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娜
(燕京理工學院 文法學院,河北 廊坊 065201)
當代電影,尤其是青春成長題材電影往往采用布萊克·斯奈德總結的“金羊毛”敘事模型來完成內(nèi)容構建,這一敘事模型在電影的文本類型化生產(chǎn)中,起著成熟的操作方案的作用。但迄今為止,對于“金羊毛”型敘事的研究還略顯滯后。由英國女導演曼迪·弗萊徹執(zhí)導的《我的冤家是條狗》(2018)正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拆解與研究的文本。
布萊克·斯奈德在考察了近30年,影響力最深遠的50部電影的劇本后,撰寫了具有編劇指南意味的三冊《救貓咪——經(jīng)典電影劇本探秘》。在其中斯奈德提出了“金羊毛”(Golden Fleece)敘事的概念?!敖鹧蛎惫适略緛碜怨畔ED神話。金羊毛出自一只名為克律索馬羅斯的公羊身上,代表了財富、光榮與幸福,為科爾喀斯國王,也即美狄亞的父親埃厄忒斯所有。忒薩利亞王子伊阿宋和其他英雄們在美狄亞的幫助下,克服了埃厄忒斯的種種刁難,如把鐵犁套在兩頭會噴火的銅腿公牛身上,驅使公牛翻耕阿瑞斯圣田并播種毒龍的牙齒,最后等龍齒長成一群武士再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殺死等,盜取了金羊毛。隨后伊阿宋與美狄亞結婚。但兩人的愛情故事以悲劇收場,金羊毛并沒能讓伊阿宋獲得幸福。在數(shù)千年的流傳中,該故事所承載的意義被逐漸固定下來,即幸福不在于結果,而是在于追求幸福過程中的非凡經(jīng)歷,及可貴的奮斗精神。斯奈德則以“金羊毛”來概括“結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主人公在路途中自我實現(xiàn),自我成長”一類敘事。對于神話原型,斯奈德提取出了追尋與自我發(fā)現(xiàn)要素,認為當代人尋找人生意義,在崎嶇的生活道路上奮勇前行的經(jīng)歷與之有著類比意義。
“金羊毛”能夠適用于多種類型片?!缎乔虼髴?zhàn)》(1977)、《雨人》(1988)等都是“金羊毛”型敘事的代表作。從表面上看,電影展示的是主人公遭遇的一系列糾葛與沖突,各事件間有時會顯得比較松散,但它們都與主人公的成長或追求有關。換言之,這一類敘事能明晰地體現(xiàn)出人物弧光,各事件都服務于推動主人公前進。在《我的冤家是條狗》中,觀眾也能看到,隨著小狗帕特里克的加入,主人公莎拉·弗朗西斯的生活產(chǎn)生了巨大的變化,并沒有養(yǎng)寵物經(jīng)驗的莎拉陷入到雞飛狗跳哭笑不得的混亂中,而她也由此進入到動態(tài)的、漸進的成長中。
斯奈德指出,“金羊毛”型敘事存在三個基本要素,即一條“道路”、一個“團隊”與一種“獎品”。莎拉的人物弧光也是由這三要素共同造就的。
“道路”無疑指的是主人公的心路歷程,或生活狀態(tài)的改變路徑。如《指環(huán)王》系列中弗羅多從夏爾到魔都再返回夏爾,又如《洛奇》(1976)中洛奇從寂寂無名到成為勵志偶像等?!暗缆房梢允菍挸ǖ?、狹窄的或是想象的,如果沒有了這些故事中主人公的成長,這些旅途將變得毫無意義。”在《我的冤家是條狗》的一開始,弗萊徹便以蒙太奇手法讓觀眾看到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年過九十的外婆衣著整潔得體,優(yōu)雅大方,家里井井有條,外婆的心緒也是樂觀寧靜的;然而剛剛搬到新家就遭遇同居男友出軌的莎拉則自暴自棄,不修邊幅,每日不梳頭不洗臉,穿著睡衣和雪地靴倒在沙發(fā)上吃垃圾食品和看電影,家里到處堆滿了零食包裝。在外婆去世的葬禮上,莎拉更是因為無人幫自己拉拉鏈而索性反穿裙子。在家庭中,莎拉因為處處不如已經(jīng)結婚生子的姐姐而被母親念叨;在事業(yè)上,莎拉身為法律專業(yè)的畢業(yè)生,卻只能去教高中語文,被調(diào)皮的學生和挑剔的彼得斯先生折磨得筋疲力盡,以至于在遛狗時失控發(fā)出了“我會失業(yè),我會住在橋底下的紙板箱里,沒有人愛我,我的人生完蛋了”的哀號。莎拉所走的“道路”,就是一個在職業(yè)上逐漸游刃有余,獲得他人肯定,在婚戀上打開心門,建立新感情,在生活上回歸健康生活方式,在心理上恢復自信的過程。而問題的匯聚,也就使得莎拉的這條路將頗為坎坷。
“團隊”指的是電影設計的,圍繞主人公存在,引導和幫助主人公的人物群。相比起主人公的單打獨斗,團隊合作無疑將為敘事增添可信度與戲劇性。在原型故事中,美狄亞、赫拉克勒斯等就是伊阿宋的團隊成員,又如漢·索羅和楚巴卡是《星球大戰(zhàn)》中盧克·天行者不可或缺的幫手。斯奈德認為:“典型的羊毛電影中的主人公是一位失敗者,或是一個搗蛋鬼,而他的朋友卻往往是勇敢的、聰明的或是虔誠的,最后,這些品質都會變成主人公的品質?!痹凇段业脑┘沂菞l狗》中,莎拉生活的戲劇性改變也離不開他人的幫助。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小八哥犬帕特里克、同事貝姬和本,這些角色都幫助莎拉從“殘缺”走向“圓滿”。帕特里克雖然惹禍無數(shù),卻在無意中幫助了莎拉認識了獸醫(yī)奧利弗和本,讓莎拉恢復了對自己性別魅力的自信。更為重要的是,在公園瘋狂追鹿,和貓屢屢戰(zhàn)斗,在誤上了別人的船后千里迢迢回家尋主的帕特里克是勇敢的,它的勇氣鼓舞著莎拉反駁不公正對待自己的彼得斯先生,回敬嘲諷自己的姐姐,以及完成五公里樂跑運動等。貝姬則是聰明的,在彼得斯先生譏諷莎拉班級無人報名樂跑時,貝姬靈機一動為莎拉報名,并說莎拉代表的是“拯救八哥”社團,在莎拉在訓練中一次次打退堂鼓時,又是充當教練的貝姬一次次幫她堅持了下來。在帕特里克走丟時,也是貝姬陪伴莎拉并為她出主意尋找。而學生維姬的父親本則是一個虔誠者。本是一個與莎拉上課時所講的《簡·愛》中羅切斯特形成互文的角色。盡管本對莎拉萌生了愛意,但他自知沒有與自己性情古怪尖酸的妻子完成離婚手續(xù),一直沒有對莎拉表白,而是默默地關心莎拉,在莎拉需要幫助的時候,如剛剛搬家到船上,一個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五公里的時候伸出援手。
最后,主人公通過對困難的克服,對自身的反省和改造,將獲得“獎品”。這“獎品”必然是符合大眾價值觀的實物獎勵或精神上的慰藉。如《少棒闖天下》(1976)中沃爾特率狗熊隊獲得聯(lián)盟比賽的亞軍等。斯奈德指出,“金羊毛”型敘事的結尾通常有得償所愿與求而不得兩種。而和絕大多數(shù)成長題材電影一樣,《我的冤家是條狗》擁有一個大團圓結局。在電影最后,莎拉跌跌撞撞地完成了樂跑,為脾氣暴躁的老人募集到了資金,當她倒在地上時,失蹤已久的帕特里克出現(xiàn)了;而莎拉班上的學生也因為莎拉愿意以朋友的身份對待他們而不再調(diào)皮搗蛋,莎拉也回擊了彼得斯先生對她教育方式的質疑;父母不再批評莎拉;更重要的是,本和女兒維姬與莎拉結成了一個悅納帕特里克的新家庭??梢哉f,莎拉重新奪回自己在家庭、社會上的主動位置,獲得更為樂觀積極的心態(tài),這正是她得到的獎品。
除此之外,斯奈德還提出了“蘋果”這一要素。即電影可以設置在主人公的道路上,出現(xiàn)了具有誘惑或干擾意味的“蘋果”,增加主人公前行的曲折性。如在《拯救大兵瑞恩》(1998)中,瑞恩主觀上的拒絕回家,以及客觀上馬上就與德軍交鋒的炸橋之戰(zhàn),都幾乎使小分隊功敗垂成。這便是電影的“蘋果”。當“蘋果”被賦予正面意義(如阻擊德軍)時,主人公便棄“金羊毛”而取“蘋果”;反之,如果電影要安排主人公堅定不移地尋獲“金羊毛”,則“蘋果”就會被定位為價值低于“金羊毛”的事物。在《我的冤家是條狗》中,奧利弗便扮演了“蘋果”的角色。相比起糾纏在離婚官司中的本,奧利弗不僅更加年輕英俊,且更為主動地追求莎拉,在莎拉帶著帕特里克前去就醫(yī)時,就主動提出了不要醫(yī)藥費而要與莎拉約會的請求。但奧利弗的惡劣一面很快暴露出來,如第一次約會便遲到三個小時,在點菜時絲毫不顧忌莎拉的想法并要求AA制,以及全程都在談論自己等,于是莎拉果斷終止了和奧利弗交往。也正是在奧利弗的映襯下,本真誠體貼的正面品質更為突出。
《我的冤家是條狗》并不能被視為《一條狗的回家路》(2019)式的萌寵電影,電影的主角是莎拉而非帕特里克,它模仿與揭示的,是以人類為中心的,復雜多樣的生活。電影的主題并不是單一的人與寵物的相依相親。而正是因為電影的“金羊毛”敘事模式,多種主題能夠隨著女主人公的“上路”相繼展開。
首先是對勵志奮斗者的肯定。在電影中,莎拉原本是一個在愛情上不如意,在事業(yè)上也郁郁不得志之人。在上班的第一天,她就不斷遭受打擊,如早上遛狗時帕特里克鉆進別人豪宅的鐵門中,害莎拉遲到;來到班級后學生們又只顧喧嘩、吹口哨,對這個新老師毫不理睬;課間莎拉向彼得斯先生伸出手他卻沒有回應;回到家后又見家已經(jīng)被帕特里克弄得一片狼藉。更為殘酷的是,房東因為莎拉養(yǎng)狗而將她驅逐了出去。在這樣的情況下,莎拉沒有拋棄帕特里克,也沒有將自己的窘境告訴父母,而是住到了貝姬提供的船上,還將船修飾一新。原本連追公交車都無能為力的莎拉更是為了完成樂跑而每天訓練,最終贏得學生們的掌聲。在電影結尾,奔跑的莎拉和奔跑的帕特里克被剪輯到一起,一人一狗仿佛成為共同散發(fā)出銳不可當生命力量的共同體。
其次是對簡·愛精神的張揚。莎拉在學??嗫谄判臑閷W生們教授的文學經(jīng)典便是《簡·愛》,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莎拉也正如簡·愛一樣秉承著平等、獨立、自由的理念。盡管大齡單身已經(jīng)成為莎拉的精神負荷,但在前男友奧利弗和本面前,莎拉都沒有為了愛情而拋棄尊嚴。在男性誤以為可以輕易征服女性,如奧利弗想以“為什么要回一個空房子去呢”的性誘惑和贊助樂跑的金錢誘惑來挽回莎拉時,莎拉依然斷然拒絕。在去學生維姬家家訪,發(fā)現(xiàn)本是維姬的父親后,莎拉毅然決定終止這段感情,因為本隱瞞了自己的婚姻狀況,與有婦之夫戀愛有違莎拉堅持的道德倫理。
最后則是對理想道德社會的贊頌。在電影中,人性善的一面被放大。莎拉制止了學生的偷車行為,并感化了他們,對于因為家庭變故不來考試的維姬,莎拉也盡力幫她補救;本則在孤寡老人的家里幫忙,對老人異常暴戾的脾氣毫無怨言;而由貝姬主持的樂跑項目更代表了一種社會的善意。樂跑是帶有慈善性質的活動,它舉辦的目的就是為弱勢群體募捐。莎拉也正是為了給孤寡老人買電動輪椅才在體力不支的情況下也要跑到終點,連一貫與莎拉不對付的彼得斯先生也為了讓遲到的莎拉完賽而對她網(wǎng)開一面。電影并沒有將個體從困境中解脫,將個體的升華蛻變?nèi)繗w功于寵物,寵物只是提供了一雙見證整個溫暖陽光社會的眼睛。
電影是反映人類多彩生活,演繹人的命運迭變的藝術,而斯奈德總結的“金羊毛”等敘事策略,對電影創(chuàng)作有著指導和規(guī)范意義。在《我的冤家是條狗》中,曼迪·弗萊徹以一個個逗趣幽默的小故事,讓觀眾看到了主人公莎拉在成為小八哥犬的主人后,逐漸處理好一團亂麻的生活,完成自我認同、價值選擇以及心理成長的過程。電影以“金羊毛”敘事模型實現(xiàn)類別定位和框架建立,設計了清晰的“道路”“團隊”與“獎品”及有干擾意義的“蘋果”,完成了多重主題的建構。對于其后的同類電影而言,《我的冤家是條狗》無疑提供了一個合格的、可資參考的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