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樹定

我認為，一個詩人成熟優(yōu)秀與否，其詩歌作品表現(xiàn)出來的技法靈活度、題材涉獵廣度、思想深度和感情飽滿度等各方面均能體現(xiàn)。作為一名詩詞愛好者，我雖“詩齡”有限，卻因工作緣由對當代詩詞創(chuàng)作情況略知一二，故在此結(jié)合自身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和體會，以及自選詩集《無量春愁集》的編選經(jīng)驗，對詩詞創(chuàng)作“四度”說作一些簡要論述。

一、技法靈活度

詩詞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瑰寶和文學藝術(shù)的精華，這種藝術(shù)形式必須要通過一定的外在技法來承載和表現(xiàn)。從歷代詩話到當下各種詩歌評論，對詩詞的技法論述頗多。我認為無外乎是音律節(jié)奏感、字法、句法、章法和各類修辭手法的把握運用。能靈活熟練地運用創(chuàng)作技法就標志著一個詩人從初學者逐漸走向成熟。歷代大詩人如李白、杜甫、韓愈、白居易、歐陽修、蘇軾、黃庭堅、陸游等無一不是擅用技法的高手。而詩詞技法的學習，基本上是向歷代優(yōu)秀經(jīng)典借鑒模仿再轉(zhuǎn)化加工的練習過程，是一個從不成熟到成熟的過程。雖然李白曾在詩中提到自己“十五觀奇書，作賦凌相如”（《贈張相鎬》二首，其二），杜甫也有七歲“開口詠鳳凰”之說，但這些作品都沒有流傳下來，二位現(xiàn)存的早年詩作《訪戴天山道士不遇》和《登兗州城樓》等詩作在音律節(jié)奏、對仗、章法和修辭技法的運用上已經(jīng)顯得成熟了。究其原因，極有可能是詩人晚年對早期作品進行了刪減，能夠保存流傳下來的詩作都是經(jīng)過挑選的，并不意味著他們沒有創(chuàng)作過不成熟的作品。

就我而言，我自幼就喜歡涂鴉造句，小學便開始模仿古人寫五七言詩句了，初中時偶得一句“草色青青夢亦青”，甚是喜歡，雖不懂格律，但自認為有了一點“詩意”。直到高二從語文課本上學習了杜甫的《登高》和白居易的《憶江南》，才接觸到平仄格律知識，并被這種“魔方”式的文字游戲吸引，深陷其中，樂此不疲，但在編定《無量春愁集》時，我把大學二年級以前寫的作品都刪除了，這也算是從不成熟逐漸向成熟過渡吧。詩集編選的第一首是二十一歲生日所作七律：“相如底事賦思頻，云在嵩山樹在秦。面壁僧心終悔舊，首丘狐子亦傷新。牧羊漠北歸何日，旅雁衡陽第幾旬。我欲忘情忘不得，梁園風物又增春。”蔡世平先生對此詩曾作溢美之詞：“文辭之老到、對仗之工穩(wěn)、用典之貼切、詩意之沉著渾融、舊體面貌之親切可愛，哪像一個二十一歲的毛頭小子寫的，分明是上了年歲的老詩人所為，顯示了韋樹定繼承傳統(tǒng)的功力，也顯示了一個詩人的別樣才華?！睊行淖詥枺嗽姴灰姷糜胁滔壬f的那樣好，但能反映了那個階段我對詩詞寫作技法的理解和運用程度，所以我保留了它。近幾年創(chuàng)作時，我在傳統(tǒng)技法的基礎上又不斷嘗試加入各種新鮮的表現(xiàn)手法，如以寓言敘事形式創(chuàng)作《七星瓢蟲與二十八星瓢蟲舌戰(zhàn)記》和《春寒乍起，周末宅居冥想擬卡夫卡一首》；以夢幻大片方式敘寫《夢游藏區(qū)行》和《臨高海上日出》等，使作品更加形象生動。我認為越成熟的詩人，他的佳作中技法的運用會越顯得靈活多樣。

二、題材廣度

凡大詩人，其詩筆下可囊括宇宙、總攬人物，絕不會限于一物一人一時一隅。這是對詩歌作品所表現(xiàn)的題材要求而言的。題材越豐富生動，內(nèi)容越廣泛多元，就越能體現(xiàn)詩人的眼界、襟懷和才識。然而，題材的選取過程，也是由窄到寬的過程，這跟人生經(jīng)歷有一定關系。

我的學詩歷程大致可以劃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大學時期（2007年至2011年），創(chuàng)作的體裁主要是七言律絕與詞，取法則以李商隱、黃仲則、蘇曼殊、郁達夫等人凄婉、典雅、唯美的風格，兼之崇尚王漁洋、張問陶、龔自珍等清人清遠、性靈、瑰麗的詩風為主。由于校園生活簡單，作品除偶爾描寫校園及周圍景物，感慨身世外，多以模仿為主，如《雪后登校園小山丘》《校舍夜讀兩當軒集二首》《開封吟草》等。第二個階段是北漂前三年（2011年至2014年），面對帝都生活壓力的同時，也在思考自己的詩詞創(chuàng)作，應當如何求新求變。當時除了喜歡聶紺弩詩風外，還接觸了很多網(wǎng)絡上的詩人，也讀到了一些寫法新穎的詩詞，包括李子詞、金魚體、小眉體、實驗體等等，自己也嘗試舊瓶裝新酒的實驗，目的是想突出時代氣息。尤其是題材方面更加貼近地氣，如《壬辰秋日京門客居感懷》《癸巳初春京中與八桂師友小聚，有作二首》《癸巳立秋，不覺北漂兩年矣，感懷二首》等，結(jié)合自己的北漂生活感受所作，還算是比較貼切的。不過都是近體格律詩詞方面的創(chuàng)作，古體創(chuàng)作較少，后來發(fā)覺自己寫的趨于油滑了，于是急忙剎車，當然這時期我也在閱讀很多清代民國時期詩人的集子，雅正一路和傳統(tǒng)題材詩詞并未斷絕。第三階段是2015年至今這五年，也是自己回歸漢魏晉至唐宋名家（陶淵明、李白、杜甫、韓愈、蘇軾、黃庭堅）學習的階段，不僅系統(tǒng)學習古人詩歌的技法，而且從體裁上擴大到各種古體詩（五、七古）的創(chuàng)作，題材涉及也十分廣泛，對社會現(xiàn)實的關注更加深入，所見所思都比較自如地寫作出來。如《大鐘寺》《京中暴雨夜老母來電》《帕米爾高原中巴公路逢賣玉人》《種蘭記》《三沙女童歌》等等都可看出其題材種類之豐富與現(xiàn)實，這應該就是蔡世平先生認為的拙著“非虛構(gòu)寫作”的原因吧。

三、思想深度

詩言志，即詩最終是要表達詩人的想法，而詩詞所表現(xiàn)的思想深度，都應該體現(xiàn)在詩人的三觀里。大凡歷代詩人，都能像哲學家一般思考，他的筆下才能寫出厚重而深刻的作品。思想和感情是過于抽象的東西，必須借助于具體人物事件等客觀形象去表現(xiàn)，詩歌尤其如此，否則會顯得空洞枯燥無力，類似說教。但是詩人如果只會寫景狀物，描山摹水，那其詩作也會失之膚淺。一般我會在詩中加以議論，尤其是古體詩。

兩年前創(chuàng)作的《三十雜述二十首》大型組詩，表達了個人對生命、家庭、民族、社會、歷史、工作、生活等問題的精神追問，以及城市化進程中的多元思考等問題。如《其三》：“滴滴水有其源，利器有其柄。昔我從何來？卅年尋未竟。前身孰投胎？今我成優(yōu)孟。身既為壯族，何以行漢姓？上溯露西祖，豈出非洲境？三百萬年間，是何造化令。攜此基因來，克念以作圣。胡為今凡庸，數(shù)典皆我病?！薄镀湮濉罚骸凹壬写松?，頗思身能壽。知我非金石，造化非步就。三十年而后，儼已成老叟。三百年而后，骨灰雜塵垢。三千萬億年，蹤跡更何有。進而學歌詩，欲立言不朽。但落言筌外，難為競升斗。淪沒口水間，不如且閉口?！?/p>

又如《短歌行》二首則體現(xiàn)了我對未來世界和宇宙生命的思考?！镀湟弧罚骸俺炙疄⒊?，薄暮花半落。午攻圖書城，薄暮腦損弱。悲哉物性衰，安得葆妙藥。人工增智能，吾徒翻躊躇。白日何短短，不可以徑躍?！薄镀涠罚骸般y河光如水，眾星落水中。水深幾光年？地球在淵洪。星多水當濁，行人如瞽聾。光速一何疾，所悲渡河公。宙合方擾攘，吾其憂忡忡?！?/p>

此外，還有《湖南攸縣食鱷魚肉作》《犬食子》這類對人性復雜思想剖析之作；《登陳子昂讀書臺》《過茶陵作》這類哲理的多重性表達之作等。從《無量春愁集》的編選作品來看，展示了我從大學寫作初期對生命的淺薄思考，對格物致知的表面體悟，到現(xiàn)階段的思想認知水平、宇宙觀、人生觀和對各種人生哲學的思考。

四、感情飽滿度

詩歌最不能缺少的是感情。感情有深有淺，有隱有顯，只要是真摯飽滿的，就能夠引起讀者的共鳴。我在詩詞創(chuàng)作方面，自認為是用情頗深的。蒙顯鵬博士在《好詩不過近人情——韋樹定古風三首鑒賞》一文中對拙作中的親情題材有過論述。除此外，我覺得在友情和愛情方面，我也寫過一些曾經(jīng)感動讀者的作品。例如體現(xiàn)友情的《過百子灣贈郭春雷兄二首》其一：“又過城隅索酒杯，何人慷慨說無違。三年濡沫加青眼，一等風塵俱素衣。法海護持君不敗，江湖牢落我全非。即今懷抱猶多感，且向尊前醉夕暉。”其二：“斗室溫存似玉壺，昆侖肝膽感區(qū)區(qū)。運籌逐鹿招應妙，俯首雕蟲事豈迂。天降斯文于我輩，誰遵大道至窮途。舊邦新命從頭闡，起作高歌君子儒。”再如表現(xiàn)愛情題材的《新鄉(xiāng)》：“我年十八殊落拓，家貧新鄉(xiāng)惟儉學。身卑讀書不敢高，每飯畫粥食堂角。堂外風勁旋秋梧，同學兼職相招呼。遂與課下勤工始，牧野傳單發(fā)沿途。途上同行彼誰子？有美一人赧未已。撒單里巷顧盼多，往往犬吠驚彼此。我前執(zhí)竹壯膽行，卿亦惶惶隨我尾。乍行乍笑雙影忽，薄暮返校驚方止。后來單車載我游，衛(wèi)水淇水穿秋眸。饋我圖書慰我曲，我豈蚩蚩氓之謀？感卿嘉義報益重，我益自卑不敢共。其身獨善亦已艱，忍以貧害卿卿夢。況乃身逢大海萍，旦夕孰料造化弄。嗚呼我命真轉(zhuǎn)蓬，十載今復新鄉(xiāng)東。卿應朱門為人婦，嗟我忽泣往事空，只聞牧野鳴悲鴻。”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作品描寫普通百姓的不幸遭遇，更多的是悲天憫人，多予以深切的同情。如《百香果》：“百香果，荔枝峒，采果歸來游蜂走，蠻女纖手擘輕紅。皮肉漸分汁漸滴，援果赧顏付其翁。翁怒無言正絕食，炬目難避女腹隆。聞女背翁自食果，一時吞聲淚滿容。憶昔春深果樹花，暗會情郎果林東。女情綿綿如藤蔓，郎誓旦旦同始終。半夜偷作鴛鴦宿，交頸誰信空?？?。蠻峒八月秋果熟，郎棄蠻女如飛蓬。老翁負果入城市，買果情侶來不窮。眼前都非舊郎婿，惟見雀躍雌隨雄。嗚呼百香果，其香誘人濃。翁徑傾筐入江去，忍教禁果貽害人間更洶洶?！碑嫾曳吨伪笙壬l(fā)表讀后感言：“韋樹定是個訥于言而敏于行的人，他的身上有一種別人少有的真誠，從他的詩歌中能感覺到他豐沛的情感?！?/p>

綜上所述，凡古今詩詞佳作，都離不開技法的靈活運用、題材的廣泛涉及、思想深度的體現(xiàn)和感情飽滿的表達等。當代詩詞目前存在大量平庸膚淺、枯燥無味、缺乏情思的弊病。我堅信，通過對詩詞創(chuàng)作“四度”說的深入實踐運用，是可以讓當代的詩詞恢復真氣和元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