tài),而諸家之作,所不及焉。
此已將“沖淡”列為詩風(fēng)之一格。又《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引《龜山語錄》云:“淵明詩所不可及者,沖淡深粹,出于自然;若曾用力學(xué),然后知淵明詩非著力之所能成也。”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甲集卷六:“(朱熹)又曰:‘作詩須從陶、柳門庭中來乃佳,不如是,無以發(fā)蕭散沖淡之趣,無由到古人佳處。”
雖然宋人所說之沖淡與平淡內(nèi)涵有相似之處,但仔細分辨,沖淡更強調(diào)調(diào)和,
如日光來自七色之組合,也如郭紹虞所論“太和,陰陽會合沖和之氣也”。這種調(diào)和之于陶詩,不僅有修辭上“質(zhì)直”與“風(fēng)華清靡”之間的沖和,而且更有“田家語”與“風(fēng)力”之間的調(diào)和。
修辭之沖淡是通過刊落華麗或雕琢至極而臻至的。除上引論以外,尚有可申說者。南朝嘆陶詩多“質(zhì)直”,是譏笑其修辭不夠華麗的“田家語”,亦如杜甫所恨之“枯槁”,鐘嶸即舉“歡言酌春酒”“日暮天無云”之“風(fēng)華清靡”麗句予以反駁。其實陶詩之綺麗不是外在的,而是內(nèi)在的、含蓄的,亦即鐘嶸所謂“辭興婉愜”,劉勰所謂“深文隱蔚,余味曲包”(《文心雕龍·隱秀》),更是蘇軾所謂“外枯而中膏”的“枯淡”。宋代以降詩話所舉詩例頗眾,茲臚列一二:
東坡嘗曰:“淵明詩,初看若散緩,熟看有奇趣?!比缭唬骸叭漳航聿褴?,路暗光已夕。歸人望煙火,稚子候檐隙?!庇衷唬骸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庇衷唬骸办\靄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犬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保ā盾嫦獫O隱叢話》前集卷四,“日暮”四句是江淹擬詩,似誤引)
不知淵明制作之妙,已在其中矣。如《讀山海經(jīng)》云“亭亭明玕照,落落清瑤流”,豈無雕琢之功?蓋明玕謂竹,清瑤謂水。(《竹坡詩話》)
靖節(jié)詩有三種。如“少無適俗韻”“昔欲居南村”“春秋多佳日”“先師有遺訓(xùn)”“衰榮無定在”“道喪向千載”“故人賞我趣”“孟夏草木長”“藹藹堂前林”“蕤賓五月中”“窮居寡人用”“運生會歸盡”等篇,皆快心自得而有奇趣,乃次山、白、蘇之所自出也。如“寢跡衡門下”“草廬寄窮巷”“靡靡秋已夕”“山澤久見招”“結(jié)廬在人境”“秋菊有佳色”“萬族各有托”“凄厲歲云暮”等篇,皆蕭散沖淡而有遠韻,乃韋柳之所自出也。(《詩源辯體》)
陶詩句句近人,卻字字高妙。不是工夫,亦不是悟性,只緣胸襟浩蕩,所以矢口超絕?!锻T啤窚匮藕推?,與《三百篇》近,流逸松脆,與《三百篇》遠,世自有知此者?!秳褶r(nóng)》詞淡而意濃,此最是難學(xué)處。(《繭齋詩談》卷四)
《種豆南山下》,此又就第二首,繼續(xù)而詳言之,而真景真味真意,如化工元氣,自然懸象著明。末二句另換意。古人之妙,只是能繼能續(xù),能逆能倒找,能回曲頓挫,從無平鋪直衍。……《歲暮和張常侍》,大致因歲暮而感流年之速,己之將老死也,而精深沈至,不淺滑平顯,一起一結(jié)尤深。(《昭昧詹言》卷四)
陶詩之沖淡,更在于情懷上的調(diào)和,即淡然之“田家語”與壯烈之“風(fēng)力”的調(diào)和。正如魯迅所說,陶淵明并非“渾身肅穆”,也時?!敖饎偱俊?。朱熹一面說“淵明詩平淡出于自然”,一面又說:“陶淵明詩人皆說是平淡。據(jù)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來不覺耳。其露出本相者是《詠荊軻》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說得這樣言語出來!”(《朱子語類·論文下》)所謂“豪放得來不覺”,即是調(diào)和的結(jié)果。宋人黃徹《溪詩話》卷八云:
世人論淵明,皆以其專事肥遁,初無康濟之念,能知其心者寡也。嘗求其集,若云:“歲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庇钟性疲骸懊椭疽菟暮#q翮思遠翥。荏苒歲月頹,此心稍已去?!逼渥詷诽锂€,乃卷懷不得已耳。士之出處,未易為世俗言也。
此言淵明隱逸之后,仍舊繾綣世事,其自樂于田畝之間,乃是“不得已”之舉。元人吳師道評《述酒》詩說得好:“陶公此詩,憤其主弒國亡……陶公胸次沖淡和平,而忠憤激烈,時發(fā)其間,得無交戰(zhàn)之累乎?洪慶善之論屈子,有曰:‘屈原之憂,憂國也;其樂,樂天也。吾于陶公亦云?!保ā秴嵌Y部詩話》)把憂國與樂天沖和在一起,的確不易。三家所論都是顯例,是陶淵明難以沖淡、難以抑制之風(fēng)力的流露。
陶詩之“風(fēng)力”(情感)來自生活貧困、身心三病、性格孤介、生平兩大矛盾,不僅僅來自晉、宋之政權(quán)更迭。他有太多的失落、憂愁、苦悶、困惑和憤恨需要忘憂的飲酒、和平的田園和儒道釋思想來撫慰(筆者《陶淵明集賞析譯注》前言專論此點,此不贅言)。這正是陶詩充滿沖淡的原因。簡而言之,對貧困的憂愁,淵明以儒家“憂道不憂貧”的“固窮”精神來消解;對身病,以道家委運順化的生命觀而至“不喜亦不懼”;對諸子不肖的心病,則以“且進杯中物”來麻醉自己;對真風(fēng)告逝的塵世,以“守拙歸園田”來解脫;對世俗的車馬喧,以“心遠”的態(tài)度來消弭;對田園生活的不堪,則以神秘的桃花源來陶醉自己。例如《歸園田居》其一云: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園,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
全詩可分為三層看。第一層,詩人使用了表達情感較為強烈的字詞“愛”“誤”“戀”“思”等,體現(xiàn)出對仕途的不平情緒。第二層,詩人又使用了淡遠的寫意手法,勾勒出自己家園、村莊的景象。其中方宅、草屋、榆柳、桃李、遠村、炊煙、狗吠、雞鳴等尋常之物,流露出親切、平靜的心情,與上一層的激烈情感形成了調(diào)和。第三層,寫心緒的閑適。“無塵雜”“有余閑”“返自然”都是雙關(guān)語,庭院清凈,無車馬喧,身有空閑,心亦閑適,既返園田之自然,更返心靈之自然。這種閑適,正是“沖淡”的結(jié)果。又如《歸園田居》其三云: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
本來“帶月荷鋤歸”蕭然自得,似乎平淡得忘乎一切,忽然“末二句另換意”(《昭昧詹言》)。作者擔心什么?換什么意?方東樹沒有說,諸家注釋也沒有說清楚。筆者以為:淵明不是惜夕露沾衣,也不是惜“草盛豆苗稀”(農(nóng)藝荒疏),恐怕是擔心自己歸隱的心愿經(jīng)不住仕途的誘惑或饑寒的逼迫,又拋棄了田園而去出仕了!第三次歸隱以后的陶淵明并沒有擺脫懷世與忘世的第二重矛盾,所以他還不時在詩歌里流露出一些憂慮。此憂慮與自得又構(gòu)成情調(diào)上的沖淡。陶集中此類沖淡之筆多矣。
再如《責子》詩云:
白發(fā)被兩鬢,肌膚不復(fù)實。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阿舒已二八,懶惰固無匹。阿宣行志學(xué),而不愛文術(shù)。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栗。天運茍如此,且進杯中物。
同讀《命子》詩,知淵明迫切希望長子能如孔子之孫孔伋,不料如今自己年高多病,五男兒偏又不成器,淵明何其失望。這種“心病”,他只能以“天運”“杯中物”來消解了。杜甫批評他“未必能達道”“有子賢與愚,何其掛懷抱”(《遣興》其三,《杜詩詳注》卷七)。黃庭堅還維護說杜甫并非譏笑淵明不通達。此也不解,其實淵明是以議論沖淡五子不賢的無可奈何的大痛苦!
三、 陶詩枯淡之美學(xué)特征
陶淵明的沖淡詩風(fēng)具有“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的美學(xué)特征。如上所引,此特征又有“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散而莊、淡而腴”等說法。這也是中國詩歌藝術(shù)演進以及詩學(xué)批評發(fā)展的結(jié)果。
從詩歌自身發(fā)展而言,鐘嶸將陶淵明定位于“隱逸詩人之宗”是正確的。其一,東晉以往,隱逸者頗眾,但以大量詩歌描寫、贊頌隱逸生活的,陶淵明應(yīng)當是第一人。以往文學(xué)家寫歸隱,多是零星的,如屈原之《遠游》、張衡之《歸田賦》、郭璞之《游仙》。其二,以田園為主要變現(xiàn)對象的詩歌也始于陶淵明。這一題材的變化,與謝靈運以山水為主要描寫對象一樣,標志著中國詩歌將大自然作為表現(xiàn)領(lǐng)域的開啟,從而完善了中國文學(xué)的視野維度:社會、人類、自然,從而導(dǎo)致了盛唐“山水田園詩派”的產(chǎn)生(詳筆者《六朝詩風(fēng)三變及其文學(xué)史意義》,《光明日報》2006年9月29日)。隱逸與田園的結(jié)合,無疑會將詩歌風(fēng)格導(dǎo)向高遠閑逸一路。比如舊題王昌齡《詩格》卷下說“詩有五趣向”:“閑逸三。陶淵明詩:‘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上引《二十四詩品》“沖淡”一格,《皋解》:“此格陶元亮居其最。唐人如王維、儲光羲、韋應(yīng)物、柳宗元亦為近之……要非情思高遠,形神蕭散者,不知其美也。”又《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引《西清詩話》云:“淵明意趣真古,清淡之宗。詩家視淵明,猶孔門視伯夷也?!?/p>
從詩歌批評演進而言,對陶詩由“枯槁”到“外枯而中膏”是辯證式的提高。魏晉南北朝文壇,是一個“文以氣為主”“詩賦欲麗”“詩緣情而綺靡”的抒情時代(曹丕《典論·論文》、陸機《文賦》),描繪時代,抒情以“感物”為主,言理以“理感”為尚,故劉勰、鐘嶸不屑于“淡思濃采”“平淡之體”的篇章。《詩品》上品只列《古詩十九首》以下十二家,陶淵明只能委曲于中品。有唐一代,文人豪邁,詩重“興象”“自然”(殷璠《河岳英靈集序》),而“平淡”一體,不見唐詩。至宋人論詩,門徑大開,《詩話》紛呈??傮w上更加注重詩藝,更加注重象外之象,味中之味?!耙远U喻詩”是其中一大法門,如《詩眼》之“正法眼”,《石林詩話》之“三句”,《滄浪詩話》之“妙悟”(參見張伯偉《禪與詩學(xué)》)。蘇軾發(fā)現(xiàn)陶詩之“奇趣”,正得益于佛學(xué)中道觀所謂“食蜜”之喻。
蘇軾所說的“佛言‘如人食蜜,中邊皆甜”,語出《四十二章經(jīng)》:“佛言:學(xué)佛道者,佛所言說,皆應(yīng)信順。譬如食蜜,中邊皆甜。吾經(jīng)亦爾?!保ā洞笳亍種o. 0784)佛教中道觀強調(diào)空假、中邊、內(nèi)外、凡圣、色空等都無差別,也即非有非無,非亦有亦無,非非有非無的玄妙境界。正如蘇軾《安州老人食蜜歌(贈僧仲殊)》有云:“蜜中有詩人不知,千花百草爭含姿。老人咀嚼時一吐,還引世間癡小兒。小兒得詩如得蜜,蜜中有藥治百疾?!∷骑嫴韪士嚯s,不如食蜜中邊甜(東坡自注:佛云:吾言譬如食蜜,中邊皆甜)?!保ā短K軾詩集》卷三十二)此謂枯淡之詩如蜜,蘊有千花百草,治病百藥,而世間癡兒不知。對此,宋人吳可《藏海詩話》曾有論述:
凡裝點者好在外,初讀之似好,再三讀之則無味。要當以意為主,輔之以華麗,則中邊皆甜也。裝點者外腴而中枯故也,或曰“秀而不實”。晚唐詩失之太巧,只務(wù)外華,而氣弱格卑,流為詞體耳。又子由《敘陶》詩“外枯中膏,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乃是敘意在內(nèi)者也。
清人潘德輿《養(yǎng)一齋詩話》卷十亦有論述:
然亦有駁而未醇處,如以中邊論詩,和聲合拍為邊,蘊藉造意為中,必為中邊皆甜之蜜而后可。夫中邊皆甜,禪語也。禪味之宜甜不宜甜,吾不得而知,若詩味則惡甜而喜苦。密之云:“俗之為病,至難免矣?!碧鸩蝗胗谒缀??
吳論以意為中,以華麗為邊;潘說以聲節(jié)為邊,以造意為中。二家是將辭與意相分別,均不得“中邊”之要旨。蘇軾食蜜喻之核心在于沖和,在于醞釀,如此,蜜才能消融千花百草之形,千方百藥之味,從而得其沖和之精華。蘇軾論陶詩之“枯淡”,亦是說其辭似外枯,而其中卻蘊藏綺麗;其思似淡,而其實卻醇美。蘇軾“中邊”論詩之要義在于非枯非綺,亦枯亦綺;非淡非濃,亦淡亦濃。這是那種“似花非花”的不可言說的美。
前引東坡所謂“有奇趣”的陶詩有“日暮巾柴車,路暗光已夕。歸人望煙火,稚子候檐隙”;“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靄靄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犬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等詩句?!叭漳骸彼木鋵嵤墙蛿M詩,宋人《詩話總龜》前集卷九、《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冷齋夜話》卷一、《詩人玉屑》卷十等均誤引為陶詩。不過,陶詩善寫“日暮”,《擬古》其七之“日暮天無云”就曾得到鐘嶸的欣賞。又《飲酒》其四“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也是比興的佳句?!办\靄”(亦作曖曖、藹藹)四句出自《歸園田居》其一,除上述濃情淡物之沖和外,其“奇趣”還在于:“方宅”兩句遠寫,“榆柳”兩句則近摹,“曖曖”遠觀,“狗吠”兩句則近聽,空間遠近相宜;從“遠人村”到“墟里煙”,再從“狗吠”到“雞鳴”,時間朝夕暗遷;“榆柳”“桃梨”,似枯槁而實寓榆翠柳綠、桃紅梨白之綺麗;“無塵雜”“返自然”等雙關(guān)一、二層歸來之自由和園田之自然,章法絕妙。關(guān)于“采菊”兩句,東坡自有評說:
陶潛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采菊之次,偶然見山,初不用意,而境與意會,故可喜也。今皆作“望南山”。杜子美云:“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蓋滅沒于煙波間耳。而宋敏求謂余云:“鷗不解‘沒”,改作“波”。二詩改此兩字,便覺一篇神氣索然也。(《蘇軾文集》卷六十七)
宋代以下詩話多拿此二句說事,或沿用東坡之語,或另作解說?!俄嵳Z陽秋》卷四云:采菊四句,“淵明[擺]落世紛,深入理窟,但見萬象森羅,莫非真境,故因見南山而真意具焉”?!独潺S夜話》卷四曰:“其渾成風(fēng)味,句法如生成。而俗人易曰‘望南山,一字之差,遂失古人情狀,學(xué)者不可不知也?!薄盾嫦獫O隱叢話》前集卷三引《雞肋集》說:“東坡云:陶淵明意不在詩,詩以寄其意耳。采菊東籬下,悠然望南山,則既采菊又望山,意盡于此,無余蘊矣,非淵明意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則本自采菊,無意望山,適舉首而見之,故悠然忘情,趣閑而景遠,此未可于文字精粗間求之,以比碔砆美玉不類。”《歲寒堂詩話》卷上以為:“淵明‘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景物雖在目前,而非至閑至靜之中,則不能到,此味不可及也?!边@些或以理勝,或以句法勝,或以意勝,或以忘情,其實都失之偏頗,不如東坡所揭示的“中邊皆甜”之“枯淡”說。
但蘇軾過于喜愛陶淵明了,以至于在無版本依據(jù)的情況下,臆改“望南山”為“見南山”。《文選》《藝文類聚》等唐代以前本子都作“望”,東坡自己也說“今皆作‘望南山”,不過為了增加陶詩的“奇趣”,他還是為了藝術(shù)之美,不惜犧牲版本的真實而改了一字(詳筆者《菊花與美酒——略談陶淵明的道教觀》,《文史知識》1994年第5期)。這是值得關(guān)注和警惕的一種詩歌美學(xué)傾向。
(作者單位:江蘇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