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旭
老吳雙手捧著一摞體檢表鄭重其事地放到老專家面前的桌子上,那份謹慎小心不亞于對待戰(zhàn)爭中的機密文件或是自認為價值連城的古董。這是他五六年來的體檢報告,在每一份與膽結石相關紙頁的右上角都折有一個不大的等邊直角三角形,它們大小相等,仿佛用尺子量過用鉛筆畫過一般,每一折角都經過了他手掌的用力按壓,以確保折邊的平整纖細。
老專家用鼠標在電腦上專注點擊著,一下是一下,一下接一下,似乎比掃雷還要耗費心血,他終于處理完前一位病人的檢測項目,扭頭抬眼,望著老吳,問:“你什么情況?”
老吳看著老專家閃著亮光大如氣球的禿頭,比屠戶還要沉穩(wěn)鎮(zhèn)定的眼神,聽著那渾厚得深不見底的聲音,覺得非常踏實、非常舒服,不會有比這位更像專家的專家了。
“您好,主任。”老吳聽分診護士和前幾位病人都這么叫,自己便也這么叫了, “單位體檢,我好幾年都檢出膽結石,想麻煩您看看是不是很嚴重?!?/p>
老吳按折角恭謹地翻開最上面一份體檢報告,將最近一次的膽結石照片和情況說明擺在老專家面前。老專家掃了紙面一眼,快得如同超市結賬口的掃碼器,說:“先做個彩超吧?!北阌謱⒆⒁饬D向電腦屏幕。
剛在候診區(qū)等待了近一個小時的老吳一下子空落落的,仿佛短跑運動員正鉚足勁兒向終點發(fā)力,卻突然發(fā)現腳下跑道莫名消失了,連起到一定阻力作用的空氣也被瞬間抽干似的無影無蹤,一股永遠無法抵達目的地的驚慌失措、惶恐不安襲上心頭。可他還是有些不甘心,趁老專家仍在屏幕上尋找什么的時機,撩起衣襟,露出肥碩臃腫的肚皮,點著右側肋骨下方,說:“您看膽就在這個位置吧。”他自己也搞不清這是個疑問句還是陳述句,但無論是什么對于老專家都毫無意義。撩起的衣襟仿佛是一扇敞開的門,裸露的肚皮仿佛焦渴的土地,無聲地邀請著等待著老專家眼神的探尋和手指的碰觸,那是尊貴的客人,那是久旱的甘霖。
老專家的眼睛沒有離開屏幕,手指沒有離開鼠標,屏幕上的雷區(qū)應是超乎想象的復雜,“好了,做彩超去吧。下一位。”
又等了一個多小時,老吳才抱著那堆有些散亂的材料進了彩超診室。一大套復雜得仿佛宇宙空間站上的機器前坐著一位瘦高長臉的老大夫,稀疏的短發(fā)已經全白,他的旁邊是位年輕的男大夫。老吳剛要張嘴,老大夫便讓他上床躺好。這對于在單位習慣了按領導意圖行事的老吳來說,再簡單再容易不過了。
老吳毫不猶豫、理所當然地撩開衣服,露出肚皮。躺倒后的肚皮小多了、扁多了,仿佛漏了氣的泳圈,仿佛失去了意義的人生,沒精打采垂頭喪氣,連肋骨也清晰可見。即便早有心理準備,可隨著老大夫如同往熱狗上擠番茄醬沙拉醬般揮灑自如的動作,他的肚皮仍對突如其來的條條涼意產生了簡單的抽搐。
躺在床上的老吳總想向老大夫說說體檢報告上膽結石的情況,可又怕讓人家分心,而且還得按要求不斷地吸氣憋氣呼氣仰身側臥。老大夫小聲說著一些術語,年輕男大夫在電腦上做著記錄,老吳支棱著耳朵努力去聽,可卻如同辨別醫(yī)生的筆跡一樣茫然無知。
他向老大夫客氣地詢問:“您看嚴重不?”
“這個你得回樓上問大夫?!崩洗蠓蚱届o地說,并未顯出不耐煩和焦躁。
復雜的機器像一堵鏤空的精致的金屬墻,截斷了老吳與老大夫的近距離交流的通道,而墻后的老大夫也沒有伸出手或探出頭的絲毫欲望。
時間已是中午,老專家和大部分的醫(yī)生都去休息吃飯了,只留下幾位年輕的醫(yī)生坐診。診室外的患者也少了不少,余下的安靜地看著手機、啃著面包或是呆望著半空中并不存在的東西,老吳發(fā)現在醫(yī)院里呆望虛空的人遠比其他地方要多。
老吳不覺得餓,焦灼取代了食物和能量,隨著血液遍布全身并驅動著全身的骨骼肌肉毫無生氣地運作,他覺得很失望又很厭倦,他想早點回家,他不愿再等下去了,便進了一間診室。里面坐著位三十出頭的女醫(yī)生,小巧的鼻子上架著一副圓眼鏡。老吳將剛出來的檢測報告和之前的體檢報告放在她的桌上,之前報告的順序已經亂了,排的也參差不齊,有的折角還散漫輕佻地翹起著,老吳已懶得把它們重新垛齊按平了。女醫(yī)生低頭看了看上面最新的體檢報告,平靜得如一塊鏡面般說:“平時注意飲食,少喝酒、咖啡這類刺激性的。你這結石離膽頸很近,要是疼了就得去外科看了。”
“是不是就得摘掉膽囊了?”
“差不多,得去外科問,普外?!?/p>
老吳用有些酸軟的手再次撩起了衣襟:“您看,膽是不是在這個位置,緊貼肋骨下面,有時會隱隱地疼?!?/p>
女醫(yī)生扭過身子朝向老吳,竟然將一只手向他肚皮伸了過來,老吳有些天旋地轉頭暈目眩,他覺得自己非常幸運,簡直是遇上了奇跡,也許之前的體檢結果都是錯的,根本沒什么膽結石,根本不必為現在的職稱和即將到來的退休金擔憂,根本不用為兒子找工作發(fā)愁,因為自己還只是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精力充沛無所畏懼,隨處皆是天堂。女醫(yī)生的手摸到了他的肚皮上,那是一只有些蒼白的不大的手,五指纖細,她只用手掌的前三分之二部分在老吳肚皮上按了兩下,不輕也不重,很溫暖,比他自己的手溫暖得多,這種深厚而寬闊的溫暖似乎能大慈大悲地將世間一切浸泡其中。
女醫(yī)生又說了幾句什么,老吳聽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