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黍離

2020-06-19 08:55李敬澤
十月 2020年3期
關鍵詞:毛詩

李敬澤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詩經·王風·黍離》

1

漢語絕頂之詩中,必有《黍離》。

《黍離》為《詩經·王風》首篇。公元前770年,天塌西北,中國史上有大事,最是倉皇辭廟日,周平王在犬戎的碾壓下放棄宗周豐鎬,放棄關中山河,將王室遷往東都成周——當時的洛邑、如今的洛陽。西周傾覆,從此東周,但這不是新生,這是一個偉大王朝在落日殘照中茍活,周朝不再是君臨天下的政治實體,大雅不作,頌歌不起,在《詩經》中,成周王城一帶流傳的詩,列為《王風》。

在漢初毛亨、毛萇所傳的《詩序》中,《黍離》被安放于這場大難后的寂靜之中:“黍離,閔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閔周室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p>

——宏偉的豐鎬二京淪為廢墟,那殿堂那宗廟已成無邊無際的莊稼地,這時,一位周大夫回到這里,在如今西安的豐鎬路上徘徊彷徨,百感交集,于是而作《黍離》。

照此說來,這首詩距今兩千七百多年?!睹姟烦蓵谖鳚h初年,以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河間獻王向漢武帝進獻《毛詩》計算,上距周室東遷已經六百四十年,這大約相當于在今天回望明洪武十三年。但是,對東周的人來說、對西漢的人來說,西周傾覆帶來的震動和絕望是后世的人們不可想象的。當《毛詩》講述這個故事時,它是把《黍離》放到了華夏文明的一個絕對時刻——類似于告別少年時代,類似失樂園;這首詩由此成為漢語的、中國人的本原之詩,它是詩的詩,是關于世界之本質、關于人之命運的啟示。

在《毛詩》的故事中,時間、地點、人物,都具有啟示性的含混和確定:那就是周大夫,別問他是誰;那就是宗周,別問為何不是別處;那就是平王之時,別問到底是何年何月。毋須問,必須信。

而這個故事在這首詩中其實找不到任何內證。《黍離》支持《毛詩》的故事,它也可以支持任一故事。這偉大的詩,它有一種靜默的內在性,任由來自外部、來自四面八方的風在其中回蕩,它是荒野中、山頂上一尊渾圓的空甕。

2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fā)漁樵江渚上,笑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盡付笑談中。

——明嘉靖年間楊升庵的一首《臨江仙》,后來被清初毛宗崗父子編入《三國演義》作為卷首詞。此為漁樵史觀,既廟堂又江湖,《三國》是以江湖說廟堂,楊升庵是以廟堂而竄放于江湖。長江青山夕陽,秋月春風白發(fā),笑看人間興廢、世事沉浮,這是見多了、看開了、豁達了。一切盡在這一壺中,無邊的天地無限的時間,且放在此時此刻、眼前當下。

這壺濁酒很多人喝過。升庵之前,還有王安石《金陵懷古》:

霸祖孤身取二江,子孫多以百城降。豪華盡出成功后,逸樂安知與禍雙。東府舊基留佛剎,后庭余唱落船窗。黍離麥秀從來事,且置興亡近酒缸。

——喝下去的酒、仰天的笑,其實都有一個根,都是因為想不開、放不下,因為失去、痛惜、悔恨和悲愴,這文明的、歷史的、人世的悲情在漢語中追根溯源,發(fā)端于一個詞:“黍離麥秀”。

“黍離麥秀從來事”,那是北宋年間,華夏文明已屢經大難,仆而復起,數度瀕死而重生。王安石身后僅僅四十一年,又有靖康之變,錦繡繁華掃地以盡。王安石、楊升庵,以及無數中國人心里,已住著飽經滄桑的漁夫樵子。

“黍離”是這一首《黍離》,“麥秀”是另一首《麥秀》。

3

麥秀油油兮,黍禾漸漸,彼狡童兮,不與我好兮!

——《麥秀》同樣需要一個故事。司馬遷在《史記·宋微子世家》中講述了這個故事。

周武王伐紂,殷商覆亡,“箕子朝周,過故殷墟,感宮室毀壞,生禾黍?;觽?,欲哭則不可,欲泣為其近婦人。乃作《麥秀》之詩以歌詠之?!^狡童者,紂也。殷民聞之,皆為流涕。”

箕子者,紂親戚也,應是紂王的叔父??鬃诱f:“殷有三仁焉?!奔q王暴虐無道,箕子、微子、比干三位仁人勸諫,人家不聽,比干一顆赤心被剖出來,紂王要看看仁人之心是否真的七竅玲瓏。然后,微子出逃,箕子披發(fā)佯狂,裝了瘋,又被抓回來囚禁為奴。

公元前1046年,牧野一戰(zhàn),紂王登臺自焚,天命歸于周?;颖徽鞣呓夥拧舛胖?。兩年后,公元前1044年,另據《竹書紀年》記載,他確實前往陜西朝見武王,途中想必經過已成廢墟的安陽故都。

而在陜西,箕子的朝覲成為王朝盛事。作為地位最為尊崇的前朝遺老,箕子的順服大有利于撫馭商民;更重要的是,箕子就是殷商文化的“道成肉身”——極少數王族和貴族組成的巫祝集團壟斷著人神之間的通道,箕子是大巫,祭祀、占卜、文字、樂舞,皆封藏在大巫們七竅玲瓏的心里,由此,他們控制著文化與真理,具有無可爭議的權威——紂王與“三仁”的沖突,或許也是王權與巫權的斗爭?,F(xiàn)在,箕子朝周,這是周王朝的又一次勝利,偉大的武王將為華夏文明開出新天新地,此時,他等待著殷商之心的歸服,并準備謙恭地向被征服者請教。

很多年后,周原上發(fā)掘出一片卜骨,所刻的卜辭是:“唯衣(殷)雞(箕)子來降,其執(zhí)暨厥史在旃,爾(乃)卜曰:南宮辝其作(?。俊?/p>

據張光直、徐中舒解讀,卜辭的意思是,箕子要來舉行降神儀式,他和隨從被安排在“旃”這個地方,現(xiàn)在,所卜的是:由南宮辝負責接待行不行、好不好?

——如此細節(jié)都要占一卦,可見小巫見大巫,激動得事事放心不下。

中國史上一次重要的對話開始了。武王下問,箕子縱論,王廷史官鄭重記錄,這就是《尚書》中的《洪范》?;痈甙粒谡鞣呙媲氨3种饑?,他闡述了治理人間的規(guī)范彝倫,但對事關王朝合法性的“天命”避而不談。至于那一場想必盛大莊嚴的降神,《洪范》中只字未提。

武王顯然領會了箕子之心,此人終不會作周之臣民,于是封箕子于朝鮮。那極東極北之地是彼時世界的極邊,本不屬周之天下,所謂“封”,是客氣而決絕的姿態(tài):既如此,請走吧。

箕子真的走了,走向東北亞的茫?;囊?。在那里,他成為朝鮮半島的文化始祖,對他的認同和離棄在漫長的朝鮮史中糾結至今。

從箕子朝周的那一年起,近一千年里,《詩經》中無《麥秀》,先秦典籍中從不曾提到《麥秀》,然后,到了漢初,詩有了,故事也有了。

但和《黍離》一樣,并沒有任何文本內部的證據支持這個故事。

麥苗青青,黍子生長,那狡童啊,他不與我好?。?/p>

這首詩指向一個人,我們不知他是誰,只知他被喚做“狡童”?!对娊洝防锾岬健敖仆钡脑姽灿袃墒住R皇资恰多嶏L·狡童》:

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現(xiàn)代漢語讀者也能一眼看得出來,這就是嗔且怨著的相思病。此處的“狡童”,如同死鬼、冤家,又愛又恨,一邊掐著罵著一邊想著疼著。那該死的冤家啊,害得我啥也吃不下瘦成柳條兒啦。

另一首是《鄭風·山有扶蘇》:“不見子都,乃見狂且?!薄安灰娮映洌艘娊仆?。”子都、子充皆是如玉的良人,相對而言,狂且、狡童大概是壞家伙、臭小子之類,但也未必就是真碰見了流氓。

不少現(xiàn)代論者據此與司馬遷爭辯:這《麥秀》明明是一首情詩,明明是一個女子——一個古代勞動婦女,站在田里,思來想去,直起腰來,越想越氣:彼狡童兮,不與我好兮。那挨千刀的,他不和我好兮!

如此光天化日的事,為什么司馬遷偏看不出來?為什么要編故事硬派到箕子頭上?紂王在位三十年,死的時候估計都五十多了,怎么也算不上“狡童”,再說那紂王和你是好不好的事嗎?

但這些現(xiàn)代論者也是知其一忘其二,“狡童”可以是打情罵俏,也未必不可以是以上責下,箕子身為紂王的長輩、國之元老,怎么就不能罵一聲“彼狡童兮”?

看看這麥子,看看這谷子,那不成器的敗家孽障小兔崽子啊,你怎么就不聽我的話,怎么就不學好呢!

——箕子應已是六七十歲的老人,他扶杖走過殷墟,那是安陽大地,那時應是初夏,他所熟悉的宮殿陵墓已不見蹤跡,得再等三千年才會被考古學家挖出來。而此時,僅僅兩年,遍野的莊稼覆蓋了一切,“大邑商”似乎從未有過。他站在這里,想起那神一般聰明、神一般狂妄的紂王,想起此去西行,他要向征服者、向那些西鄙的野人屈膝,要在他們面前舉行莊嚴的儀式,讓祖宗神靈見證這深重的恥辱,箕子不禁浩嘆:“彼狡童兮,不與我好兮!”

其時,殷人掩面流涕。我確信,這首歌一直流傳于殷商故地,司馬遷行過萬里路,當他說殷人為之流涕時,他或許在殷商故地親耳聽到了這首歌,眼見著淚水在殷人臉上流過了千年。

我為什么不信司馬遷呢?

4

一個人,經歷巨災大難,面對廢墟,面對白茫茫大地、綠油油大地,面對萬物生長,似乎什么都不曾發(fā)生,似乎人類的一切發(fā)明、一切雄心和榮耀皆為泡影,“瞻曠野之蕭條兮,息余駕乎城隅。……嘆黍離之愍周兮,悲麥秀于殷墟?!保〞x·向秀《思舊賦》)“黍離麥秀”一詞在中國史上默然長流。

《晉書·譙縱傳》提到西晉八王之亂:“生靈涂炭,神器流離,邦國軫麥秀之哀,宮廟興黍離之痛。

《梁書·武帝紀》描述侯景之亂后的景象:“天災人火,屢焚宮掖,官府臺寺,尺椽無遺,悲甚黍離,痛兼麥秀?!?/p>

公元534年,北魏瓦解,東魏、西魏分立,東魏遷都鄴城,故都洛陽淪為戰(zhàn)場。十三年后,楊衒之在追憶、回望中寫成《洛陽伽藍記》,沉痛低回,如鬼夜泣:

余因行役,重覽洛陽。城郭崩毀,宮室傾覆,寺觀灰燼,廟塔丘墟,墻被蒿艾,巷羅荊棘。野獸穴于荒階,山鳥巢于庭樹。游兒牧豎,躑躅于九逵;農夫野老,藝黍于雙闕。麥秀之感,非獨殷墟;黍離之悲,信哉周室。

然后還有,安史之亂、五代十國之亂、靖康之變、南宋沉淪、甲申之變……

史書一卷卷翻過去,一卷讀罷頭飛雪,每一次開始皆終結于廢墟、大地,然后,在大地上重新開始。舊世界崩塌,新世界展開,那舊世界的遺民,他們幸存、茍活,沉溺于記憶。

黍離麥秀,這是華夏文明最低沉的聲部,是深淵里的回響,銘記著這古老文明一次次的至暗時刻。悲愴、蒼涼、沉郁、隱忍,它執(zhí)著于失去的一切、令人追懷追悔的一切。

大地給出了一次次的否定,人類的壯舉和欲望和虛榮必要經受這樣的否定。但黍離麥秀并不是否定,大地的意志、大地之法就是抹去一切,但是大地上還有這個人在,這孤單的人,他獨立于此,他以記憶和悲嘆對抗著大地,他是悔恨的,他承擔著人的虛妄和荒惡,但是,當他千回百轉、一往情深地回望時,當他穿過禾黍、穿過荒野辨認著文明的微光時,這就意味著一切還沒有過去,失去的還沒有絕對失去。

1912年,二十九歲的王國維出版《人間詞話》,這冊薄薄的小書引尼采、叔本華而別開現(xiàn)代感性的天地。新文化陣營銳氣方張,一片歡呼鼓噪,蒼老的傳統(tǒng)詞壇沉默著,側目而視。據說,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師承常州詞派的一位老先生在復旦講課,才終于擺出對《人間詞話》的批評,其中第四條:(甲)只取明白如話,不取慘淡經營;(乙)只取放筆直干,不取曲折回環(huán);(丙)于愛國詞,只取抗金恢復,不取黍離麥秀。

——不得不感慨風氣之轉移竟有如此“曲折回環(huán)”。在21世紀的人看來,王國維正是纏綿悱惻的宗主,比如多少人愛著納蘭性德,其實是起于《人間詞話》的揄揚加持;豈不知在古典詞學的正脈看來,這位納蘭公子只識彎弓射雕、“放筆直干”。

年輕的王國維血氣方剛,于南宋詞、于愛國詞,只取壯懷激烈的辛棄疾,不取黍離麥秀、低回婉轉的吳夢窗。然而,觀堂先生五十歲自沉昆明湖時,他的背影是近于辛棄疾,還是更像“黍離麥秀”之荒野上的孤獨一人?

5

讀《詩經》,直接面對文本是可能的嗎?自胡適起,現(xiàn)代學人都在探索一種內部的、文本的、直接的解釋路徑。排除漢儒以降的闡釋傳統(tǒng),與古人素面相對,我們相信,這是可能的,經過層層剝離,我們可以接觸到那一株鮮花、那本真的聲音,這是使經典獲得現(xiàn)代生命的唯一之途。

我也曾經這么以為。但是,《黍離》《麥秀》使我意識到這條路徑的限度乃至謬誤。以《麥秀》而言,如果剝離司馬遷的故事,回到文本、回到被封閉在文本中的字句和意象,它的確可以輕易地解為一首情詩,但這讓它活了嗎?還是它在那一瞬間枯萎了?王力、余冠英諸先生,都把《黍離》解為無名流浪者之歌,這同樣是把它從故事中從歷史中、從古典闡釋傳統(tǒng)中剝離出去。那么,還剩下什么呢?魚之于水是可離的嗎?土之于花是可以剝落的嗎?如果,我們拒絕一首經典之詩在漫長闡釋和體驗過程中形成的繁復語境,魚和花還在嗎?讓一代一代人為之流涕為之太息的那靈氛那光芒還在嗎?《黍離》這樣的詩不是一杯水,是在時間和歷史中激蕩無數人心魂的長河,現(xiàn)在,將長河回收為一杯水是有意義的嗎?

我們是多么傲慢啊,對于起于文明上游的詩,以現(xiàn)代的名義,我們宣布,我們有更高的權威,《毛詩》的闡釋、漢儒的故事不過是考古學意義上的“擾亂層”,我們必須用鏟子把它剝去。

于是,經典被還原為“物”,是從古墓里挖掘出來的“物”,我們還洗去它的銹跡,讓它光亮如新?!皩永邸钡墓攀酚^是古史辨學派的基本方法,故事越來越復雜、越來越精彩是古典歷史撰述的常態(tài),他們反過來呈露這層層累積的敘述,以求歷史的還原。但是,就《詩經》而言,層累本身就內在于詩,對詩的吟詠、閱讀、闡釋和征用在聲音發(fā)出的那一刻就已經開始,我們其實已無法越過這一切去尋求唯一之真?!睹姟返墓适聼o法證實也無法證偽,它是專斷的,毫不掩飾它的教化目的。但這其實并不重要,這也不是漢儒的發(fā)明,早在春秋時代,《詩》就已經不僅是詩,同時也是知識、教化、交往,承擔著復雜的文化功能,在這里沒有什么現(xiàn)代的藝術自律性可言,《詩》之為“經”正在于它被理解為這個文明最具根性的聲音,從根本上啟示和指引著我們的心靈生活和世俗生活。

所以,讀《黍離》、讀《詩經》,不是自背離《毛詩》開始,而是自遵從《毛詩》開始。

我相信,在某一年、某一天,一位周王室的大夫在廢棄的豐鎬吟出《黍離》。這首詩和《麥秀》,分別銘刻著華夏文明早期兩個偉大王朝覆亡的經驗??追f達《毛詩正義》把兩者明確地聯(lián)系起來:“過殷墟而傷紂,明此亦傷幽王。”——我們甚至可以推想,這位周大夫應和后來的司馬遷一樣,聽過麥秀之歌,目睹殷人之淚。

當然,這里存在一個問題,平王東遷,犬戎橫行,陜西大亂,這位來自洛陽的周大夫,為何來到豐鎬、何以來到豐鎬?

我們對此永遠不能確知了。在這段時間里,孤懸天水的秦國依然保持著對周王室的忠誠,為了酬答秦襄公在周室東遷時的護駕之功,平王把西周故地封贈于秦。房子已經被人占了,平王把房契送給了秦人,這不是應許,而僅僅是安慰,秦必須獨自在犬戎的世界里圖存、搏斗。這蕞爾小邦,歷經襄公、文公、憲公、武公四世,終于打下了一片河山,完成了對渭河平原西周核心地帶的控制。而收復豐鎬,應在憲公初年、公元前714年前后,此時上距西周傾覆已經五十多年。在此期間,東周王室想必與秦國保持著聯(lián)系,一位大夫,奉使赴秦,從洛陽到寶雞,不管是哪一年,來去之間,都經過了豐鎬。

這個人,無名無姓。我們知道的僅僅是,他是“我”,他在詩中自指為“我”?!睹姟分呙髟谟?,它拒絕像同時代的《韓詩》一樣強行賦予此人具體的名字和命運,它有意保持他的無名,《黍離》之“我”由此直接指向了未來歲月中無數個“我”。

6

“彼黍離離,彼稷其苗?!眴栴}是,何為黍,何為稷?

此事自古便是難題?!墩撜Z·微子》里,子路問路,被人奚落:四體不勤,五谷不分。這也不知說的是孔子還是子路。孔夫子帶領大家讀《詩》,一個目的就是多識草木之名,足證他老人家對植物、農作物頗有求知熱情,饒是如此,還不免“五谷不分”之譏??上攵?,孔夫子以下,兩千多年,歷代儒生,分辨黍稷何其難也。

黍相對明白,從漢至清,大家基本贊成它就是一種谷物、一種黏米,現(xiàn)在稱黍子或黍米或黃米。許慎《說文解字》解道:“黍,禾屬而黏者,以大暑而種故謂之黍?!薄昂虒俣ぁ辈诲e,但接著一句“以大暑而種”就暴露了他可能沒種過黍。黍子應是農歷四月間播種,五月已嫌晚,到了大暑節(jié)氣恐怕種不成了。朱熹《詩集傳》是《詩經》權威讀本,關于黍是這么說的:“谷名,苗似蘆,高丈余,穗黑色,實圓重?!薄祆渌诘乃未?,一丈合現(xiàn)在三米多,快兩層樓了,他就不怕詩人淹沒在高不見人的莊稼地里?南方不種黍,朱熹生于福建,畢生不曾履北土,真沒見過黍子。所謂道聽途說,我猜他主要是受了“苗似蘆”的說法影響,似不似呢?黍穗確實似蘆,或許朱夫子由此望了望窗前蘆葦,順便把蘆葦的高度一并送給了黍。

總之,何為黍大致清楚,也是因為黍這個說法從上古一直用到今天,現(xiàn)在的山西還是稱黍為黍子、黍米,名實不相離,搞錯不容易。而“稷”,先秦常用,漢以后日常語言中已不常用,這個詞所指的莊稼,不知不覺中丟了,“稷”成了飄零于典籍中的一個空詞。然后,儒生們鉤沉訓詁,紛紛填空。朱熹在《詩集傳》里總結出一種主流意見:“稷,亦谷也。一名穄,似黍而小,或曰粟也?!币簿褪钦f,這個“稷”就是北方通稱的谷子,就是洛陽含嘉倉里堆積如山的“粟”,脫殼下了鍋就是小米。但朱熹橫生枝節(jié)加了一句“一名穄”,于是圍繞“穄”字紛爭再起,有人論證出“穄”其實就是黍——但你總不能說黍是黍,稷也是黍吧?

本來,我打定主意聽李時珍的,老中醫(yī)分得清五谷,話也說得明白:“黍與稷一類二種也。黏者為黍,不黏者為稷,稷可做飯,黍可釀酒?!焙唵握f,黍是黃米,黏的,稷不黏,是小米。但是,清代乾嘉年間出了一位程瑤田,窮畢生之力寫一部《九谷考》,梳理了兩千年來關于稷的種種紛爭:“由唐以前則以粟為稷,由唐以后,或以黍多黏者為稷,或以黍之不黏者為稷?!比缓?,截斷眾流,宣布都錯了,所謂稷,高粱也。這下莫言高興了,原來《黍離》中已有一片高密東北鄉(xiāng)無邊無際的紅高粱。

程的結論得到段玉裁、王念孫兩位經學大家首肯,認為是“撥云霧而睹青天”,一時成為定論。但此論進入現(xiàn)代又被農業(yè)史家們發(fā)一聲喊,徹底推倒。他們斷定,高粱是外來作物,魏晉才傳入中國,所以稷不可能是高粱。但沒過多少年,考古學家說話了,農業(yè)史家們翻了車:陜西、山西等地的考古發(fā)掘中陸續(xù)發(fā)現(xiàn)碳化高粱,鐵證如山,高粱四五千年前就有。

那么,稷就是高粱了?卻也未必。四五千年前有,只能證明高粱是高粱,不能證明高粱是稷。先秦文獻中通常黍稷并提,稷為“五谷之長”,這個“長”怎么解釋?程瑤田憋了半天,最后說因為高粱在五谷中最高。照此說來,難道縣長市長是因為個子最高才當的縣長市長?五谷之長必定意味著該作物在先民生活中具有首要地位,并蘊含著由此而來的文化觀念,周之先祖為后稷,家國社稷,社為土神,稷為谷神,此“稷”至關緊要?!对娊洝分校岬绞虻氖盘?,提到稷的十八處,黍稷是被提到最多的谷物。高粱固然古已有之,但它的重要性絕不至此,它并非北方人民的主食,更不是支撐國家運轉的基本資源,具有如此地位的,只有粟-谷子-小米。

所以,黍與稷,還是黃米與小米、黍子與谷子。

由此,也就解決了下一個問題,何為“離離”?歷代注家大致分為兩派,一派是,離離,成行成列之意,所謂歷歷在目;另一派,是朱熹《詩集傳》:“離離,垂貌?!?/p>

你站在黍子地里,放眼望去,除非還是青苗,否則定無閱兵般的行列感,你看到的是密集、繁茂、低垂。古人常取“離離”蔫頭搭腦之意表黯然、憂傷、悲戚之情,如《荀子·非十二子》:“勞苦事業(yè)之中則儢儢然、離離然”,《楚辭·九嘆·思古》:“曾哀凄唏,心離離兮”。

于是,我們看到,《黍離》的作者,他行走在奇異的情境里,那黍一直是“離離”的,被沉甸甸的黍穗所累,繁茂下垂;而那稷卻一直在生長,彼稷之苗、彼稷之穗、彼稷之實,季節(jié)在嬗遞,谷子在生長成熟,問題是,為什么黍一直“離離”,再無變化?

黍和稷、黍子和谷子的生長期大體一致,《小雅·出車》中說:“黍稷方華”,都是春播秋熟,絕沒有黍都熟了谷子還長個不休的道理。此事難倒了歷代注家評家,眾說紛紜。古人和今人一樣,認定詩必須合乎常理不合就生氣的占絕大多數,不通處強為之通,難免說出很多昏話。以我所見,只有元代劉玉汝的說法得詩人之心:“然詩之興也,有隨所見相因而及,不必同時所真見者,如此詩因苗以及穗,因穗以及實,因苗以興心搖,因穗以興心醉,因實以興心噎,由淺而深,循次而進,又或因見實而追言苗穗,皆不必同時所真見?!保ā对娎y緒》卷五)

——“不必同時所真見”,正是此理?!妒螂x》的作者,這偉大的詩人,他具有令人驚嘆的原創(chuàng)力,他用詞語為世界重新安排秩序,讓黍永恒低垂,讓稷依著心的節(jié)律生長。

7

“彼黍離離”,低垂、密集,繁茂繚亂令人抑郁,那不是向上的蓬蓬勃勃,而是凝滯、哀凄,世界承受著沉重、向下的大力。

但是請注意那個“彼”——那是遠望、綜覽的姿勢,是在心里陟彼高岡,飛在天上,放眼一望無際。

在《毛詩》中,這空間的“彼”被賦予了歷史的、時間的深度:“彼,彼宗廟宮室。”作者所望的是“彼黍”,同時也是“彼黍”之下被毀棄、被覆蓋的宗周。

然后,全詩三章,再一次又一次的“彼黍離離”,似乎作者沒有動,似乎他被固定在這巨大凝重的時空中,一切都是死寂的靜止的,茂盛而荒涼。

但是,在這凝重的向下的、被反復強調的寂靜中,在這寂靜所證明的遺忘中,一個動的、活的意象進入:“彼稷”——那谷子啊,它在生長,從苗,到穗,到實……

黍不動,黍是世界之總體,而接著的“彼稷”,卻是從整體中抽離出來,去辨析、指認個別和具體,那是苗、那是穗、那是成熟飽滿的谷……

這是時間的流動,也是空間的行進,這個作者在大地上走著,歲月不止,車輪不息……

回到《毛詩》的故事,也許這位周大夫真的來來回回從春天走到了秋天,東周時代的旅行本就如此漫長。

但在這詩里,行走只是行走,與使命無關?!斑~”,遠行也,《毛詩》鄭箋云:“如行而無所至也”,“行邁”,就如同《古詩十九首》的“行行重行行”?!靶羞~靡靡”,“行邁靡靡”,“行邁靡靡”,停不下來,他茫然地走著,已經忘了目的或者本就沒有目的,他就這樣,不知為何、不知所至地走在大地上。

這無休無止的路,單調、重復,但“我”的心在動,“中心搖搖”,“中心如醉”,“中心如噎”。心搖搖而無所定,心如醉而繚亂,最后,谷子熟了,河水海水漫上來,此心如噎幾乎窒息……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此時,這首詩里不僅有“我”,還有了“他”,“他”是知我者和不知我者,是抽象的、普遍的,“他”并非指向哪一個人,“他”是世上的他人他者。“他”進入“我”的世界,但與此同時,“他”又被“我”擱置——“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一遍、兩遍、三遍,重復這兩個句子,你就知道,它的重心落在后邊:知我者謂我心憂——假如知我,會知我心憂,但不知我者,必會說我在求什么圖什么多愁善感什么?而此時此刻,在這死寂的世界上,既無知我者也無不知我者,心動為憂,我只知我的心在動,搖搖、如醉、如噎,我無法測度、無法表達、無法澄清在我心中翻騰著的這一切——

直到此時,這個人、這個“我”是沉默的,他封閉于內心,然后忽然發(fā)出了聲音:“悠悠蒼天,此何人哉?!?/p>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隨著搖搖、如醉、如噎,這一聲聲的“天問”或“呼天”,也許是節(jié)節(jié)高亢上去,也許是漸漸低落了,低到含糊不可聞的自語。

此時,只有“我”在,只有悠悠蒼天在。

8

闡釋起于結尾。如何理解《黍離》,取決于如何理解它的“天問”或“呼天”。

在《毛詩》的故事里,這個人,望著這故都,眼看著昔日的宮殿和宗廟已成田疇,無限凄涼,萬般憂憤: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后世的儒生們替他回答:當然是周幽王。寵溺褒姒的幽王、廢嫡立庶的幽王、烽火戲諸侯的幽王,這無道之君、亡國之君,就是他!

然后,他們沉吟贊嘆:如此的感慨沉痛,仰天太息,卻不肯直斥君上,憋得要死,也只是“此何人哉!”這是怎樣的溫柔敦厚、怎樣的中和之美、怎樣的思無邪而厚人倫啊。

《毛詩》將《黍離》置于宏偉背景和浩大命運之中,卻給出了一個不相配的就事論事的結論。作為末代之君,幽王的責任不言自明,同時代的其他詩篇中對此有過直截了當的指斥,《大雅·正月》:“赫赫宗周,褒姒滅之”,話說得一點也不中和。此時這位周大夫以如此洶涌而壓抑的情感,俯對地而仰對天,難道只是為了發(fā)表已成公論的對幽王的怨懟和譴責?

漢儒也許是受到了《麥秀》的解釋路徑的影響。毛氏和司馬遷很可能分享共同的知識來源,《麥秀》指斥紂王,《黍離》之問也就順理成章地落實為幽王,當然這無疑符合《毛詩》的政教旨趣。但作為詩人,箕子遠不能與《黍離》的作者相比,箕子之嘆是敘事性的,是人對人的悔恨,《麥秀》起于麥黍,但其實并無天地,在箕子之上、紂王之上、殷商興亡之上,那更為浩大的力量,并未進入箕子的意識。而《黍離》的作者,這偉大的詩人,他踟躕于大地,他經歷著世界的沉淪,無情的、冷漠的沉淪,似乎一切都不曾存在,只有他,行于天地間,那不在的一切的重量充塞于胸臆,這時,他會僅僅想到幽王?渺爾幽王,又何以擔得起如此浩大之重?

在古文中,“人”同于“仁”,所以是——

悠悠蒼天,此何仁哉。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老子必定讀過《黍離》,老子的聲音是《黍離》的回響。

9

此時的人們很難理解《黍離》作者的悲愴,很難體會那種本體性的創(chuàng)傷。西周的傾覆只是課本上的一段,歷史沿著流暢的年表走到了今天,此事并沒有妨礙我們成為今天的我們。但是,在當時,在公元前770年,一切遠不是理所當然,對于當時的人來說,此事就是天塌地陷。更重要的是,他們還不像后世的人們那樣飽經滄桑,他們涉世未深,從未有過這樣的經驗,塌陷和終結猝不及防地降臨,在那個時刻,二百七十六年中凝聚起來的西周天下忽然發(fā)現(xiàn),他們認為永恒的、完美的、堅固的事物竟然如此輕易地煙消云散。

這種震驚和傷痛難以言喻。后世的人們知道,這是黍離之悲、麥秀之痛,甚至會說“黍離麥秀尋常事”。但彼時彼地,正當華夏文明的少年,天下皆少年,他們無法理解、無法命名橫逆而來的一切。在當時人的眼里,西周無疑是最完美的文明,是他們能夠想象的人類共同生活的典范極則。偉大的文王、武王和周公在商朝獰厲殘暴的神權統(tǒng)治的廢墟上建立了上應天命的人的王國、禮樂的王國,以此在東亞大地上廣大區(qū)域、眾多部族中凝聚起文化和政治的認同,未來世世代代的中國人所珍視的一系列基本價值起于西周,我們對生活、對共同體、對天下秩序的基本理念來自于西周。而如此完美的西周轉瞬間就被一群野蠻人踐踏毀壞、席卷而去!是的,平王東遷,周王還在,天子還在,但是,都知道不一樣了,東周不是西周,那個秩序井然的天下已經一去不返,這是永恒王國的崩塌、永恒秩序的失落。

此何人哉!此何仁哉!

西周就這么亡了。赫赫宗周,它的光被吹滅,這光曾普照廣土眾民。當時和后來的人們力圖作出理解,按照他們所熟悉的西周觀念,王朝的興衰出于天命,那么,這天命就是取決于那無道的幽王、那妖邪的褒姒?他們是天命之因還是天命之果?如果有天命,而且天命至善無私,那么那野蠻的犬戎又是由何而來?

悠悠蒼天,此何仁哉!

天意高難問。但中心如噎,站在地上的人不能不問。——“彼狡童兮,不與我好兮!”這悲嘆的是人的錯誤,已鑄成、可悔恨,它牢牢地停留在事件本身,因此也就宣告了事件的終結。但是,悠悠蒼天,此何仁哉,這超越了事件,這是對天意、對人世之根基的追問和浩嘆。

這是何等的不解不甘!正是在如此的聲音中,西周的傾覆帶來了當時的人們絕未想到的后果:它永不終結。它升華為精神,它成為被天地之無常所損毀的理想。不解和不甘有多么深廣,復歸的追求就有多么執(zhí)著。在緊接而來的春秋時代、在前仆后繼的漫長歷史中,在孔子心中、在無數中國人心中,西周不是作為敗亡的教訓而存在,而是失落于過去、高懸于前方的黃金時代,是永恒復返的家園。直至今日,當我們描述我們的社會理想時,使用的依然是源于西周的詞語:“小康”-“大同”。

在《黍離》中,華夏文明第一次在超越的層面上把災難、毀滅收入意識和情感。西周的猝然終結為青春期的華夏注入了前所未有的經驗和信念,這是失家園、失樂園,是從理想王國中被集體放逐、集體流浪,華夏世界在無盡的傷痛中深刻地意識到天道無常,意識到最美和最好的事物是多么脆弱。在兩千年后的那部《紅樓夢》里,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這是人生的感喟,更是對文明與歷史的感喟,一切終將消逝,正如冬天來臨。但唯其如此,這偉大的文明,它隨時準備著經歷嚴冬。《黍離》這蒼茫的詠嘆標記出對此身與世界更為復雜、更為成熟強韌的意識,我們悲嘆天道無常、人事虛妄,這悲嘆是記憶,是回望,亦是向著黃金時代復歸的不屈信念。

在此時,《黍離》的作者行走著,“行邁靡靡”、“行邁靡靡”、“行邁靡靡”,他不知道,他會走很遠很遠,走進一代一代人的身體和心,搖搖、如醉、如噎……

10

那一年在陜西關中大地上走過的那位詩人,《黍離》的作者,他的年紀是多大呢?他必定經歷了幽王統(tǒng)治時期的混亂動蕩,他至少已經四十多歲,甚至五十歲、六十歲了。五十而知天命,以那時的平均壽命,他是一位老人,他的聲音已進蒼茫暮年——

支離東北風塵跡,漂泊西南天地間。

三峽樓臺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

羯胡事主終無賴,詞客哀時且未還。

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

(杜甫·《詠懷古跡五首之一》)

一千五百多年后,公元766年,杜甫困頓于夔州,他同樣經歷著文明之浩劫,一切都在衰敗沉淪。支離漂泊于東南西北、行邁靡靡于江畔山間的杜甫,平生蕭瑟如庾信,亦如《黍離》的作者——杜甫或許不曾想過他走進了《黍離》作者所在的暮色蒼茫的原野,他根本不必想,《黍離》的作者在山巔絕頂上等待著來者,正如庾信和杜甫是同一人,杜甫也必定是寫出《黍離》的那個人。

此前九年,杜甫四十六歲,逃出叛軍盤踞的長安,奔赴肅宗行在。當年閏八月,他回家探親,路經玉華宮,昔為貞觀勝境,如今已成廢墟,“憂來藉草坐,浩歌淚盈把。冉冉征途間,誰是長年者?!薄@無數人行邁靡靡的冉冉征途啊,有誰是那個一路走來的“長年者”?當然,沒有誰。凱恩斯說:“從長遠看,我們都已經死去。”人只能活在當下,經濟政策應以當下的利害為權衡。這當然不能安慰杜甫,凱恩斯和杜甫說的是一件事,但意思南轅北轍?!罢l是長年者”?人如此有限,真的能夠有限地度過此生又是多么幸運,“愿為五陵輕薄兒,生于貞觀開元時。斗雞走犬過一世,天地興亡兩不知?!保ㄍ醢彩而P凰山》)而現(xiàn)在,這有限的人竟然活了這么長,把滄海走成桑田,把宮觀走成了丘墟,以有限的此生經受歷史與自然的茫無際涯,此時此刻,這熱淚這浩歌這孤獨藉草而坐,是根本的意義危機、人之為人的危機,正如赫拉克利特所言:“我們走下又不走下同一條河,我們存在又不存在?!比绻f物周流、無物常駐,那么,此何人哉、此何人哉,此時此刻的“我”有何意義?對此問題,古希臘人的答案是邏各斯,而在中國,在《黍離》的作者這里、在杜甫這里,卻另有一條艱險的路。

暮年詩賦動江關,第二年,公元767年,杜甫五十六歲,九九重陽之日,賦詩《登高》: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登上巔峰,與《黍離》劈面相認。天之高、地之大,無邊落木,不盡長江,縱目望去,空闊、剛健、明澈、奔騰,然后,他的聲音自高處、自天地間漸漸收回,收回到此身此心,萬里悲秋、百年多病,最后,停在了滿頭白發(fā)、一杯濁酒。

何其雄渾高邁。但為什么,他的聲音低下去、低下去,低到連一杯濁酒其實也是沒有。

不可按詩句的時間順序理解這首詩,《登高》是反時間的,是永恒是沒有時間,悲秋、多病、艱難、潦倒,與動蕩不息的天地并在,至高與至低并在。這是一個本體性的局面,是一個人在終點、在暮年,以水落石出的卑弱、以人的有限獨對無限的悠悠蒼天。

無窮無盡的回響中,《黍離》是本原。儒生們力圖將它錨定在特定的歷史事件之中,但它是不盡長江,當陳子昂登幽州臺,《黍離》的聲音在他心中回蕩:“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而當杜甫獨自登高,《黍離》的作者就在他的身上,這詩必起于“彼”而結于“此”,必對于天而立于人。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于是有第三解?!按恕笨梢允怯耐蹩梢允翘?,但也是詩人自我。悠悠蒼天啊,這里站著的,只有我,這個歷盡滄桑的我,這個心憂天下的我,這個老不死的依然站在這兒忍看這一切的我,這活在記憶之中、活在自己的內部,活在文明的浩劫、萬民的苦難中,活在這生機勃勃、無知無識的大地之上的我,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站在此生盡頭,蒼老、孤弱而瘦硬。

只有這個“此”,才和浩浩蕩蕩反復展開的那個“彼”勢均力敵、遙相呼應,彼是無情的天地,然后,天地間有這一個有心有情的“此”?!按撕稳嗽铡保诂F(xiàn)代印刷文本中通常被標記成問號或嘆號,這是現(xiàn)代強加之物,按照各自的意圖實施對音調和語意的引導和封閉?!按撕稳嗽铡焙筮呍緵]有標點,“哉”本身就是在標記語氣就是百感交集,就同時是問號嘆號省略號波折號:“此何人哉?!……——”這是質問是自問是悲嘆是呼告是省思是激昂是低回,是對著悠悠蒼天回望此身此心……

《黍離》的作者,他發(fā)明了、打開了、指引了華夏精神中最具根性的自我的內面:這里有一個“我”,有此生此世,是有限的、相對的;這個“我”終要面對的是那“不仁”的天地,是天地對人的絕對否定。對此,希伯萊文明訴諸超驗的上帝,而在公元前8世紀,《黍離》的作者,他在荒野上得自自我的覺悟是,天何言哉,天不會回答你不會拯救你,這里只有“我”,只有這個孑然孤弱之人,這才是靜默的悠悠蒼天下一個最終的肯定。對《黍離》的作者來說,他必須由此開始踏上“人”與“仁”的“冉冉征途”。

然后,有孔子、有杜甫,有中國人……

——我把這叫做暮年風格。這是中國詩學的巔峰。華夏文明在《黍離》的作者行經豐鎬之野時獨對天地,在災難和喪亂中準備著少年、中年和暮年,準備著歷盡滄桑、向死而生,準備迎接和創(chuàng)造自己的歷史。

11

他說:“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兩千五百年后,寶釵過生日,賈母作東,請了一班昆弋小戲。戲唱完了,見唱戲的孩子中一個小旦生的可愛,便有人說:這孩子像一個人呢。像誰?卻又都含笑不說,偏是那湘云嘴快,寶玉連忙使眼色也沒攔得?。合窳置妹茫?/p>

就這么一件細事,黛玉不高興了,湘云也不高興了。寶二爺兩邊賠罪,反挨了兩頓搶白。無事忙先生想想無趣,心灰意冷,忽記起前日所見莊子《南華經》上有“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遂寫下一偈: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

是無有證,斯可云證。

無可云證,是立足境。

這偈后來又被黛玉湘云等一通嘲笑,黛玉提筆續(xù)了一句:“無立足境,是方干凈。”

此時是《紅樓夢》第二十二回,寶釵十五歲,寶玉十四歲,黛玉十三歲。一部《紅樓夢》,離真干凈的白茫茫大地、離黍離麥秀還遠,正是良辰美景、姹紫嫣紅開遍的春日。

“巧者勞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我母親平日順口溜一般掛在嘴邊,少年時我一度以為此話的作者就是我媽,后來讀了書,才知語出《紅樓》,而《紅樓》又來自《莊子·列御寇》。在莊子看來,勞與憂,皆為人生煩惱,煩惱之起,蓋源于巧、智。巧或智必有所求,必要炫巧逞智,不被人嘆羨的巧算什么巧,不表達不踐行的智算什么智,于是巧者勞智者憂,人生煩惱幾時休。對此,莊子和老子開出了藥方:絕圣棄智,去巧智,蔽聰明,此身作“不系之舟”,隨波逐流,應物無著,俗語所謂不占地方,寶玉參禪、黛玉續(xù)偈,最后一境便是無立足境,“無立足境,是方干凈?!比绱藙t吃飽了晃蕩煩惱全消——至于活著還有什么意思那另說。

然后,由莊子、老子溯流而上,我們又看到了《黍離》的作者。

從“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到“巧者勞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憂”與“求”并舉,“何求”與“無所求”相對,清晰地標記出由《黍離》時代到莊子之世,華夏世界的人們省思人生的基本進路?!对娊洝啡倭阄迤挥嬐僮?,用到“憂”字的三十五篇,分布于十五國風、大雅小雅,只有頌無“憂”?!皹贰笔莻€人的,也是公共的,所謂“鐘鼓樂之”(《國風·周南·關雎》);“憂”卻只是個人的,是內在的體驗,《說文解字》說,憂者心動也,心動不動當然只有自知,所謂“我心憂傷”(《大雅·正月》《大雅·小弁》《大雅·小宛》),這憂傷必是人的自我傾訴?!耙蝗讼蛴?,滿座為之不歡”,說的就是在群我之間,樂與憂的張力關系,樂可共享,憂必獨彈。

三十五篇憂之詩,大致可分兩類,一類三十四篇,皆為可知之“憂”,抒情主體自我傾訴、自我澄清,他和我們得以感知他的憂因何而起,動心之風由何而來。也就是說,這三十四種憂都可以在具體的、個別的經驗和事件中得到解釋和安放。

但是,還有另一類。此類只有一篇,就是《黍離》?!妒螂x》之憂,不知從何來,不知向何處去。當然,《毛詩》講了故事、做了解釋,但如前所述,這個故事是從外部賦予的,我信《毛詩》,但它的故事除不盡《黍離》,依然存有一個深奧的余數。前人讀《黍離》,言其“專以描摹虛神見長”(方玉潤《詩經原始》),說它“感慨無端,不露正意”(賀貽孫《詩觸》),所謂“虛神”“無端”,指的正是這個說不清道不明的余數。這個作者,他如此強烈地感知著他的心憂,但他不愿、甚至拒絕對這心憂作出澄清,“知我者謂我心憂”,知道我的人自會知道,但他在大地上踟躕,肯定不是在尋找知我者,有沒有知我者他甚至并不在意,因為他馬上以拒絕的語氣說出了下一句“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然后,在這不知我、或者知我不知我隨他去的世上,才接著有了再下一句:“悠悠蒼天,此何人哉?!?/p>

現(xiàn)在,重讀一遍寶玉的偈語:“你證我證,心證意證?!贝藶橹艺撸弧笆菬o有證,斯可云證”,定要人“知”,已是執(zhí)迷;“無可云證,是立足境”,人生立足之境,就是無知我亦無不知我。至此,《黍離》的作者與寶玉、與莊子可謂同道,然后,最后一句,“無立足境,是方干凈”,不系之舟,放下巧智憂勞,得自在隨性,但《黍離》的作者,他在此處與老莊決然分道,在華夏精神的這個根本分野之處,他不是選擇放下,而是懷此深憂,獨自對天。

《黍離》之憂超越有限的生命和生活。這不是緣起緣滅之憂,是憂之本體。樂無本體,必是即時的、當下的;而本體之憂所對的是天地的否定,是廣大的、恒常的,超出此身此生此世。說到底,我們都是要死的,唯其如此,人之為人,人從草木中、從自然的無情節(jié)律中自我超拔救度的奮斗正在于“生年不滿百,長懷千歲憂”(《古詩十九首》),在于“心事浩茫連廣宇”(魯迅),在于將自己與廣大的人世、文明的命運、永恒的價值聯(lián)系起來的責任和承擔。

如此之憂,搖搖、如醉、如噎,具有如此的深度和強度,它在根本上是孤獨的,它面對自然和蒼天,但它不能在自然和蒼天那里得到任何支持和確認,它甚至難以在世俗生活和日常經驗中得到響應?!豆旁娛攀住分?,“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下一句就是:“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這也正是“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從“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屈原《離騷》),到“憂來無方,人莫之知”(曹丕《善哉行》),這個詩人、這個憂者注定無依無靠。這不僅是外在的孤獨,這本就是一種孤獨的道德體驗,一種必須自我確證的存在。由此,我們或許可以更深地理解那被無數人說了無數遍的話:“先天下之憂而憂”,他必須、只能先于天下?!盁o立足境,是方干凈”,而《黍離》的作者選擇的不是無,是在無和否定中堅忍地確證有。

三千年前,這個走過大野的人,他走在孔子前邊,是原初的儒者,他賦予這個文明一種根本精神,他不避、不懼無立足境,他就是要在無立足境中、在天地間立足。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這個人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意味著什么。他其實對在那一刻驀然敞開的這個“人”也滿懷疑慮和困惑。他就這樣站在山巔絕頂,由山巔而下,無數詩人在無數條分岔小徑上接近他,或者以逃離的方式向他致敬。

他是中國史上最偉大的詩人之一,以一首詩而成永恒正典。

責任編輯 季亞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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