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洪權
【內容提要】凌孟華的《故紙無言:民國文學文獻脞談錄》低調樸實,可見著者頗為自信的學術底氣。其所收錄文字或在前輩學者研究基礎上做著拾遺補缺的重要工作,或映射著者在作家演講活動及現場記錄研究領域的先行者側影,或在對既有研究成果的商榷推進中顯示深邃的學術眼光和特有的歷史關懷,或在文學史料的深度挖掘中展露文人事之辨析功夫與敘述能力。其研究思路,不僅建構起故紙有“聲”的學術觀察和判斷,而且還推進到非文學期刊的文學性研究領域,拓展了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學術空間。
案頭這本《故紙無言:民國文學文獻脞談錄》(以下簡稱《故紙無言》)初版于2016年2月,由人民出版社出版,作者凌孟華教授。孟華是我的碩士同窗。猶記得我第一時間拿到舊友第一部學術著作,真心為他感到高興。但我并未發(fā)表只字片語。四年來,此書頗受好評,已有王本朝先生的《讓歷史紙屑釋放出新的意義——評〈故紙無言:民國文學文獻脞談錄〉》[1]、宮立的《凌孟華:“讓無言的故紙發(fā)聲”》[2]等多篇書評發(fā)表。于是也想寫點文字表達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草成這篇札記。
一
孟華有詩人氣質,碩士期間頗關注詩人詩作,如穆旦、舒婷、林子、王小妮、翟永明、唐亞平、伊蕾,乃至尹麗川、巫昂等,多立足文本進行解讀分析。真正點醒他學術研究轉向的,是此書后記提及的2009年重慶“文學史料與抗戰(zhàn)文學”學術研討會暨中華文學史料學學會近現代史料學分會第二屆學術年會。那次會議,我以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博士生的身份回到母校重慶師范大學參會,導師陳子善先生亦一同前往。孟華說:“會上關愛和、陳子善、劉福春、張桂興、李怡等先生的發(fā)言點燃了我對民國文學文獻的學術熱情,激發(fā)了我對現代作家佚作搜集與版本考證的濃厚興趣。隨后,開始把更多的精力投入了民國文學文獻之中?!盵3]這種精力投入、學術轉向的成果,正是這部《故紙無言》。
舊期刊、舊報紙、舊書籍乃基礎性的史料文獻,恐怕是從事中國現代文學史料搜集整理者最基本的觀念常識。但隨著網絡資源數字化的發(fā)展,尤其是在各類文獻資源數據庫持續(xù)建成開放之后,文學史料的搜集和整理也有了便捷之途徑。但在孟華2009年轉入中國現代文學史料的搜集整理行列之際,條件還沒有今天這樣簡便。當時我主要依托的是民間的愛如生、國學數典等網絡資源,以及四川大學、武漢大學、清華大學、華東師范大學等高校的圖書館和上海圖書館等;而他依托的則主要是重慶圖書館的資源,在館藏的原始期刊、報紙、書籍等民國文學史料中慢慢翻閱尋找。他依靠的真是“故紙”,是那發(fā)黃的、帶有歷史味道的、甚至在不小心的翻閱中就可能碎掉的歷史斷片,或者是檢驗研究者視力與耐力的黑白縮微膠卷。其實,翻閱“故紙”的人不在少數,但并不是每個翻閱的人都有收獲,孟華卻是大有收獲者。他在著作中提及的刊物,有《大江月刊》《國訊》《三六九畫報》《一四七畫報》《大中》《知識與生活》《婦女文化》《民歌》《光明》等,好多刊物在那時(甚至今天)都處于未開發(fā)之狀態(tài)。后來他選擇生僻的非文學期刊《國訊》作為其博士論文的選題與研究對象,說明他發(fā)現了真正的、帶有整體觀念的學術問題(非文學性期刊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的學術問題,可能會成為學界未來的學術生長點)。這一過程竟然是“水到渠成”的,書中收錄的《戰(zhàn)后北京綜合社科期刊〈大中〉敘錄》(北京應為“北平”,或系《北京社會科學》發(fā)表時調整)、《戰(zhàn)后上海詩歌音樂刊物〈民歌〉鉤沉》應為他的試水文章。
二
即使是已被研究者發(fā)現梳理過的有學術價值的期刊,著者亦能夠在前輩學者的研究基礎上努力推進,做著拾遺、補缺的重要基礎性工作。著作中收錄的《吳興華抗戰(zhàn)中敘親情表家世的重要佚文〈記亡妹〉》《穆旦清華大學時代的集外文〈這是合理的制度嗎?〉》《俞平伯及其〈“宣傳”“黨”這兩個詞你怎么看法?〉》就有對《吳興華詩文集》《俞平伯全集》《穆旦詩文集》等基礎性文獻的補遺之功。吳興華曾被夏志清稱之為繼陳寅恪、錢鍾書之后的第三代“兼通中西的大儒”。這是一般的說法,但據孟華考證,此說出現在夏先生著述中不假,但系“轉述宋淇書信”[4]。吳興華在詩學、文學、翻譯等諸多領域成就斐然,但其生平細節(jié)始終給人不夠清晰之感覺。著者對佚文《記亡妹》的發(fā)掘,不僅呈現出吳興華的散文才華,“是紀念胞妹的散文中的經典,藝術效果幾可直追隨園老人,堪稱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祭妹文》”[5],而且填補了吳興華的生平細節(jié),包括他的家庭成員、兄弟姊妹排行、進入大學時間、文學創(chuàng)作起步時間等[6],修正了張松建、謝蔚英、郭蕊等人的研究或回憶。穆旦集外文《這是合理的制度嗎?》的發(fā)現,呈現出孟華扎實的文獻功底,和學術研究代際之間的“薪火相傳”?!肚迦A副刊》本為清華學子發(fā)表作品的重要園地,但因歷史原因,包括國家圖書館、清華大學圖書館等大型圖書館都缺藏該刊第八期。著者通過多種渠道在上海圖書館查到這一期,首先還原了《清華副刊》這份期刊的整體性,其次是在閱讀中發(fā)現穆旦的集外文,從而證實易彬等學者此前對穆旦的學術判斷,落實了又一穆旦與魯迅之間“內在的精神勾連及歧異之處”[7],并對《清華副刊》的精神追求有自己的定位[8],還伸展到穆旦后期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精神特質與中國現代文學傳統的關系[9]。其對《穆旦年譜》《穆旦評傳》的細節(jié)修訂已經引起易彬的注意,將在再版時參考;而其核查《文聚》第2卷第2期封三原文,對《穆旦詩文集(二)》編入的《關于〈探險隊〉的自述》之脫字、衍文等具體意見,卻未見《穆旦詩文集》修訂版采納,在2018年4月版中,仍是“使我寫下過去這些東西”,仍是“我仿佛看見了那尚未灰滅的火焰”[10],可謂遺憾。俞平伯作為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代表,如何建構、表達自己對“黨”、對“宣傳”這兩個詞的特殊認識,在1947年2月21日寫作的《“宣傳”“黨”這兩個詞你怎么看法》這篇文章里有明確的呈現,從文字的細節(jié)處可以看出他與當時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精神追求之間的內在聯系[11],為學術界深入研究俞平伯作品和行為提供了新的闡釋空間。
作家的演講活動及其相關的現場記錄文字,本是中國現代文學現場中非常重要的文學活動資料,胡適、魯迅、郭沫若、郁達夫、沈從文等人都曾有大量的演講記錄。這應成為今后學術研究的著力點。孟華是此研究領域的先行者之一。著作中收錄了《郭沫若1943年寫作經驗演講》《謝冰心1943年寫作漫談演講》《謝冰心1947年日本觀感演講》三篇論文,不僅還原了作為作家的郭沫若、謝冰心在寫作經驗上的現場分享,而且提出了頗為敏銳的學術問題:“演講記錄稿的入集問題”[12]。著者堅持自己的觀點并提出可行方案:“不管有沒有經過演講者的校閱,能確認的確是演講者所講的記錄稿都具有特殊的價值,從‘全集’要‘全’的角度,不妨收入全集并加以注釋說明?;蛘呤遣捎酶€(wěn)妥的做法,編入附錄?!盵13]這樣謹慎的學術研究態(tài)度,無疑將拓展孟華的學術視野。他所關注的問題之學術深度,亦會真正呈現出來。
版本考訂是中國現代文學史料研究者的基本功。朱金順、陳子善、解志熙、龔明德等老一輩學者在這方面的學術成果有明顯的示范意義。著者在本書中收錄的《郭沫若〈謁見蔣委員長記〉版本流變問題補正》《俞平伯地位特殊的〈為潤民寫本〉及其初刊本》《謝冰心著名譯作〈吉檀迦利〉被遺忘的初刊本》《穆旦抗戰(zhàn)勝利后的重要短詩〈云〉之版本考辯》四篇論文,立足《謁見蔣委員長記》《為潤民寫本》《吉檀迦利》《云》的文本修改與版本變遷,一方面是對蔡震(對郭沫若的研究)、孫玉蓉(對俞平伯的研究)、王友貴(對冰心的研究)、易彬(對穆旦的研究)等學者研究成果的商榷或推進,另一方面則是對具體語境的歷史還原,呈現出接近歷史現場的某種努力。這里僅以《郭沫若〈謁見蔣委員長記〉版本流變問題補正》加以說明。蔣介石(“蔣委員長”)這個名字,在特殊時代曾是一個敏感的政治詞語。著名的郭沫若研究專家蔡震曾關注過《謁見蔣委員長》這篇文章,質疑它的真實性,寫過《〈謁見蔣委員長〉子虛烏有?》一文,提出郭沫若的《謁見蔣委員長》“其實是子虛烏有的”。孟華對蔡震的觀點提出商榷,認為“《謁見蔣委員長》雖然還沒有發(fā)現,但《謁見蔣委員長記》畢竟是存在的,只是一字之差,似乎也有理由認為不是子虛烏有”[14],進而考察《申報》版和1958年《郭沫若文集》版之間的版本差異,提出對蔣委員長的稱謂等多達六十余處的修改,不管是增、改、刪還是換,“是可以理解的”,提出“還原到歷史現場中的《謁見蔣委員長記》,是郭沫若20年代《請看今日之蔣介石》與40年代的《抗戰(zhàn)回憶錄》之間的重要歷史鏈條,只有聯系起來對讀這些文字,才能全面把握郭沫若對蔣介石的認識變化,從一個側面透視現代史上的郭沫若、蔣介石乃至國共關系的復雜性”[15],真正顯示出深邃的學術眼光,和人文學者特有的歷史關懷與史實洞見。
《故紙無言》收錄論文13篇,立足考察的文藝家則有詩人吳興華、穆旦、俞平伯、郭沫若、謝冰心等5位。這種對詩人詩作的關注,承續(xù)了著者碩士時期的“喜好”。魯迅作為研究對象壓軸出場,則是以故事軼聞的“梳考”為中心,顯示的是孟華在文學史料深度挖掘中對文人(作家)故事的辨析功夫與敘述能力,呈現出作為學者如何敘述歷史(故事)的一種新的寫作風格和研究趣味。其與“著名魯迅研究學者”紀維周先生的商榷,對“全國著名特級教師”方圓之“改編”的反思,都有求真的勇氣與現實的關懷。紀先生雖有撰文回應,但如孟華所言,的確是“有避重就輕之嫌”,而孟華最后的“釋然”與祝愿[16],也見其個人尺度與仁厚情懷。方圓方面,則仍在將存在諸多問題的“改編”編入新的出版物,如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讀故事 學作文》之《標點和空格》[17],可謂失察。這方面的努力推進文字,展現在他為《傳記文學》雜志的“有一種信仰叫北上”專題撰寫的《黃炎培1949年日記中的“知北游”》[18]一文中,這也是我一再追求的學術趣味:真正的學術研究,就是講一個有情節(jié)的故事。
三
著者把他的第一部學術著作取名為“故紙無言”,副題為“民國文學文獻脞談錄”,交代“考辨不厭其煩,論述不避瑣屑”,是低調樸實的,也是頗為自信的學術心態(tài)?!肮始垺钡拇_無“言”,它靜靜地躺在圖書館的某個角落,或者存封于凝固的膠片之中,怎么可能有“言”呢?但換個角度看,“故紙”刊印、記錄、保留著當年原始的豐富的鮮活的文史信息,其實是有“聲”的,至少可以借助整理研究發(fā)“聲”。在我看來,孟華的這種“故紙”無“言”的研究思路,不僅建構起故紙有“聲”的學術觀察和學術判斷,而且還推進到非文學期刊的文學性研究領域,拓展了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學術空間。這是一種大的文學史觀的學術建構,正呼應了學者錢理群、楊義以降,特別是李怡2014年以來《戰(zhàn)時復雜生態(tài)與中國現代文學的成熟——現代大文學史觀之一》[19]等成果努力倡導與實際推進的“大文學史”觀念,它將是今后中國現當代文學學術界新的增長點。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期待著者的博士論文《非文學期刊與抗戰(zhàn)文學形態(tài)——以〈國訊〉作家佚作為中心》盡快納入出版日程,呈現《故紙無言:民國文學文獻脞談錄》之后的學術研究方向與收獲。
【注 釋】
[1]王本朝.讓歷史紙屑釋放出新的意義——評《故紙無言:民國文學文獻脞談錄》[J].現代中文學刊,2020(1).
[2]宮立.凌孟華:“讓無言的故紙發(fā)聲”[N].中華讀書報,2020-2-12.
[3][4][5][6][8][9][11][12][13][14][15][16]凌孟華.故紙無言:民國文學文學脞談錄[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301,3,7,13,30,33,46,72,73-74,127,130-132,287-289.
[7]易彬.雜文精神、黑暗鬼影與死火世界——魯迅與穆旦比較論[M]//魯迅與“左聯”:中國魯迅研究會理事會2010年年會論文集.長沙: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226.
[10]穆旦.關于《探險隊》的自述[M]//李方編.穆旦詩文集(二).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69.
[17]方圓,曹燦,張嵐等編.讀故事,學作文[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9:9-10.
[18]凌孟華.黃炎培1949年日記中的“知北游”[J].傳記文學,2018(11).
[19]李怡.戰(zhàn)時復雜生態(tài)與中國現代文學的成熟——現代大文學史觀之一[J].北京師范大學學報,201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