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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秀英:佤族文學史上不朽的豐碑

2020-11-17 21:35袁智中
邊疆文學(文藝評論) 2020年1期
關鍵詞:佤族秀英少數(shù)民族

袁智中

(作者系:佤族作家,滇西科技師范學院教授)

村村寨寨打起鼓敲起鑼,

阿佤人民唱新歌,

黨的政策照亮阿佤山,

阿佤人民生活越來越快活。

跳呀!盡情地跳!

唱吧!放開阿佤人高亢的嗓門盡情地唱,用阿佤人的歌聲,預祝阿佤山的大豐收。

??!木鼓,讓你那古老、深沉、悠遠的聲音響徹阿佤群山吧!

——董秀英:《木鼓聲聲》

1981年春,佤族作家董秀英在《滇池》文學期刊發(fā)表了自己的第一篇作品《木鼓聲聲》,敲響了佤族書面文學的第一聲木鼓,終結了佤族沒有書面文學的歷史。從這一年春天開始,董秀英帶著她“讓佤族木鼓那古老、深沉、悠遠的聲音響徹阿佤群山”的文學理想和時代宣言,以佤族文化代言人的身份,拉開了佤族“自我書寫”和“自我言說”的文學序幕,佤族書面文學也由于董秀英的出現(xiàn)翻開了嶄新的一頁。

董秀英,1949年出生于云南省瀾滄縣竹塘鄉(xiāng)大塘子村一個普通的佤族家庭,在家排行第三,是五兄妹中唯一的女孩。在董秀英幼年時代,刀耕火種與狩獵采集仍是盛行于阿佤山區(qū)的一種生計模式,為了獲得無處不在的精靈和鬼神的庇護,確保糧食豐產(chǎn),村落祭祀與家庭祭祀總是不斷循環(huán)交錯。此起彼伏的人牲和家禽獻祭不僅消耗著佤族社會僅有的物質(zhì)財富,也讓佤族社會陷入了更深的貧困與愚昧,常年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成為了佤族人日常生活的寫照。父母的早逝,更是將董秀英一家生活推向了絕境。雖然有著舅舅、舅媽的撫養(yǎng),但董秀英童年是在饑寒交迫中度過。董秀英說,“到了七八歲,自己還沒有衣服穿,赤裸著身子和男孩子們一起玩,她總幻想著,要是能從小溪里漂來一條筒裙多好,她可以立即穿在身上。”(艾克拜爾·米吉提:《佤族文學:從董秀英到聶勒》)直到解放軍進駐阿佤山,在她的家鄉(xiāng)創(chuàng)辦了學堂,董秀英的人生才迎來了第一次轉機。學堂的漢族老師不僅讓她擁有了一個漢族名字“董秀英”,還教她讀書、寫字、懂道理。在恩師的鼓勵和資助下,董秀英沖破套在佤族女性命運上的枷鎖,赤著腳從偏遠的佤山部落走到縣城完成了初中學業(yè),再一路向著省城昆明進發(fā),憑著自己的堅韌倔強,順利完成了大學學業(yè),成為了佤族為數(shù)不多的第一代女性知識分子。1975年,畢業(yè)于云南大學中文系的她,被分配到云南人民廣播電臺,成為新中國第一代拉祜語播音主持和新聞編輯。這一段成長經(jīng)歷,民族解放與新生的喜悅,成為后來董秀英文學作品中反復被言說和展現(xiàn)的主題。

1980年7月,在中國的首都北京,第一次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會議在西苑飯店隆重舉行?!按罅Πl(fā)展和繁榮我國少數(shù)民族的社會主義文學”“積極培養(yǎng)、壯大少數(shù)民族作家隊伍和發(fā)展、繁榮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成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重要任務之一。會議決定創(chuàng)辦全國性的文學期刊《民族文學》雜志、設立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獎,采取組織少數(shù)民族作家參觀團訪問團、舉辦少數(shù)民族創(chuàng)作班和創(chuàng)作讀書會等措施,積極培養(yǎng)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的新生力量,發(fā)展和壯大社會主義文學隊伍。中國新時期少數(shù)民族文學發(fā)展迎來了第一聲春雷。而當時,在云南22名參會代表當中,卻沒有一名女作家,包括佤族在內(nèi)的許多民族還沒有自己的作家。正如瑪拉沁夫先生指出的那樣:“在這個歷史重要的轉折點上,被拉下一步,就會步步被拉下。如果不很快扭轉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滯后狀況,少數(shù)民族文學將很難步入主流文學的大潮中?!保▍枪顾龋骸冬斃叻蚺c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云南少數(shù)民族作家的培養(yǎng)可謂是任重而道遠。

1980年9月,乘著第一次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會議的東風,云南作家協(xié)會召集在昆明的少數(shù)民族作家和文學愛好者座談,著名作家彭荊風、詩人曉雪傳達了第一次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會議精神。雖然當時的董秀英作為佤族代表身份應邀參加了會議,但當時的她還沒有發(fā)表過文學作品。新中國成立已經(jīng)三十年,佤族還沒有自己的作家和書面文學的嚴酷事實,強烈激蕩著她的心。作為新中國培養(yǎng)起來的第一代佤族知識女性,董秀英感覺到身上肩負的責任,但卻不知如何去成就佤族文學的夢想。

而此時,早在1952年就作為進軍阿佤山先頭連成員、親自參與阿佤山的解放和政權建立、對佤族和阿佤山有著深厚感情的彭荊風先生,也迫切希望看到佤族能夠擁有自己的作家。當他看到皮膚黝黑的董秀英時,便主動向她走去,問她是佤族還是景頗族?當?shù)弥阌⑹秦糇宓臅r候,就親切地問她:為什么不寫點東西?當聽到董秀英回答“想寫,不敢寫”時,彭荊風先生就熱情鼓勵她大膽拿起筆來寫自己民族的生活,并承諾幫她修改。于是,時年31歲的董秀英,在彭荊風先生的熱情鼓勵和悉心指導下,很快寫出了第一篇散文作品《木鼓聲聲》拿來請彭荊風先生指導。正如彭荊風先生所說的那樣:“雖然第一次寫作,文詞、結構都較稚嫩,卻寫得樸實、清新、有感情。我很高興,佤族這人數(shù)不少的民族,終于出現(xiàn)了第一篇文學作品,這可是‘創(chuàng)世紀’的文學?!保ㄅ砬G風:《憶董秀英》)彭荊風先生幫助修改后,推薦在《滇池》1981年第一期發(fā)表。彭荊風先生在隨文配發(fā)的《第一聲木鼓》中,將之稱為“阿佤文藝寫作上敲響的第一聲木鼓”。

1982年4月,剛剛創(chuàng)刊不久的《民族文學》到昆明舉辦滇池筆會,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將初出茅廬的董秀英作為佤族作家重點培養(yǎng)對象推薦參加了筆會。在為期一個月的創(chuàng)作筆會上,在時任《民族文學》責任編輯艾克拜爾·米吉提的悉心指導下,董秀英根據(jù)自己的童年經(jīng)歷,創(chuàng)作了平生第一個短篇小說《河里漂來的筒裙》,經(jīng)艾克拜爾·米吉提先生修改后,發(fā)表在了《民族文學》1982年第九期上?!拔易诤庸∩希铀宓靡姷?,小白魚搖動著尾巴自由自在地嬉戲著。以前,阿爸阿媽帶著我到河邊來,我拾柴,阿媽燒火煮飯,阿爸下河撈魚摸螃蟹。我喜歡吃螃蟹的腳,阿媽螃蟹烤得黃生生的遞給我,我嚼著,脆脆的,香香的?!薄啊幕蟾锩瘉砹耍直荒切Ъt袖套的人斗死了,阿媽嚇跑了,家里只留下我和六十歲的阿奶。阿奶做不成活,我們窮得成了叫花子。我已滿七歲,還光著屁股。一些調(diào)皮的男娃娃拿泥團兒打我,用麻刷我的光屁股?!保ǘ阌ⅲ骸逗永锲瘉淼耐踩埂罚┚瓦@樣,董秀英攜帶著來自于母族自然天成、稚嫩清新的文化氣息和鮮明的自傳體敘事風格,義無反顧地走上了小說創(chuàng)作的道路。

董秀英的出現(xiàn),引發(fā)了文壇的高度關注。為幫助佤族這個歷史上沒有文字的民族盡快培養(yǎng)出自己的作家,實現(xiàn)佤族作家“以我手寫我族”“以我手寫我心”的千年夢想,董秀英被送進了魯迅文學院進修,參加了很多文學創(chuàng)作培訓活動,加入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順利當選為云南作家協(xié)會常務理事。

董秀英也不負重望,在中國作協(xié)、云南省作協(xié)和眾多文學前輩的扶持和提攜下,以自己的堅韌、勤奮、才情和文學擔當,在短短的兩年間(1981-1982年),相繼在《滇池》《民族文學》等文學期刊發(fā)表了《木鼓聲聲》《河里漂來的筒裙》《海拉回到阿佤山》《敬上一筒泡酒》《潔白的花》《佤山風雨夜》等6篇作品。雖然說,與生俱來的佤族文化身份和佤族部落的成長背景,使得董秀英得以以“在場者”的身份、以部落族人的審美立場,去展示佤族真實生動的歷史過程和鮮為人知的民俗生活畫卷。但卻像大多初涉文壇的少數(shù)民族作家一樣,在政治解放、“民族的新生和進步”為主題的“仿寫”過程中,無聲繼承了新舊對比、對“落后”部族文化的批判和對解放贊頌的審美立場,使作品打上了光明與黑暗、正義與邪惡二元對立的時代烙印。但正如艾克拜爾·米吉提先生所感嘆的那樣:“一個民族,如果沒有文字,沒有人接受過教育,何從談起書面文學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由于沒有本民族的書面文學傳統(tǒng),對于她而言,作為開創(chuàng)者的壓力、責任與使命是何等的重大?!保ò税轄枴っ准幔骸敦糇逦膶W:從董秀英到聶勒》)作為當代佤族文學的先行者,董秀英的出現(xiàn)對佤族作家文學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也正是在這短短的兩年間,董秀英的短篇小說《海拉回到阿佤山》和《佤山風雨夜》,相繼榮獲“云南省‘民族團結’征文一等獎”和“云南省1981-1982年文學創(chuàng)作評獎優(yōu)秀作品獎”,為佤族書面文學贏得了第一份至高榮譽。

正如彝族作家黃玲指出的那樣:“很多作家都是在民族文化的熏染下形成自己對世界的態(tài)度。一旦進入寫作這一精神活動的空間,對母族文化的依戀和回望,會不自覺地貫穿于作品中。那是作家精神家園的根之所在,靈魂的歸宿地?!保S玲:《高原女性的精神詠嘆》)董秀英經(jīng)歷了短暫的學習、模仿,在不斷“返回民族”和“走出民族”的文化歸途中,沉睡于體內(nèi)的民族文化主體意識日漸覺醒。董秀英再度高揚著“讓佤族木鼓那古老、深沉、悠遠的聲音響徹阿佤群山”的雄心和文學理想,依然決然放棄了“鄉(xiāng)土批判”的審美立場和“傷痕文學”“反思文學”的干擾,開始調(diào)轉寫作視角,立足于母族文化的審美立場,帶著自第一篇作品誕生之日起就暗含著的強大母族文化烙印,以其獨特的民間文學敘事風格和母族文化深刻的體驗,相繼在創(chuàng)作發(fā)表了《石磨上的緬桂花》《背陰地》《最后的微笑》《九顆牛頭》等六個短篇小說和中篇小說《馬桑部落的三代女人》,自覺踏上了母語部落文化的回歸之路,以一己之力支撐和推動著佤族書面文學一路向前。1991年,董秀英以《馬桑部落的三代女人》為名結集出版了自己、也是佤族的第一本作家文學集,其中收錄了她1981-1990年創(chuàng)作發(fā)表的12個短篇小說和1個中篇小說。1992年,董秀英創(chuàng)作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也是迄今為止佤族唯一一部長篇小說《攝魂之地》,使佤族文學在短短的時間內(nèi)躍上了一個新臺階。

董秀英也因為自己的堅韌、勤奮、才情和文學擔當獲得了豐厚的回報。繼1981-1982年榮獲的兩項省級文學大獎外,她的短篇小說《最后的微笑》榮獲了“第二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評獎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1981-1984年);短篇小說《九顆牛頭》榮獲“首屆云南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獎一等獎”(1991年);《馬桑部落的三代女人》文學集,榮獲“第四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評獎優(yōu)秀作品獎”(1988-1991年);長篇報告文學《姆朵秘海·天崩地烈》(后更名為《大蛇搖動的土地》)榮獲“昆明新時期10年文學藝術評獎報告文學獎”;長篇小說《攝魂之地》被翻譯成日文在日本出版發(fā)行;2018年,中篇小說《馬桑部落的三代女人》入選“改革開放40年云南40部小說排行榜”,成為了新時期少數(shù)民族文學作家群中一顆閃亮的明星。如同著名作家張蔓菱評價的那樣:“佤族,由于有了董秀英,雖然在生產(chǎn)生活、交通、經(jīng)濟等方面還處于相當落后的狀況,卻突然一下子在文學上比許多兄弟民族領先,多了一位自己的豐產(chǎn)作家,多了若干真實細致系統(tǒng)地描述‘佤族’的文學文字?!保◤埪猓骸蛾柟庹找阌⒅贰罚?/p>

文學在為董秀英和佤族文學贏得諸多榮譽的同時,也讓她在不斷的民族文化回望中,不斷升華著自己對母族刻骨銘心的愛和責任。她在長篇小說《攝魂之地》日文譯本的《自白》中這樣深情地說道:“我們的佤族是一個勇敢的民族,我是用一種愛心來寫這部長篇的,我愛我的民族,我寫作是傾注了對本民族的全部愛?!薄拔沂前⒇羧?,我愛我的故鄉(xiāng),當我又回到佤山的懷抱時,我感到是這樣的幸福?!保ǘ阌ⅲ骸赌竟穆暵暋罚塾卸嗌睿熑尉陀卸啻?。

1988年11月6日21時03分,董秀英的家鄉(xiāng)瀾滄縣發(fā)生7.6級強烈地震,震源就在她的老家竹塘鄉(xiāng)戰(zhàn)馬坡村地底下13公里深處。一夜之間,僅馬坡村就有近300人喪生,董秀英也在一夜之間失去了三個親人。她連夜奔赴家鄉(xiāng),遍訪災區(qū),與她所愛的鄉(xiāng)親感同身受地震帶來的創(chuàng)傷,飽含深情寫下了那篇著名的長篇報告文學《大蛇搖動的土地》,她在文中寫道:“看到他們悲凄的面孔,我難過得說不出話來,淚水像雨水似的流了個不停?!睘榱司戎切┰跒碾y中失去親人的孤兒,養(yǎng)活自己收養(yǎng)的十來名佤族孤兒,董秀英不顧已疾病纏身的現(xiàn)實,決定暫時放下手中的筆,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在昆明開起了“佤山飯莊”,以一己之力支撐著這個被她戲稱為“吃飯合作社”的“民族大家庭”,最終積勞成疾。

1996年12月16日至20日,在中國首都北京,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五次全國代表大會在人民大會堂隆重召開。這是董秀英向往已久的時刻,然而,就在赴京出席大會前夕——1996年12月7日,作為云南代表團成員之一的董秀英卻因患肝癌不幸與世長辭,年僅47歲。噩耗傳來,大家十分悲痛。為董秀英,也為剛剛綻放的佤族文學。為表達對為位佤族作家的敬意和深切的哀悼,會議自始至終都保留著董秀英的席位和擺放著寫有她名字的水牌。

之后的數(shù)年,彭荊風、艾克拜爾·米吉提、黃堯、張蔓菱、何真等許多著名作家均為董秀英的離逝寫下了飽含深情悼念文章,以不同方式表達著對這位佤族作家的深切懷念。彭荊風先生在《憶董秀英》一文中深情地寫道:“如果她能如常人般健康地活到古稀之年,也還有25年的長時間可寫作,如能心情平靜,始終不渝地嚴肅對待文學,當可寫出許多好作品;即使天不假年,她不在開飯館上浪費那五六年時間,也可多留下一兩部作品?!痹诙阌⑷ナ篮蟮亩嗄昀?,對于董秀英作品的研究一直在繼續(xù)著。董秀英以文學的方式和民族的大愛,為自己和佤族贏得了尊嚴,以自己的才情和民族擔當鑄就了佤族文學史上不朽的豐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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