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桂周

李賀在燦若星河的唐代詩人中是一個奇特的存在，號稱“詩鬼”。杜牧《李長吉歌詩敘》云：“鯨吸鰲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彼脑姼鑴?chuàng)作不是局部的調(diào)整，而是全新的創(chuàng)造，形成了凄艷詭譎的詩風。《李憑箜篌引》為《李賀詩集》的首篇，其“奇詭”的代表性無可置疑，頗可賞玩。

用典之奇

李賀才華橫溢，飽讀詩書，常常是“楞伽堆案前，楚辭系肘后”（《贈陳商》），作詩更是嘔心瀝血，筆補造化。因之，李賀的詩歌往往無一字無出處，無一字無來歷。據(jù)學(xué)者統(tǒng)計，李賀詩歌240余篇，用典就達530多處，一篇多處用典，有的甚至通篇用典（如《榮華樂》）。如果將李賀詩歌用典按照“經(jīng)史子集”來分類，我們發(fā)現(xiàn)他的用典多出自子部和集部，尤其是集部中的小說家類，多涉仙道與鬼怪，李賀從中汲取營養(yǎng)，熔鑄自己的詩歌。《李憑箜篌引》正是如此，幾乎通篇用典，且多與神話傳說有關(guān)。

《李憑箜篌引》全詩共14句98字，用典就有12處之多，讓人咋舌。使事用典不僅言簡而意豐，而且構(gòu)成互文，互照互映。

“空山凝云頹不流”化用《列子·湯問》中薛譚學(xué)謳的典故：“秦青弗止，餞行于交衢，撫節(jié)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云。”

“江娥啼竹素女愁”，江娥即湘娥，張華《博物志》：“舜之二妃曰湘夫人，舜崩，二妃啼，以涕揮竹，竹盡斑?！彼嘏莻髡f中與黃帝同時的神女，《史記·封禪書》：“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所以揚雄《太玄賦》說：“聽素女之清聲兮，觀宓妃之妙曲?！?/p>

“芙蓉泣露香蘭笑”亦有所本。北齊劉晝《新論·言菀》：“春葩含日似笑，秋葉泫露如泣。”劉向《別錄》載鄒衍“吹律生暖”的傳說，“鄒子居之，吹律而溫氣至，而黍生”。吹律生暖，故箜篌弦音可以融化冷光，“十二門前融冷光”。

“石破天驚逗秋雨”是從師曠彈琴的傳說演化而來，《藝文類聚》卷四十一引韓子語：“師曠奏之，有云從西北來，再奏之，大風至，大雨隨之，裂帷幕，破俎豆，隳廊瓦?！?/p>

李賀生活的中唐尊道成風，而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又備受挫折與打擊，這讓他深受道教文化影響，常常沉醉于自己創(chuàng)造的神仙般的世界。自然而然，受道家影響寫出的詩歌，其用典多與神仙、神話有關(guān)。另一方面，李賀深愛楚辭，“咽咽學(xué)楚吟”（《傷心行》），“楚辭系肘后”（《贈陳商》）。李賀把屈原作為自己學(xué)習的榜樣范本，不時地翻檢揣摩，繼承和發(fā)展了屈原的浪漫主義精神，這主要表現(xiàn)在大膽而神奇的藝術(shù)想象上。詩人通過大膽而豐富的想象，借助于神話傳說，描繪出宇宙間的奇麗景象，構(gòu)成了詩歌內(nèi)容和結(jié)構(gòu)上的波瀾起伏、百轉(zhuǎn)千回?！独顟{箜篌引》的用典大多涉及神靈怪異，詩歌表現(xiàn)為想象奇特、筆力夸張，構(gòu)成了瑰麗詭譎的精神世界。

“二十三絲動紫皇”，道教稱天上最尊的神為“紫皇”，《秘要經(jīng)》稱：“太清九宮皆有僚屬，其最高者稱太皇、紫皇、玉皇?！?/p>

“女媧煉石補天處”，講的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淮南子·覽冥篇》）的故事。

“夢入神山教神嫗”典出《搜神記》卷四：“永嘉中，有神現(xiàn)兗州，自稱樊道基，有嫗號成夫人，好音樂，能彈箜篌，聞人弦歌，輒便起舞?！?/p>

“老魚跳波瘦蛟舞”，源自《列子·湯問》：“瓠巴鼓琴而鳥舞、魚躍?！比绱顺錾袢牖蛯崬檠葑嘀?。

“吳質(zhì)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也有來歷依據(jù)，《酉陽雜俎·天咫》：“舊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異書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樹創(chuàng)隨合。人姓吳名剛，西河人，學(xué)仙有過，謫令伐樹?！薄段褰?jīng)通義》記載：“月中有兔與蟾蜍。”

李賀用典不是作為點綴，浮于詩歌表面，而是如劉勰說的“據(jù)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文心雕龍·事類》）他是用典故來鋪陳說事，使之成為詩歌內(nèi)在的筋骨，不僅是“用人如己”，而且是“老樹新花”。比如，“江娥啼竹”講的是舜帝的兩個妃子娥皇和女英的故事，她們千里尋夫，得知舜帝已死，埋在九嶷山下，抱竹痛哭，淚染青竹，淚盡而死。但是詩人在這里卻賦予這個老故事以新生命，寫成她們聽到李憑的演奏而深深感動，乃至淚灑斑竹，從而充分表現(xiàn)了音樂的效果?！皡莿偡ス稹钡牡涔蚀蠹乙捕炷茉?，但在這里卻變成了吳剛聽琴聲入迷，停止了工作，靠在桂花樹下，不休不眠，和《陌上?！防锏摹案咄淅纾z者忘其鋤”有異曲同工之妙。這樣，無論是神仙還是風物，云朵、江娥、素女、紫皇、女媧、神嫗、老魚、瘦蛟、吳質(zhì)、寒兔等都成了演奏會的聽眾，如癡如醉，“如聽仙樂耳暫明”。

烘托之奇

清人方扶南點評：“白香山‘江上琵琶，韓退之《穎師琴》，李長吉《李憑箜篌》，皆摹寫聲音至文。韓足以驚天，李足以泣鬼，白足以移人?！保ā独铋L吉詩集批注》卷一）但是，無論是《琵琶行》還是《聽穎師彈琴》，都是以正面描摹音樂為主，通過比喻來表現(xiàn)琴聲的起落變化、音色的強弱緩急，都是直接描寫音樂。同時通過自己及周圍人的感受來側(cè)面烘托音樂，表現(xiàn)出自己的情感。而《李憑箜篌引》對于音樂旋律本身著墨極少，正面描寫勉強只有一兩句——“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直接描寫音樂的音色和表情變化，由清脆激越到凄厲婉轉(zhuǎn)，由悲戚慘淡到流麗歡快。詩人以豐富的想象力，用更多的筆墨來寫聽音樂的感受，進行側(cè)面烘托。

《李憑箜篌引》的側(cè)面烘托是分組連發(fā)，極具沖擊力。先是用在開場，先聲奪人，寫空山的浮云為李憑的弦音所感，頹然凝滯，仿佛俯首諦聽。接著寫到連傳說中的帝妃都為之揮淚，神話中善于鼓瑟的神女都為之觸動愁懷。樂音美妙，不僅移情于物，而且感動了神，真的具有感天動地的藝術(shù)力量！中場過后，在高潮和尾聲部分，一連用了八句烘托，詩人以天才的想象力驅(qū)使一個又一個神話傳說，創(chuàng)造一個又一個陸離奇詭。從人間寫到天上，從天地宇宙寫到夢幻場景，幽玄神怪聯(lián)翩而至，真的是驚天地泣鬼神！

清代黃周星的唐詩選本《唐詩快》里有這樣的話：“本詠箜篌耳，忽然說到女媧、神嫗，驚天入月，變眩百怪，不可方物，真是鬼神于文。”李賀的側(cè)面烘托也不是從自己和一般的聽眾入手，而是寫想象中的神話人物、生靈的感受，來表現(xiàn)音樂的美妙。他驅(qū)使神仙、魚獸、花木、風物等為詩歌服務(wù)，寫他們?yōu)槔顟{的箜篌所傾倒、所陶醉，使得空山凝云、江娥悲泣、石破天驚、老魚跳波、瘦蛟起舞、吳質(zhì)不眠，寒兔入迷，從人間寫到天上，從山川、京城寫到太空、仙界，從而創(chuàng)造出光怪陸離而又魅力無限的音樂世界。比如“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寫樂曲的輕柔和暢，如同三月春風，連深秋風寒露冷的氣候都給吹暖了，一向超然物外、索居獨處的天帝也被深深打動，極具夸張，極富想象，為無形莫測的音樂寫照傳神。正如清代姚文燮《昌谷詩注》所說：“天地神人，山川靈物，無不感動鼓舞?！痹娙诉\用側(cè)面烘托手法，通過渲染演奏的環(huán)境氣氛，聽眾的情緒變化、陶醉其中來突出音樂的魅力，頌揚了李憑高超的技藝。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難得一回聞！詩歌在幽深渺遠的神話世界里戛然而止，仿佛樂曲還在綿渺的天上人間回旋蕩漾，余音繞梁，令人沉醉神往。

用字之奇

李賀寫詩，喜歡鏤金刻玉，愛用一些硬性的詞語，無論是名詞的比喻，還是動詞、形容詞的描述形容。也正因為如此，“皆變輕清者為凝重，使流易者具鋒芒”（錢鐘書《談藝錄》）。《李憑箜篌引》也是如此，如“張”“頹”“碎”“破”“凝云”“老魚”“瘦蛟”“昆山之玉”“女媧之石”等?！皡墙z蜀桐張高秋，空山凝云頹不流”，“張”，原本是指給弓上弦或拉緊弓弦，往往給人緊張之感，這里寫李憑調(diào)緊琴弦，準備開始演奏。一個“張”字不僅寫出了箜篌的錚錚有聲，而且為下文的金石之喻埋下伏筆，更重要的是寫出了音樂情韻的高遠飽滿，演奏者鋒芒畢露、銳不可當?shù)臍鈩?，絕不像琵琶女的“轉(zhuǎn)軸撥弦三兩聲”那樣的悠閑和纏綿。輕飄的流云變成了“凝云”，竟然凝滯不動！而“頹”在這里則是堆積之意，傳神地寫出云彩仿佛被琴音擊中，失神傾倒的樣子，正好應(yīng)了“響遏行云”的典故。

由硬性詞語再擴展一下，我們發(fā)現(xiàn)李賀喜歡用一些感覺色彩強烈、傷感意味濃重的字詞。情感詞語，如“啼”“泣”“愁”；觸覺詞語，如“冷”“寒”；色彩詞語，如“白”（宋本為“空白凝云頹不流”）、“紫”；狀態(tài)詞語，如“老”“瘦”?！鞍住奔葻o所不包又寥落空虛，能夠表現(xiàn)哀愁肅殺氣氛、空曠寂寥充滿失望的情感?！白稀眲t為冷色調(diào)，既高貴而又冷艷，是道教和某些朝代的統(tǒng)治者所崇尚的色彩?！袄萧~”“瘦蛟”，也是偏向枯寂瘦硬，本身并無多少美感。如此突兀怪異，刺激著讀者的感官與情緒。

盡管就詩歌的部分詞語和意象來看，具有凝重堅固的性質(zhì)，但就整體來看卻并非如此，而是迅疾流轉(zhuǎn)、氣體飄動，變得別開生面。錢鐘書先生說，李賀的詩歌，“如冰山之忽塌，沙漠之疾移，勢挾碎塊細石而直前，雖固體而具流性也”（《談藝錄》）?！笆铺祗@逗秋雨”的“逗”字，是逗引之意，突然引發(fā)一場秋雨，仿佛呼呼有聲，噼啪作響，迅速之中含有一種尖銳之感?！袄萧~跳波瘦蛟舞”，盡管看上去老弱無力，瘦骨嶙峋，但一個“跳”字、一個“舞”字，卻又那樣飄疾有力，讓人驚心動魄、過目不忘?！奥赌_斜飛濕寒兔”，不說露珠下滴，卻說是“飛”，不僅寫出露滴輕盈之態(tài)，也極具沖擊力。盡管在現(xiàn)實中苦悶抑郁，“一心愁謝如枯蘭”（《開愁歌》），但李賀是一個生命欲望極其強烈的詩人，他并不喜歡純粹的空寂落寞，而是在荒涼中追尋斑斕的色彩，在死寂中表現(xiàn)生命的躍動。所以《李憑箜篌引》里有“叫”有“笑”，更有石破天驚、瘦蛟起舞。

李賀用詞追求新奇，力避熟爛，喜歡舍近求遠。誠如袁行霈先生所說：“他極力避免平淡，追求峭奇，好像是用韓愈寫古文的方法來寫詩，即所謂‘詞必己出。”比如“露腳斜飛濕寒兔”，詩人不說露水或是露滴，而說“露腳”，就十分新穎形象。不僅寫出露珠的密集如線般墜落，也把它人格化了，使它具有生命特征，仿佛露滴也沉醉在音樂之中，連飛落的腳步也是斜的。再如直接描寫箜篌弦音的“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兩句，詩人根本不用我們熟悉的意象來寫，而是追求新奇的詞語。昆山之玉幾人能見？玉碎山崩更有幾人能聽？鳳凰是傳說中的神鳥，估計沒人見過，鳳凰鳴叫，大概也只能想象它的婉轉(zhuǎn)絕美?；◣吨樵境Ｒ?，但如泣眼似淚珠，則顯得十分奇特。盛開的蘭花，我們一般人也都見過，但如果說它露齒含笑，只能說是神來之筆了。所以，這里詩人運用夸張、擬人、比喻、通感等多種手法，以聲喻聲，以形類聲，寫出了音樂的起伏變化、優(yōu)美動聽。

李賀的詩歌奇之又奇，更注重內(nèi)心的情緒、感覺乃至幻覺，而忽視客觀事物的固有特征和理性邏輯，不遵尺度，打破常規(guī)。這是李賀所長，但有時也落入晦澀零亂的陷阱，如李東陽說的“無天真自然之趣”（《麓堂詩話》）。讀《李憑箜篌引》的時候，我們或許也會有這樣的遺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