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
栓子九歲那年,他爹就是聞名察哈爾的獵人。那些年縣里號召打狼,誰打死的狼多誰就會受到表彰獎勵。栓子他爹當年打死了上百只野狼,被省里評為打狼英雄。當時栓子爹受到表彰獎勵,披紅戴花,打狼的勁頭兒更足了。
栓子家住的屯子西邊有座野狐嶺,那年鬧旱災(zāi),冬天嶺上的野狼快要餓瘋了,竄進屯子叼走了栓子家三只綿羊。栓子他爹拎上火銃,星夜去嶺上端了狼窩,打死公狼,抓回三只狼崽,放在筐里給栓子玩兒。哪想到半夜狼群就進了屯子,站在栓子家院墻外連聲嗥叫。栓子他娘抱著三只狼崽走到院里,看到那頭母狼和狼群綠瑩瑩閃爍的眼睛,慌忙將狼崽扔出墻外,加上屯里的民兵趕來救援,兇惡的狼群才撤走了。栓子爹是打狼英雄,氣不過,第二天又拎上火銃上野狐嶺去打狼,就再也沒回來。
栓子十八歲的時候,已長成一個威武雄壯的漢子?;蛟S是繼承了他爹的秉性,他不想種地為生,卻喜歡當獵人扛槍打獵,最喜歡打狼。可到了這年月狼已越來越少,屯子外的荒野上也難見個狼影。栓子是個農(nóng)民,雖喜歡獵人的瀟灑生活,但不種地就沒了營生,單靠販些皮貨和娘養(yǎng)些家禽難保生存,栓子就借酒消愁。 那晚他又喝得酩酊大醉,竟夢見爹的游魂破門而入,向他述說在野狐嶺與群狼搏斗的情景。夢醒時分,娘的淚水已滴濕了他的臉膛。他還沒叫出一聲“娘”,娘就放開喉嚨凄切地哭道:“兒啊,你是咱梁家的獨根,你不娶上媳婦,讓娘怎能瞑目呢!”
娘的話真像一句讖語。兩年后,娘沒等到栓子娶上媳婦就死了。栓子發(fā)送了娘。為滿足娘的愿望,栓子又用積攢的三張狼皮去鎮(zhèn)上換回個女人。女人長得也算眉清目秀,不過是個啞巴。栓子一想到人販子閃爍的目光,心里就打起鼓來。果然幾天后就有個后生找上門來,說啞女是他未過門的媳婦,被人販子拐到鎮(zhèn)上,轉(zhuǎn)賣給了栓子。后生擰眉瞪眼,向栓子索要啞女回老家去成親。
栓子等后生說罷,一邊擺弄著手中的步槍,一邊端詳著后生問:“你說她是你的媳婦,誰信呢?你讓她親口說出她是你的媳婦,我才能信?!?/p>
那后生皺了皺眉頭,沖啞女苦苦地笑了一下。啞女立刻就心領(lǐng)神會了,走過來和后生站到一起。栓子還想說什么,又沒想好要說什么,只是點點頭,說:“你們是一對兒,我成全你們。可我也是用三張狼皮換來的她,三張狼皮也值個千兒八百塊錢哩!”
后生白凈的臉騰地紅了:“即使一張狼皮的錢,眼下我也沒有。大哥,你可把槍先借給我,我去嶺上打三只狼來,用狼皮換回我的媳婦,行不?”
“就你這身板,也敢去嶺上打狼?你會使槍嗎?”
“求你了,把槍借給我!”后生有些急了,好像要上來奪槍。栓子把槍抱在懷里。后生的眼中急出了淚水,栓子嘩地拉開槍栓,后生竟迎向槍口。栓子胸口一熱,手一抖,將步槍交給了后生。
鋼藍色的步槍在陽光下閃過,后生推開啞女,已大步朝屯子外走去。當晚啞女哭了一宿,翌日又水米不進。挨到傍晚,栓子托鄰居照顧啞女,獨自拎起火銃,挎上獵刀,上野狐嶺去尋那后生。
栓子登嶺時分,日頭已落進山谷,山風吹來,滿眼都是殘照的焦黃。轉(zhuǎn)眼間,暮嵐從空中垂落而下,嶺上更是蒼茫。栓子隨手砍下山口的松枝,捆好背到背上,又將手中的松明子點亮。涼颼颼的晚風中傳來夜貓子的叫聲,像極了娃兒夜哭。銅盤似的月亮忽然就掛到嶺頭上,一群餓狼在崖畔撕扯一頭野豬。餓狼們也很快發(fā)現(xiàn)了栓子,丟下吃剩的野豬,慢慢地向他圍攏過來。
此時的嶺上靜如墳場,狼們也越來越近,陰森森的狼眼盯牢栓子。栓子晃動手中的松明子,驅(qū)趕怕火的餓狼。狼們卻不著急,都蹲在地上,等待著松明子燃盡、熄滅。
松明子爆出黯淡的火星時,栓子想再點燃一把已來不及了,狼群發(fā)出振奮的嚎聲,向栓子沖過來。栓子的火銃瞬間轟地一響,鐵砂制成的霰彈,將率先沖上來的幾匹狼打成了篩子,它們慘叫著滾落到嶺下。
火銃只能單發(fā)。一匹孔武的狼又撲過來。栓子來不及裝彈,掄圓銃柄橫掃狼腿。狼是銅頭鐵肩麻稈兒腿。那狼只能跳躍、躲閃。栓子的銃柄擊中了狼頭,狼即刻腦漿迸裂,銃亦斷成了兩截。
又一匹狼騰空撲來。栓子扔掉斷銃,拔出獵刀向上搠去。是匹肥碩的母狼,獵刀瞬間劃開狼腹,噴出的狼血濺了他滿頭滿臉。
栓子累癱在地上。又一只狼撲上來。是一匹老狼,狡黠地直奔他的脖子。栓子撐起雙臂,接住老狼騰起的前腿。尖利的狼爪刺進他的指縫,他疼得叫了起來。老狼的后爪又吃進栓子的大腿,前爪移到他的肩胛。栓子聞到一股刺鼻子的血腥,也看到對面的巖石上伸過來一支槍。
是那個后生!一股寒流朝他襲來,槍卻沒響。能連發(fā)的步槍在那后生的手上,等待栓子的是被群狼撕碎,像他爹一樣。
老狼乘勢壓將下來,向狼群發(fā)出攻擊的呼號?!芭?!”槍聲清脆地響起,呼嘯而來的彈丸射穿了老狼的腦殼,溫熱的腦漿濺在他的臉上?!芭荆∨?!啪”一串炒豆般的槍聲接連射向狼群,狼們落荒而逃。
黎明時嶺上有了濃郁的花香,秋蟲也在盡情地鳴唱。栓子眼前站著那個年輕的后生,后生的肩上扛著三只被打死的狼。栓子看著那個后生,想笑,卻只是咧了咧嘴角,問道:“你也是獵手?”
后生沒有回答,居然也問:“你把步槍借我,還敢上嶺來,就不怕我一槍崩了你喂狼?”栓子這才疲憊地笑了,說:“把我喂了狼,誰給你倆證婚?你他娘的,真是個喂也喂不活的‘狼干糧!”
后生不再言語,背起栓子,踩著大片大片的月光,向野狐嶺下走去……
[責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