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兵
“五四”潮起之時,奉“賽先生”之名,鬼神志怪之類都是被彈壓的對象。不過,當新文化陣營的主將們經歷了“五四”的落潮所帶來的凄惶之后,雖然他們仍普遍站在現(xiàn)代科學的立場,否認鬼神靈怪的現(xiàn)實存在,但也暗暗推動著作為一種重要人文資源的魅性敘事的潛滋暗長,各種關于“鬼”的談說也漸漸多了起來。丸尾常喜在討論魯迅《阿Q 正傳》時有一個頗有啟發(fā)的說法,即阿Q 等于阿鬼,他認為阿Q 身上顯示出“國民性”之“鬼”與民俗之“鬼”的興味“深刻的復合”,并“由此展開了一個深深植根于中國的‘歷史’與‘民俗’的規(guī)模宏大的作品世界”①[日]丸尾常喜:《“人”與“鬼”的糾葛——魯迅小說論析》,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 年版,第111 頁。。不止魯迅,現(xiàn)代作家不少也都有類似的表現(xiàn)。其實,對新文學自身而言,過分祛魅所造成的人文魅性的喪失,也導致審美空間和思想空間的窄化,對新文學發(fā)展未必全是好事,何況就像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談到的,道家的“張皇鬼神、稱道靈異”為中國本土小說提供了重要的文化土壤,從六朝志怪到唐人傳奇,再到宋代話本和明清神魔小說, “發(fā)明神道之不誣”的“靈異”敘述一直不絕如縷。這其中,種類繁多的入冥故事為現(xiàn)代作家提供了可做現(xiàn)代之轉化的特別資源。
一
死亡的發(fā)生和靈魂的觀念催生了先民對于地府的想象, 入冥游歷的故事在世界各地的民間傳說和文學作品中都不鮮見,尤其在源頭性的民族史詩中都會包含英雄游歷陰間世界的情節(jié),人類學家愛德華·泰勒認為“這種降入冥府的行為同太陽每天的落入地下相對應”②[英]愛德華·泰勒:《原始文化》,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466 頁。,體現(xiàn)了先民對彼岸世界一種蒙昧又英雄主義的認知。中國中土冥界想象的形成其來有自,顧炎武的《日知錄》說:“仙論起于周末,鬼論起于漢末?!薄蹲髠鳌る[公元年》有很著名的“不及黃泉,無相見也”一句,還有宋玉《招魂》中有“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黃泉”“幽都”都是亡魂聚集之地。 兩漢時墓葬考古發(fā)現(xiàn)的“墓券”,類似為死者購買埋身之地而出示給冥界的證明。 不過,先秦兩漢時人們雖有冥界的意識,也出現(xiàn)了顧炎武說的“泰山治鬼”之論,但關于冥府的構想還是較為原初的,基本沒有亡后或生人游歷冥界的記載。
魏晉時,各種對冥府的記錄和想象多了起來,如《搜神記》中有《胡母班》一則,說的是胡母班在泰山附近被“泰山府君”召見,替他給女婿河伯送信,又多次往返泰山鬼府,為父親和孩子求生續(xù)命的故事。 與之相似的是《列異傳》中的《蔡支》一篇,臨淄人蔡支誤入泰山,也被泰山君召見,要其幫忙送信給自己的外孫天帝,任務完成后,天帝允其死去三年的妻子還魂。 《列異傳》中還有《蔣濟亡兒》一則,說的是蔣濟的兒子死后托夢給母親,告知其母太廟里的西區(qū)道士孫阿任泰山令,他希望母親能代為賄賂,可使自己在冥界得一祿位,后果心愿得遂。 這些冥府游歷的故事,多寫人與地府府君的交通,行鬼事如人事,雖也記錄人死后在陰間服役之事,但尚未有強烈的地獄之罪謫和恐怖的觀念。
到了南北朝時,情形有了較大變化。 這是因為自漢末之際,佛教西來,佛教中的地獄、果報之說開始與中土的冥界想象結合,重構出一個陰間系統(tǒng),因此顧炎武道:“地獄之說,本于宋玉《招魂》之篇。 ……是魏晉以下之人,遂演其說,而附之釋氏之書。 ”①顧炎武:《日知錄》卷30,蘭州:甘肅民族出版社1997 年版,第1313 頁。
劉義慶的《幽明錄》和王琰的《冥祥記》中有大量的冥府巡游故事,而且對冥府的描繪與前不同?!队拿麂洝分械摹囤w泰》是一個較為典型的過渡性文本。 小說講的是,趙泰“卒心痛而死”,停尸十日又復活,向世人陳述自己的冥府經歷,他被陰間之鬼誤拘,從“如錫鐵崔嵬”的大城,后“東到地獄按行,復到泥犁地獄”,又在“開光大舍”見到佛主,復見“更變形城”等等。這則小說,一方面保留了“泰山府君”“泰山治鬼”的本土元素,另一方面則大大加重了地獄、形變、報應的佛教觀念,如初入陰間,要被追問“生時所行事,有何罪過,行何功德,作何善行”,又被告知要以“惟奉佛弟子,精進不犯禁戒”為人生之樂?!队拿麂洝分羞€有《康阿得》《舒禮》《石長和》等數(shù)則類似的故事,另《冥祥記》中的《程道慧》《沙門慧達》等也如出一轍,或述地獄刑罰之酷,如“刀山劍樹”“抱赤銅柱”,有“牛頭人身”之怪和犬鳥嚙人;或講禮佛之人可免地獄之災,顯明了所謂“釋氏輔教之書”的性質。
綜合而言,這些以“入冥”為看點的短章在中國小說中“首次具體細致地描寫了入冥和地獄,給小說開辟了一個新的題材,創(chuàng)造了一種獨特的入冥母題和敘事模式”②李劍國:《唐前志怪小說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 年版,第493 頁。,對后世影響較大,像唐代《冥報記》《靈驗記》《廣異記》《通幽記》《朝野僉載》《玄怪錄》《酉陽雜俎》《河東記》,宋代《東坡志林》《夷堅志》《墨莊漫錄》等都大量包含入冥的題材,并有《崔環(huán)》《董慎》《杜子春》等名篇,藝術性大大增強,且在“輔教”之外,別有懷抱。值得注意的是,唐代敦煌變文中有諸如《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唐太宗入冥記》等敷衍“入冥”故事的作品,可見這一類型在民間的影響。唐宋以后,在寶卷、話本小說、雜劇戲曲等親近民間的文學類型中,地府巡游的情節(jié)屢見不鮮,“目連救母”等更是廣泛流傳。
說到底,入冥既體現(xiàn)時代的文化認知和宗教信仰,更關乎世相人心。 因此,冥府如何呈現(xiàn)、意旨何在,就成為這類作品的一個關鍵。 《聊齋志異》中有《潞令》一篇,說的是潞城縣令,為人殘暴,公堂之上被仗斃的百姓甚多,此人還洋洋得意,某天忽然暴卒。蒲松齡就此言道:“幸有陰曹兼攝陽政;不然,顛越貨多,則‘卓異’聲起矣,流毒安窮哉!”③任篤行輯校:《聊齋志異全校會注集評》,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 年版,第1048 頁。這里將人間公義系于陰曹,自然是反諷之意,而這正可代表各類入冥故事中一個重要的主題方向,即“義”失而尋之于“鬼”——“入冥”敘事中有相當一部分是講“冥判”的,如著名的“司馬貌斷獄”,便將歷史事件和人物納入果報的體系之中,人間的失道與得道最終逃脫不掉地府的終極裁判。 與之相對,還有一種入冥小說是將陰間等同于陽間,陽間的不公與腐敗被照搬到陰間,陰間官僚和陽間庸吏是一丘之貉,如《廣異記》的《六合縣丞》《李洽》《張御史》,《冥報記》中的《王璹記》等都有陰司索賄的情節(jié),可見徇私枉法之害無孔不入。
清乾嘉時期,文言志怪小說像《閱微草堂筆記》《子不語》《秋燈隨錄》中入冥類的故事也不少,另張南莊所寫吳語白話小說《何典》以“下屆”“陰山”“鬼谷”三家村的土財主活鬼和兒子活死人一家兩代的所聞所歷為線,敷寫鬼蜮,“鬼話連篇”,與傳統(tǒng)的生人入冥類敘事有所不同,但對陰間地府眾鬼吏的塑造頗有可觀之處,尤其戲謔無忌的文風,“無一句不是荒荒唐唐亂說鬼,卻又無一句不是痛痛切切說人情世故”,小說使用大量的俚語歇后語,棄雅向俗,“一味臭噴蛆,且向人前搗鬼”,對圣人之言、果報之說都予以了痛快淋漓的拆解?!昂蔚洹奔础俺鲎院蔚洹保岛粤⑿麦w之意。魯迅對《何典》有一妙評:“既然從世相的種子出,開的也一定是世相的花。 于是作者便在死的鬼畫符的鬼打墻中,展示了活的人間相,或者也可以說是將活的人間相,都看作了死的鬼畫符和鬼打墻。 便是信口開河的地方,也常能令人仿佛有會于心,禁不住不很為難的苦笑?!雹亵斞福骸丁春蔚洹殿}記》,《魯迅全集》第7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308 頁。某種意義上說,《何典》的文學成就和地位相當一部分來自五四諸人的闡釋和建構,魯迅之外,劉半農、錢玄同、吳稚暉、周作人等對該書有所解說②參見袁一丹:《“吳老爹之道統(tǒng)”——新文學家的游戲筆墨及思想資源》,《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7 年第2 期。。 這自然也引出一個重要的議題,那就是現(xiàn)代作家如何看待鬼蜮、冥府、地獄之論,傳統(tǒng)的“入冥”在現(xiàn)代文學中又會有怎樣的轉化和新變。
二
晚清時不少社會小說都有將現(xiàn)實憂患和批判托付冥界的構思,如女奴的《地下旅行》、書帶子《新天地》、佚名《立憲魂》等,但大都水準平平。 另李伯元《活地獄》一書,算是譴責小說中格調較高者,此書用15 個故事揭露衙門黑暗、監(jiān)獄積弊,取“活地獄”為名,是說“陰曹的地獄雖沒有看見,若論陽世的地獄,只怕沒有一處沒有呢! 所以我說他的厲害,竟比水火刀兵,還要加上幾倍”③李伯元:《活地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年,第1 頁。。 1941年,華北淪陷區(qū)作家王朱著有長篇小說《地獄交響曲》,記述下等妓院里女性屈辱卑污、慘遭蹂躪的人生,“地獄”之喻與李伯元類似,旨在寫人間罪惡之酷烈,讓人有“非人間”之感。 這兩部作品中間,還有不才的《醒游地獄記》、華清的《地獄游記》等,也大都類似,“地獄”的冠名只是為了表明小說揭露的黑暗之強度,與傳統(tǒng)的入冥之敘事、地獄之理解等并無實際的關系。
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對“地獄”的追問和表現(xiàn)最深切的是魯迅。 1925 年6 月22 日,魯迅在《語絲》發(fā)表了《野草》之十四,題為《失掉的好地獄》。 對于此文,魯迅后來在《〈野草〉英譯本序》中說,因為《野草》“大半是廢弛的地獄邊沿的慘白色小花,當然不會美麗。但這地獄也必須失掉。這是由幾個有雄辯和辣手,而那時還未得志的英雄們的臉色和語氣所告訴我的。 我于是作《失掉的好地獄》”④魯迅:《〈野草〉英文譯本序》,《魯迅全集》第4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365 頁。。 孫玉石認為,“廢弛”的“地獄”是社會現(xiàn)實的反映,而整部《野草》都可看作“那些被壓在地獄中的‘鬼眾’發(fā)出了深沉的詛咒和反叛的吼聲”⑤孫玉石:《〈野草〉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年版,第5 頁。。如此理解,那魯迅的這篇《失掉的好地獄》雖文筆奇崛高妙,遠非前面列舉那些掛名“地獄”的現(xiàn)實通俗諷刺小說可比,但在以地獄喻現(xiàn)實這一點上沒有什么根本不同。木山英雄則認為,將魯迅此文中的“魔鬼”“天神”和“人類”比附為現(xiàn)實政局中各派政治勢力的影射并不恰當,因為這會減損文中的“魔鬼”與“地獄”語義的豐富性。 他指出,文中的“魔鬼”乃是“青年魯迅用梵語的mara 音‘摩羅’來翻譯西洋的saturn 作法的延續(xù),且在中國固有的‘神’‘人’‘鬼’譜系當中似乎基本上屬于‘鬼’一方面的”①[日]木山英雄:《文學復古與文學革命——木山英雄中國現(xiàn)代文學思想論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年版,第332 頁。。張閎在對該文的解讀中提醒讀者,魯迅的作品中有一種很強的“地獄”意識,而“地獄幻象”更是構成《野草》的特殊圖景②張閎:《于天上看見深淵——魯迅〈野草〉中的深淵意識及沉淪焦慮》,《文藝爭鳴》2018 年第5 期。。 的確如此,在另一篇文章中,魯迅借但丁《神曲》這樣說:“那《神曲》的《煉獄》里,就有我所愛的異端在;有些鬼魂還在把很重的石頭,推上峻峭的巖壁去。這是極吃力的工作,但一松手,可就立刻壓爛了自己。不知怎地,自己也好像很是疲乏了。于是我就在這地方停住,沒有能夠走到天國去?!雹埕斞福骸锻铀纪追蛩够氖隆獮槿毡救視俊赐铀纪追蛩够灯占氨咀鳌?,《魯迅全集》第6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425 頁。從對“摩羅”詩人的呼喊,到對“異端”的所愛,魯迅的“鬼氣”不但體現(xiàn)在對“亡魂”與“鬼”的二重理解中,也體現(xiàn)于對亡魂匯聚的“地獄”的二重理解上。
一方面,魯迅的“地獄觀”體現(xiàn)出很強的本土佛學信仰的滲透。 1912 年周氏兄弟在合作的《望越篇》中提出“種業(yè)”的概念:“蓋聞之,一國文明之消長,以種業(yè)為因依,其由來者遠。欲探厥極,當上涉于幽冥之界。 種業(yè)者,本于國人彝德,駙以習慣所安,宗信所仰,重之以歲月,積漸乃成。 ……故造成種業(yè),不在上智,而在中人;不在生人,而在死者?!雹艽宋陌l(fā)表于《越鐸日報》1912 年1 月18 日,署名獨應,周作人后編入自己文集,孫郁認為此文是周作人執(zhí)筆,魯迅改定的?!皹I(yè)”的梵語音作“Karma”,本為行為和造作之意,佛家以為,眾生因無明而造作諸業(yè),包括善業(yè)和罪業(yè),而凡自身所造之業(yè)因,必由自身承負所造成的苦、樂之果,此謂之“自業(yè)自得”。周氏兄弟這里所謂的“種業(yè)”即是國民根性,它是先驗地存在于民族的基因中又遺傳到每個個體身上,所以這“業(yè)”的源頭才在“幽冥之界”“在死者”。 后來,在《墳》的后記中,魯迅又說過:“自己卻正苦于背了這些古老的鬼魂,擺脫不開。 ”這意味著“地獄”里的眾多“死人”構成的“歷史和數(shù)目的力量”,是魯迅國民性改造必須要面對并與之周旋的強大勢力。
另一方面,青年魯迅又相當看重民間的宗教信仰和靈魂之說對人心之“信”與“誠”的意義,它們可以讓人“欲離是有限相對值現(xiàn)世,以趣無限絕對值至上者也”⑤魯迅:《破惡聲論》,《魯迅全集》第9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32 頁。。在談到自己最喜歡的無常鬼時,魯迅說:
他們——敝同鄉(xiāng)“下等人”——的許多,活著,苦著,被流言,被反噬,因了積久的經驗,知道陽間維持“公理”的只有一個會,而且這會的本身就是“遙遙茫?!保谑呛鮿莶坏貌话l(fā)生對于陰間的神往。 人是大抵自以為街些冤抑的活的“正人君子”們只能騙鳥,若問愚民,他就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公正的裁判是在陰間?、摁斞福骸稛o?!?,《魯迅全集》第9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278-279 頁。
這正體現(xiàn)了前文說的,中國民間的地獄想象,相當一部分原因是“義”失而尋之于“鬼”,以陰間的裁決遙指陽世的不公,由此地獄中以“無?!焙汀芭酢彼淼墓砘昃哂幸环N正義的復仇意志和維持公義、蔑視權貴的精神。 魯迅對于以地府巡游為情節(jié)內核之一的目連戲評價之高,也是因為他在戲曲里的無常等形象身上看到了文學家斷斷做不出來的“人情”“知過”“守法”和“果決”⑦魯迅:《門外文談》,《魯迅全集》第6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102 頁。??此品抢硇缘内そ鐚徟?,卻具有呼喚正義的巨大勢能,這自黑暗的地獄而來的黑暗氣質恰恰可以成為“民魂”建設最倚賴的資源,甚至可以表現(xiàn)為一種難得的民族主體性。從這個角度而言,造成“種業(yè)”遺傳的“幽冥之界”又有不可替代的意義。 那么問題來了,這種地獄的二重性該如何平衡,當它成為一種困擾和悖論時,又當如何化解呢?
在《失掉的好地獄》發(fā)表前大約兩個月,魯迅在《莽原》發(fā)表的《雜感》中寫道:“稱為神的和稱為魔的戰(zhàn)斗了,并非為爭奪天國,而在要得地獄的統(tǒng)治權。 所以無論誰勝,地獄至今也還是照樣的地獄。 ”①魯迅:《雜語》,《魯迅全集》第7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77 頁。這幾句對我們理解這篇散文詩有重要的提示意義。 散文詩在《雜感》的神與魔之外,又多了一方勢力,那就是人,描述的是魔鬼、人類和神靈為了建立一個“好地獄”而展開的對抗和斗爭,地獄的控制權幾經更迭,循環(huán)往復。 結合《雜感》可判斷,將該文的解讀落在“軍閥爭權奪利斗爭”這一現(xiàn)實指向上是有充分依據(jù)的,不過,值得追問的是,人類/鬼魂、人間/地獄,以及神/魔的關系到底該作何解? 這也許要從理解“好的地獄”來入手。
在魔鬼對敘事者的傾訴中,地獄經歷過三變:先是天神統(tǒng)治時的廢弛狀態(tài)——“地獄原已廢弛得很久了:劍樹消卻光芒;沸油的邊際早不騰涌;大火聚有時不過冒些青煙,遠處還萌生曼陀羅花,花極細小,慘白可憐”。 然后是魔鬼收服地獄并親臨地獄——“鬼魂們在冷油溫火里醒來,從魔鬼的光輝中看見地獄小花,慘白可憐”。再之后是人類同反獄的鬼魂一起戰(zhàn)斗,把魔鬼趕出地獄,“人類的整飭地獄使者已臨地獄,坐在中央,用了人類的威嚴,叱咤一切鬼眾”,人類“整頓廢弛”,讓地獄一改“先前頹廢的氣象”——“曼陀羅花立即焦枯了。油一樣沸;刀一樣铦;火一樣熱;鬼眾一樣呻吟,一樣宛轉,至于都不暇記起失掉的好地獄”。丸尾常喜認為,好地獄是指第二個階段,即魔鬼治下的地獄,“這篇作品里最不可思議的是,‘魔鬼’雖然掌握了統(tǒng)治一切的‘大權威’,但是對于強化其統(tǒng)治、恢復地獄秩序,卻幾乎沒有采取任何行動。 ‘魔鬼’所做的,幾乎唯一的只是用它那‘大光輝’照見地獄和鬼魂”。而不管沉默多少年,那些‘大光輝’總能讓鬼魂們從冷油與溫火中覺醒,在他們的前面照見慘白小花,讓他們想起曾經住過的‘人世’,從而發(fā)出反獄的絕叫”②[日]丸尾常喜:《恥辱與恢復——〈吶喊〉與〈野草〉》,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年版,第273 頁。。 按說,就地獄的功能來看,它從廢弛的狀態(tài)中恢復到油沸火熱,才應該是“好的”模樣啊,為何丸尾常喜說第二階段才是好地獄呢? 也許可以這樣解釋,在地獄廢弛的時候,群鬼都處于一種麻木的狀態(tài)中,地獄備下懲罰陽間惡人的各種刑具也不再威嚴可怖,在這沉滯的環(huán)境中,是生長不出來像女吊、無常那般令人覺得可敬可親又有點可怕的鬼來的。 群鬼“遂同時向著人間,發(fā)一聲反獄的絕叫”,而人類的應聲而起可以理解為一種招魂,魯迅在《女吊》中是這樣寫的:“‘起殤’者,紹興人現(xiàn)已大抵誤解為‘起喪’,以為就是召鬼,其實是專限于橫死者的。《九歌》中的《國殤》云:‘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當然連戰(zhàn)死者在內。 明社垂絕,越人起義而死者不少,至清被稱為叛賊,我們就這樣的一同招待他們的英靈。 ”③魯迅:《女吊》,《魯迅全集》第6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638-639 頁。正是在魔鬼的統(tǒng)馭之下,地獄才有可能讓橫死的亡靈從麻木昏聵中醒來,凝聚成底層的正義暴力。 及至地獄在人的威臨之下恢復了,那些反獄起義的鬼魂被人類警惕,人類通過收買牛首阿旁等鬼卒,瓦解陰間的力量,搬演人間的計謀,用更殘暴的地獄酷刑壓制,將不馴順的鬼魂置于“劍樹林的中央”,受那“永劫沉淪”的刑罰。
在神、魔和人三者間,地獄最為殘暴的景象居然是處于人的治下,他們“威棱且在魔鬼以上”,這是整首散文詩最悖論的地方,也是充分彰顯魯迅“地獄觀”二重性的時刻:魯迅看重冥界的鬼魂因為陽世不公而于地下積攢的復仇力量,尤其當這力量來自那些橫死的冤魂時,沒有他們,就不會有“反獄”的呼告! 然而,魯迅又警惕,當這些冥界的鬼魂打破地獄,又會在人類“種業(yè)”的積習之下成為被利用的對象,最終淪落到更不堪的永難翻身的幽暗之地。 全文以魔鬼的傾訴連綴,最后魔鬼道:“朋友,你在猜疑我了。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尋野獸和惡鬼……?!睅讉€月后,在《朝花夕拾》的《瑣記》中,魯迅又一次對魔鬼發(fā)出了呼喊:“但是,哪里去呢? S 城人的臉早經看熟,如此而已,連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 總得尋別一類人們去,去尋為S 城人所詬病的人們,無論其為畜生或魔鬼。 ”①魯迅:《瑣記》,《魯迅全集》第2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303 頁。
由上,我們或許還可以做出這樣的判斷,涓生在《傷逝》中對于“地獄”的呼喊是真誠的,而《祝福》中“我”對于祥林嫂“地獄和靈魂之有無”的模棱兩可的回答,恐怕也不盡是一個受現(xiàn)代科學啟蒙的覺醒者不愿自我欺騙又充滿人道同情的猶疑,還在于“地獄的有無”是“我”本人必須面對、無從逃避的終極之問。祥林嫂無疑是一個深受國民性“種業(yè)”遺傳留播所害的可悲者,她的將死喚起“我”巨大的同情,也有深深的無奈,“我”深知死后的她不會變?yōu)闊o常,也不能像女吊那樣,成為一個朝向吞噬她的社會的復仇者,她將成為幽冥之地一個死的沉默大多數(shù),且將繼續(xù)成為累積的“魂魄”附在新生者身上并扼殺新生者。假如我們認可敘事者“我”有魯迅本人的影子在里面,那么“我”自然也是認可地獄的存在的,但是這個地獄并不是柳媽告訴祥林嫂的那個只講業(yè)報、救贖,充滿刑罰與恐怖的所在,而是同時容納了眾多的“橫死者”,在一個有著反抗意識的魔鬼的統(tǒng)馭下向陽間發(fā)出反叛之聲的“好地獄”。只是,誰能來當那個統(tǒng)治地獄的魔鬼呢?“我”曾經是“摩羅”的信徒,但現(xiàn)在卻變得萬事寥落起來。 涓生和子君曾經是“摩羅”的信徒,結果卻是“傷逝”的終局。
“我愿意真有所謂鬼魂,真有所謂地獄,那么,既是在孽風怒吼之中,我也將尋覓子君,當面說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饒??; 否則,地獄的毒焰將圍繞我,猛烈地燒盡我的悔恨和悲哀”②魯迅:《傷逝》,《魯迅全集》第6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113 頁?!l(fā)出這吶喊的涓生尚且有一絲不泯的向地獄而求悔恨的愿景,雖然所得也不過是虛無。 若干年后,當魯迅又一次談到地獄的時候,卻是“好地獄”已經真正失去甚久的空茫了:“我先前讀但丁的《神曲》,到《地獄》篇,就驚異于這作者設想的殘酷,但到現(xiàn)在,閱歷加多,才知道他還是仁厚的了:他還沒有想出一個現(xiàn)在已極平常的慘苦到誰也看不見的地獄來。 ”③魯迅:《寫于深夜里》,《魯迅全集》第6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520-521 頁。因為“好地獄”的失去,人間變成了“慘苦到誰也看不見的地獄”。 魯迅的地獄想象,用了一點傳統(tǒng)的入冥敘事的元素,尤其體現(xiàn)于地獄的描寫上,但他筆下的地獄與人間并非一個簡單的比照關系。 在他那里,地獄是透射著深邃的文化批判意識的一種深淵處境,是拯救,也可能是陷落;是“充滿誘惑、令人迷戀的”“異端”,也可能是“永劫沉淪”的刑罰。
三
與魯迅有交誼的文壇后輩中,張?zhí)煲硎亲杂X地沿著魯迅開拓的國民性批評的道路,聚焦民族文化心理的深層書寫的小說家之一,也是最被魯迅看重的“左聯(lián)”作家之一。1930 年,25 歲的張?zhí)煲碓谟讶藙?chuàng)辦的《幼稚》周刊開始連載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鬼土日記》,翌年的7 月,單行本由上海正午書局出版。 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這部小說是為數(shù)不多的按照傳統(tǒng)的入冥敘事框架,大肆搬演地府巡游的諷刺之作。
小說的主人公也是敘事者韓士謙學得“走險”之術,可以出入陰陽。某日,他安頓好肉身,焚化一信給十年前去世的朋友蕭仲納,要朋友到鬼土去迎接他。韓士謙“走險”成功,得入陰間,開始了一段時間的鬼土經歷,見證了種種匪夷所思之事后,復又回到陽世。小說寫的是入冥的故事,但冥間并非陰曹地府、閻羅鬼卒的所在,而是一個與陽世頗為相類的等級分化的社會。 小說開篇有一篇敘事者交代日記來歷的信,內中說到:
“先生,你剛讀這日記時,你也許會感到鬼土社會里的人和事,有點不近情,或是說有點可笑。是的,就是我,剛一到那邊時,也覺得它滑稽,矛盾,一個畸形的社會。一眼看去,他們的社會和我們陽世社會是不同的。但先生,我要請你觀察一下,觀察之后,你會發(fā)見一樁事,就是:鬼土社會和陽世社會雖然看去似乎是不同,但不同的只是表面,只是形式,而其實這兩個社會的一切一切,無論人,無論事,都是建立在同一原則之上的。這兩個社會是一樣的,沒什么差別。因此,先生,我請你不要覺得它有點滑稽,矛盾,畸形,不合理,如你萬一有這感覺,那你對陽世社會里為什么沒有感到這些呢? ”
作為諷刺小說的好手,張?zhí)煲碓诖艘褜⒆约旱膶懽髯谥己捅P托出,無非以鬼土影射時代,在看似荒誕不經的陰間游走中,揭批時代的腐朽,寄寓犀利的現(xiàn)實批判。
小說中的鬼土首先是一個階層固化、等級區(qū)分嚴密的地方。 出入鬼土的第一天,韓士謙就被告知:“地獄雖沒有十八層,卻有兩層。 我們這層叫高層,住著有錢人,紳士,學者,即上流人。 下面那層叫低層,住著粗人,工人,農人,即下流人。 ”鬼土頒布有《最新市法大全》,對上流和下流人士的居住之區(qū)域有明確的劃分,規(guī)定“下流人有‘來’高層之必要者,(如筑屋,運輸,聽差等),須由一上流人證明,向地方政務局請求發(fā)給臨時執(zhí)照。 該執(zhí)照有效期內得出入高層。 ”上層人準備了種種殘酷的刑罰,如“剝豬玀法”等等,以恫嚇和防范下層人的違令造反;而當下層人團結一致形成反抗的巨大聲勢時,上層人又會施戰(zhàn)懷柔之策,從內部實施瓦解,用“這種柔軟的壓力使他們再也跳不起來”。 其次,上層社會內部不和,坐社”與“蹲社”兩大黨派隨時為爭奪權勢和金錢而展開激烈角逐,而這兩派最大的“政治分歧”在于他們一排堅持坐著出恭,而另一派則固執(zhí)堅持蹲便。 在鬼土中,大企業(yè)家有特別的稱謂——“平民”,以顯示這些上層社會精英以平民社稷為重的“苦心”。 小說著重塑造了“三大平民”潘洛、陸樂勞和嚴俊,尤其是彼此明爭暗斗不斷的后兩位。 再者,鬼土還是滋生各種文化怪胎,以及各種附庸風雅、趨炎附勢之輩的溫床。小說登場的鬼界活寶有“頹廢派文學專家”司馬吸毒、“極度象征派文學專家”黑靈靈、“后期印象派藝術專家,兼國立文藝大學校長,兼浪漫生活提倡人”趙蛇鱗、“戀愛小說專家,兼詩人、兼幸福之男人”萬幸等等,張?zhí)煲碛盟膽蛑o之筆點染出一副鬼土文化藝術界的群丑圖。
值得注意的還有,《鬼土日記》里有一個核心的意象,即鬼土人士人人都帶一個鼻套。 這個細節(jié)意象包含著以后為張?zhí)煲硪辉偈銓懙囊粋€道德話題, 那就是國人一方面對性的問題在公共場合諱莫如深,一方面卻又在隱秘的范圍津津樂道。初入鬼域的韓士謙最詫異的是鬼界人士個個皆以鼻套蒙鼻,因為“據(jù)有些書上說鼻子是象征性器官的,性器官的遮掩是人類羞恥本能之一種表現(xiàn),故‘上處’也常上套子”。鬼土的禮防比陽世還嚴、還小心翼翼。但接下來,張?zhí)煲肀阕C明了越過分越諱莫如深地回避性問題,就越表示內心深處不健康的欲望尤為強烈,小說對此有兩段對照鮮明的描寫。 一幕發(fā)生在陸樂勞家的茶話上,在“很有秩序而嚴肅”的氛圍中,“忽然,廳上有一個聲音破空而起,一個人打噴嚏”。 這引起朱神恩教士極大的不安,他“嚴重地叫:‘Men,我用虔誠的基督信徒的名義喚起你們的注意,有人在這場所打噴嚏,并且噴出上處的污物,這是瀆神,這是萬惡之藪,這是上流人滅亡的惡兆,上帝耶和華會用雷殛他。 ’”另一幕是虔誠的基督信徒朱教士“將他的小乖乖坐在他膝上,吻她,將她的鼻套丟去,摸她的鼻子”,且肉麻地說道:“呵,小乖乖,多好一個鼻子,鼻子,鼻子! ”這種在性觀念上的道貌岸然確實是國民的一大道德缺陷。 《鬼土日記》之后,張?zhí)煲碛謩?chuàng)作了《溫柔制造者》《找尋刺激的人》《脊背與奶子》《砥柱》等短篇小說,主旨皆是關乎“性”的。 其中《砥柱》的主人公黃宜庵直可視為朱神恩在陽世的化身,滿腦子的骯臟思想,卻還得偽裝成方正衛(wèi)道之士,是繼魯迅《肥皂》四銘之后又一文學史的典型。張?zhí)煲碓谵揶沓芭泻魡緲淞⒔】底匀恍杂^念的初衷,實際構成了一種道德批判,作為政治批判的補充,使《鬼土日記》具有了更寬泛的象征意義①馬兵:《想象的本邦——〈阿麗思中國游記〉、〈貓城記〉、〈鬼土日記〉、〈八十一夢〉合論》,《文學評論》2010 年第6 期。。
這個小說與其時張?zhí)煲淼钠渌唐髌芬粯?,存在著魯迅說的“有滑稽的風格”,但“過于詼諧”“失之油滑”的問題②張?zhí)煲恚骸稄執(zhí)煲怼?,《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80 年第2 期。。也許因為這個原因,盡管此時張?zhí)煲淼恼瘟鍪瞧蜃笠淼?,并且在小說出版后大約兩個月即加入了“左聯(lián)”,但左翼文學內部對其的評價并不高。 在《北斗》的創(chuàng)刊號上,瞿秋白和馮乃超不約而同評論了這部作品。瞿秋白特別提到了《鬼土日記》以“入冥”啟動的敘事架構,認為小說中的“鬼話連篇”是無可奈何,小說“一個很大的弱點,就是作者自己給自己的‘自由’太大了。‘鬼土’里面沒有一個真鬼。 幻想的可能沒有任何范圍”,又認為“鬼并不是不能夠畫的,大家不要以為鬼沒有作用。 法國人有句俗話,叫做:‘死人抓住了活人。 ’中國情形,現(xiàn)在特別來得湊巧——簡直是完全應了這句話。袁世凱的鬼、梁啟超的鬼……一切種種的鬼,都還統(tǒng)治著中國。尤其是孔夫子的鬼,他還想統(tǒng)治全世界。 禮拜六的鬼統(tǒng)治著真正國貨的文藝界。 ”③董龍(瞿秋白):《畫狗罷》,《北斗》1931 年創(chuàng)刊號。顯然,在瞿秋白看來,陰間世界和鬼蜮眾生若在文學作品中呈現(xiàn),應該是作為文化批判對象的“國民性故鬼”的形象存在,《鬼土日記》的著力點在于諷刺只講時髦、不講真學的混文藝界的騙子,以及虛偽的性道德,重心失當,批錯了對象。 馮乃超倒是看到了《鬼土日記》里除了文化諷喻之外,也有很強的社會針對性,他說:“《鬼土日記》是一個純粹的資本主義社會的縮圖——漫畫了的縮圖”,只是這個資本主義社會“是作者自身空想的”,這讓小說“失掉了諷刺文學的價值”。 馮乃超同時將《鬼土日記》與但丁的《神曲》以及《何典》等中西作品對比,認為小說雖然采取了“冥土旅行”的方式,但“看不到和上述作品有相像的地方”,因為在張?zhí)煲磉@里,“鬼土”漫畫的成分更大一些,對陽世現(xiàn)實的諷喻并不像小說開頭敘事者自道的那么強烈④李易水(馮乃超):《新人張?zhí)煲淼淖髌贰罚侗倍贰?931 年創(chuàng)刊號。。
《鬼土日記》寫作之際正逢1920 年代后期世界性資本主義經濟危機余波波及中國,國內勞資對抗加劇,民族資本主義為謀生而展開傾軋拼殺,官僚壟斷資本得以坐收漁利。 小說中大平民之一的嚴俊借海外石油壟斷集團之力一舉擊垮陸樂勞的情節(jié),倒是與兩年后出版的《子夜》中趙伯韜扼殺吳蓀甫的一幕頗有幾分相像。 這說明,張?zhí)煲硭茉旃硗潦澜绮⒎菦]有現(xiàn)實針對性,只是筆力不夠成熟,又有一意詼諧的任性,所以出場的地府人物大都類似,缺乏個性和神采。 瞿秋白和馮乃超對《鬼土日記》的評價,其實與新文學“感時憂國”的關懷有關,“感時憂國”不但表現(xiàn)為內容主題上的憂患,也要體現(xiàn)于文學形式上的匹配?!豆硗寥沼洝分猓F(xiàn)代文學史上還有幾部以奇境的旅行為架構的小說,如沈從文的《阿麗思中國游記》、老舍的《貓城記》等,在其時也未獲得多少肯定評價,以至作者日后談起亦有悔其少作之態(tài)。 夏志清在《現(xiàn)代中國文學感時憂國的精神》一文中,將上述三個長篇并論,稱贊它們能在“感時憂國的題材中,表現(xiàn)出特殊的現(xiàn)代氣息。 他們痛罵國人,不留情面,較諸魯迅,有過之而無不及”⑤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臺北:臺灣傳記文學出版社1985 年版,第542 頁。。 這種“特殊的現(xiàn)代氣息”之于《鬼土日記》,自然就是托言冥界想象中國的方式,這種構思未必一定是受到傳統(tǒng)入冥類小說的啟發(fā)——無論在中西,虛構奇境的旅行都是諷刺寓言類的作品常用的表現(xiàn)方式。 不過,張?zhí)煲淼那伤即_實與傳統(tǒng)的入冥之作形成對話的關系,也在新文學中留下難得的巡游地府的狂歡,并給左翼文學帶來別樣的審美。
張?zhí)煲聿⒉幌袼鹁吹聂斞改菢佑凶约旱摹暗鬲z觀”和“鬼氣”,對魯迅而言,“地獄”是陳死人累積并攫取生人的歷史負累,也是橫死者不屈地向陽間發(fā)出抗爭的前哨,他以“地獄”為修辭的文化批判在兩端展開,既容留了傳統(tǒng)地獄的恐怖功能,也帶有一個現(xiàn)代存在者對地獄的新的賦意。 張?zhí)煲斫璧馗穆眯姓归_其他的辛辣之筆,閻王沒有了,代之以權傾朝野的“三大平民”;牛頭馬面沒有了,代之以一眾頹廢放蕩的無聊文人;無常女吊沒有了,代之以居于地獄下層不甘被愚民政策統(tǒng)治的民眾。隨著敘事的展開,“鬼土”一面被“去地獄化”,一面也不斷建構新的地獄面目。瞿秋白和馮乃超看到了《鬼土日記》的笑鬧、浮夸和漫畫化,以為這樣的寫作對現(xiàn)實是無力的。 但其實未必如此,張?zhí)煲碓诤髞碚摷八摹坝哪庇^時,曾這樣談到:“態(tài)度么:他只要把世界上那些假臉子剝開,露出那爛瘡的真相就算數(shù),不再加一句話,不批評。 他樣子很冷靜,但其實對人世最關心、最熱烈,因為他愛真實……你看看幽默家是超然的,而實則他有他的立場——那就是真實。 因此幽默家是嚴肅的。 ”①張?zhí)煲恚骸妒裁词怯哪鹞膶W社問》,《夜鶯》1936 年第1 卷第3 期?!肮硗痢彼鶐淼谋磉_效果可做同樣的理解,“走險”進入鬼土的韓士謙何嘗不是在暗夜里更深地潛入現(xiàn)實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