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永明
(北部灣大學 人文學院,廣西 欽州 535000)
悲劇電影是將社會、生活中的悲劇現(xiàn)象加以解構(gòu),再以敘事、構(gòu)圖等藝術(shù)化形式重構(gòu)后呈現(xiàn)于銀幕之上的一種戲劇體裁。悲劇電影選擇人們熟知世界中的一隅,并在熟知的基礎上構(gòu)建一個全新視角,講述和解讀悲劇背后的故事,從而令觀眾們在熟悉中產(chǎn)生別樣的陌生感。這種陌生感所引出的悲涼結(jié)合影片技術(shù)形式所形成的情緒帶動過程,構(gòu)成了悲劇獨一無二的審美體驗。悲劇電影必須在做到創(chuàng)新、不脫離觀眾可共情區(qū)域的同時,擺脫審美疲勞而又顧及故事產(chǎn)生和延展的合理性?!睹腺I日記》作為一部脫離了“傳統(tǒng)”歌舞場面的印度電影,并未將“悲劇”作為賣點,也未曾過分強調(diào)印度社會中多年不變的階級元素,反而用一種娓娓道來的方式,設立四個人物的不同視角講述了印度社會階級思想鐐銬下的社會悲劇圖式。
《孟買日記》的故事背景為階級觀念最為嚴苛、階級管制最為森嚴的印度。但影片并未延續(xù)以往印度電影對社會階級的沉重描寫,相反,片中塑造的印度,更像是現(xiàn)代思想與傳統(tǒng)思想交錯并行的“新印度”。從表象上看,新舊并行以及種姓制度的廢除令印度階級固化的形象得以舒緩,但殊不知這只是影片使用的類似“欲揚先抑”的手段,即在看到并不過分嚴苛的敘事基調(diào)后,會本能地對影片內(nèi)容產(chǎn)生一種期待感。一個優(yōu)秀悲劇的故事設定,要達到令人震驚和恐慌的無奈感和蒼涼感,關(guān)鍵在于給予足夠以假亂真的希望。而后期對這種希望感的剝奪,便可產(chǎn)生比直接描述更加強烈的悲劇效果。
在《孟買日記》中,四位主人公穆拉、夏、阿潤以及尤思敏分別來自印度社會中的不同階級。洗衣工穆拉是十分典型的低種姓,夏是高種姓家庭中的千金,阿潤是不可多得的藝術(shù)家,而尤思敏與印度千千萬萬的普通女性毫無二致。四個來自不同階級,有著不同社會身份和地位的人,本不會產(chǎn)生過于深層的接觸,即使種姓制度被廢除,該制度千年來對印度民眾的思想影響必然無法全面消除。但在影片中,向往著高階生活的穆拉被高種姓的夏吸引,二人逐漸成為交往密切的朋友。而穆拉作為洗衣工與阿潤的交往也同樣正常又輕松。同時,影片借尤思敏之手,以錄像的形式呈現(xiàn)了孟買這個城市的景象風貌,尤思敏與司機、路人們暢談,一切都顯得如此和諧美好。這種印象的產(chǎn)生,與影片所構(gòu)建的四個視角的切入形式密不可分。如果影片只借助穆拉的視角去講述這一切,觀眾或許會認為這份友好只是針對于穆拉而言。但四個視角同時講述,則可賦予這種友好以最大限度的真實。隨著劇情推進,穆拉在夏的請求下,開始帶著她走街串巷拍攝作品。阿潤和夏的情感糾葛,也始終圍繞在行為的基礎上,并未牽涉二者的階級差異。表面上,除尤思敏以外的其他三位主人公之間的交流、交往仿佛不存在任何阻礙,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無距離感。但當人物關(guān)系的發(fā)展,以及情節(jié)的推進走到一個必然的轉(zhuǎn)折點后,也就是戲劇沖突點即將迸發(fā)的階段,這種無距離感卻在日常的言語、行為和觀念中,出現(xiàn)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錯位跡象。例如,穆拉為夏引路去拍攝人文景色,但穆拉內(nèi)心深處認為夏口中的“清新的人文景色”根本就只是臟亂的垃圾場;夏堅持穆拉與自己是朋友,但和高種姓朋友交往的過程中,也屢次意識到穆拉與她存在的差異根本就不是對藝術(shù)的理解,而是無法調(diào)和的價值觀差異。阿潤看待自己與夏的一夜情,率先想到的是要發(fā)展進一步的關(guān)系,雖然他并不想發(fā)展下去。但夏對此卻不以為然。這些都體現(xiàn)了不同社會階級下,人在意識和觀念上存在的差異。而這種差異,即使通過平和的方式去表達,也會在人物思想和行為之間的矛盾上得以凸顯,從而使得主人公之間交流交往的無距離,反而有了似有若無的溝壑。
印度社會的階級觀念之所以陳舊、腐朽,且對社會的發(fā)展具有負面作用,究其根源在于階級在經(jīng)濟、思想等方面所帶來的影響是長期的,且階級躍升的難度極高。同時,在社會階級的底層范圍內(nèi),還存在一種“螃蟹效應(Crab Bucket Syndrome)”,即用敞口的藤籃裝一只螃蟹,螃蟹很容易逃脫。但若裝有多只螃蟹,螃蟹們便會互相扯后腿而導致無一只逃出。在《孟買日記》中,夏與穆拉多次交往時,仆人始終用差別對待的方式提醒夏,穆拉只是一個低種姓的窮小子,仿佛忘卻了自己也只是高種姓人的仆人。而夏的朋友們在評判阿潤和穆拉時,將阿潤比喻為玩物,稱呼穆拉為下等人,絲毫不顧忌阿潤的藝術(shù)家身份,更不在意穆拉純良、真實、上進的一面。低階層的人永遠處于低階層,且絕不允許同階層的人向上;高階層的人不愿理解低階層的無助,低階層又無法飛躍,這便是社會階級觀念所帶來的惡循環(huán)影響。
阿潤和夏的開始,是因為他們對藝術(shù)有著相同的感悟,藝術(shù)是他們與世界接觸的方法。他們用方法對應方法,本以為對方可能是自己能夠接受的人。但實際上,阿潤和夏并不屬于同一階層。從阿潤的作品中可以看出,阿潤并不是低種姓人,但他的成長與印度的基層生活密切相關(guān)。因此,夏言語和行為中所顯現(xiàn)出的“海歸派”和高階層作風,都會令阿潤感到不適。而且對于阿潤而言,藝術(shù)是他自我“表象”的形式,并不是真正的他。從影片對阿潤生活習慣的描述可知,阿潤長時間處在迷茫中,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而錄像帶中的尤思敏也同樣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和目標是什么,于是尤思敏便在無意間成為阿潤的“方法”,與其產(chǎn)生共鳴,并帶領他一步步完成自我認知。在夏的視角中,因母親的愛好使然,夏的確對藝術(shù)有所接觸和喜愛,所以她認為具有藝術(shù)家表象的阿潤就是自己喜歡的人。而對于穆拉,夏用自己高水平高素養(yǎng)的待人接物的習慣去對待。這種本能的素養(yǎng)和禮貌夾雜著陌生和距離,而敏感的穆拉在看到夏和阿潤開心地聊著藝術(shù)時,和穆拉本身的階級觀點一起,成為束縛穆拉、限制穆拉表達愛意的直接因素。穆拉受身份限制,無法擁有正常和體面的工作,只能白天洗衣晚上捕鼠以賺取微薄的傭金。他渴望成為演員而實現(xiàn)階級躍升,而美好的夏變成了他所向往的一切的化身。穆拉與阿潤同樣都與夏經(jīng)歷過喝酒聊天,但同樣的境地中,穆拉卻沒能用一吻來表達自己的心意。因為他本能地認為自己配不上夏。而一開始夏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和穆拉之間的區(qū)別,這是因為她和她的朋友之間也存在一定的區(qū)別,相比于她酗酒吸毒的朋友們,她更像是一個完整的人。但她的朋友和穆拉之間,則是赤裸裸的階級對立。所以,當階級之間的所有不可能,被夏的朋友一語道破之時,夏也不得不開始思考自己與穆拉相處時那股不和諧的根源。最終,這種不和諧的根源,在夏陪同朋友們購買毒品,卻發(fā)現(xiàn)毒販就是穆拉和他的表哥時,得到了視覺上的外顯。這時,影片中所有的場面都變成了直接強力的視覺沖擊,它所帶來的心理緊張使得存在于阿潤和夏、穆拉和夏之間的所有可能性都已然消失。這里,已不存在任何能夠令階級觀點和解的方法。
片中的四人分別代表了社會中的不同人,也背負著不同程度的社會階級固化觀點的影響。他們的共同之處,就是理想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的錯位。這種錯位是難以扭轉(zhuǎn)的,它來源于政府的不作為,來源于社會發(fā)展的畸形、觀念的桎梏,以及看似不存在實則根深蒂固的階級之間的隔膜,最終也必然導致了主人公們的孤獨。
阿潤是一個幾乎完成階級躍升的人。阿潤成長于基層社會,年輕時跟隨傳統(tǒng)的呼吁結(jié)婚生子,壯年時期自我覺醒時又不得不與妻兒分離。阿潤受制于階級觀念,釀成了自我的悲劇,并為此付出了在死亡邊緣徘徊的代價,常年只能在顛沛流離中追逐理想。錄像中的尤思敏成為他的心靈呼應,她同樣受制于傳統(tǒng)思想早早結(jié)婚,同樣對自己的婚姻和未來充滿迷茫。阿潤會跟隨著尤思敏的一舉一動來模仿,來對照,甚至佩戴上本屬于她的飾品,模仿她在沙灘上寫字,讓自己和她在不同時間不同空間內(nèi)成為一體。這是他對于自我的追逐,仿佛正在完成一個儀式。而當阿潤意識到,尤思敏很可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時,作為意識投射,阿潤在這一刻也意識到了自己信念的崩塌,他剛剛找回的創(chuàng)作靈感和目標感搖搖欲墜。
夏是最“純粹”的高種姓人,施舍和友好對她而言都不用付出過多的代價,她并未意識到階級溝壑是多么根深蒂固。夏的理想世界中,階級不過是人身份的定位,每一個階級的人都能夠活得快樂而獨立,每個人的表象和內(nèi)里都不會有著太大的差別。但事實并非如此,阿潤的內(nèi)里是自我折磨的孤獨,穆拉的內(nèi)里是無法言說的黑暗與骯臟,尤思敏的內(nèi)里是無盡的孤獨和凄涼。她的理想都投射到了錯誤的位置上,所以她必然無法得到預想的回應。而且在整個社會的作用下,夏很難真正接觸到其他階層的真相,因此這種投射的錯位必然會不斷持續(xù)。只要夏沒能真正理解印度社會階級下隱藏的現(xiàn)實,就無法獲取到真正的幸福。而這種得不到預期回應的現(xiàn)實社會,也會導致她的永恒孤獨。
穆拉一直存在幻想,他雖然并未認為自己終有一日會實現(xiàn)夢想,但他的不放棄,在無形中加劇了他的痛苦。他以為夏是他理想世界中的繆斯,但他卻無法將現(xiàn)實中的骯臟和苦痛交付與她。當他最想要保護的一塊遮羞布,也就是捕殺老鼠和販毒的工作被夏無意間掀開時,當他的表哥被黑幫替罪而死亡時,他終于意識到了自己和夏之間那層趨近透明但卻遙不可及的隔膜是什么。那就是作為低種姓人,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一切的努力都成了徒勞。就如同被屠戮的老鼠,看似正常地活著,但只是不值一提的病菌生物,隨時會被殺死。
理想與現(xiàn)實的碰撞產(chǎn)生震蕩,每個人都必須面對假象背后再次纏身的孤獨。這一切發(fā)生的原因,正是印度社會種姓制度的腐朽,為每個人徒增了本不應具有的“社會身份”,拖延了人們認知自我的過程,甚至令穆拉等人失去了認知自我的權(quán)利。每個人的悲劇形式不同但來源相同,這就是社會階級下惡性循環(huán)的“悲劇圖式”?!睹腺I日記》中構(gòu)建的基于社會階級的悲劇圖式,實際上就是在表達一種思想:人與人真正的平等從來不是階層、收入和背景,而在于彼此的精神層面??v有交集,卻沒有精神層面的對話,便只能做一個穆拉和夏一般的朋友。夏洛蒂·勃朗特在《簡·愛》中說:“我不是根據(jù)習俗、常規(guī),甚至也不是血肉之軀同你說話,而是我的靈魂同你的靈魂在對話,就仿佛我們兩人穿過墳墓站在上帝腳下,彼此平等!本就如此!”就像是阿潤和尤思敏,他們從未相識,但卻最具有心靈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