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愛廣
多年前,在我老家,每到臘月二十五,村里唯一的石磨就從早到晚沒得停歇。這一天,每家每戶都要拿出提前浸泡好的黃豆,磨成豆汁后,再做成白白嫩嫩的豆腐。那時節(jié),村里的每一個角落里都彌漫著豆腐的香味。到了臘月二十六,大家又開始殺養(yǎng)了大半年的閹雞。母雞要下蛋,自然舍不得殺。公雞們早在半斤左右就被閹了。沒辦法,不閹的話,它們就會天天圍著母雞轉(zhuǎn),光長骨架不長肉。閹掉之后,它們就沒有興趣招惹母雞了,每天只管找吃的,等到過年時,都長成了五六斤重的肥閹雞。殺上一只,能招待好幾撥客人。到了二十七,就有人要殺年豬了。無論誰家要殺豬,全村男女老少都會圍過去看熱鬧。趕豬、屠宰、去毛、開膛破肚,大家嘻嘻哈哈地看著,氣氛熱烈得很。當然,豬殺好了,圍觀的人們會要屠戶為自己砍上幾斤新鮮肉,有付現(xiàn)錢的,有賒賬的,這可是置年貨的重頭戲,省不得……
那時的我,最期盼除夕夜的油炸糯米粑粑。
油炸糯米粑粑是一道很奢侈的除夕夜宵,全村只有幾戶人家能吃上。哪像現(xiàn)在的油炸粑粑,可以用糯米做,也可以用面粉做,大街小巷隨處可見,想吃就能買到。
我小時候從沒見過面粉。別說面粉,糯米也是稀罕物:種植面積少,產(chǎn)量低,以工分分配,最多的每戶十幾斤谷子,少的只有幾斤谷子。有了糯米,還要茶油或菜籽油,這就更加珍稀了。我們村沒有一棵茶籽樹,自然沒有茶油。人多田少,山地都用來種紅薯彌補糧食的短缺,沒有多余的田地種植油菜,自然也沒有菜籽油。村里有幾戶人家的女兒遠嫁到產(chǎn)茶油的村莊,快過年時都會送兩三斤茶油給娘家。除夕之夜,從那幾戶飄出的茶油香味摻和著油炸糯米粑粑的香味,惹得我直流口水。我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將那些香味拼命吸進自己的肚子里,幻想來年的除夕也能吃上香甜的油炸糯米粑粑。
就這樣,過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小學畢業(yè)那年的暑假,我去遠在廣西興安縣大山里的姨媽家,才吃到了心心念念的油炸糯米粑粑。
當時,姨媽生小孩做滿月酒,家里來了不少客人。晚上,姨爹在堂屋用一個鐵三角架支起鐵鍋,生上火,要炸糯米粑粑招待客人。我滿心歡喜,寸步不離地守著姨爹。只見他先將茶油倒進鍋里,又從一個白瓷罐里拿出兩塊黃糖在砧板上切碎,待茶油八成開時將碎糖放進油鍋,然后將事先捏成小雞蛋狀的白色糯米團子依次放入鍋中。油在鍋中沸騰,糯米團子在沸油中歡騰翻滾,還發(fā)出“吱吱吱”的聲音。姨爹拿著筷子將擠在一起的糯米團子逐個移位翻動。漸漸的,糯米團子由白色變成黃色,又由黃色沾上鍋中的黃糖轉(zhuǎn)成橙紅色。
不一會兒,第一鍋油炸糯米粑粑炸好了,姨媽用一只小碗裝了五個油炸糯米粑粑遞給我吃。黃澄澄的油炸糯米粑粑散發(fā)不容拒絕的撲鼻香味,我迫不及待地用筷子夾了一個就往嘴里塞,一口咬下去。油炸粑粑看起來一點都不燙,里面卻滾燙滾燙。當著姨媽和客人的面,我不好意思吐出來,擰著眉頭,硬是將那顆油炸粑粑從咽喉一路燙進肚子里。我的眼淚水都疼出來了,舌頭也被燙出了小水泡……
第一次吃油炸糯米粑粑,我算是出足了洋相。
我端著小碗離開堂屋,走進隔壁房間,一把抹掉眼淚,小心翼翼地開始吃第二個。細嚼慢咽中,我仔細體會著油炸糯米粑粑的香甜軟糯。當我夾起第三個油炸糯米粑粑準備送入口中時,突然想到在家的弟弟們還從未吃過,猶豫了一下,決定將剩下的三個油炸糯米粑粑帶回去給弟弟們吃。我想找張紙包起來,好容易才在條桌中間抽屜里發(fā)現(xiàn)一張包著二十幾粒谷子的火紙。我也沒多想,直接將谷子從后窗倒掉,用火紙把三個油炸糯米粑粑包了起來。為了不讓他們發(fā)現(xiàn)我的小秘密,我將包好的油炸糯米粑粑藏到了枕頭旁邊的草席下面。我故作鎮(zhèn)靜,拿著空碗來到堂屋。其他客人有的還在吃油炸糯米粑粑,有的在閑聊。姨媽問我還吃不吃,我趕緊回答吃飽了,然后匆匆返回藏了油炸糯米粑粑的房間。
我剛想上床睡覺,姨爹推門進來了,他直奔條桌前,拉開中間抽屜,在里面翻了翻,似乎找什么東西。隨后又分別拉出條桌的左右兩個抽屜翻找。一邊翻找一邊在嘴里嘟噥著:“早上還在這里的,怎么不見了?怪事,這就怪了!”我不敢問姨爹找什么東西,姨爹也沒問我,又回堂屋去了。
不一會兒,姨媽、姨爹和兩個客人先后進到房間繼續(xù)找東西,姨媽翻抽屜,其他人在房內(nèi)東瞧西看,我坐在床沿,心撲撲亂跳。突然,姨爹要我讓開,我生怕他掀開草席,便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姨爹干脆將我推開,一手掀開了床上的草席。我的油炸糯米粑粑就那樣突兀地出現(xiàn)在大家的眼前。姨爹愣了一下,打開一看,沒好氣問我:“是你藏的?”我漲紅著臉立在那里,還沒回答,姨爹又追問道:“火紙里包著的谷子呢?那是毒鼠藥,吃了會死人的!”邊說邊將那包糯米粑粑丟進了門前的水溝里。我哪見過這等場面,像是被當眾扒光了衣服的小偷,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你跟外甥急什么急,他第一次到咱家來,怎么知道!”姨媽見我哭得稀里嘩啦,馬上為我解圍,把我拉到了另一間房。
姨媽家四面環(huán)山,山老鼠特別多。因為第二天中午要擺滿月酒,家里備齊了雞、鴨、魚、肉,姨爹生怕晚上山老鼠偷吃,臨睡前在屋前屋后撒些毒鼠藥。誰知我把毒鼠藥倒掉了,還用包毒鼠藥的火紙包油炸糯米粑粑,幸虧被他及時發(fā)現(xiàn),不然后果不堪設想。
我平復了一下心情后,把如何羨慕別人在除夕夜能吃上油炸糯米粑粑,和打算將那三個油炸糯米粑粑帶回去給弟弟們嘗嘗的事情告訴姨媽,姨媽眼里全是淚水,她一把將我摟在懷里,夸我是個懂事的孩子。
姨爹知道錯怪了我后,特意向我說了對不起,又用小碗裝了五個油炸糯米粑粑讓我吃。我在吃油炸糯米粑粑的時候,姨爹邊洗那個裝黃糖的白瓷罐邊對我說:“毛奶崽,吃完了自己到木盆里去夾,今天管你吃個夠。明天給你裝一白瓷罐油炸糯米粑粑帶回家去,給媽媽和弟弟們嘗嘗。從今年開始,我保證你們家年年除夕都能吃上香甜的油炸糯米粑粑?!?/p>
姨爹果然沒有食言,從那以后,連續(xù)好幾年,他都會在過年前十來天,專程從廣西趕到我家,送幾斤潔白圓潤的糯米和兩斤香噴噴的茶油。
從此,我們再也不用在大年三十的夜晚,閉著眼睛躺在床上,使勁嗅別人家的油炸糯米粑粑香味了。
責任編輯:吳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