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在臺灣隨父母看《四郎探母》,先入為主地認為《四郎探母》就是一部宣揚孝道的戲。我坐在母親旁邊,看到楊四郎見娘,跪在地上,叩拜母親,口中唱著:“千拜萬拜,折不過兒的罪來—— ”看到母親竟然從皮包中找手帕拭淚,我不理解是為什么。
其實真正教我看懂《四郎探母》這出戲的,不是母親,而是服兵役時認識的一些軍中的老士官。
服兵役的時候,我住在陸軍軍官學校里,幫忙整理校史,在殘破不全的資料里看到一個軍事學校背后隱藏的巨大的歷史悲劇。寫到疲倦而沮喪的時候,走到校園里,碰到一些老士官,他們站起來,說:“少尉好!”他們畢恭畢敬地向我敬禮,他們的年紀比我大很多,我覺得有些不安,和他們一起坐下來,忽然聽到他們身邊的收音機里唱著一句:“千拜萬拜,折不過兒的罪來—— ”我心中一驚,面前這些面目蒼老黧黑、一生顛沛流離的老士官,他們的故事,仿佛就是楊四郎的故事,是戰(zhàn)爭中千千萬萬與親人分離的悲哀與傷痛,不可言說的心事,都化在一出“探母”的戲中。
我開始注意到鳳山黃埔軍校的校園中,或者整個黃埔新村的眷村中,總是聽到《四郎探母》,總是聽到一個孤獨蒼老的聲音,在某個角落里沙啞地哼著:“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我好比南來雁失群飛散……”
我在整理黃埔軍校校史的同時,開始和這些在各個角落聽《四郎探母》的老兵做朋友,聽他們的故事。
一個叫楊天玉的老兵,山東人。1949年的一天,他的母親打了一捆柴,要天玉扛著到青島城里去賣。那一年他16歲,扛著柴走了幾天,走到青島,正巧碰到國民黨軍隊撤退,他說:“糊里糊涂就跟軍隊到了臺灣。楊四郎15年沒有見到母親,我娘呢,20年了,也不知道我是死是活,到哪里去了?!?/p>
另外一位姓張的老兵,四川人。后來熟了,才知道他兵籍號碼牌上的名字不是他的真名。他總是說:“名字啊,不重要,不重要。楊四郎,楊延輝,不是也改了名叫木易嗎?”
如果《四郎探母》是清代官方的文宣,這種文宣是非常高明的,戲劇創(chuàng)作者抓到了人性的基礎(chǔ),使人有機會超越現(xiàn)實政治的對立關(guān)系,從“人”的本性出發(fā),互助互愛,不被團體的族群分化限制,有更闊大也更健康的倫理態(tài)度。
在臺灣與大陸政治分隔40年后,探親令下,我在報紙上讀到,忽然憶起那些軍中的老友,不知道他們是否都在回家探親的路上,在家鄉(xiāng)的老屋里長跪地上,或叩首于母親的靈前,心中仍是那一句:“千拜萬拜,折不過兒的罪來—— ”
后來有一陣子,不知道為什么,《四郎探母》忽然被禁演了。沒多久,又解禁了,甚至加上《新四郎探母》這樣的名字。我趕去看,看到探母見娘一段,照樣痛哭,照樣磕頭,照樣千拜萬拜。但是,拜完之后,忽然看到楊四郎面孔冷漠,從袖中拿出一卷什么東西遞給母親,然后告訴母親:“這是敵營的地圖,母親可率領(lǐng)大軍,一舉殲滅遼邦?!?/p>
我看了大笑。楊四郎的故事沒有完,在人被政治扭曲的現(xiàn)實中,楊四郎必須是埋伏在敵營的情報員,負有諜報的任務。因此,原本一出驚天地泣鬼神的戲,卻忽然使人對楊四郎產(chǎn)生了空前的反感。我看到一些剛?cè)嗤暄劬Φ睦媳?,忽然離座,他們走出劇院,走進繁華城市的荒涼夜色中去,因為舞臺上的楊四郎已經(jīng)被政治污染了。
《四郎探母》其實是一出反戰(zhàn)的戲,它以人的深情對抗戰(zhàn)爭、政治的殘酷。
四郎要見母親,是真情;四郎恨遼國,是真情;四郎愛鐵鏡公主,是真情;四郎回家,見到元配妻子孟夫人,覺得心如刀割,滿是愧疚懺悔,也是真情。楊四郎所有的真情糾結(jié)成他現(xiàn)世的矛盾,成為一種難以言喻的哀傷。人們愛楊四郎,跟著他一起唱“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是因為每一個人都暗自覺得自己也有跟楊四郎同樣的矛盾,在兩難的矛盾中,只有更多的自哀、自嘆以及自責吧。
(選自《蔣勛散文》/蔣勛 著/長江文藝出版社/2019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