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榮方
(上海海關(guān)學(xué)院 公共教學(xué)部, 上海 200433)
《曹風(fēng)·鸤鳩》是《國風(fēng)》中的名篇,其詩四章:
鸤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如結(jié)兮。
鸤鳩在桑,其子在梅。淑人君子,其帶伊絲。其帶伊絲,其弁伊騏。
鸤鳩在桑,其子在棘。淑人君子,其儀不忒。其儀不忒,正是四國。
鸤鳩在桑,其子在榛。淑人君子,正是國人。正是國人,胡不萬年?
關(guān)于此詩詩旨,說人人異,歧解之多,在三百篇中,算得很為突出者?!对娦颉吩疲骸按滩灰家玻谖粺o君子,用心之不壹也?!泵?、鄭無異說,但毛、鄭這里的諷刺說很少為人贊同(1)《詩序》、毛、鄭等以《鸤鳩》為刺詩,蓋因他們認為《曹風(fēng)》為曹昭公后之作,鄭玄《詩譜》:“周武王既定天下,封弟叔振鐸于曹,今曰濟陰定陶是也。其封域在雷夏、菏澤之野。昔堯嘗游成陽,死而葬焉。舜漁于雷澤,民俗始化,其遺風(fēng)重厚,多君子。務(wù)稼穡,薄衣食以致畜積。夾于魯衛(wèi)之間,又寡于患難,末時富而無教,乃更驕侈。十一世當(dāng)周惠王時,政衰,昭公好奢而任小人,曹之變風(fēng)始作?!薄厄蒡觥吩娦蛞詾椴苷压珪r詩,《候人》詩序以為昭公子共公時作,《下泉》詩序以為共公時作,《鸤鳩》處于期間,是序、毛、鄭等亦以《鸤鳩》為昭、共政衰后之“變風(fēng)”,故此詩必為刺詩了。然何以見得《曹風(fēng)》詩作皆為同一時期所作?此所以后世學(xué)者紛紛致疑也。。后世學(xué)者大多認為此詩是贊美詩,但對于此詩究竟贊美什么人,則說法頗為紛紜,大體說來有贊美周公、贊美天子之德、贊美曹叔振鐸、贊美公子臧、贊美晉文公、贊美君子(泛指)等說(2)參見張樹波:《國風(fēng)集說》下冊,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217-1218頁。。
說《鸤鳩》是贊美詩的,大體是根據(jù)此詩文本而發(fā),如詩中反復(fù)詠唱“淑人君子,其儀一兮。”“淑人君子,其儀不忒。其儀不忒,正是四國。”“淑人君子,正是國人”,且最后祈祝君子“正是國人,胡不萬年”(欲其長壽),則此詩非頌美而何?這種從《鸤鳩》文本出發(fā)所作出的結(jié)論自然較有說服力,所以筆者也認為此詩是贊美詩,非刺詩,但所贊美者非如前人所說為周公、周天子或曹叔振鐸、晉文公等,而是贊美巡行曹地的“州伯”“司空”之類的“君子”。
“淑人君子”無疑是《鸤鳩》美頌的對象,全詩四章,首章以“鸤鳩在桑,其子七兮”起興,贊美君子的“用心均一”;二章以“其帶伊絲”,“其弁伊騏”相承,敘君子服飾之美,實贊君子儀禮之美;三章贊君子“其儀不忒”,故能“正是四國”,是寫君子之治功;四章承三章而發(fā),用“正是國人,胡不萬年”,歸結(jié)為為君子祝壽?!尔\鳩》贊美君子,毛、鄭等人也不是看不出,如孔穎達正義所說的:“在位之人既用心不一,故經(jīng)四章皆美用心均一之人,舉善以駁時惡?!?3)《十三經(jīng)注疏·毛詩正義》,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475頁。
那么《鸤鳩》所美之“君子”究竟是什么人呢?從君子“正是四國”等描述看,似非指曹國始君曹叔振鐸、或公子臧之流(4)曹叔振鐸不說。公子臧,是曹宣公的兒子,字欣時。據(jù)《左傳》,晉侯以諸侯之師及秦師戰(zhàn)于麻隧。曹宣公卒于師……曹人使公子負芻守,公子臧時迎曹宣公之喪,負芻殺太子而自立。宣公既葬,公子臧出亡,國人皆將從之,乃反而致其邑。后諸侯盟于戚,執(zhí)負芻以歸,欲立公子臧為曹君,公子臧固辭,遂奔宋。后公子臧盡致其邑與卿,終身不仕。見成公十三、十五、十六年《左傳》。公子臧固是時人所稱之君子,(明朱謀瑋《詩故》以《鸤鳩》為美公子臧)但與《鸤鳩》詩強調(diào)的“均平”似無涉。,因為他們難當(dāng)“正是四國(四方)”之語,且他們與詩中“鸤鳩在桑,其子七兮”之所謂“均平”意象更難以合拍。至于晉文公,他與曹國的關(guān)系并不融洽,所以說詩是曹人美晉文公也不合情理。清人蔣悌生正是從此入手,推定此詩“君子”當(dāng)指周公:
《鸤鳩》所言,“正是四國”一語,雖衛(wèi)武公之賢,亦未敢當(dāng),詩人未宜以此稱之,詳味詩人所稱之德,決非為曹國之君臣及春秋十三國之君臣而作。反復(fù)玩味,惟周公之德足以當(dāng)之。竊料《曹風(fēng)》與《豳風(fēng)》聯(lián)屬,疑《豳風(fēng)》脫誤在此耳。于是參考《豳風(fēng)》詩辭,如所謂“其儀一兮”“ 其儀不忒”,與“赤舄幾幾”“德音不瑕”語相類;“其帶伊絲,其弁伊騏”與“袞衣繡裳”語相類;“正是國人、四國”與“四國是皇”等語相類。若引此詩置之《破斧》之下,《九罭》之前,其為稱周公之德,無可瑕議者(5)劉毓慶等:《詩義稽考》,北京:學(xué)苑出版社,2006年版,第1469-1470頁。。
蔣氏此說,可以給我們以極大啟示,《鸤鳩》必為頌歌,惟以為《鸤鳩》本屬《豳風(fēng)》,“君子”乃指周公,缺少直接證據(jù),未必能成立。
“正是四國”,不必定是周公、召公這樣的人物,《鸤鳩》下篇為《下泉》,《下泉》末句云:“四國有王,郇伯勞之。”這里的“王”指“王事”之事。毛傳:“郇伯,郇侯也。諸侯有事,二伯述職。”鄭箋:“郇侯,文王之子,為州伯,有治諸侯之功?!?6)孔穎達云:“僖二十四年《左傳》說富辰稱‘畢、原、豐、郇,文之昭也’,知郇伯是文王之子也。時為州伯,有治諸侯之功,謂為牧下二伯,治其當(dāng)州諸侯也。易傳者,以經(jīng)傳考之,武王、成王之時,東西大伯唯有周公、召公、太公、畢公為之,無郇侯者,知為牧下二伯也?!笨蓞⒁娎顚W(xué)勤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毛詩正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481頁。
名聲遠不如周公、召公的郇侯同樣曾擁有“二伯”或“州伯”的身份。這里涉及到周代的所謂巡守、述職禮制。古代有所謂巡守制,《尚書·堯典》已載“舜”的四時巡守。殷人、周人皆有巡守之記載,《詩·周頌·般》陳述的是周初天子的巡守。巡守是集制定及頒授歷法、拓荒、狩獵、辟地、習(xí)武、揀選人才、封邦建國、祭祀天地山川于一爐的上古禮制。在上古“天子”疆域較小,大片叢林荒地亟待開發(fā),畜牧業(yè)尚未被邊緣化的情況下,天子四時巡守是完全有可能且極有必要的,巡守乃上古時代的一種治理模式。但隨著天子疆域的不斷拓展,天子的四時巡守勢必?zé)o法執(zhí)行,遂有周、召二伯分治之說,周、召兩公實際是代表周天子巡守,名之曰“述職”。周初二伯分治的治理模式,為后人樂道?!栋谆⑼x·巡守篇》引《傳》說:
《傳》曰:“三年二伯出述職黜陟,一年物有終始,歲有所成,方伯行國,時有所生,諸侯行邑。周公入為三公,出作二伯,中分天下,出黜陟?!对姟吩唬骸芄珫|征,四國是皇。’言東征述職,周公黜陟而天下皆正也?!?7)陳立:《白虎通義疏證》,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291頁。馮時先生結(jié)合對西周金文銘文的考證,論證周代初年二伯制度的存在。康王之后,天下大定,二伯制度遂廢,代之而起的是在周初二伯之制基礎(chǔ)上發(fā)展形成的伯老制度。這一制度不僅見于金文直錄,而且在以事紀年及屏位制度中也有明確的反映。伯老制度至昭王時期而完善,成為終行于周王朝的固有制度。(參見馮時:《周初二伯考——兼論周初伯老制度》,載《中原文化研究》2018年第2期。)
上古以天子巡視諸侯為“巡守”,方伯巡國為“述職”(又稱黜陟)。方伯述職(巡守)又稱為“征”,后人或理解為征伐,實際乃巡守辟土?!豆騻鳌べ夜哪辍?前656年):“古者周公東征而西國怨,西征則東國怨?!焙涡葑⒃疲骸按说厉碲熘畷r也?!对姟吩弧芄珫|征,四國是皇。’是也。”(8)《十三經(jīng)注疏·春秋公羊傳注疏》,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214頁。《左傳·昭公五年》(前537年):“小有述職,大有巡功?!庇捎谘彩囟Y制在西周末年以后的式微,巡守、述職的意思也發(fā)生了一些轉(zhuǎn)變,有的文獻將述職理解為諸侯至天子之都匯報工作,但上古的二伯述職絕沒有如此的意義,《白虎通·巡狩》:
“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苃。”言召公述職,親說舍于野樹之下也。
清陳立疏證:
《召南·甘棠》文也?!墩f苑·貴德篇》云:“召公述職,當(dāng)蠶桑之時,不欲變民事,故不入邑,舍于甘棠之下而聽斷焉。陜邑之人皆得其所,故后世思而歌詠之?!薄妒酚洝ぱ嗍兰摇罚骸罢俟挝鞣?,甚得兆民和,召公巡行鄉(xiāng)邑,有棠樹決獄政事其下。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懷棠樹不敢伐,歌詠之,作《甘棠》之詩?!?9)陳立:《白虎通義疏證》,第292頁。
召公的述職,《史記·燕世家》以為即召公“巡行鄉(xiāng)邑”(10)司馬遷:《史記·燕召公世家》,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550頁。,可見司馬遷也認為述職并非指諸侯至天子之都匯報工作,而是指公侯巡行鄉(xiāng)邑隨時施政之舉。
隨著疆域的進一步擴大,二伯分治也屬絕無可能了,遂有“州伯”“八伯(九伯)”之說。關(guān)于上古的州伯之制,《禮記·王制》云:“千里之外設(shè)方伯。五國以為屬,屬有長。十國以為連,連有率。三十國以為卒,卒有正。二百一十國以為州,州有伯。八州八伯……八伯各以其屬屬于天子之老二人,分天下以為左右,曰二伯。”《公羊傳·桓公二年》(前710年)注:“古者諸侯五國為屬,屬有長。二屬為連,連有帥,三連為卒,卒有正。七卒為州,州有伯也?!?11)《十三經(jīng)注疏·春秋公羊傳注疏》,第73頁。與《禮記·王制》說法大體一致。周代是否存在如此嚴密的國家管理制度,可以存疑,但設(shè)立州伯分治,必是事實,《詩·邶風(fēng)·旄丘》序云:“責(zé)衛(wèi)伯也,狄人迫逐黎侯,黎侯寓于衛(wèi),衛(wèi)不能修方伯連率之職,黎之臣子以責(zé)于衛(wèi)也?!笨追f達正義引鄭志答張逸問云:“侯德適任之,謂衛(wèi)侯之德適可任州伯也?!?12)《十三經(jīng)注疏·毛詩正義》,第154頁。《左傳·僖公四年》(前657年)載管仲之言:“五侯九伯,汝實征之?!辟Z逵、服虔、杜預(yù)皆以為“九伯”為“九州之方伯,即各州諸侯之長?!?13)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89頁。州伯從諸侯中選拔,《白虎通·封公侯》:“州伯者,何謂也?伯,長也。選擇賢良,使長一州,故謂之伯也。”都說明上古州伯制度的存在。
“州伯”常常任職朝廷,是所謂的三公、九卿。其職責(zé)包括巡行他所管轄的諸侯國,巡行作為一種禮制,后世猶行?!秴问洗呵铩っ洗杭o》正月:“命相布德和令,行慶施惠,下及兆民?!备哒T注:“相,三公也。出為二伯,一相處于內(nèi)也,布陽德和柔之令,行其慶善,施其澤惠,下至于兆民無不被之也?!?14)陳其猷:《呂氏春秋校釋》,上海:學(xué)林出版社,1995年版,第10頁。而《國語·周語下》有:“以無射之上宮,布憲施舍于百姓?!边@里的“布憲施舍于百姓”與上述《月令》所云,完全是一個意思,王引之謂“憲”當(dāng)為“德”(15)徐元誥:《國語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27-128頁。。
《禮記·月令》(季春之月)命司空曰:“時雨將降,下水上騰,循行國邑,周視原野,修利堤防,導(dǎo)達溝瀆,開通道路,無有障塞。田獵、罝罘、羅網(wǎng)、畢翳、餧獸之藥無出九門。”《禮記·月令》(孟夏之月):“命司徒循行縣鄙,命農(nóng)勉作,毋休于都。”(孟冬之月):“命司徒循行積聚,無有不斂?!鄙瞎艑嵭性铝钫疲谶@種政制下,朝廷之司空、司徒這樣的“三公”,常有巡行之職,上古時代,他們巡行于外,就是所謂的“二伯”“州伯”了。然則《鸤鳩》所美之“君子”,大約就是巡行曹地的 “州伯”之類的人物了,同時他又是朝廷的三公。
明白了上古“二伯”“州伯”述職,司空、司徒巡邑之類的禮制,則對本詩以“鸤鳩在桑,其子七兮”起興不會感到奇怪了。毛傳:“興也。鸤鳩,秸鞠也。鸤鳩之養(yǎng)其子,朝從上下,莫從下上,平均如一?!编嵐{:“興者,喻人君之德,當(dāng)均一于下也。以刺今在位之人不如鸤鳩?!闭J為鸤鳩育雛具有均一即公正的特性,所以詩人用以起興,三家詩無異議,王先謙曰:“齊說曰:‘鸤鳩七子,均而不殆?!n說曰:‘七子均養(yǎng)者,鸤鳩之仁也’?!?16)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500頁。
鸤鳩均養(yǎng)之說后世盛傳,漢劉向《說苑·反質(zhì)篇》:“尸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傳曰:‘尸鳩之所以養(yǎng)七子者,一心也。君子之所以理萬物者,一儀也?!?17)向宗魯:《說苑校正》,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513頁。曹植《責(zé)躬應(yīng)詔詩序》曰:“七子均養(yǎng)者,鸤鳩之仁也。”(18)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441頁。但這樣的說法經(jīng)不起推敲,鸤鳩,毛、鄭皆以為是布谷,即今杜鵑科之大杜鵑?!稜栄拧め岠B》也說:“鸤鳩,鴶鵴?!惫弊ⅲ骸敖裰脊纫?,江東呼為獲谷?!标懎^《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鳲鳩,鴶鵴。今梁宋之間謂布谷為鴶鵴,一名擊谷,一名桑鳩。按鳲鳩有均一之德,旦從上而下,暮從下而上,平均如一?!?19)轉(zhuǎn)引自高明乾等:《詩經(jīng)動物釋詁》,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60頁。這似乎是一種主流看法,也是古來的一種傳承,但布谷鳥并無育雛平均如一的特性。布谷鳥自己并不營巢,不自孵卵哺雛,寄居其他鳥巢(通常是葦鶯等鳥類)產(chǎn)卵,并沒有七子均養(yǎng)之說。大約就是這個原因,揚雄、高誘等以為“鸤鳩”是戴勝,然戴勝也無所謂育子均平的特征。清人郝懿行指出:“(鄭)《箋》于《鵲巢》言其性拙,《傳》于養(yǎng)子言其平均,俱緣詩生訓(xùn)也。”(20)郝懿行:《爾雅義疏下五·釋鳥》,北京:中國書店,1982年據(jù)咸豐六年刻本影印本。因為《召南·雀巢》有“維鵲有巢,維鳩居之”之言,所以鳩鳥也就被加上“性拙”之特征;而《鸤鳩》有“鸤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之句,因此鳩鳥也就有了“平均(公平)”的另一特征,郝懿行“緣詩生訓(xùn)”的說法是有根據(jù)的。毛、鄭等人基本屬于書齋里的學(xué)者,決沒有實際考察過布谷鳥(包括戴勝)的生育習(xí)性,所以他們所謂的以“鸤鳩”喻“平均”的說法未必正確?!尔\鳩》詩之以“鸤鳩”起興,蓋另有原因。
《禮記·月令》季春:“鳴鳩拂其羽,戴勝降于桑?!薄断男≌啡拢骸傍Q鳩。”盧辨注:“言始相命也。先鳴而后鳩何也?鳩者鳴而后知其鳩也?!?21)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5頁。鳩鳥鳴叫是三月的重要物候,故《夏小正》《月令》均載。明朝的李時珍認同“鸤鳩”是“鳴鳩”之誤之說(22)李時珍:《本草綱目·禽部》,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85年版,第2652頁。?!尔\鳩》詩之“鸤鳩”,應(yīng)即指三月所鳴之鳩。三月又稱蠶月,《夏小正》三月“妾子始蠶?!薄对铝睢啡隆笆窃乱?,天子乃薦鞠衣于先帝?!坝菸惴ドh?,具曲、植、籩(養(yǎng)蠶器具),后妃齋戒,親東鄉(xiāng)躬桑,禁婦女毋觀,省婦使,以勸蠶事。”
鳩鳥是三月鳴叫的候鳥,此時正是蠶事繁忙的季節(jié),所以“鸤鳩在?!痹圃疲紫赛c明的乃是季春之侯,而季春三月,正是“司空巡行”之時。上古有以鳥命官之制,《左傳·昭公十七年》載郯子之言:“祝鳩氏,司徒也;雎鳩氏,司馬也;鸤鳩氏司空也;鷞鳩氏,司寇也;鶻鳩氏,司事也。五鳩,鳩民者也?!?/p>
鸤鳩為司空,杜預(yù)注:“鴶鵴也。鸤鳩平均,故為司空,平水土?!?23)杜預(yù):《春秋左傳集解》,南京: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鳳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688頁。而季春三月正是《月令》所載司空“循行國邑,周視原野,修利堤防,導(dǎo)達溝瀆……”之時節(jié),說的確是平水土之事。司空職事,《書·堯典》載舜命禹作司空時說:“汝平水土,惟時懋哉。”《論語·泰伯》則有孔子贊禹之言:“禹,吾無間然矣!……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贝笥淼摹氨M力乎溝洫”,說的也正是平水土之事。司空為平水土之官,《史記·夏本紀》《漢書·百官公卿表》皆有明言?!抖Y記·王制》:“司空執(zhí)度,度地居民,山川沮澤,時四時,量地遠近,興事任力。”《荀子·王制》:“修堤梁,通溝澮,行水潦,安水臧,以時決塞,歲雖兇敗水旱,使民有所耘艾,司空之事也?!薄秶Z·周語中》記陳國國政不舉、百事衰敗時說:“司空不視塗?!?24)徐元誥:《國語集解》,第61頁。謂司空主管道路,平水土則必兼治道路;《月令》謂司空還主管田獵網(wǎng)羅等事,是上古田獵亦即農(nóng)事,此皆司空之職也。當(dāng)然平治水土是司空的主要職責(zé),平治水土包括丈量土地、開挖溝洫、修筑提防、平整道路等,都需動用民力,《禮記·王制》所謂“興事任力”,這里就有個“均一”,也即公正的問題。開挖溝洫,使均衡流入各家私田,也有個公正的問題。又周代實行井田制,《禮記·王制》司空“執(zhí)度度地……量地遠近”,鄭玄注:“制邑井之處?!?25)《十三經(jīng)注疏·禮記正義》,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397頁?!豆騻鳌ば迥辍泛涡葑⒅v到井田制時說:“司空謹別田之高下善惡,分為三品:上田一歲一墾,中田二歲一墾,下田三歲一墾;肥饒不得獨樂,澆埆不得獨苦,三年一換土易居,財均力平?!?26)《十三經(jīng)注疏·春秋公羊傳注疏》,第360頁。楊寬先生以為山東臨沂銀雀山出土漢簡《田法》,可以證實井田制的存在:
《田法》說:“……循行立稼之床,而謹□□美惡之所在,以為均地之歲……□考參以為歲均計,二歲而均計定,三歲而壹更賦田,十歲而民畢易田,令皆得受地美惡□均之?dāng)?shù)也?!薄百x”即授予之意,“壹更賦田”就是說一律更換授予的田畝,要三年平均更換一次,經(jīng)歷十年中三次更換才能做到平均分配。(27)楊寬:《楊寬古史論文選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4頁。
按照《王制》之說,司空“度地,居民”,說的正是其易居換土之職。則《鸤鳩》詩之民眾諄諄期望于“君子”公正執(zhí)法,贊美其“其儀一兮”,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尔\鳩》詩之以鸤鳩起興,既關(guān)乎季春時令,又關(guān)合“君子”其人也。然則本詩詩旨之關(guān)乎司空(君子)巡行,實行井田制度下的“換土易居,財均力平”等,可確定無疑。詩中之“正是四國”,亦豁然可解,因此司空(君子)巡行不止曹地一處。而又云“正是國人”。則專指曹地,亦極自然也。
作為鳥類的鸤鳩之“平均”的特征,從司空平治水土衍成。那么,怎么理解《鸤鳩》詩中“鸤鳩在桑,其子七兮”等的描述呢?人們或許會問,此詩之“興句”,明明是詩人所描述的眼前之景啊。
我們要指出,前人注所謂的季春三月布谷育有七子,是不可能的。布谷鳥是候鳥,冬去春來,曹地在今山東省,季春是布谷鳥飛來開始鳴叫之時,人們?nèi)∫詾槲锖?,以安排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布谷的繁殖大致在季春直到六、七月間,育子有十余雛之多者。詩說“鸤鳩在?!薄霸诿贰薄霸诩薄霸陂弧?,大約關(guān)乎布谷鳥將卵產(chǎn)在別的鳥巢中,且一巢只置一卵?!笆F在桑,其子在梅。”毛傳:“飛在梅也?!笨追f達疏云:“首章言生子之?dāng)?shù),此‘在梅’及下‘在棘’‘在榛’,言其所在之樹?!币婝\鳩均一,養(yǎng)之得長大而處他木也。”(28)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上,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500頁。這種表述,主要還是落實在鸤鳩的“均一”特性。 鸤鳩的“均一”特性,必非無緣無故所致,則“鸤鳩”均一之說,或來自布谷鳥寄卵于它鳥之巢,每一巢只置一枚之習(xí)性。這對“鸤鳩”之養(yǎng)育幼雛來說,的確是“均一”的。
但“鸤鳩在桑,其子七兮”又將作何理解?(29)宋羅愿《爾雅翼》卷十四“鸤鳩”條云:鸤鳩,一名鴶鵴,又名布谷,江東呼獲谷,又呼撥谷,又呼郭公,以此鳥鳴時布種其谷。似鷂長尾,牝牡飛鳴,翼相摩拂,《月令》“鳴鳩拂其羽”是也。取其骨佩之,宜夫婦。又善養(yǎng)其子,有均一之德,故少昊氏以為司空。《詩序》稱:“德如鸤鳩,乃可以配”焉。鳩之字從“九”,蓋與鷹、鷂更相化禪?!读凶印吩唬骸苞_之為鹯,鹯之為布谷,布谷久復(fù)為鷂也?!庇衷唬骸耙蛔兌鵀槠撸咦兌鵀榫?。九變者,究也。乃復(fù)變而為一。一者,形變之始?!比酊_七者,再變?nèi)酐r,九則變之,道究窮將復(fù)為一,故若鳩,此“鳩”所以從“九”也。布谷復(fù)為鷂,則九復(fù)變?yōu)橐恢酪病!墩f文》云:“七,陽之正也,從一,微陽從中出也?!本?,陽之變也,象其屈曲究盡之形。(見石云孫校點:《爾雅翼》,黃山書社2013年,第167-168頁。)布谷與鷂鷹等的化生之說,是古人不明候鳥的遷飛特征所致。但上古確有“七”為“正陽”之說,則“鸤鳩”七子,或有取于此歟?我以為,《鸤鳩》詩,乃詩人雜取“鸤鳩”即布谷鳥之特性,將之儀式化而成。
從本詩所述內(nèi)容看,《鸤鳩》一詩當(dāng)是對儀式的描述,“鸤鳩”及其七子乃是儀式中人所扮演的形象?!胞\鳩”之“鸤”,原作“尸”(30)鐘麐:《易書詩禮四經(jīng)正字考》卷三曰:“‘尸’即‘鸤鳩在?!\’?!\鳩在?!?,《曹鳳·鸤鳩》文?!墩f文》無‘鸤’字,《鳥部》:‘柺,秸柺,尸鳩也?!睹珎鳌吩疲骸\鳩,秸鞠也?!\即尸之俗字?!夺屛摹符\本作尸?!墩倌稀o巢》傳:‘鸤鳩’,《釋文》本作‘尸’?!?見劉毓慶等:《詩義稽考》第五冊,學(xué)苑出版社,2006年版,第1473頁。)可參閱。,“尸”為上古祭祀禮儀所必有之對象。古人在鳩前加一“尸”字,可能是為了將這種符號圖像與現(xiàn)實中的鳩鳥加以區(qū)別,強調(diào)它是用于某些儀式的形象而已。這種圖像(或舞象)符號用于某些儀式,后人不解,遂附會為現(xiàn)實中布谷之類的鳥?!对娊?jīng)》不僅《頌》詩為陳述儀式舞容,《風(fēng)》詩也多有描述儀式舞容者,如《豳風(fēng)》的《鴟鸮》,即關(guān)乎上古周人季冬時節(jié)的儺禳鷹隼之禮;《狼跋》則描述的是上古冬季的“獵狼”“獻狼”之禮;而《召南》的《騶虞》則關(guān)乎上古的“迎虎之禮”。詩中“鴟鸮”“狼跋”“騶虞”皆非現(xiàn)實中的動物,而是儀式中的舞者形象(31)可參見尹榮方:《〈詩經(jīng)·鴟鸮〉與周人冬月儺禳鷹隼之禮》,載《民族藝術(shù)》2015年第4期;《〈豳風(fēng)·狼跋〉與上古冬季“獵狼”“獻狼”之禮》,載《中國文化研究》2018年第2期?!丁丛娊?jīng)·騶虞〉與上古“迎虎之禮”》,《中國文化研究》2015年第4期。。
大約是司空(州伯)巡行至曹國時,集合民眾,頒布相關(guān)的政令,這些政令要借助于儀式完成,而所舉行之相關(guān)儀式中有扮演“鳩”者,又有扮演“鳩之子”者,扮演鳩之子者共七,散布于梅、棘、榛這些植物背景之中,所以有“其子七兮”之說。儀式中“鳩”喂食其子,先從上而下,然后再從下而上。儀式中的這些舞蹈動作,原是為表現(xiàn)巡行司空(州伯)的“平均如一”(公正),也有可能是巡行司空借此告知民眾“平均如一”之禮?!笆缛司?,其儀一兮”,“其儀不忒”,正是贊美“淑人君子”的這種美德,也正是“淑人君子”有這種美德,可以“正是四國”“正是國人”了(32)鄭玄箋“其儀不忒,正是四國”云:“執(zhí)義不疑,可以為四國之長。言任為侯伯?!笨追f達正義:“非為州牧,不得為四國之長,故任為侯伯也。僖元年(前659年)《左傳》曰:‘凡侯伯,救患、分災(zāi)、討罪,禮也?!侵T侯之長,侯伯也?!?《十三經(jīng)注疏·毛詩正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478頁。)侯伯蓋即州伯,后世井田制破壞,州伯(或司空)“均田”之職能容有變遷也。。本詩為贊美詩,顯而易見。
《鸤鳩》為述儀式,于詩中“君子”之服飾亦可見之。二章“淑人君子,其帶伊絲。其帶伊絲,其弁伊騏?!泵珎鳎骸膀U,騏文也。弁,皮弁也?!编嵐{:“‘其帶伊絲’,謂大帶也。大帶用素絲,有雜色飾焉。騏當(dāng)作‘濝’,以玉為之,言此帶弁者,刺不稱其服?!?33)《十三經(jīng)注疏·毛詩正義》,第477頁。突出的是君子的素色“大(腰)帶”及“皮弁(帽)”,皮弁用白鹿皮制成而有飾,腰帶用素絲織成,又有雜色鑲嵌,都不是一般人可以隨便用的。這里未必是諷刺,強調(diào)的是禮儀?!按髱А奔啊捌ほ?帽)”正乃禮儀中之服飾。此君子之素帶、皮弁,使我們想起上古載籍中常見的上古貴族的“素積皮弁”,《禮記·明堂位》:“皮弁素積,裼而舞大夏?!笨梢姟捌ほ退胤e”用于儀式舞蹈?!抖Y記·郊特牲》:“三王共皮弁素積。”《禮記·祭義》:“素積皮弁,朔月、月半,君巡牲,所以致力,孝之至也?!薄抖Y記·祭義》又云:“及大昕之朝,君皮弁素積,卜三宮之夫人、世婦之吉者,使入蠶于蠶室?!编嵭ⅲ骸按箨?,季春朔日之朝也?!薄栋谆⑼āそE冕篇》:
皮弁者何謂也?所以法古至質(zhì),冠之名也。上古之時質(zhì),先加服皮,以鹿皮者,取其文章也?!抖Y》曰“三王共皮弁素積”,素積者,積素以為裳也。言要中辟積,至質(zhì)不易之服,反古不忘本也。
可見“素積皮弁”是天子貴族行祭祀禮儀時所穿戴之服飾,決非常服,否則《禮記·明堂位》等篇不會于記述祭儀時鄭重道及了。值得注意的是,“素積皮弁”,常用于“視朔”等歲時禮儀,關(guān)乎上古的明堂月令政制,鄭玄注《禮記·祭義》云:“歲時齊戒沐浴而躬朝之,謂將祭祀,卜牲。君朔月、月半巡視之。”(34)《十三經(jīng)注疏·禮記正義》,第1329頁。
所謂的“素積”,《釋名·釋衣服》:“素積,素裳也。辟積其要(腰)中,使踧,因以名之也。”(35)王先謙:《釋名疏證補》,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67頁?!秲x禮·士冠禮》:“皮弁服,素積?!编嵭ⅲ骸捌ほ驼?,以白鹿皮為冠,象上古也。積,猶辟也,以素為裳,辟蹙其要(腰)中。”(36)胡培翚:《儀禮正義》,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0頁。與《釋名》所釋大體相同?!佰q”,《說文》足部云:“行平易也?!?37)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南京: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 鳳凰出版社,2009年版,第145頁?!八胤e”系于腰中(間),使便于行走,不是腰帶是什么?
《鸤鳩》詩之“君子”行儀,乃季春三月司空(州伯)巡行國邑之舉,此巡行載之《月令》,其為上古重要季節(jié)性禮儀無疑,故“君子”要“其帶伊絲,其弁伊騏”,穿戴耀眼醒目的禮服,與于此禮了。
據(jù)上文之論證,《詩·曹風(fēng)·鸤鳩》非諷刺詩,而是贊美詩,所贊美者非如前人所說為周公、曹叔振鐸、晉文公等,而是巡行曹地的“州伯”“司空”之類的“君子”?!对娊?jīng)》時代是所謂的禮制時代,詩與禮原不可分,在某種意義上,彼時的詩往往是禮的載體。本詩關(guān)乎上古司空(州伯)巡行時所行之儀式樂舞,即司空(州伯)巡行之禮,司空(州伯)巡行,為實行周代井田制度下民眾的“換土易居,財均力平”等。此禮在《鸤鳩》中得到了具體展現(xiàn):司空(州伯)巡行至曹國時,穿著盛裝禮服,集合民眾,頒布相關(guān)的政令。在文字為絕大多數(shù)人所不解的周代,相關(guān)政令要借儀式完成,所舉行之儀式中有扮演“鳩”(布谷)者,又有扮演鳩之雛子者,扮演鳩之雛子者共七,所以有“其子七兮”之說;儀式中鳩喂食其子,先從上而下,然后再從下而上。儀式中的這些舞蹈動作,表現(xiàn)了司空(州伯)行事的“平均如一”(公正),值得注意的是,郭店楚簡《五行》篇引《鸤鳩》詩云:“‘淑人君子,其儀一也’。能為一,然后能為君子。”(38)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101頁。這里說的“能為一”,當(dāng)是指君子做事的公正均一,君子是當(dāng)時的統(tǒng)治者,其能做到公正均一,才能稱為君子,才能稱為合格的統(tǒng)治者?!尔\鳩》一詩,形象地展現(xiàn)了古代曹地民眾的這種認識,也是曹地民眾對君子亦即巡行司空(州伯)的贊美歌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