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萌 盧琳綿 林瀾
圖/本刊記者 大食
過了隧道,便是瀨戶內(nèi)海。
當了五年家庭主婦后,伊能靜重新出現(xiàn)在觀眾視野中,綜藝節(jié)目《乘風破浪的姐姐》和《婆婆和媽媽》中都有她的身影。決定重啟演藝工作之前,她完成了一次獨自旅行,地點選在日本,主題是跳島。白云下一片碧藍刺進眼睛,她哭了,腦中是川端康成的《雪國》?!拔彝蝗焕斫膺^了隧道就是回到原鄉(xiāng),就像回到媽媽子宮里。但是對我們這種離鄉(xiāng)賺錢的小孩,不掙到錢是不愿意回去的,原鄉(xiāng)對你來講只有傷痛?!?/p>
如果按照青少年時期生活地界劃定原鄉(xiāng),日本是伊能靜無序成長階段的第三個居所。初中一年級時,她被改嫁的母親接到日本,開始異國求學之路。在這里,她獲得了新的名字——伊能靜江(出道時,她改藝名為“伊能靜”)。原名“吳靜怡”保留了一個“靜”字。這或許昭示著繼父與母親對她人生的希望,但遺憾的是,52年過去了,她的人生似乎依舊與這個字組成的任何一個詞語無關(guān)。
伊能靜至今擁有充沛的表達欲,在言說、文字、歌聲中傾吐。無論與丈夫秦昊、兒子哈利還是經(jīng)紀人、前經(jīng)紀人、閨蜜聊天,都以數(shù)小時起步。這常發(fā)生在深夜,與我見面的三次,她都提到“我和兒子/前經(jīng)紀人聊天聊到天亮”。由此推斷,她見過長沙、臺北、上海、北京以及更多城市的黎明破曉時分。她的言語密度極大,能量充沛,觀點到處飛,哪怕只是作為傾聽者,也要在聽完三五分鐘后喝口水歇一歇,并覬覦窺視她內(nèi)心的隱秘角落:人愛說,是否說得越多內(nèi)心越怯懦?
不說話時,文字成為出口。她的隨筆集《生生世世》《生死遺言》《愛的練習本》等記錄了數(shù)次旅途中深夜的天色。她習慣在路上寫作,因為可以看到窗外流動的風景,而且只有這時有空記下大把閑愁。除此之外,深夜成為放置敏感的時段。意外出現(xiàn)在2001年,腹中的寶寶、后來的哈利成為她創(chuàng)作最大的動力,自此閑愁放心頭。
文字幾乎是伊能靜生命中唯一能把握的東西,她擁有顛沛的童年、不幸的家庭、曲折的感情、被嘲弄的演藝生涯,卻少見大眾對她文字的打壓?;蛟S是女藝人的身份讓大眾降低了對她文字的要求,也有可能是她字里行間的真切讓人們放下責難,當然,還有可能是閱讀的時間越來越少,連篇累牘已難入人眼,更遑論評說。
除了導演侯孝賢,他對伊能靜說:“如果你先出書,不管你寫得好不好,你都是個美女作家,這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你會演戲,那你不得了了??墒悄悻F(xiàn)在當演員,你再去寫書,你就是個傻子?!?/p>
文字中的伊能靜格外清醒,在18年前的《生死遺言》中她已自我解剖:“我害怕自憐,害怕眼淚,害怕想說故事,害怕看不清楚而沾沾自喜。我總希望遠離人群保持清醒,并毫不隱瞞自己的不合群、難接觸。我沒有太多希望,日常的生活就是寫作、閱讀、散步行走,我知道這與人們認識的我有差距,也因為如此,我常感痛苦,深怕自己如人格分裂者,其實不知道自己是破裂著的……我的青春人生沒有一件事是我的夢想,生命不由自主,完全在人潮的巨流里漂流。我成名、戀愛、父喪母別,這種種事件曾經(jīng)讓我的生命非?;奶?,但那些閑言碎語的人們絲毫不愿明白真相。他們處處繪聲繪色,忘了自省自身卻審判他人,甚至將別人錐心的苦痛、無法更改的命運,當做笑談添油加醋。如今我過了憤怒的年紀,學會了沉默,一廂情愿地相信有天的眼睛?!?/p>
如果以此為注腳,會發(fā)現(xiàn)伊能靜的人生態(tài)度在搖搖晃晃中保持著穩(wěn)定。她常思己過,也論人非。情緒很難控制——在遭受惡評時,她忍不住錄視頻回應(yīng)。會和網(wǎng)友互懟,因為“要讓他們知道不是什么都可以”。她用自身經(jīng)歷解說“女性力量”,在微博回復(fù)被家暴女性私信,讓她們“勇敢反抗”。在真人秀中,她的面容舉止并不符合大眾對50歲女性的標準印象,她戲劇化的反應(yīng)與面容適配,讓人疑惑她并未長大。當尋找這一切的根源時,種種證據(jù)指向了她的童年和青春期,她生命的荒唐開始于此。超于常人的刻奇經(jīng)歷為她留下了戲劇化的性格。從此,她似乎永遠處于成長階段,世界越打越開,一粒痛苦的重量卻永遠比天還大。她對待大小痛苦的態(tài)度,都是當年苦難的PTSD。她愛馬爾克斯的短篇小說《我只是來打個電話》。故事中一名女性因為打電話錯上了精神病院的車,被迫在醫(yī)院里度過余生,想盡辦法逃離,不斷重復(fù)“我只是想打個電話”,卻被所有人視為瘋子。她以此自比:我一生在講,我只是想做伊能靜,別人都覺得我是瘋子。
左起:張萌、伊能靜、黃圣依在《乘風破浪的姐姐》節(jié)目中表演
當然,更多人形容她是公主,這得益于她早年在音樂中的形象。她的代表作《悲傷朱麗葉》《落入凡間的精靈》《十九歲的最后一天》都精致華美且遠離生活,但她說,“我可不是童話中長大的小孩。”她見過同學輟學,吸毒,自殺。連公主人設(shè)也因?qū)]嫛蹲约骸范源?,她在其中一首《青春本來就苦》中寫道,“我都?美麗的軀殼下/我早就蒼老。”
但這一切依然讓她的氣場呈現(xiàn)出一股童話感——屬于孩童、少女,與成人世界無關(guān)。“因為沒有(童話),就自己給自己生。我就是很會把自己拉拔起來的孩子,這是我的救贖?!彼亲越ㄍ挼墓?,內(nèi)里自顧自糾結(jié),痛苦屬于個人,勾連至親,愛情出現(xiàn)前是父母,出現(xiàn)時是愛人,再往后是子女。這讓她的真誠顯得虛無,連關(guān)于柴米油鹽的絮絮叨叨都不接地氣。于是在她身上,“公主”一詞也被迫有了新的含義:無病呻吟、矯揉造作、作天作地。她反抗:“說我矯揉造作只不過是看不到我的深刻罷了?!?/p>
她的不幸在于,沒有多少人能在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都經(jīng)歷苦痛,而她在生命的前50年卻將常人的痛苦全都經(jīng)歷了。
她的幸運在于,臺北眷村生活成為她看到世界的第一眼。在這個近乎烏托邦的世界中,她見到一群異鄉(xiāng)人守望相助,也睚眥必報。眷村的天真與世故成為她生命中第一顆種子。在往后的苦難中,種子生根發(fā)芽,成了樹,開了花,一度成為她唯一能用以對抗的武器和領(lǐng)地。種子遇上種子,樹木匯成森林,她的內(nèi)在邏輯越發(fā)完整緊密,自成體系,堅不可摧。這被她總結(jié)為一句話:“我內(nèi)在有那么多可黑化的東西,但我還是往光里跑。”
一陣秋雨后,京都落滿了紅楓,鴨川潺潺劃過岸邊黑石,撿起來還能觸到水的余溫,滑潤石頭的表面照出一片山色。石板路濕潤地反光,掛在屋檐前的燈籠還未亮起,正隨風晃動。藝伎的名牌掛在門板上,大多是花的名字。
伊能靜學生時期 圖/受訪者提供
因為初中畢業(yè)旅行,伊能靜第一次來京都。她穿藍制服、打紅領(lǐng)帶,跟著人潮在老樹古寺中游走。沉睡千年的城市讓青春的騷動更加鮮艷,躁動中,她看不到自然光影的變化,也沒被滿山的花葉感動,只留下了一張照片:她站在灰撲撲的寺廟前,雙目無神,嘴角抿著,看上去很不開心。
或許是為了彌補,她將婚前最后一次獨自旅行選在了這里。前一晚,她在房里吃懷石料理,將一瓶大吟釀飲去大半。醒轉(zhuǎn)后,她走上花間小路,未散去的酒意和雨后水汽、衹園的夕陽在她身邊纏繞。一位穿和服、拿油紙傘的藝伎,踏著小小的步子疾走,手上舉著一個布包。她想到了自己的母親。母親以歌聲養(yǎng)活家中的孩子,繼父也是因為她的聲音決定娶她。小時候,伊能靜??匆娔赣H穿著亮片禮服,唱著臺語的《南都夜曲》。她身邊圍繞著想追求她的人,卻充滿身不由己——她還帶著四個孩子?!八缇瓦z失了戀愛的能力,即使她男人不貞,但她還是傳統(tǒng)地守著女人油麻菜籽的命?!?/p>
母親出身于知識分子家庭,外公在“2·28”事件時被槍殺,一夜之間家里的東西都被沒收,沒人敢收留這個家中剩下的人。好心人給外婆介紹了打雜洗碗的工作,她卻因此累死。母親和哥哥妹妹一起想辦法活下來,直到和伊能靜的生父結(jié)婚。當家里的第七個孩子還是女兒時,父親與母親的婚姻結(jié)束了。作為家中最小的孩子,伊能靜并沒有受到關(guān)愛,反倒是常被母親說,“如果沒有你,媽媽可能就會過得好一點?!边@成為她人生最初的重擊,“從小我就有罪惡感,我不應(yīng)該來到這個世界上,讓媽媽受苦?!?/p>
為了養(yǎng)孩子,母親偷渡到香港打工,將伊能靜委托給眷村的一對夫婦照顧。黃昏時分,養(yǎng)母站在屋門前,扯著嗓門喊:“妹子,回家嘍!”她的聲音透過野狗的狂叫、飯菜下鍋的油煙聲、裝紗窗的重復(fù)廣播,穿進伊能靜的耳朵。伊能靜會繞過雜貨店、滑下小山坡,穿過風、黃昏和人群,回到家里,迎接她的是養(yǎng)母張開的雙手和逆光下巨大而溫暖的笑容。
母親來接走不到6歲的伊能靜,將她帶離眷村的住處,她哭著不想離開,叫母親阿姨,顯得格外陌生。當晚,順著記憶從臺北東區(qū)一步步跑回圓山的養(yǎng)母家中。她叫養(yǎng)母媽媽,向她要吃要喝,養(yǎng)母替她揩臉抹身,“我用小小的雙手緊擁住那份愛,相信自己擁住的是天長地久。當時我不會明白母親內(nèi)心的苦悶,即使其實是她在努力地付出賺錢養(yǎng)育我們?!?/p>
1998年,伊能靜找到了養(yǎng)母的長子,得知養(yǎng)母早已去世。對方給了她一張養(yǎng)母的照片,她留著大蓬蓬頭,戴著眼鏡,被陽光照映的面容有些靦腆。伊能靜將這張照片放在她僅有的一張父親獨照旁,底下還有父母結(jié)婚時的黑白相片。“雖然時光短暫,卻也是因為他們,我才學會了生命中的愛與珍惜。”
母親將伊能靜帶去了香港,委托給姐姐照顧。伊能靜也因此得知了母親一路艱辛。因為聽說“香港遍地是黃金”,母親一心偷渡去香港。她在漁船下層擠了七天八夜。為了遮掩偷渡客,漁民將大量的魚鋪在船板上,腥血透過船板裂縫滴到每一個偷渡客身上。有些人病了,發(fā)出比魚還可怕的腥臭味,吐在母親腳邊,她連撥開污穢物的力氣都沒有。好不容易到了香港,母親卻沒有等到計劃中應(yīng)該來接她的人,癱坐在沙灘上,恍然大悟:人們說的黃金,不過是香港夜里的千萬盞燈火通明,天亮后就會滅去。
母親改嫁日本后,伊能靜也被接去。一次回家探親時,她認識了音樂人劉文正,對方問她有沒有興趣唱歌。幾經(jīng)波折,她輟學與劉文正簽約,成為了女子偶像組合“飛鷹三姝”的成員之一。
母親一度對伊能靜放棄學業(yè)、重走自己唱歌的老路耿耿于懷,甚至拒絕替未成年的她簽約。但伊能靜一心想賺錢養(yǎng)家——“這樣媽媽可能就過得好一點?!彼粝乱环庑挪桓娑鴦e,“媽媽我走了,我想要獨立生活,我的愿望是有一天讓家人團聚,讓我們住在一起?!?6歲那年,伊能靜在臺灣出道。走紅后,她很快在臺北買了房子,負起全部貸款,將賺來的每一分錢都交給家里。好幾年過年,她都在臺灣南部作秀表演。在臺上穿得五顏六色,化著濃妝,被主持人吃豆腐。這時,她總想起母親偷渡的那艘漁船,“我們的家不能再為金錢擔憂了?!?p>
青年時期的伊能靜 圖/受訪者提供
從這個角度看,伊能靜剛出道時的人生軌跡更像母親人生的重現(xiàn),都是為了養(yǎng)家拼命唱歌賺錢。但命運在那次京都的旅途中發(fā)生了分岔,她放棄了日本公司拿來的新一輪五年唱片合約,決定放下工作,走入婚姻。
伊能靜這一輪復(fù)工后到大陸工作,將女兒米粒托付給母親照顧。在一個工作會議的間隙,母親傳了一段視頻給她:母親推著米粒玩轉(zhuǎn)盤。母親在里面只漏出了背影、黑發(fā),穿著桃紅色的衣服。伊能靜想到自己小時候特別希望母親也像現(xiàn)在推著米粒一樣推著自己玩?!拔疫x擇了出來賺錢,讓媽媽幫我照顧米粒,就像媽媽那時候為了賺錢讓我養(yǎng)母來照顧我。我理解了媽媽所有的來處。那一刻,我跟我媽和解了?!彼郎I如雨下,“一起開會的工作人員很驕傲,他們說我們把靜姐說哭了。沒有人知道是因為我看了那個手機?!?/p>
作為構(gòu)筑自身童話領(lǐng)地的主人,伊能靜對其中發(fā)生的一切故事有著充分的解釋權(quán),這包括故事細枝末節(jié)的差異、發(fā)生時間的不斷變換,比如她每一次講述父親,對方在她生命中出現(xiàn)的時間都有差別。1991年,在香港的一次采訪中,她提到父親曾去香港工作,并一路帶著自己。在2000年后幾次電視訪談中,她提到回臺灣簽約時,父親作為直系親屬為自己奔波了一個多月。在2015年的一次雜志采訪中,她與父親見面的次數(shù)縮短到了三次:出生沒多久,父親怕無后離開了家;第二次見父親,她16歲,準備進演藝圈賺錢養(yǎng)家,入行必須取得家長同意書,母親拒絕后,她不得不去找仍在臺灣的親生父親簽字;第三次是在太平間,她簽下父親的死亡證明。在與我的對話中,小時候的眷村生活中也出現(xiàn)了父親的身影。對此,她也有過懷疑:“我是不是也曾炫弄過我父親的死亡,來畫魂自己美麗迅逝的青春?”
無論如何,所有描述都指向同一個事實:父親是伊能靜童話世界中最大的陰霾。有關(guān)父親的種種,在她尚未成熟時從不同面向沖擊著生活,成為她創(chuàng)傷的根源。
各種版本的敘事中,“那一夜”是唯一的鐵板釘釘。處理合約時,父親找她聊天,留下一句“你就是太聰明”后離開,在摩托車的煙塵中,父親旋轉(zhuǎn)龍頭黑色手柄揚長而去的背影漸行漸遠。那天晚上,她正在籌備第一張個人專輯《爸爸不要說》。
一小時后,伊能靜接到了公安局的電話,父親凌晨3點出車禍去世,需要直系親屬去認領(lǐng)遺體。等她6點趕到太平間時,父親的身體已經(jīng)沒了體溫。那年她16歲,身體一向健康,醫(yī)院也少去,第一次面對死亡。父親身體完好,里面都碎掉,1米84的身高,鐵床放不下,頭和腳都在外面。她走上去握父親的手,冰涼、僵硬,嚇到抽開。她把所有的錢掏出來買紙蓮花。旁邊躺著另一具尸體,那家人一直在哭。這個畫面在她往后的七八年里成為一個按鈕,一到深夜就會打開,那一幕浮現(xiàn):哭哭啼啼的聲音繚繞,紙蓮花燒得壯烈,空氣中灰燼紛飛。嚴重時,戀人騎機車離開,她會想到父親,抓狂到歇斯底里?!澳且灰拱l(fā)生的以及往后陸續(xù)發(fā)生的,帶給年幼的我無可避免的、甩之不去的、厭之棄之的人格燒灼扭曲?!?/p>
伊能靜父親吳敏祖籍山東濟南,會薩克斯、鋼琴、打鼓,體格生猛如野獸,眼神炯炯,身上有股蔥蒜味?!案赣H是退役軍人,中國人有句古話叫‘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他認為他必須要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島嶼上、無親無故的地上,要留下一個和他同姓的男孩子?!钡拮游此炱湓?,前面六個孩子,兩個胎死腹中,剩下都是女兒。懷第七胎時,吳敏稱:“如果第7個還是女兒,我就必須要去外面生兒子。”恐懼讓妻子試圖打掉這個孩子,她從沙發(fā)上重重跳下、喝藥,都沒有成功。直到一位老人看著她肚子尖尖,說這一定是兒子,才讓這對夫婦有了一絲希望??僧斠聊莒o的哭聲從產(chǎn)房傳出來時,吳敏看著這個孩子又“沒帶把”,終于轉(zhuǎn)身離開了這個家,再婚生子。
在母親對伊能靜的講述中,她曾帶著30萬臺幣去找生出兒子的女人,希望對方將兒子給她養(yǎng)。換來對方一陣尖酸:“你呀,就是肚皮不爭氣生不出來。你知道吳敏給這個孩子取名什么嗎?單名一個‘悔字,吳悔,不后悔生下這個孩子。”
16歲那年,伊能靜在臺灣出道 圖/受訪者提供
伊能靜并未因此對父親產(chǎn)生怨懟,因為母親從未說過父親的不好。只告訴伊能靜:“生不出兒子是我的錯?!彼运某砷L歷程只是單純的父愛缺位。
或許是為了證明什么,伊能靜14歲那年,接手父親投資失敗欠下的1000萬臺幣外債,到餐廳端盤子打工,洗了一年多,直到簽約出道。這讓她的手成為整個人身上最粗糙的部分。多年以后,她的面容依然緊致,卻總有嘲諷:“你的臉再年輕也擋不住手是老的。”“你們真的不知道每個人的生命發(fā)生了什么,我用這雙手養(yǎng)了我的家,送了我爸爸走?!?/p>
父親去世后,伊能靜極度沒有安全感,“在這個世界上,人是會突然消失的?!彼芟雴枂柛赣H:對于這個最小的女兒,他可有喜歡過?當她不在他身邊,那一段日子他可有念起?他是不是疼愛姐姐多過疼愛我?當她出生時他是否喜悅?還是對這個原本排名第七的女兒多余的生命已感麻痹。還想問問父親,最后那句“你就是太聰明”是什么意思。16歲而已,尚未開始憂愁“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年紀,她再說“爸爸我愛你”已無人可聽。自我安慰是:難道父親那夜平安到家,他們就真的能在未來歲月中交好,交換彼此的愛恨悲喜嗎?
往后的日子她依然在自證,掙錢以后,給母親、姐姐都買了房子,出道10年還清了所有外債。2015年,她買下一套兩層樓的房子,將媽媽和三個姐姐都接到了一起?!芭⒆右材墚敿摇N业男脑妇褪潜乳L子還像長子,這就是我小時候的一個愿望?!?/p>
父親留給伊能靜的所有物什,只有一張他和姐姐的照片。伊能靜將姐姐的頭摳掉,貼上了自己的臉。在她的記憶中,父親身上有一股不太好聞的蔥蒜味,可躺在他腿上能夠安心睡著。在為數(shù)不多的交流中,父親提到過很多次故鄉(xiāng),講麥田里蝗蟲過境時黑壓壓一片。講打日本鬼子,說“奶奶個熊”。也講想回家,“想老媽媽了我真的”,邊說邊嗷嗷哭。
1999年,伊能靜到大陸拍《人間四月天》,有一次列車開到了山東,報站員說“濟南站到了”,她馬上從臥鋪上彈起來,趴在車窗上往外看?!斑@就是我爸的家鄉(xiāng),他想了一輩子,我怎么這么輕而易舉就到了?沒有一點儀式感……”再想下去,車已經(jīng)開了,“我就這樣到了我爸爸的家鄉(xiāng),人生的偶然積累出無數(shù)個瞬間,可能這樣比慎而重之地去更有意義?!?/p>
2020年清明,伊能靜因疫情不能回臺灣掃墓,在內(nèi)地一座寺廟辦了一場法會。師父問她要父親的生日和忌日,她愣住了,問了一圈,家里沒有一個人記得?!拔夷菚r候太小了,而且我們真的極力想要忘記這些事情。”她說。
如果可以拍一部自傳體的電影,伊能靜設(shè)定的開頭是染著紅色頭發(fā)的少女和唱片公司高層激烈爭吵,她堅持要在新的唱片中放進一首名為《小狗》的歌。歌詞是“像一只被你遺棄的狗/被你的一句話丟在街頭……像一只為你等門的狗/期盼著你回來搖尾擺首”。高層拒絕讓這位玉女歌手如此冒險,但紅發(fā)少女堅定認為:只有這樣才能擺脫出道以來的固有形象,雙方僵持。
開頭也可以是這樣:一位知名導演的作品即將開拍,女主角是為一位熱烈的少女量身定做的??砷_拍前,她突然從臺北飛去了香港,制片遍尋不得,劇組大怒。
這兩件事情分別發(fā)生在伊能靜音樂事業(yè)的高峰和電影事業(yè)的開始。那張名為《自己》的專輯銷售成績連尚可都稱不上,也讓伊能靜提前結(jié)束了與華納唱片的合約。被她放鴿子的電影是《悲情城市》。侯孝賢找來辛樹芬出演女主角,重新設(shè)計了劇情。這部電影獲得了第46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jié)金獅獎和第26屆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等獎項。
在親密關(guān)系中遭遇的不幸將伊能靜推向?qū)鄣目是蟆D/受訪者提供
無論何時回望,這兩件事都會被視為“自毀前程”。《自己》之前,伊能靜已經(jīng)由唱片公司打造出一套“偶像歌手生命脈絡(luò)”——一開始是精靈、然后變成小貓一樣的少女,又變成公主,再開始流浪,“做完《流浪的小孩》,聽眾會覺得說這個人流浪完了,她是不是該談戀愛了,然后就有了《戀愛中的女人》,然后有了《轟轟烈烈去愛》。”按照這個流程,她會過完女偶像歌手應(yīng)有的一生。而《自己》將這些全部打破,之前的人設(shè)付諸東流。后者,如果不是侯孝賢對伊能靜展現(xiàn)出的特質(zhì)念念不忘,拉她拍了《好男好女》和《南國再見,南國》,她的影視生涯還沒開始就得結(jié)束。
兩件事都與戀愛有關(guān)。伊能靜在親密關(guān)系中遭遇的不幸將她推向?qū)鄣目是?。當親情重建無望、友情未見曙光,愛情成為少女情竇初開時唯一全副身心的投入。她為了見初戀男友一面,丟下了侯孝賢電影的女主角,也因為察覺到戀愛腦硬要將之以音樂的方式呈現(xiàn)。她在自我中沉湎,全然不顧她成長的不順正在事業(yè)中以貴人不斷的形式償還。她的自我建立于個體的悲苦與童話的構(gòu)筑,核心是愛的缺失——無論親情、愛情還是友情。當其與時代相遇,竟讓她在拉扯中成就一番事業(yè)。
等她覺察到這一點,音樂、電影事業(yè)的巔峰已經(jīng)過去。在一篇文章中,她形容自己演藝圈的生活“像跑接力賽一樣,我就是那一根棒子。而這些人們,總是小心翼翼地握著我,奔望著前方,準備交給下一個接棒的人。幷且,一直充滿信念的,將我?guī)蚰莻€榮光的終點”。
音樂人劉文正是接力賽的第一棒。他因《蘭花草》《外婆的澎湖灣》等歌曲走紅,成立唱片公司,簽約伊能靜、裘海正、方文琳組成“飛鷹三姝”,一度成為與“小虎隊”對標的偶像組合。第二年,伊能靜開始出個人專輯,臺灣搖滾歌手薛岳擔任制作人,為她制作了《十九歲的最后一天》,到了下一張專輯《我是貓》,制作人換成了童安格,隨后是小蟲(《悲傷朱麗葉》)、王治平(《落入凡間的精靈》)、張雨生、陳珊妮、林俊杰、周杰倫……20世紀80年代末到21世紀初,與伊能靜合作的都是臺灣流行音樂史上知名的音樂人?!拔沂且粋€被大家覺得不會唱歌的人,他們卻敢把這些東西往我身上丟?!?p>
《好男好女》1995
在一檔綜藝節(jié)目上,侯孝賢和朱天文見到了伊能靜。臺灣綜藝節(jié)目層出不窮,她與臺灣主持界一哥張菲搭檔,沒有搶鏡、沒有博出位,甚至沒有聽張菲講話,在臺上游蕩。侯孝賢約了伊能靜,見面說她整個人都是一團火,在自燒,“十七少女眉帶劍。”伊能靜想:是嗎?我怎么覺得全世界都是劍,在插我。侯孝賢為伊能靜設(shè)計了壯烈的女主角,閃閃發(fā)亮。覺得一切要在最美的時候結(jié)束,好像櫻花在盛開時飄落,最后帶著一身青春跳崖自殺。沒想到戲外,伊能靜壯烈先至——香港的初戀男友打電話給她,說我很想你。兩天以后她飛去了香港?!皩ξ疫@種缺愛的孩子來講,愛比什么都大,覺得《悲情城市》怎么能跟我的愛比?!?/p>
男友根本沒出現(xiàn),她在酒店想辦法打了一通電話,對方問“你誰啊?”“是我啊,你不是叫我來嗎?”“啊,我現(xiàn)在在開會,待會打給你。”她在香港等了三天,對方音訊全無。等回臺北,電影已經(jīng)開拍了。
好在她與侯孝賢、朱天文并未因此交惡,他們幾乎每周見面、寫信,朱天文小說集《世紀末的華麗》中,很多對話都是伊能靜的故事。伊能靜戀愛后,每一個細節(jié)都會寫信給二人。朱天文常給她推薦書,卡爾維諾、加繆、卡夫卡……侯孝賢給她開片單,小津安二郎、成瀨巳喜男……“侯孝賢和朱天文,加起來就是一座誠品圖書館?!币聊莒o說。
幾年后,二人看中藍博洲的作品《幌馬車之歌》,把過去的時代和當時的時代結(jié)合,改編出《好男好女》,由伊能靜出演女主角,影片于1995年上映。以梁靜的生活為主線,以梁靜和阿威的愛情以及梁靜扮演的革命戰(zhàn)士蔣碧玉的戲中戲為輔線,從三段不同的生活和各異的角度探討人生、愛情、政治。影片最后,戲中戲里的蔣碧玉為丈夫燒著紙蓮花,鏡頭晃動著往上移。那個時代的魂魄也跟著離開了,“2·28”來臨了。出戲的梁靜明白歷史并不能真正走進去,戲結(jié)束了,痛快地哭一場之后,她要回到現(xiàn)實中,繼續(xù)過麻木的日子。
電影里,三段時空片段式交疊,伊能靜性格中的熱烈與悲壯得到展現(xiàn),她也因此獲得了第32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提名(當年獲獎的是出演《女人四十》的蕭芳芳)。
次年,伊能靜再度出演侯孝賢導演的《南國再見,南國》女主角。電影講述了年屆30歲的幫派人士小高不想在打打殺殺中混日子,努力改變、適應(yīng)環(huán)境,然而事業(yè)與愛情雙失敗的故事。兩年后,伊能靜第三次出現(xiàn)在侯孝賢的電影《海上花》中,只是這次她成了配角。
“那時候我已經(jīng)在要不要結(jié)婚這件事情里面非常痛苦,我已經(jīng)接近30歲了,戀愛也很長了,我到底要怎么樣?我推了好多戲。而且那種掏心掏肺的演法太累了,經(jīng)濟也難以維持?!薄逗媚泻门放牧艘荒臧?,拍攝期間,侯孝賢不讓伊能靜做別的事情?!逗I匣ā分螅钚①t放棄了伊能靜,他對伊能靜說:“我扶強不扶弱。如果你永遠做一個弱者,我們沒有辦法照顧你?!?/p>
“我心想他說的扶強不扶弱,就是他的強者是能夠直奔目標而去的那種人,非常篤定。但很抱歉,我的目標在當時是嫁人,那是我不能控制的一件事情,我很篤定但我不能控制。我覺得他們說的那種強悍就是我真的可以賺這么少的錢,然后咬牙一直撐,真的可以強悍到那種程度。但對不起,我真的不行,我得承認,我喜歡物質(zhì)生活,因為我小時候太窮,我窮怕了。”
往后,伊能靜很少在電影中出現(xiàn),她的演藝生涯高光時刻定格在了“兩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提名”和“紅極一時的偶像歌手”。她很快結(jié)婚生子,侯孝賢的電影中也出現(xiàn)了新的女主角。
《乘風破浪的姐姐》第四場公演錄制結(jié)束,嘉賓新褲子樂隊在臺上唱起了《艾瑞巴蒂》和《你要跳舞嗎》,參與錄制的姐姐們一擁而上蹦起來。一陣熱鬧中,伊能靜感到了久違的平靜,“像回到了小時候的眷村,沒有偏見,沒有好惡,沒有比較,沒有競賽,你要跳舞嗎?那就一起跳吧?!?/p>
數(shù)年前,侯孝賢接受采訪時,提到選擇伊能靜出演自己電影的理由:她身上有一種天真與世故的結(jié)合。伊能靜認為,這是眷村為她打下的生命底色。
眷村人家家戶戶門口都有個土地公,出門前要跟他們說會兒話,作為祈禱,保出行順遂。“舉頭三尺有神明?!本次吩谶@里發(fā)芽。
伊能靜將天真等同于她體內(nèi)的動物性?!拔倚r候在眷村生活,沒有受過社會的馴養(yǎng),這個馴養(yǎng)通常來自父母和學校。我一直在轉(zhuǎn)學,父母也沒有在身邊教育我,所以我身上的動物性一直沒有消失掉。這也可能是我的臉現(xiàn)在還維持成這樣的原因?!?/p>
她因此偏好把人動物化的作品,太宰治的懦弱是動物化,瓊瑤和三毛的愛情也是動物化,“太宰治一直不肯不死,各種自殺、各種死不掉。我喜歡那種懦弱,因為我就是個懦弱的人,我不是強者,我就是不斷在配合大人,我一度每天都想拿起桌上酒瓶往我頭上砸,但我每天都要壓抑我自己。瓊瑤的臺詞都不是生活中的。三毛始終在組構(gòu)她和荷西的樂園,結(jié)婚的時候不穿婚紗,把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些最生活化的東西變成最有趣的東西。這些都不是常態(tài)性的,都是在憑一種嗅覺而活著。我的天真就是在我的世界中把我想要的東西抓住。我世界的人對我那種全力以赴的給予太目眩神迷了,所以也在很多地方包容了我?!?/p>
而世故是一種江湖氣,像《南國再見,南國》里她飾演的小麻花,誰動了她男人,反手就是一刀。小時候在眷村生活,人和人都認識,所有人對所有人好。任何一個叔叔可以牽著小女孩的手說,帶你去看小讀本。東村打了西村,西村不打回去就很沒面子??梢灾苯尤e人家,打開門拿一包鹽說我走了,過一會兒回來帶包米放著。男孩喜歡女孩,可以在校園等她八個鐘頭,去看場電影就高興得不得了。人與人之間,有來也有往,有好也有壞。有事兒吵架打架,吵完打完事就了了。
殘酷也有。她小學讀B段班,眼睜睜看著班上的同學把強力膠放在塑料袋里搓熱,聞擴散的氣體死在街邊。有同學家里開賭場,被勒令禁止上學,學校上去要人,爸媽去學校打人,“開什么玩笑,他上學,誰來端茶送水?”
《流浪的小孩》寫真 。圖/受訪者提供
17歲那年,伊能靜寫了人生中第一篇小說。一個理工科大學生,住在眷村的石頭房中。樓下是廚房,打個木板在上面當床鋪。廚房放著煤氣罐,他從新聞里看過煤氣罐爆炸的聲音,每天都在擔心下面會怎么爆炸。男生在一個古老的、門口帶轉(zhuǎn)輪的理發(fā)店看到了一個女孩,她在幫別的老頭洗頭發(fā),色誘他們給自己塞錢,也用同樣的方式吊這個男生。男生淪陷,把女孩弄上了床,發(fā)生關(guān)系時,對煤氣罐的擔憂又發(fā)作了,就這么擔憂到高潮,他將女孩掐死了。里面有她離開眷村后對眷村的想象,沒頭沒尾,殘酷青春,在爆炸、性、暴力中壯烈死亡。
伊能靜生命中為數(shù)不多的平靜時刻都與眷村有關(guān)。爸爸和媽媽離婚后仍住在眷村,“斷斷續(xù)續(xù)出現(xiàn)在我身邊”。提到眷村,她腦中浮現(xiàn)的第一個畫面是傍晚時分,一群來自山東的異鄉(xiāng)人穿著背心和大褲衩,拿著扇子在門口,在橙色夕陽里閑話當年。她靠在爸爸的腿上,耳邊是山東話特有的倒裝和“奶奶個熊”,村里野狗自顧自叫著,飯菜香自顧自飄著,混合著山東男人身上的蔥蒜味,飄過眼睛,叫醒鼻子,鉆進耳朵。她感到無比安全,漸漸閉上眼,女人們在一旁笑,用閩南語說著“阿妹就喜歡在這個時間睡覺”。
除去公演舞臺眷村實感復(fù)刻外,她在意大利貝沙洛影展上也有過相同的體驗。那次,她第一次看了四個小時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影院坐滿了這個意大利小海港的居民,電影結(jié)束時,全場泣不成聲,字幕上了也沒人起身離開。等銀幕變白,人們紛紛站起,燈亮散場。她一句話也不想說,心里非常平靜。但她也非常悲傷,“我們的孩子可能都不知道眷村是什么,好像我們是沒有根的人。”
經(jīng)歷了生活中的幽暗與燦爛后,她曾回去看過長大的地方,發(fā)現(xiàn)一切恍如云煙。新修做舊的房屋組成了文創(chuàng)園,在這塊土地上顯得那么不合時宜。村民們早已離去,屋子賣起紀念品,成為歷史遺存,為學生參觀提供樣品,所有的天真與世故已隨時間飄散。
這一切就像她見到瀨戶內(nèi)海,想到《雪國》,想到日本青年與原鄉(xiāng),想到自己生命的來處,想到童話領(lǐng)地的第一粒種子。她再度流淚。
過了隧道,再無眷村。
(感謝阿朵在采訪中提供幫助。參考資料:《生生世世》《生死遺言》《愛的練習本》《索多瑪城》《世紀末的華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