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翠
內(nèi)容摘要:屈原作為一位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在其代表作品《九歌》中塑造了湘夫人、少司命和山鬼三位女神形象,這些獨具地域特色的女神形象,具有多重審美價值。她們地位相對較低,但重視內(nèi)修外美;她們兼有神性和人性,并且充滿悲劇性。這種形象特征的形成不僅與楚地的巫風、女神崇拜有聯(lián)系,也與屈原的個人經(jīng)歷及其審美追求有關。
關鍵詞:《九歌》 女神形象 悲劇性
《九歌》是一組祭歌。與《詩經(jīng)》中單純描寫祭祀活動的祭祀詩不同,屈原在《九歌》中用充滿詩意的筆觸塑造了眾多神靈形象,展現(xiàn)了一幅幅形象生動的神靈群像。其中,女神是愛和美的象征,其形象具有多重審美價值和文化價值。因此,下文將對《九歌》中的女神形象特征及其形成原因作簡要分析。
一.《九歌》女神形象特征
屈原在《九歌》中塑造了眾多女神形象。這些女神形象各異,但總的來說她們的形象有以下特征。
(一)地位較低,重視內(nèi)修外美
《九歌》中的男性神靈多被描寫得很有氣派。云中君來去一瞬,不可捕捉其身影,“與日月兮齊光”、“龍駕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覽冀州兮有余,橫四海兮焉窮”。湘君“駕飛龍兮北征”。大司命“令飄風兮先驅,使凍雨兮灑塵”、“乘清氣兮御陰陽”、“乘龍兮轔轔,高馳兮沖天”。東君“駕龍辀兮乘雷,載云旗兮委蛇”。河伯“乘水車兮荷蓋,駕兩龍兮驂螭”、“波滔滔兮來迎,魚鱗鱗兮媵予”。《九歌》男神中除東皇太一外,都有龍這一文化圖騰的存在。楚人受吳越的影響和自身的傳統(tǒng)而尚龍。[1]《九歌》中描寫神靈的升天場面均乘龍,正說明了這些男性神靈的地位較高。而相比于《九歌》中男神的威武氣派,《九歌》中女神的排場就顯得不那么盛大了,少司命“蓀何以兮愁苦”、“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云旗?!鄙焦怼氨晦道筚鈳}”、“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桂旗?!?/p>
相比之下,她們更加注重內(nèi)修外美。她們不僅容貌美麗,還往往都以芳草香花作為點綴。湘夫人所筑水室中有白玉與荷、蓀、芳椒、桂、蘭、辛夷、藥房、薜荔、蕙、石蘭、芷、杜衡等香草。少司命身姿綽約:“荷衣兮蕙帶”。山鬼“既含睇兮又宜笑”又“善窈窕”,且“被薜荔”、“帶女蘿”、“被石蘭”、“帶杜衡”。這些香草的出現(xiàn)正凸顯出女神的愛美之心與內(nèi)心的高潔。
女神也具有香草一般的超塵脫俗的氣質。她們在愛情面前沒有功利心,追求的是情感的共鳴與滿足。湘夫人久等無果,雖有失望之意,最后還是恢復了平靜,她相信戀人對自己的感情。少司命深知自己的愛情沒有結果,于是選擇了離去。山鬼苦苦等待戀人,希望得到對方的回應。她們多情而不輕浮,堅守愛情最本真的模樣,而不受世俗羈絆。
(二)神性與人性合一
《九歌》中的女神本質上是神,因此她們都擁有超自然力量,不受時間和空間限制。湘夫人作為湘水之神,剛出場就降于北渚,后在水中筑室。少司命“登九天兮撫彗星”、“竦長劍兮擁幼艾,蓀獨宜兮為民正”,她是生育之神,并庇護兒童。山鬼“乘赤豹”、“從文貍”,也符合山中之神的特征。
同時,女神不光具有人的軀體,也有人的情感和心理活動。她們像人間女子一樣愛美,有喜怒哀樂,渴望愛情。湘夫人精心裝飾水室,她“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蓀壁兮紫壇,播芳椒兮成堂。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罔薜荔兮為帷,擗蕙櫋兮既張。白玉兮為鎮(zhèn),疏石蘭兮為芳。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實庭,建芳馨兮廡門。”但她也因為最后沒有見到戀人而感到失落。少司命“荷衣兮蕙帶”,在滿堂美人中獨與男巫“目成”,但他們無法相守。少司命在將要離開人間之時遲遲不愿離去:“君誰須兮云之際”,最后只能與對方分別。山鬼“被薜荔兮帶女蘿”、“被石蘭兮帶杜衡”。戀人未至,埋怨與思念接踵而至。她幫戀人找借口以安慰自己,但最終只能“思公子兮徒離憂”。
(三)充滿悲劇性
《九歌》中描寫女神的諸篇都帶有哀傷怨慕的情感基調(diào)。湘夫人抱著殷切的思念:“思公子兮未敢言?!彼麄儫o法相見:“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為兮木上?”“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少司命出場時便有巫者問道:“蓀何以兮愁苦?”匆匆一面過后,只能是“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隨著時間的流逝,山鬼的情緒由“怨公子兮悵忘歸”變?yōu)椤八脊淤馔诫x憂”。
湘夫人的愛情悲劇在于希望落空。她滿心期待這次約會,精心建造并裝飾了水中之室,但一切都是無謂的努力。少司命的愛情悲劇在于無法與愛人長相廝守,只能將愛意埋藏在心中。少司命與男巫一見鐘情,一次相見便是永久的分別。山鬼的愛情悲劇在于無盡的等待。她佇立山巔,忘記時間流逝,思念之情與遲暮之哀交織在一起,使得山鬼的悲傷蒙上了一層更深的陰影。
湘夫人與山鬼的愛情結局是會合無期的等待,是一個追求到幻滅的過程。少司命的愛情結局是無法相守的分別。屈原賦予她們這種悲劇的氣息,影射出詩人內(nèi)心的悲傷。
從上述分析可知,《九歌》女神形象兼有神和人的特征,她們注重內(nèi)修外美,追求愛情的自由與情感滿足。但她們的愛情結局不遂人愿,充滿悲劇色彩。
二.《九歌》女神形象形成原因
任何人物形象的形成,都會受到時代、作者個人等種種因素的影響?!毒鸥琛放裥蜗蟮男纬捎卸喾矫娴脑?,下面將從巫風盛行、女神崇拜與屈原主觀創(chuàng)造三個方面進行闡釋。
(一)巫風盛行
《九歌》一部分寫于荊楚民間,其本質還是一組祭祀樂歌,帶有楚地盛行的巫文化氣息。研究《九歌》女神形象形成的原因,就不能不提到楚地巫風的影響。
既是“巫風”,必然與“巫”這一祭祀要素有重要關聯(lián)。望山楚簡中“巫”字寫作“”,從構字法來看,此字為會意字,上體兩橫為天地,中二人,下體從口,以示歌唱?!墩f文解字》:“巫,祝也,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盵2](P100)因此,巫是在祭祀中以歌、樂、舞降神、娛神以溝通天地的人。在巫風祭祀中,巫者是人神交接的主要媒介。巫是神的代表,他們裝扮成神靈的模樣,展現(xiàn)神力,并抒發(fā)對百姓的關愛。同時,巫也代表人對神靈的迎送。
根據(jù)王逸在《楚辭章句》中的描述,沅湘之地祭祀有歌舞娛神,且“詞鄙陋”。[3](P55)保留了原始祭祀的重要特征。原始宗教祭祀與男女戀愛有著密切的關系?!对娊?jīng)》中有姜嫄在郊禖儀式中懷孕生周稷的記載。朱熹《楚辭集注》認為楚地祭祀“或以陰巫下陽神,或以陽主接陰鬼,則其辭之褻慢淫荒,當有不可道者。”[4](P185)因此,《九歌》祭祀中衍生出了人神戀愛的情節(jié),女神也隨之帶有人間女子多情的特征。
《湘夫人》《少司命》和《山鬼》中的祭祀模式是以男巫迎神,女巫扮演女神?!断娣蛉恕分邢娣蛉伺c男巫對唱。男巫曰:“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毕娣蛉私蹬R在北渚,那并非祭祀之地,因此男巫產(chǎn)生了憂愁的情緒。湘夫人則是“思公子兮未敢言”。而后男巫“聞佳人兮召予”,產(chǎn)生欣喜的情緒。湘夫人也精心裝飾了水室,頗為悠閑自得,但最后他們還是未得相見,湘夫人在失落后平靜的等待著戀人的到來。少司命與男巫互相愛慕。由女巫扮演的少司命在滿堂美人中與男巫“目成”。男巫想象著他們在一起的場景:“與女沐兮咸池,晞女發(fā)兮陽之阿。”但少司命已然離去,最后男巫代表人民對少司命進行贊美頌歌:“竦長劍兮擁幼艾,蓀獨宜兮為民正?!鄙焦砼c男巫相互唱和,男巫開場夸贊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山鬼則“折芳馨兮遺所思”,但她因路途艱險未能準時赴約,于是獨立山巔,最后只能“思公子兮徒離憂”。
(二)女神崇拜
女神崇拜是古老而又傳統(tǒng)的文化現(xiàn)象,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也存在一個盛行到衰落的過程。母系社會是女神宗教的現(xiàn)實基礎,在原始時期人們對女神的崇拜遠超過男神。葉舒憲先生在《高唐神女與維納斯》中通過中外女神研究總結了女神信仰是隨著時間的推進而根據(jù)“原母→地母→愛神→美神?!盵5](P324)的規(guī)律演變的。在人們的思想觀念中,原母神創(chuàng)生了世間萬物,母神是生育力的象征。隨著農(nóng)業(yè)的發(fā)展,土地成為最重要的因素,于是人們祭祀地母以祈禱豐收?!毒鸥琛放袷菒酆兔赖南笳鳎菑脑寂宰诮萄葑冞^來的?!毒鸥琛分袑ε竦募漓塍w現(xiàn)了楚人對原始女神崇拜的沿襲。
楚地一直以來都有敬拜女神的傳統(tǒng),如嫘祖、鹽水女神等。嫘祖是黃帝之妻,《史記》曰:“黃帝居軒轅之丘,而娶于西陵之女,是為嫘祖。嫘祖為黃帝正妃,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6](P10)她發(fā)明并推廣了養(yǎng)蠶繅絲技術,推動了中華民族的文明進程。因此,民間乃至官方都有祭祀嫘祖的傳統(tǒng)。據(jù)《禮記》記載,早在周代就已經(jīng)有先蠶祭祀了,楚國民間各地也修建了眾多嫘祖廟,以表達對嫘祖的崇敬與愛戴。對鹽水女神的記載可見《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世本·氏姓篇》。當時處于母系社會的鹽水女神部落盛產(chǎn)魚鹽。鹽水女神對巴人祖先廩君一見傾心,最后被廩君所殺。巴楚二國相鄰,交往密切,也經(jīng)常發(fā)生戰(zhàn)爭,巴文化與楚文化也逐漸融合,鹽水女神的傳說也在這樣的文化交匯中得到了更大范圍的傳播。嫘祖、鹽水女神的神話傳說建構了楚地的女神崇拜,也間接說明了楚人有女神崇拜,因此,楚地祭祀中女神的存在是非常合理的。
《九歌》女神是人們神靈信仰的體現(xiàn),在某些方面也有楚人女神崇拜的影子。湘夫人是湘水神,對湘水神的記載可見《山海經(jīng)·中山經(jīng)》。帝之二女為湘水之神,活動范圍在澧、沅、湘一帶。這證明了或許在屈原之前,楚地就有類似的湘水女神了。少司命是生育之神,即高禖女神,她“竦長劍兮擁幼艾,蓀獨宜兮為民正?!备叨C神崇拜產(chǎn)生于母系社會,且經(jīng)久不衰,各個時代、各個地區(qū)都有祭祀高禖神的傳統(tǒng)。山鬼是山神,一說為巫山神女,有待考證。但山鬼“留靈修兮憺忘歸”之事與巫山神女的主動獻身有相似之處[7](P330)從這個角度看,山鬼與巫山神女也不無關系。
(三)屈原的個人經(jīng)歷與審美追求
文學形象是現(xiàn)實生活在作家頭腦中反映的產(chǎn)物,是作家有意識地認識生活的結果,因此在文學形象中必然蘊含著作家的思想感情和他對生活的理解和感受。
屈原的個人經(jīng)歷為《九歌》女性形象的塑造形成了情感支撐。屈原出身楚國貴族,《離騷》中屈原自述:“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自稱是高陽氏的子孫。他博聞強識,早年身居要職,曾任左徒、三閭大夫。三閭大夫是主宗廟祭祀之職,王逸《楚辭章句》云:“三閭之職,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屈原序其譜屬,率其賢良,以厲國士?!盵3](P1-2)這樣的任職經(jīng)歷使得屈原有機會接觸到祭祀內(nèi)部,這也為《九歌》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素材。
為了振興楚國,屈原試圖變法改革,與頑固勢力作斗爭。但這觸犯了舊貴族的利益,于是他被小人構陷,被流放到荒僻之地。在流放時期,民間的祭祀給他很大的啟發(fā),《湘夫人》《山鬼》就帶有很明顯民間祭祀特征。即使如此,屈原的愛國思想表現(xiàn)的更加強烈而深沉,但他卻無法拯救這個國家的衰頹之勢,這種苦悶彷徨的心情被帶入人物形象中,與她們血肉相融?!毒鸥琛放駥矍榈淖非蟀凳玖饲谡问艽旌髢?nèi)心依然對君王抱有期待,他希望重新得到楚王的信任,以此實現(xiàn)他的“美政”理想。女神與戀人不得美滿的愛情結局正是屈原與君王遇合的失敗的間接反映,也影射出他內(nèi)心中的無奈與悲傷。山鬼在等待過程中抒發(fā)了美人遲暮之悲:“留靈修兮憺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流露出屈原傷盛時易逝,恐無作為的心態(tài)。
特殊的審美追求又使得屈原所塑造的女神形象豐富多彩,又寓意深刻。屈原擔憂國家前途,試圖變法改革,表現(xiàn)出極大的愛國熱情,政治追求化為屈原獨特的審美追求,使得屈原選擇了女神作為符合自己理想的審美對象。女神是自己的化身,她們對愛情的苦苦追尋正是屈原追求“美政”理想的真實寫照。屈原選擇女神作為表達內(nèi)心情感的媒介,用《九歌》中神女的愛情悲劇影射自己政治生涯的不得意,以神女們與戀人的聚合無常表現(xiàn)出他內(nèi)心的隱憂。
綜上所述,《九歌》中的女神形象,是在楚國巫風與女神崇拜的基礎上,屈原內(nèi)含個人經(jīng)歷與審美傾向的自覺創(chuàng)造?!毒鸥琛放裥蜗笠云洫毺氐膶徝酪馓N為后世文學作品中的女神形象提供了最初的創(chuàng)作范式。自此,女神形象在后世文人士大夫的擴展中不斷豐富,成為中國文學史上一道瑰麗的風景線。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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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安徽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