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瑩瑩
(太原師范學院 文學院,山西 晉中 030619)
神話傳說故事是一個民族的精神密碼之鑰,它“所內在的人類文化基因,決定了神話即便遠離人類神話時代依舊‘神力’無限,不僅為人類提供了詩性智慧,也為人類提供了返歸自身的航向與能力。這也就是神話不斷為人類世代重述的根源”。每個時代對于神話傳說故事的解構與重塑,都是對當時思想潮流的反映。所謂“故”事“新”編,就是讓傳統(tǒng)經典神話擁有現(xiàn)代精神內核,是經過“祛魅”后的“返魅”。
再造神話的方式,其中一個是針對民族神話傳統(tǒng)的某一特定題材的現(xiàn)代再創(chuàng)作?!赌倪钢凳馈?后文簡稱《魔童降世》)即是如此,它不僅顛覆了《西游記》《封神演義》等經典文本中傳統(tǒng)的哪吒故事,也突破了《哪吒鬧?!?1979年,上海電影制片廠)塑造的正直勇敢的白衣“小英雄”形象;該片將人物形象、人物性格、人物關系予以全新改造,重點改寫了“大鬧東?!薄跋魅馓薰恰薄吧徎ɑ怼钡却碓裨捑璧脑颓楣?jié)。不僅成功將經典文本進行“陌生化”處理,賦予舊故事以新鮮感,更是融入了當下的審美取向與價值關切——消解了“神性”的神圣莊嚴,還原了“人性”的曲折復雜;瓦解了“禮法”的等級桎梏,構建了“個體”的自由意志。
《魔童降世》開宗明義,點明了此版“哪吒”的與眾不同。同樣是殷夫人辛苦懷胎三載六月,《封神演義》中哪吒出世是“只見房里一團紅氣,滿屋異香。有一肉球,滴溜溜圓轉如輪。李靖大驚,望肉球上一劍砍去,……分開肉球,跳出一個小孩兒來,滿地紅光,面如傅粉,右手套一金鐲,肚腹上圍著一塊紅綾,金光射目……分明是個好孩子,又不忍作為妖怪壞他性命”;《魔童降世》則著重突出了“魔”字:剛來到這個世界的哪吒,無法控制體內的魔丸之力,像一顆躁動不安的紅色“保齡球”,沖向目瞪口呆、驚慌失措的眾人,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裂變出手腳,帶著對自己力量的無限欣喜與強烈好奇,屢次施放火拳摧毀樹木、搗毀房屋、恐嚇人群。相較于《封神演義》李靖將哪吒視為“非妖即怪,定非吉兆”的家庭內部矛盾,《魔童降世》將這一矛盾擴大,全體陳塘關百姓見證了他的出生,集體將其視為妖孽魔物,更有瞽目老人挺身而出“仗義執(zhí)言”——“陳塘關世代抵御妖族,關內百姓和妖魔不共戴天,事已至此,還望李大人以大局為重,做軍民之表率?!薄叭诵闹械某梢娛且蛔笊健保倪甘悄杌?,帶著原罪而來,注定遭受天劫而去,即使李靖做出鄭重承諾、殷夫人疲于除妖撫民,“但百姓對哪吒始終相當?shù)钟|”。“他人即地獄”,就成為《魔童降世》中哪吒與百姓關系的絕妙寫照(互為“地獄”)——“如果你惡化了與他人的關系,那么你自己就得承擔地獄之苦的責任,這時的他人就是你的地獄。再者,如果你不能正確對待他人對你的判斷,那么他人的判斷就是你的地獄。他人的判斷固然很重要,但一個人如果把他人的判斷當成最高裁決,來判定自己存在的價值,那么他就會陷入精神困苦之中。”
影片別出心裁地設計了一段回憶情節(jié),揭開了深埋哪吒心底的“童年創(chuàng)傷”:年幼的哪吒第一次成功偷偷溜出家門,他的雙眼充滿了得逞的頑皮與單純的稚氣。當一個小女孩無意將毽子踢到他面前并邀請他一起玩耍時,哪吒稍作遲疑后旋即滿心歡喜地答應。此時,路人發(fā)現(xiàn)了偷跑出來的哪吒,眾人先是疑惑“不是關在府里了嗎?怎么放出來了?”緊接著,女聲大漢大喊“快逃?。 眻A滑世故的大人們不看僧面看佛面地紛紛作鳥獸散狀落荒而逃(一位老嫗立馬抱走了哪吒的小玩伴)。此時的哪吒還不明白為何大家對于自己的出現(xiàn)如此驚恐失措,依然想著去撿拾遺落在地上的雞毛毽,但無知魯莽的少年卻向他潑臟水扔雞蛋并對他惡語相向,他不明所以、備感委屈,小拳頭漸漸握緊,戾氣也漸漸爬上那張原本懵懂可愛的臉龐。目光和流言禁錮了周遭的一切,裹挾在其中的威懾力與恐懼感,才是地獄中真正的刑具與劊子手。哪吒無法左右百姓的偏見,既恨他們,又無比渴望得到大家的接受與認同。懸浮于李府之上的結界更是不斷強化著哪吒心中的“自我認知”,所以他一次次地叛逆出逃,或是惡作劇式地施以報復以求玩伴,或是自告奮勇地降妖除魔等待褒獎;但事與愿違,哪吒每次努力換來的都是更深一層的誤解。
雙方的誤解積累至“海夜叉作亂”到達頂峰。東海之濱,瞽目老人再次諫言“哪吒燒毀村莊,綁架孩童,毆打村民。李大人,您務必將他關起來,不能再放出來啊”,“伏魔幫”的少年領袖阿丑也在旁邊附和“把他關起來,關到死為止!”不難看出,哪吒即是百姓的“地獄”。反觀哪吒,他順應著百姓的“期待”,頹喪地承認“我是小妖怪,逍遙又自在,殺人不眨眼,吃人不放鹽”??墒撬炔诲羞b也不自在,將自己囚禁于他人的目光里,并以此作為自我存在的依據(jù)。百姓的判斷亦是哪吒的“地獄”。所以,再次被遣返回家的哪吒一反常態(tài),不吃不喝,自暴自棄,甚至憤世嫉俗地唱道:“生活你全是淚,沒死就得活受罪;越是折騰越倒霉,越有追求越悲催;垂死掙扎你累不累,不如癱在床上睡?!比绱诉@般地強裝老成,用一副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來遮掩自己脆弱的心理防線。他渴望有人看到他的“外強中干”,有人理解他的孤立無援;因此,當他聽到敖丙對自己說“是眼睛里面進沙子了吧?讓我看看,我?guī)湍愦荡怠敝蟛艜榫w失控,才會對于友情的渴望那么執(zhí)著強烈。
藝術是時代的鏡像反映。隨著時代的變遷,古老故事中的人物形象也不可能一成不變,“文本作為具體歷史語境的產物,映射出每個時代深層的文化心理”?!赌凳馈分兴茉斓哪倪浮{皮叛逆非主流,聰明狡黠有主見,自戀逞強好面子,桀驁不馴、特立獨行,善于自嘲、習慣獨處,渴望理解與關懷——這是帶有導演餃子這位80后青年成長記憶與生命體驗的“當代哪吒”,更是被打上80后精神烙印的“新新哪吒”。與哪吒的境遇類似,中國社會的80后這一概念誕生之初即帶有消極色彩的否定意味(與20世紀60年代美國“垮掉的一代”如出一轍)。他們伴隨著改革開放、市場經濟一起成長,且多是獨生子女,與父代相比有著顯著的時代特征。
首先,他們強烈集中地表達“自我意識”,但在“自我”求證的過程中,“自我”卻逐漸消失,陷入了空前的“虛無”與“絕望”。當“我”作為一個單獨的個體觀察世界時,會產生向心力作用——世界向“我”聚攏,“我”是世界的中心,這時的“我”完全自由,“我”成為“主體”,會形成“主體”的超越性,這就是“主體我”。當我發(fā)現(xiàn)自己被他人凝視,“我”在他人的目光中變質了,“我”成為被凝視的對象(“他者”),“我在我的活動之中把別人的注視當作我自己的可能性的物化和異化”,“我”被他人的目光所奴役,這是對“主體我”的自由性與超越性的剝奪,于是“主體我”被替換為“對象我”,“他者”成為“我”眼中的“主體”,而由我的目光建立起來的那個“我的世界”徹底崩潰。無論是影片中的哪吒還是作為觀影者的80后青年,都有相似的成長體驗:在《江山社稷圖》中靠著勤奮努力建立起來的“我的世界”,于初出茅廬之際、嶄露頭角之時,就被現(xiàn)實中的“烏合之眾”擊打粉碎。
其次,他們有著根深蒂固卻不易察覺的匱乏感——物質生活相對豐裕,精神世界較為封閉,他們渴望朋友,渴望陪伴。李府是陳塘關的獨門大戶,李靖是陳塘關總兵(還是“天命之人”),哪吒自然是名副其實的“官二代”,盡管生活條件十分優(yōu)渥,但終日關在府里既無人陪也無事做,只能靠“翻墻搗瓦摔瓶罐”發(fā)泄過剩的精力,引起家人的關注。成長中的孤獨是“哪吒們”最深切的生命初體驗。還好“知子莫若母”,殷夫人誠邀“坐墻頭”的“熊孩子”踢毽子,被困在高墻之內的哪吒終于有了片刻的歡愉。但母親畢竟是肉體凡胎,即使全副武裝也難以招架,再加上軍務繁忙,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許諾“下次一定陪你玩到盡興”;哪吒嘴硬一躍墻頭,卻在母親離去后流露出失落寂寞的神色。直到遇到敖丙,他不僅和自己實力相當,還愿意陪自己玩到夕陽西下。小孩子之間的友誼很純粹,偷得半日之閑,即為莫逆之交?!耙驗槟闶俏椅ㄒ坏呐笥寻?!”/“你也是我唯一的朋友。”雖是小兒稚言,卻一諾千金。因為友誼,他們得以互相救贖(詳見第三部分)。
當長輩(瞽目老人之流)還在憤慨“一代不如一代”之時,80后青年已經逐漸成長為中國社會的主力軍,展現(xiàn)出屬于他們的精神與活力?!扒嗌秸诓蛔?,畢竟東流去”,新時代的哪吒們不再是父母師長眼中百無一用、惹是生非的小孩子,而是掙脫庇護勇敢承擔屬于自己的社會責任與歷史使命的弄潮兒(“我自己的命我自己扛!”)。并且他們不認命,敢想敢拼的氣概毫不遜色于前輩,甚至因為成長環(huán)境的得天獨厚,表現(xiàn)出卓絕非凡的自信(“我命由我不由天!是仙是魔,我自己說了才算!”)。《魔童降世》中的哪吒因其洋溢著濃郁的時代氣息與現(xiàn)實觀照,從而獲得了觀者極大的認同感。
一反《西游記》《封神演義》《哪吒鬧?!分小案钊膺€母”“剔骨還父”等經典段落所展現(xiàn)出“父子相克”的極端對峙,《魔童降世》的人物敘事,呈現(xiàn)出更接近于現(xiàn)代“獨生家庭”的親子關系,為觀者構建出一個家庭秩序的理想范本。
《魔童降世》首先突出了現(xiàn)代家庭中“母親”的中心地位?!耙蠓蛉恕辈辉傧瘛斗馍裱萘x》中“以夫為綱”的謹小慎微、左右為難,更不似《哪吒鬧?!分袊乐亍叭毕?,而是獲得了更多的“主動權”與“話語權”。其出場形象頗有“女俠”風采,令觀者耳目一新:殷夫人懷孕三載有余,在丈夫李靖小心翼翼的攙扶陪伴下,去女媧廟祈福;她一手拿肉,一手持餅,邊走邊吃,眼神充滿煩悶與不屑;并且故意縱身一躍,跳過門檻;面對神像,也極不恭敬,甚至揚言“都拜了三年了,再生不出來我砸了這破廟!”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出言不遜、潑辣肆意的女性,卻在千鈞一發(fā)之際,舍命從太乙真人的拂塵下救出剛降世的孩兒。她面對太乙真人時果敢堅強,“別傷害我的孩子”;面對親生骨肉時又溫暖慈愛,“別怕,娘在這兒”;小小哪吒似乎感受到了母愛的偉力,咿咿呀呀地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在丈夫外出找尋解咒之法時,殷夫人更是身兼數(shù)職——既要“肩負守衛(wèi)要塞之責”,又要卸下盔甲“哄小孩兒”一起踢毽子;當軍情來報,她深感分身乏術,面對哪吒的不理解,身為人母卻無可奈何?!耙荒陙硖焯烀χ龘崦?,希望為吒兒積德,卻少了時間陪伴”道出了現(xiàn)代職場女性兼顧家庭與事業(yè)的“堅忍”與“辛酸”。
而李靖,也并非傳統(tǒng)文本里的古板怕事、不近人情,更具有現(xiàn)代意義上屬于“丈夫”與“父親”的責任擔當。他對夫人呵護備至、極為關愛:殷夫人懷孕長達三年之久,他從未懷疑其腹中骨肉是“不祥之物”,而是虔誠為妻子祈愿;聽聞妻子因生產而暈厥,他再不顧及太乙真人的“仙長”身份,猛施幾記快拳,將其捶醒;即使“魔丸降世”,他也從未遷怒于妻子。他對愛子執(zhí)著守護、不言放棄:面對太乙真人的圍堵誅殺與陳塘關百姓的輿論壓力,李靖承認“家門不幸,得子如此”,但“孩子無辜,他也是受害者,實難就此痛下殺手”,并鄭重許諾“定將哪吒好好管教,不讓他出家門半步”;得知魔丸被施“天劫咒”,三年后天雷亦會降臨取哪吒性命,殷夫人急火攻心支撐不住,李靖目光堅定“有我在,孩兒不會有事”,毅然與太乙真人前往虛空之門尋求天尊解咒;聞知“天劫咒”無法可解,只能移花接木、以命換命,李靖誠然接受并決意替死,他跪求太乙真人不要告訴妻子,選擇獨自承擔;不想哪吒自甘墮落、渾噩度日,“欺騙”他是靈珠轉世,除卻懇請?zhí)艺嫒私淌谒笛У谋绢I,更是在《江山社稷圖》日復一日的閉關修煉中磨其心性,引其向善;為了滿足妻子的良苦用心與兒子的殷切期盼,李靖甘愿放棄“總兵”所有的尊嚴,懇求陳塘關百姓賞臉出席生辰宴為其慶生,并打算在宴席中為哪吒洗脫“污名”還其“清白”,讓孩子日后能夠堂堂正正地立足于人世間;生辰宴上,李靖為兒子準備了一道輕若鴻毛卻重如山海的“平安符”,“保佑你平平安安”這句簡單家常的生日祝福,卻隱藏著父親對兒子難以言說的不舍,就算眼看著再度入魔的“逆子”即將刺死自己,也不愿將這份深情吐露分毫?!赌凳馈分械睦罹鸽m是“嚴父”不擅表達,卻充滿“愛”與“溫情”。
正是有了《魔童降世》對李靖夫婦的性格重塑與情感鋪墊,哪吒在坐騎“飛豬”的幫助下,看到了錄像中父親正襟?!肮颉钡纳碛?,聽到了父親的決然選擇與堅定回答,明白了父母雙親無私的愛與付出,決定“我自己的命我自己扛!”(“哪吒之死”的悲劇性在該片中獲得升華——不再是“割肉剔骨”的悲壯報復,而是奔赴自己命運的勇氣與決心。)于是,天劫降臨之時,哪吒撕毀“換命符”,李靖夫婦被“混天綾”所縛,眼睜睜看著兒子奔赴自己的命運卻無能為力。故事內部的情感蓄積于此刻到達頂點,并與不同年齡段的觀影者產生共情心理——“孩子們”在《魔童降世》中理解了父母的含辛茹苦與堅韌偉大,“父母們”亦在影片中看到了自己曾經的苦樂與未來的可能。臨別前,哪吒向父親訴說了自己的“唯一遺憾”,并鄭重跪拜叩謝父母的養(yǎng)育之情,道出了許多80后青年的心聲。相較于《哪吒鬧?!分心倪缸载厍罢衩@發(fā)聵的獨白:“爹爹!你的骨肉我還給你!我不連累你!”《魔童降世》中的親子關系,加入了“母親”的聲音與力量,突破了“父子對峙”的僵局窘境。不難看出,本片塑造的“李靖夫婦”與《神雕俠侶》中的“郭靖夫婦”神似——李靖正如郭靖是“俠之大者”,殷夫人恰似黃蓉般“嬌俏有謀”。夫婦二人并肩作戰(zhàn),共同駐守陳塘關;二人伉儷情深,相互扶持共同撫育自己的孩子。正是這種充滿尊重與溫情的家庭氛圍,為“父子和解”提供了堅實的基礎。
故事開篇即交代:“天地靈氣歷經千年孕育出一顆‘混元珠’,它……吸食的靈氣太雜,仙氣魔氣纏繞不清,善惡不分”。元始天尊用丹爐將其煉化,一分為二,成為“靈珠”與“魔丸”。因此借由“靈珠”“魔丸”投胎轉世的“敖丙”“哪吒”雖分屬于“龍族”與“人族”,實則是一體兩面的“精神兄弟”。
但是,這對“精神兄弟”的身份,卻在申公豹的野心私欲、太乙真人的貪酒失職等外因作用下,發(fā)生了撕裂與錯置。“哪吒”本應是“靈珠”投胎,成為“天命之人”李靖的第三子;“敖丙”本該隨龍族一起,以身為牢、鎮(zhèn)守海底,繼續(xù)背負龍王太子的職責。如此推論,哪吒之本性自當繼承父母雙親而勇敢忠義,敖丙亦會因天命難違、失去自由而憤懣暴虐。隨著魔丸出世,靈珠入海,戲劇性的一幕發(fā)生了:“哪吒”是“李靖之子”的正義身份(隱性)與“魔丸降世”的邪惡身份(顯性)之間的交鋒,“敖丙”是靈珠本心的良善(隱性)與龍族使命的殘酷(顯性)之間的沖突。
哪吒身份錯置的交鋒,以“乾坤圈”為緩沖,延宕至“生辰宴”方被激化?!扒とΑ痹趥鹘y(tǒng)文本中,是“昆侖山玉虛宮賜太乙真人鎮(zhèn)金光洞之物”,除了作為伴隨哪吒出生的眾多法寶的其中一件,還是打死李艮、敖丙的“兇器”;但是在《魔童降世》中,它的幾次出現(xiàn)都伴隨著劇情的轉折,成為哪吒在人格建構過程中極其重要的“物證”。在哪吒降世之時,由于陰錯陽差,太乙真人不得不祭出“乾坤圈”克制其魔性(以“項圈”形態(tài)存在于哪吒脖頸處),使其被動進入“自我”狀態(tài),并且在成長過程中獲得明晰的主體意識——極度排斥“妖怪”的稱謂,內心深處極其渴望得到他人的認可與接納;生辰宴上,哪吒于申公豹處得知自己實為“魔丸”的真實身份后,負氣念咒脫離了乾坤圈的約束,釋放出“本我”,陷入人我不分的“暴走”狀態(tài)——這是個人無意識狀態(tài),是受本能支配的、無差別的、極具破壞力的不可控力量;與敖丙決戰(zhàn)前,哪吒再次施咒意欲釋放被壓制的混元之力,但與之前不同,他清醒地意識到“不能全開,會失去意識”(以“手鐲”形態(tài)存在于哪吒右手腕處)——這是一種自愿形成的“具有約束效力的自由”,此時他完成了在《江山社稷圖》里尚未完成的試煉——為其走向“超我”提供了可能。
敖丙一族,同樣改寫了傳統(tǒng)文本中的人物設定——從接受百姓供養(yǎng)“興云步雨、滋生萬物”的正神,成為奉命鎮(zhèn)妖卻不容于世的上古神(妖)獸。龍族與申公豹合謀,意欲隱匿敖丙的龍族(妖族)身份,將其靈珠身份置于明處——“天劫降臨之日,魔丸會大開殺戒,那就是你拯救陳塘關,名正言順成為靈珠之時。”一向把父親、師父的教導奉為圭臬的敖丙,在與哪吒短暫相處后,不由自主地產生了質疑:“魔丸,真的是十惡不赦嗎?”(這個質疑,也由敖丙自己做出了回答,“若不取掉乾坤圈,哪吒也并非十惡不赦”。)龍王聽罷兒子的疑問,顧左右而言他,為其講述龍宮的由來、龍族的命運,最后點明其肩負的重任——“只有在封神大戰(zhàn)中建功立業(yè),封神登天,才有機會將龍族帶離海底煉獄,躋身天界”。如果說,“陳塘關百姓的成見”是哪吒成長之路的阻力;那么之于敖丙,“背負龍族復興的希望”是他出世的唯一理由,更是他思想行為是否“合法”的唯一標準。因此,決戰(zhàn)前合族傾力贈予敖丙的“萬龍甲”就顯得耐人尋味,它既是出征前的庇佑祝福,更是全族寄予的千鈞重負。這就造成了敖丙因身份錯置而導致的矛盾心理比哪吒更為孤立無援與復雜難解。靈珠的良善本心逐漸被氣勢洶洶、咄咄逼人的家族使命所蒙蔽,最終由靈入魔。
傳統(tǒng)敘事中,敖丙在東海之上與哪吒初次相遇,一言不合便大動干戈,不消片刻即被斬殺,是不共戴天的仇敵;古典文本中,哪吒的力量是壓倒式的,難以構建張力充足的戲劇沖突與多面立體的矛盾對抗。與之相反,《魔童降世》將哪吒與敖丙的人物關系重塑為“互為鏡像體”的“精神兄弟”,構成“雙雄”敘事。
《魔童降世》中的哪吒、敖丙依然在海邊巧遇。敖丙路見不平,向緊追海夜叉的哪吒施以援手,并頗有俠者風范地叮囑哪吒:“小孩兒躲遠點,我來救你妹?!?敖丙誤將哪吒當作普通小孩兒,認為被海夜叉綁架的小女孩是其親妹。除了因為敖丙涉世尚淺、身懷神力之外,從根本上說,哪吒的外形特征就是一個“兒童”。敖丙對哪吒的初次認知與陳塘關百姓談之色變、避之不及的態(tài)度大相徑庭,從側面反映出“魔丸”之“惡”,惡在人心。)出乎敖丙意料的是,哪吒因好勝心作祟,毫不領情,反而大打出手(這里的打斗,不是《封神演義》里置對方于死地的斗兇斗狠,而是因嫉妒好勝心理激發(fā)的比試逞勇)。交手過程中,他一把扯去敖丙的斗篷,好奇心獲得極大滿足地笑道“頭上還長角”,心直口快、毫無惡意(但敖丙卻下意識用衣袖遮擋龍角,這一細節(jié)動作為后續(xù)劇情發(fā)展做好了鋪墊)。海夜叉趁機偷襲,敖丙率先出擊,救出小姑娘卻被意外石化,在即將玉石俱焚之際,哪吒巧用智謀出手相救,化干戈為玉帛。
聯(lián)手御敵是兩人友情建立的契機,海邊踢毽則是鞏固了來之不易的感情基礎。敖丙愿意放下功課陪哪吒一起“敞開了玩兒”,這是他生命中接觸到的第一個野蠻生長、生機勃勃的“小鬼”;而哪吒也絲毫不在意敖丙的身份,甚至因為愿意陪他踢毽子而激動落淚,真心把他當作朋友。如果說“孤獨”之于哪吒是顯而易見的外在表象,那么之于敖丙就是不露痕跡的如影隨形——這與兩人的性格天賦有關:哪吒“天生火相”,性格如火張揚,代表本能的沖動與破壞,敖丙善于控水,性格如水內斂,代表理性的沉著與冷靜;也與兩人的成長環(huán)境有關:哪吒的父母、師父對其體貼入微,而敖丙的父親、師父將其視為復仇工具,日常交流也僅限于“功課如何”——兩個孤獨的靈魂相遇,友情成為彼此生命中最大的慰藉與支撐。
所以,當敖丙目睹哪吒入魔失控,即將弒父之時,心生惻隱,遂向師父下跪,退而求其次地懇求能否解救哪吒的父母師長;他救人心切,不及聽完訓誡,就現(xiàn)身于李府。敖丙想法單純,打算將乾坤圈還與哪吒后即刻而退,卻不料節(jié)外生枝:被李靖設計掀開了斗篷,龍族/靈珠身份公之于眾(敖丙又一次驚慌失措地抬起手臂遮擋龍角)。失去斗篷的庇護,龍族狼藉的名聲注定成為他與生俱來的邪惡。村民們的腹誹與詆毀猶如潮水般席卷而來,與他從天而降解陳塘關之危時,女聲大漢一副癡相地感嘆“好帥啊”截然相反。至此,“哪吒/敖丙”互為鏡像的結構徹底建立:無論魔丸還是靈珠,都是異類,他們都在各自的境遇中飽受冷眼,努力尋求認同。
敖丙的第一次任性,引來陳塘關百姓字字誅心的咒罵,再加上申公豹振振有詞的教唆,為了不繼續(xù)拖累整個龍族的名譽與未來,這位溫潤如玉、風度翩翩的少年公子不得不鋌而走險、行兇作惡,把對自己、對家族、對命運不公的怒火,一股腦潑向陳塘關。而受到親情感召的哪吒,重新回到戰(zhàn)場直面命運。這是冰與火、靈與魔、龍與人的較量,一個滿腔絕望、大開殺戒,一個心懷信念、救人濟世;這兩股力量互相對抗,實則統(tǒng)一,歸根結底都是試圖找尋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中應有的“身份”與“地位”,即使前路再艱難困苦,也應由自己的自由意志決定——“你是誰,只有你自己說了才算!”終于,人之力戰(zhàn)勝龍之力,紅蓮綻放,冰穹消融,堅不可摧的斗志勝過了毀天滅地的絕望,敖丙在這場紅蓮業(yè)火中亦得到救贖。
于是,敖丙第二次任性了。他選擇與哪吒共抗天劫,主動拋出“萬龍甲”,龍鱗之力幻化為長嘯怒吼的巨龍,象征著本應叱咤風云、翱翔九天卻被壓抑千年的龍族,第一次與天道正面抗衡。這是敖丙自由意志的選擇,也是他所背負的龍族希望他能做出的選擇?!巴滩幌戮瓦€給它!”敖丙不再選擇忍氣吞聲、委曲求全的忍辱負重,而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正面迎擊,他的父王如若親眼目睹這一幕,恐怕也會釋然。
當然,《魔童降世》中值得稱道之處不僅限于經典文本的“陌生化”處理,該片在人物塑造及其相關細節(jié)方面的設計,也頗有魯迅先生《故事新編》中的“油滑”之風,亦莊亦諧——太乙真人在《江山社稷圖》中陪伴哪吒修煉昆侖仙術,教授簡單的“障眼法”之后便拿出《神仙的自我修養(yǎng)》臥在石頭上翻閱卻一睡不醒,即使被哪吒反復捉弄也毫不介意,甚至在發(fā)覺自己的資質不如徒弟后,依然傾囊相授,一臉諂媚地“不恥下問”;甚至在緊要關頭,巧用體內濁氣,幫助徒弟取筆脫離困境;種種行為令觀者捧腹不已,雖違和于傳統(tǒng)的“師道尊嚴”,卻與哪吒建立了“亦師亦友”的師徒關系。負責馱載“虛空之門”的長生云,先是模仿天尊口吻捉弄太乙,繼而現(xiàn)出原形奉茶迎客,并喋喋不休地述說自己的“孤獨寂寞”,毫不在意來客的神色匆匆;看到李靖與太乙無意久留,進而使出渾身解數(shù)(兼有炫耀賣弄本事之嫌),炮制兩張“換命符”,以期來者多做片刻停留。長生云的“話癆”形象消解了以往“仙者”的高冷姿態(tài),令觀者忍俊不禁。無論是神仙還是妖魔,在《魔童降世》中都還原成了“人”;消解了傳統(tǒng)故事中“神”之莊嚴、“仙”之風骨、“魔”之暴虐、“妖”之奸邪的敘事窠臼與刻板印象。
由此可見,《魔童降世》無論是從主題立意,還是從細節(jié)把握,關注的都是現(xiàn)代語境之下的“人”及“人倫”:是性情流露的難能可貴,是復雜人性的瑕瑜互見,更是不同立場的進退維谷。該片對經典文本的“陌生化”處理,不僅折射出當代國人的生存現(xiàn)狀與精神困境,更為國產動畫電影樹立了行業(yè)典范——只有富有創(chuàng)新性且合乎藝術規(guī)律的敘事改編,傳統(tǒng)的經典文本才能夠煥發(fā)出持續(xù)長久的生機與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