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璐 楚愛華
張岱嗜雪喜白,以雪記文的作品更是常見。《陶庵夢憶》一書中多次提到雪,其中賞雪文有兩篇:《湖心亭看雪》和《龍山雪》。究其二者來看,《龍山雪》中記述了天啟六年(公元1626年)十二月,張岱與三五好友登山賞雪,一派熱鬧景象。“萬山載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即使后面描寫了張岱與眾人的陶醉心情,也都沒有離開雪景。
《湖心亭看雪》卻與之不同。《湖心亭看雪》題目上雖強調(diào)一個“看”字,卻沒有專注地寫雪景、說雪事?!办F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寥寥數(shù)語,把西湖雪景一筆帶過,之后便不再提及,轉(zhuǎn)為“棄”景寫人?!逗耐た囱分小拔牟粚︻}”的現(xiàn)象極其耐人尋味,是張岱情之所至,更是刻意為之。用意何在?孫紹振先生在《經(jīng)典小說解讀》中非常獨到地提出了錯位理論,認為設置矛盾錯位是使小說情節(jié)發(fā)生突轉(zhuǎn)、提升藝術魅力的關鍵。本文將這一理論從小說解讀遷移到詩文解讀,以《湖心亭看雪》一文的矛盾點為切入口,從處境錯位、情感錯位和心理錯位的角度,對上述問題提出個人見解,以求教于大方。
一、處境錯位:清冷之境與溫暖之亭
同行者明明有“兩三?!保珡堘窞楹我f成是“獨往”呢?除有文人的清高之外,還與柳宗元《小石潭記》一文有異曲同工之妙。“坐潭上,四面竹樹環(huán)合,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同游者:吳武陵,龔古,余弟宗玄。隸而從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五人者與之同游,作者偏卻說寂寥無人,這樣的矛盾皆與柳宗元由小潭的幽寂勾起了積郁其心的清冷,最終凄神寒骨、深陷其中,全然忘卻了他人的存在有關。張岱也有此意,但又比柳宗元多了一種“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境界追求。這種希夷之境的追尋既有精神上的崇高,同時亦是作者的無奈之舉。崇禎五年(公元1632年),正如《董小宛傳奇》中所言:“1632年的明王朝已經(jīng)病入膏肓,連回光返照的機會都沒有了?!贝竺鹘?jīng)歷了農(nóng)民起義、清兵逼城本就茍延殘喘,再加上旱災年間修葺皇陵耗資巨大,國情愈益雪上加霜。張岱深知復明無望,但一心向明,遂以遺民自居。他雖交友廣泛,其中不乏與之志趣相投之人,但因客居西湖,昔日好友如“山水知己”祁彪佳等大多相距甚遠,不免深陷孤獨之苦。他常于寒冬深夜之際,獨往人跡罕至之處,并自稱為“苦隱”,就是這種深切孤獨的生命寫照。這次獨往湖心亭賞雪,同樣如此。
偶遇先一步而至的“賞雪人”,是他沒有想到的。相比于偶遇的意外,雪酒構成的“冰火兩重天”的氛圍更讓人驚喜。對比“余孥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與“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二句,雖無一字出奇,但其間的清冷與溫馨、孤寂與熱鬧卻躍然紙上。同是雅興,一邊是清傲獨賞,一邊是閑適熱鬧,其妙處就在這個“正沸的燒酒”上。《西湖七月半》中描寫的第五類人:“小船輕幌,凈幾暖爐,茶鐺旋煮,素瓷靜遞,好友佳人”,可謂與“湖心亭賞雪人”神似。這場志同道合的相見恰如天人設計,堪稱“奇遇”。張岱運用了夸張、暗喻的筆法,借酒沸的表象暗指意外遇到“金陵”同道中人的驚喜,可謂神來之筆。
本是清冷而來,卻意外備感溫暖。此處“金陵”二字意味深長;它既是一個地域方位的稱呼,又是對明朝的暗中認同與追懷。因為此時的清代已經(jīng)不再像明代那樣稱其為金陵,而改為江寧了。客人避開“江寧”的稱謂,而稱自己為“金陵人”,否清認明的情感指向非常鮮明。對于張岱來說,如此暗中契合的癡言癡行,帶給他的無疑是精神上的雙重驚喜。
二、情感錯位:漂泊之憂與歸屬之喜
《湖心亭看雪》一文不足二百字,曾兩次提及“舟”:“余孥一小舟”“余舟一芥”。舟,多用于古代的散文游記,如“泛舟游于赤壁之下”“駕一葉之扁舟”等,多表達一種悠閑自在、寄情山水的逍遙心情。但在《湖心亭看雪》中,張岱的情感卻并不完全止于“逍遙”,而是逐漸滑向憂慮。
杭州屬南方,雪并不常見,何況大雪連下三日!這不能不讓居住在西湖的張岱感到興奮。于是準備好“毳衣爐火”,欣然起行。如果說“余孥一小舟”重在表現(xiàn)輕松自在之感的話,那么,“余舟一芥”則是將“我”置身于大西湖的背景下,突感自己微如草芥的悲嘆?!肚f子·逍遙游》云:“覆杯水與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苯妫次⑿∫?。張岱此處以舟喻芥,來反襯西湖之闊、天地之大,感嘆人之渺小如滄海一粟,沉沉浮浮,身不由己,漂泊之感油然而生。
本為輕松賞雪而來,為何又遁入漂泊不定的情網(wǎng)中呢?“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彼闹芏际前酌CR黄?,置身于純凈之境,仿佛萬物皆是一塵不染,想要努力看清一處,又沒有界限可以區(qū)分。能夠?qū)崒嵲谠诳吹降模拔╅L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崇禎年間,國家風雨飄搖,作者客居西湖,看到此景,聯(lián)想到自己不知前路如何、國家命運垂危,作者不能不生茫然無奈之感。
湖心亭上,鋪氈對坐的兩人與獨往的張岱都沒有因互相打擾而生不快之感,相反,同是大驚大喜?!耙娪啻笙??!薄按蟆睉鳌笆?、非常”解釋,為何有如此激烈的反應?“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這是亭中對坐的兩人見到張岱的反應,作者本人的反應并沒有過多交代,只在后文中提到受邀同飲時“強飲三大白而別”,用語干脆利落,仿佛這飲酒和告別的過程在幾秒鐘之內(nèi)迅速完成,與前文描寫“兩人”見到“我”時又喜、又嘆、又拉的表現(xiàn)形成鮮明對比。
那么張岱在對雙方反應進行取舍時,為何選擇棄己而言他呢?這正是此文的巧妙之處。從動作的主體性來看,張岱是這場“偶遇”的主動者,著重描寫“兩人”的反應,更能表現(xiàn)張岱突然“闖”入二人世界的意味。另外,若是直接寫自己的情感變化,與前文中行于西湖時的情感之間轉(zhuǎn)變得過快,容易給讀者造成漂泊之感全部消散的錯覺。其實,這種沉埋在心底的孤獨和落寞是永遠也驅(qū)散不了的。偶遇知己的驚喜只能是悲痛一瞬間的淡化,卻根本無法徹底療愈悲痛。這大概也是作者不能喝酒卻強飲三大白的根本原因吧。
三、心理錯位:舟子之俗與癡人之雅
寒冬十二月,大雪連下三日,本應待在家中御寒取暖,張岱偏偏要在這雪夜前往“人鳥聲俱絕”的西湖出游賞雪。天寒地凍本就不適合出游,大雪三日又黑燈瞎火,出行更為困難,這在舟子看來是怪異的“癡”行。乘舟至湖心亭,沒想到早有兩人鋪氈對坐,“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這更讓舟子大惑不解了:“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边@“似”字,又從另外一個角度夯定了“金陵人”與張岱的志趣一致。舟子畢竟是一介俗人,此處的“癡”,也僅僅停留在作者與“亭上人”行為怪異的表象上,并不能深解癡人雅行下的雅心。對于作者來說,此處“癡”字,似貶實褒?!短这謮魬?金山夜戲》中也有類似的筆法:“山僧至山腳,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边@里所說的山僧心中之“怪”同舟子眼中之“癡”一樣,體現(xiàn)了俗人之見。但這恰是張岱所癡迷的、不流俗于世的真性情。張岱夜游湖心亭,看雪不只用眼,更是用心,所以“霧凇沆碭,上下一白”的雪景更多含有想象的成分。其至真至純之境,是情趣之癡,更是精神之癡。
本不能飲,卻強飲三大白以及答非所問,皆因“癡”所致?!洱埳窖吩疲骸坝嗝銖娕e大觥敵寒,酒氣冉冉,積雪頜之,竟不得醉?!贝司渲械摹懊銖姟迸c“強飲”用法相似,都可解釋為“盡力”,前者為御寒而“舉觥”,后者為志同道合而“強飲”。據(jù)《陶庵夢憶·張東谷好酒》云:“余家自太仆公稱豪飲,后競失傳。余父余叔不能飲一蠡殼,食糟茄,面即發(fā)赪,家常宴會,但留心烹飪,庖廚之精,遂甲江左。一簋進,兄弟爭啖之立盡,飽即自去,終席未嘗舉杯。有客在,不待客辭,亦即自去。山人張東谷,酒徒也,每悒悒不自得。一日起謂家君曰:‘爾兄弟奇矣!肉只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酒只是不吃,不知會吃不會吃?!泵髅鞑荒茱嬀疲瑓s破例強飲“三大白”,在熟悉他的舟子看來,又是難以理解的癡行。
臨別之際,作者問及兩人姓氏,“金陵人,客此”。遇上志趣雅興相投之人已是樂事,沒想到竟是客居此處的明朝舊都之人,這又勾起作者念及國家、憂心國運的情思。此處,金陵人沒有告知姓氏,又或者作者故意將其姓氏隱去了,頗有一番“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豪氣與灑脫。在國運垂危之際,個人姓氏已經(jīng)微不足道,無論走到何處,只要記得彼此是大明子民,那便是永遠的天涯知己。這是相遇之癡,更是對國家的一片赤誠之心。而這些,飲酒者彼此心領神會,不明白的大概就是身邊的俗人舟子了。
周作人說:“張宗子是個‘都會詩人,他所注意的是人事而非天然,山水不過是他所寫生活的背景?!敝茏魅说倪@番話精準地切中了張岱“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寫作傾向?!逗耐た囱非∈侨绱?!文章的重點不是西湖雪景的自然風光,而是“湖心亭”上經(jīng)歷的這場“癡人奇遇”。這場觸及作者內(nèi)心的旖旎旋風,刮起了文人情感的巨浪,在處境、情感和心理三個層面造成了藝術上的錯位,發(fā)人深思,耐人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