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本是與印本(或刻本)相對的概念,指由手寫而非印刷制成的文本。我們熟悉的簡牘帛書、敦煌寫本,以及古埃及的莎草紙手稿、古印度的貝葉寫經(jīng)、歐洲中世紀的手抄本等,都可被稱為“寫本”。在印刷術流行之前,各類文本都是寫本的形式,學術界稱之為“寫本時代”。中國的寫本時代大約是北宋之前:從殷商到兩晉之交,主要是簡牘寫本時代,其后主要是紙寫本時代。
簡牘寫本時期,文字的載體還有甲骨、金石和縑帛。甲骨文和金石文字是刻上去的,不是寫的,就用途而言,甲骨文主要是卜辭,是人向神的請求和神給人的啟示;金石文字主要是紀念功德,祭祀的時候告成功于祖先或神靈。作為特殊的非社會流通的文本載體,它們與簡牘寫本的性質(zhì)是不一樣的。帛書是典型的寫本,但帛書主要用于典藏,加之縑帛價錢昂貴,非一般社會人群所能使用,我們見到的實物很少。因此,從殷商到東漢,主要是簡牘時期,東漢到東晉,是簡紙并用時期。
從簡牘寫本到紙寫本,這是一個歷史的飛躍。不僅僅是書寫的材質(zhì)不同,更重要的是對書寫者的心理影響不一樣。一枚一枚的簡牘,對作家的創(chuàng)作有拘限的,即使編聯(lián)而成的簡本,一道一道豎的空隙,兩道或三道橫的編繩,縱橫經(jīng)緯,對創(chuàng)作者或書寫者至少會造成“慎重下筆”的心理障礙。紙寫本與此大不相同。西晉傅咸《紙賦》這樣寫:“夫其為物,厥美可珍,廉方有則,體潔性真。含章蘊藻,實好斯文。取彼之弊,以為此新。攬之則舒,舍之則卷??汕缮?,能幽能顯。若乃六親乖方,離群索居。鱗鴻附便,援筆飛書。寫情于萬里,精思于一隅?!奔埖木硎骐S意、伸屈自如,可以使文人有更開闊的平臺在作品中發(fā)揮創(chuàng)造力,在伸展自如的載體上表現(xiàn)自己對美的追求,輕巧便利的紙箋更易于傳達情感、遞送美的關懷,所以東晉南朝的文人特別青睞花箋,書法也進入了唯美主義境地。
一件寫本可以分為內(nèi)容和物質(zhì)形態(tài)兩個方面:寫本的內(nèi)容,主要包括寫本上的各種文本或雜抄,不同文本間的關系,寫本正面和背面的關系,寫本的二次或多次加工情況,寫本的斷裂與綴合,寫本的書寫狀況、抄寫格式、抄寫體例、各種標識符號、字體、印記、簽押、款縫、題記等,還有對抄寫時間、抄寫者和寫本來源的探討,即寫本為何人何時所抄、抄于何地,使用或發(fā)出者屬于何地、何人或何機構等。寫本內(nèi)容最重要的是寫本上各種文本內(nèi)容的挖掘、??币约懊Q、年代和性質(zhì)的考證,俗語詞、俗字、異文的研究等。寫本的物質(zhì)形態(tài),指寫本的發(fā)現(xiàn)、出土地、出土時的擺放情況,以及寫本的裝幀形制、規(guī)格,包括對簡牘以及紙的制作、加工過程、材料來源的研究,毛筆、硬筆和墨等書寫工具的研究。
我國學術的傳統(tǒng),主要著眼于寫本內(nèi)容,甚至只顧及文本內(nèi)容,對其物質(zhì)形態(tài)關注較少。比如傳統(tǒng)的金石學,更多的是考證文字,也兼及器皿的形制,而對于器物的出土地、出土時擺放位置等,幾乎不予理睬。十九世紀以來,隨著西方考古學等學科的傳入,我國學者才開始重視寫本的出土情況、形制等特征。比如1900年敦煌藏經(jīng)洞發(fā)現(xiàn)后,大量寫本流散全世界各地。當?shù)蹏髁x的文化探險家、考古學家在西域和敦煌大肆盜取漢簡、敦煌寫經(jīng)的時候,得到消息的中國學者只是表示憤慨,扼腕嘆息。有人提議應當去敦煌實地考察一下,但想到數(shù)千里的路程,交通不便,大漠風塵,竟無人成行。當法國學者伯希和帶著部分敦煌寫本來到北京展示,京師的學者一看,大飽眼福,連夜抄錄考證,但仍然不能激發(fā)他們實地考察的行動。1914年,王國維先生發(fā)表《簡牘簡署考》(刊于《云窗叢刻》),對簡牘的形制進行了系統(tǒng)的研究,這是里程碑式的著作。而對敦煌紙寫本形制的研究,主要是西方學者的成果。這可能與中國人的民族性有關,坊間傳說由于錢鐘書先生崇高的學術成就,在西方文化界也影響頗大。有位英國女士打電話說非常喜歡他寫的文章,想到家中拜見他。錢鐘書先生在電話中說:“假如你吃了一個雞蛋覺得不錯,又何必要認識那只下蛋的母雞呢?”這位英國女士和錢鐘書先生,正好代表了中西文化的不同。一個寫本,西方學者想知道它的來源,它的出土地,中國學者只關注寫本上面的文字。
西方寫本學中很重視寫本的物質(zhì)形態(tài),形成了專門的學科“實物寫本學”,西名“codicology”或“archaeology of the book”,后者可譯為“書籍考古學”,研究者將寫本的實物特征作為還原寫本生產(chǎn)、流傳和使用的重要線索,開始關注寫本出產(chǎn)地、書寫載體、形制、頁面布局、裝幀、裝飾等一系列技術相關的非文本因素(參馮婧《歐洲實物寫本學簡論》,見伏俊璉主編《寫本學研究》第一輯,商務印書館2020年版)。實踐證明,對于文本內(nèi)容的解讀固然重要,但若忽視其物質(zhì)形態(tài),會損失文本生成的時間、空間信息,甚至會造成對文本內(nèi)涵的誤讀與扭曲。
但是,并不是每一個寫本研究者都具備了解寫本物質(zhì)形態(tài)的條件,包括外在的條件和研究者自身的學識條件,但學者都可以根據(jù)自己的條件進行寫本的研究。比如敦煌寫本,除中國國內(nèi)外,主要藏在英國、法國、俄羅斯和日本。這些寫本經(jīng)過千年歲月,非常脆弱,極易朽爛,所以一般圖書館都典藏高閣,用照片或數(shù)字化的形式讓讀者觀看內(nèi)容。所以,非寫本收藏單位的研究者就不可能對寫本的紙張纖維的粗細、紙質(zhì)的薄厚、墨色的濃淡等等進行真實的觀察和研究,只能借用已有的研究成果。
寫本時期,除了簡牘寫本和紙寫本外,還有其他質(zhì)地的,如陶片題字、磚志、瓷器題詩,尤其是漢末到唐五代,有大量的碑刻文獻面世。它們是否可以納入寫本的研究范圍呢?我認為,石刻具有雙重性,既是寫本,也是刻本,它和宋以后刻本不完全相同,它和寫本的關系很密切:碑文大多是按照寫本的格式刻上去了,它在很多情況下反映了寫本的面貌。同時,碑刻在筆法上也反映了書寫者的特質(zhì),正如梁啟超所說:南帖為圓筆之宗,北碑為方筆之祖。遒健雄渾、峻峭方整,北派之長也。至于陶片題字、磚志、瓷器題詩等,都具有寫本的特點,但由于只發(fā)現(xiàn)于個別地方,或數(shù)量不多,不具有普遍性。
以上我們談了寫本研究的主要內(nèi)容,如果把它上升到學科的高度,可以做這樣的概括:寫本學主要研究寫本的材料、書寫工具、書寫者、寫本的制作、寫本的形態(tài)和文本的內(nèi)容等方面具有普遍性的問題,還有解決以上問題的方法。
寫本的形態(tài)和文本內(nèi)容的特點,李零先生曾經(jīng)有這樣的描述:戰(zhàn)國秦漢的古書好像氣體,隋唐古書好像液體,宋以后的古書則是固體(李零《簡帛佚書與學術源流》,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戰(zhàn)國秦漢的簡帛寫本古書離我們久遠,出土時散亂不完整,很難恢復到當時它的最基本單位,我們對其很難把握,所以像氣體。隋唐時期的紙寫本古書,比較完整者相對要多,對一個寫本作總體研究或?qū)ο嚓P的幾個寫本作比較研究就容易把握,然而它又相對靈活隨意,同一篇文章,不同寫本呈現(xiàn)的是不同的樣子,所以像液體。至于刻本,則是千人一面,不會有大的變化,所以像固體。
所以,流動性是寫本的重要特點。所謂流動性,是指文本的不確定性。寫本時期,除了官府典藏的書籍如“五經(jīng)”外,社會上流通的書籍大都是“為我所用”,由于師承不同,使用目的不同,相同書籍在不同的寫本中呈現(xiàn)不同的面貌。我們看戰(zhàn)國秦漢時期甚為流行的《老子》,郭店楚簡有三個《老子》的寫本,北大藏漢簡有《老子》寫本,馬王堆帛書《老子》有兩個寫本(見封三圖1),這些寫本之間差異很大,它們與今本之間也有較大差異。過去的研究者試圖從《老子》成書的不同階段解釋這些不同的文本。其實,在這些寫本產(chǎn)生的時候,《老子》一書已經(jīng)成書且廣為流傳,寫本的制作者依據(jù)不同的主題或需要,從已經(jīng)成書的《老子》中摘抄成自己需要的文本?!独献印纷鳛橐徊恳浴梆B(yǎng)生”為主題的格言警句的匯集本,不同的讀者從中挑取自己感興趣的內(nèi)容,或者加以補充改造,這是寫本時期文本形成的方式。而且他們在摘錄《老子》的時候,把相關文章或讀后感也抄在一起,像郭店楚簡的《太一生水》就和《老子》抄在同一個寫本上,《太一生水》是《老子》內(nèi)容的發(fā)揮和引申,寫本的制作者作為一個整體閱讀使用。
在敦煌寫本中,這種情況也比較常見。如太子成道的故事,見于數(shù)十個寫本中,但幾乎沒有完全相同的文本。它們之間的關系錯綜復雜,有底本和抄本的關系,有底本和改編本的關系,有同一個祖本而又各不相同抄本的情況;有的只是唱詞而省略了講述散文,有的只是講述的散文而省略了唱詞,有的同一內(nèi)容而用七言唱誦,有的則用雜言唱誦。至于情節(jié)的詳略,語言的巧拙,也是大為不同。唐人選抄唐詩,是敦煌文學寫本中值得研究的結集現(xiàn)象。有些詩人的詩,見于多種寫本,但同一首,有的寫本只抄其中一部分,有的則是全部抄錄,有的有題署,有的則無。用途決定了寫本制作者的取舍:他們不是為保存詩歌,而是用這些詩歌為自己的某種使用場所服務。各種民間儀式上唱誦的歌詞,有一部分就是借用現(xiàn)成的詩歌。在這種情境下,作者、作品的完整性等,都不是他們所關注的。
內(nèi)容的整體性,也是寫本的一個重要特征。所謂整體性,要求研究要顧及一個寫本的全部內(nèi)容,對于紙寫本來說,要考慮正背面的全部信息,尤其要考察寫本所抄各篇作品之間的關系,還包括雜寫、修改痕跡等。從那些訛俗衍奪中,從那些增加或刪除的文字中,從那些修改符號中,從那些隨意的涂鴉中,探討寫本制作者的思想、文化、情趣。對寫本文獻的研究,不顧及整體性,是長期以來學術界存在的問題。比如,郭店楚簡《老子》和《太一生水》本來是一個寫本,但研究者往往分開進行研究,其實《太一生水》就是讀《老子》以后的感想,就像馬王堆帛書《春秋事語》后附錄的文字一樣,我們要作為一個整體來讀。傳世文獻中也存在這類情況,《史記》七十列傳第一篇《伯夷列傳》,這篇傳記問題是比較多的,而真正的“列傳”只是其中的一段:第一段講古之高士,引到孔子對伯夷、叔齊的評價,然后是一段小傳,小傳后是對“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的質(zhì)疑,最后又引用孔子、賈誼的話,反復陳說伯夷、叔齊因孔子而名揚后世?!傲袀鳌闭嫉谋壤淮螅黧w部分是高士之所以得名的緣由的討論和讀列傳后的感慨,這些內(nèi)容一部分是司馬遷的手筆,一部分是后人所附加。上博簡《子羔》《孔子詩論》《魯邦大旱》三篇為一個寫本(見封三圖2—4),而該寫本有一個總題目《子羔》,但研究往往作為三篇不相干的文獻進行研究。既然寫本的制作者給這三篇一個總的題目,那么,我們理解,他至少認為這三篇是一個整體?!蹲痈帷酚涊d孔子對古史的看法,《孔子論詩》是孔子對詩的認識,而《魯邦大旱》則是孔子對鬼神的認識。這位寫本的制作者想必是一位大儒,這三篇都是闡述孔子的思想。
敦煌寫本P.2633(見封三圖5),如果從整體的角度進行探討,也是很有趣的。這件寫本正面抄寫① 《齖新婦文一本》(尾題),② 《正月孟春猶寒一本》(尾題),③ 《酒賦一本,江州刺史劉長卿撰》,④ 《崔氏夫人耍(訓)女文一本》(首題),⑤ 《楊滿山詠孝經(jīng)壹拾捌章》(首題)。正面所抄的五篇作品,體裁不一樣,內(nèi)容也關系不大,但把它們抄在一起,表明它們是在某些儀式中共同傳誦使用的一組文章。我們推測,它們用在婚禮上可能性更大?!洱\新婦文》是鬧新房時對新娘的調(diào)侃戲謔之詞;《正月孟春猶寒一本》包含著下層社會的基本知識,是民間藝人在各種儀式(包括婚儀)上展示才華的基本教材;《酒賦》也是婚宴上酒酣之時的講誦,由民間的“丑角”,類似于喜劇演員表演唱誦;《崔氏夫人訓女文》是母親在女兒出嫁前的訓導詞;《詠孝經(jīng)十八章》是婚儀上證婚人對新人唱誦的詞章,要求新人孝敬父母。可以說,P.2633是一份民間說唱藝人的備忘錄。
要特別說明的是,這個寫本中抄錄的《齖新婦文》,其實包括:《自從塞北起煙塵》七言唱詞10句,內(nèi)容與《齖新婦文》沒有直接關系;《發(fā)憤長歌十二時》50句,內(nèi)容也與《齖新婦文》關系不大;入贅女婿劫新女出奔的故事。這三部分各自獨立,但抄寫者把標題“齖新婦文一本”抄在最后,說明他是把后三部分也作為《齖新婦文》的組成部分?,F(xiàn)代整理者總是把后面三篇刪除,是沒有明白寫本時期民間寫本的特點。因為,在敦煌民間藝人看來,這四篇都是用在婚儀上的:《自從塞北起煙塵》是新郎新娘入洞房進行“安床”儀式的開場“序曲”,預示著“鬧新房”的即將開始,或是對新婚夫婦性生活的暗示?!妒r》則是希望將來生下兒子發(fā)憤讀書。入贅女婿的故事也是“鬧新房”的噱頭。這四個部分,并不按儀式順序而來,而是根據(jù)情況,由不同的“鬧新房”者唱誦。因為不止P.2633一個寫本把這四部分作為一個整體,S.4129、P.2564抄錄的《齖新婦文》也包括這四部分內(nèi)容,可見這是當時民間藝人經(jīng)常作為在同一儀式上使用的文本。所以,從整體的角度看,P.2633寫本不僅僅抄錄了多篇婚禮儀式上運用的講誦文,而且也立體地展示了一場邊塞地區(qū)以中原文化為主而兼具胡人風俗的婚禮信儀式,粗狂而諧趣:有母親對女兒的諄諄叮嚀,有證婚人要求新人恪守孝道的教誨,有喜客酗酒酩酊時的輕狂唱誦,有司儀向在場的親朋好友夸耀知識淵博的洋洋得意,有對新人早生貴子的祝愿,更有尖酸刻薄嘲弄新娘的場景,等等。如果我們分割成不同的文本,就不能展示這樣一幅幅場面。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5—11世紀中國文學寫本整理、編年與綜合研究”(批準號:16ZDA175)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