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明代海洋社會中的“報水”研究*

2020-12-02 04:57劉璐璐
海交史研究 2020年4期
關(guān)鍵詞:海洋

劉璐璐

“海上無王法、舟中無國公”,海洋社會的組織與運作有不同于陸上農(nóng)耕社會之處。海洋社會權(quán)力,是國家與社會各種海上力量在一定海域利用和控制海洋的權(quán)力。著名海洋史專家楊國楨先生多次強調(diào)海洋活動群體與海洋社會權(quán)力在海洋史研究中的重要性,指出海洋社會權(quán)力“在16—17世紀大航海時代,主要表現(xiàn)在海上商業(yè)的能力和軍事的能力”(1)楊國楨:《鄭成功與明末海洋社會權(quán)力的整合》,載《瀛海方程——中國海洋發(fā)展理論和歷史文化》,北京:海洋出版社,2008年,第285頁。。他曾從海洋社會權(quán)力的角度重新解讀明末鄭芝龍、鄭成功以及清中葉海盜、水師的相關(guān)史事、史料,通過分析傳統(tǒng)海洋社會,我們看到海洋社會既有官方的公權(quán)力,也有民間的私權(quán)力,并且,在明清時期兩者有過分裂的惡性局面,也有過整合的良性局面。(2)楊國楨:《從海洋社會權(quán)力解讀清中葉的海盜與水師》,載《海港·海難·海盜:海洋文化論集》,臺北:里仁書局,2012年,第279—306頁。通常來說,海洋社會公權(quán)力指官方的合法行為,海洋社會私權(quán)力是以非法的暴力手段為支撐,來再次分配海洋利益,并被海洋社會中的一部分群體所默認、接受。而“報水”作為海洋社會權(quán)力實踐的重要方式,常見諸明代海洋文獻中,也為中外關(guān)注海洋史的學(xué)者們零星提及,只是仍缺乏專文來整理與深入研究。

一、學(xué)界有關(guān)海洋社會“報水”問題的研究現(xiàn)狀

學(xué)界有關(guān)海洋社會“報水”(又稱“買水”)的研究屈指可數(shù),在海洋文獻中“報水”這一詞匯多與海盜、海商等內(nèi)容相聯(lián)系。最早關(guān)注到“報水”問題的是國外研究海洋史的學(xué)者。1979年美國學(xué)者衛(wèi)思韓(John E.Wills)在《從王直到施瑯的海上中國:邊緣地區(qū)的歷史》一文中討論了“報水”(water payments)問題,他提到1625年左右鄭芝龍在中國海域向過往船只征收通行費的行為,可以追溯到嘉靖時期著名海盜王直稱霸東亞海域的時期,并且“報水”也是下一個20年里維系鄭芝龍海上系統(tǒng)的支柱。(3)但是在文中衛(wèi)思韓并沒有直接的史料來證明“報水”起源于王直稱霸海上時期,他引用的(道光) 《廈門志》中只記載了鄭芝龍等勒要“報水”的行為。John E.Wills,“Maritime China from Wang Chih to Shih Lang:Themes in peripheral History”,infrom Ming to Ch’ing:Conquest,Region,and Continunity in seventeenth-Century China,ed.Jonathan D.Spence and John E.Wills(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79),pp.217-218。1990年荷蘭學(xué)者包樂史(Leonard Blussé)在《閩南人還是世界主義者?鄭芝龍的崛起》一文,提到鄭芝龍收取“報水”(a pre-emptive tax),收取的對象包括當(dāng)?shù)剡M出海洋的船只、臺灣一帶漁民以及安海一帶前往臺灣與荷蘭人貿(mào)易的海商。(4)Leonard Blussé,“Minnan-jen or Cosmopolitian?The Rise of Cheng Chih-lung Alias Nicolas Zhilong”,inDevelopment and Decline of Fukien Province in the 17th and 18th Centuries,ed.E.B.Vermeer(Leiden:Brill,1990),pp.259-260。2004年美國學(xué)者歐陽泰(Tonio Andrade)在《荷蘭東印度公司與中國海寇(1621—1662)》一文中提到中國??苁杖”Wo費或“報水”的行為,他認同衛(wèi)思韓、包樂史的觀點,并在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檔案材料中發(fā)現(xiàn)一個例子,“李旦的兒子李國助向中國漁民收取保護費。漁民們用收貨的百分之十即可買到一張簽字證明,遇到海盜時出示證明即可保證免遭搶劫”。荷蘭東印度公司獲悉此事后,在1626年以后也加入收取保護費的生意,“荷蘭人分派三艘戰(zhàn)艦于一批新近到達的120艘捕魚舢板旁巡邏。荷蘭人與??苁召M一樣,收取所收獲的百分之十的保護費。這是公司在其新?lián)c最早征收的稅收之一。”(5)[美]歐陽泰:《荷蘭東印度公司與中國??埽?621—1662)》,陳博翼譯,載《海洋史研究》第7輯,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15年,第243頁。此外,美國學(xué)者穆黛安(Dian H.Murray)在1987年出版的《華南海盜(1790—1810)》一書中,論及清代海盜組織對其他水上成員有派“單”收取保護費、劫船綁票、勒索贖金的行為,但她并未提到“報水”這一詞匯。(6)[美]穆黛安:《華南海盜(1790—1810)》,劉平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7年,第86—91頁??傮w而言,國外學(xué)者對“報水”的解讀不深,未曾挖掘史料來支撐他們的猜測,基本將“報水”等同于海盜向過往船只征收通行費或向漁民收取保護費的行為。

國內(nèi)來說,1982年臺灣學(xué)者張菼在《關(guān)于臺灣鄭氏的“牌餉”》一文中雖未曾討論“報水”問題,但他指出“牌餉”與“報水”存在關(guān)聯(lián),并且“鄭芝龍的報水雖是一種勒索,但船舶卻得到保護,所以他的報水含有海上安全費用分擔(dān)之性質(zhì),仍和其后演變而成的牌餉相同”。(7)張菼:《關(guān)于臺灣鄭氏的“牌餉”》,載《臺灣鄭成功研究論文集》,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21頁。2009年鄭麗生編纂福建《文史叢稿》時,列出“報水”一條,將《長泰縣志》《海澄縣志》中所記錄的天啟六年鄭芝龍收取“報水”的兩段內(nèi)容羅列其中。(8)鄭麗生:《文史叢稿(上)》,福州:海風(fēng)出版社,2009年,第106頁。2012年臺灣學(xué)者周婉窈在《山在瑤波碧海中——總論明人的臺灣認識》一文的注釋第68條中提及“報水”,她猜測“‘報水’是對出海貿(mào)易者所做的一種強索費用的行為。或許此一用語原先來自海防官員強索規(guī)費,轉(zhuǎn)而指海盜強索費用?!?9)周婉窈:《山在瑤波碧海中——總論明人的臺灣認識》,載《海洋與殖民地臺灣論集》,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12年,第32頁。這些有關(guān)“報水”的說法基本是一帶而過,并未找出史料加以展開討論。事實上,國內(nèi)外學(xué)者中對“報水”問題討論最多的是楊國楨先生,2003年他在《鄭成功與明末海洋社會權(quán)力的整合》一文中,對“報水”的來龍去脈簡單梳理后,得出以下看法:

“報水”原是官府抽分非朝貢番舶進口稅的俗稱。它起于正德四年(1509)廣東鎮(zhèn)巡官對暹羅漂風(fēng)船番貨的抽分,但至正德十六年(1521)廣東禁絕朝貢番舶貿(mào)易,即被禁止。由于民間與番船貿(mào)易為非法,官員收取“報水”,被視為對控制海洋的公權(quán)力的濫用。萬歷時,明廷把“報水”定為私出外境及違禁下海罪名之一,立法嚴懲。

在海防廢弛,官府失去對海洋的控制力之時,船頭或??苁杖 皥笏?,取而代之,使海洋社會權(quán)力從官府下移到民間。嘉靖后期以降,在海上走私貿(mào)易盛行的海域,海商向??堋皥笏焙芸斓匕l(fā)展成海洋社會通行的民間通則。(10)楊國楨:《鄭成功與明末海洋社會權(quán)力的整合》,載《中國近代文化的解構(gòu)與重建:鄭成功、劉銘傳——第五屆中國近代文化問題學(xué)術(shù)研討會文集》,臺北:政治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03年。

按照楊國楨先生的論述,明代海洋社會的“報水”大致可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在官方能夠掌控海洋秩序的情況下,“報水”是官方合法的海洋權(quán)力,還有一部分海防官員營私獲利的非法操作;第二個階段是在官府失去對海洋的控制力后,“報水”成為船頭或??茉诤Q笊鐣乃綑?quán)力,由官方規(guī)則轉(zhuǎn)變?yōu)槊耖g通則?!皥笏钡闹黧w與對象到底有哪些海洋活動群體呢?其起源、內(nèi)涵與具體變化過程到底如何?又有著怎樣的社會根源?本文將在前輩們的研究基礎(chǔ)上,加以厘清、補充與論證。

二、“報水”的起源與官方的海洋社會權(quán)力

“報水”或稱“買水”,其起源很可能與喪葬習(xí)俗中的“買水”儀式有關(guān)。據(jù)林紓《畏廬瑣記》輯錄的“買水”一條所記,閩人和杭州人在父母大殮時都有就最近的河邊“投錢然后取水”的做法。(11)林紓:《畏廬瑣記》,桂林:漓江出版社,2013年,第93頁。他指出這種向河神買水的禮儀,在宋代周去非《嶺外代答》中已有記載,“欽人始死,孝子披發(fā),頂朱笠,攜瓶甕,持紙錢,往水濱號慟,擲錢于水而汲歸浴尸,謂之買水。否則鄰里以為不孝。今欽人食用,以錢易水,以充庖廚,謂之沽水者,避兇名也”(12)[宋]周去非,楊武泉校注:《嶺外代答校注》卷6,《買水沽水》,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239頁。。在這個儀式中,“買水”的實質(zhì)即向掌控的水域神靈交付錢財以換取某種安寧。有關(guān)民俗學(xué)的“買水”儀式,本文并不想深究。只是引申到海洋社會中的“報水”“買水”,其涵義有相通之處,都有“向水域的控制者交付買路錢以換取安全通過的權(quán)利”的意思。

關(guān)于海洋社會的“報水”或“買水”行為的起源,學(xué)界現(xiàn)有兩種猜測,第一種猜測是來自民間的海上規(guī)則,如嘉靖時期大海寇王直稱霸東亞海域時有可能存在“報水”行為,(13)王世貞在《倭志》中記載王直稱霸海上時代“番船俱請五峰旗號,方敢海上行使”(《玄覽堂叢書》,揚州:廣陵書社,2010年,第4345頁),但是否存在報水行為尚無直接史料證明。但現(xiàn)今并沒有直接的史料來證明;第二種猜測是楊國楨先生提出的“報水”最初作為官方的海洋權(quán)力,可以追溯到正德、嘉靖年間廣州實行的“抽分制”,這基本是可以論證的。海洋社會的“報水”或“買水”行為,確切可追溯到正德、嘉靖年間廣州實行的“抽分制”。當(dāng)時廣州是朝貢貿(mào)易的主要港口之一,常常有私舶往來貿(mào)易。正德年間有人提出對私舶冒充貢舶來華貿(mào)易者應(yīng)當(dāng)抽取十三之稅,允許公開貿(mào)易,即按“至即年分,至即抽貨”的政策實施。對其過程,學(xué)界從中外貿(mào)易史的角度有較詳細的梳理。(14)李龍潛:《明代廣東對外貿(mào)易及其對社會經(jīng)濟的影響》,載《明清廣東社會經(jīng)濟形態(tài)研究》,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79—312頁;林仁川:《明末清初私人海上貿(mào)易》,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87年,第283—288頁。具體來說,第一次實施是正德四年(1509)以后,廣東鎮(zhèn)巡等官、兩廣都御史陳金等建議“要將暹羅、滿剌加國并吉闡國夷船貨物,俱以十分抽三。該戶部議,將貴細解京,粗重變賣,留備軍餉”(15)[明]黃佐撰修:嘉靖《廣東通志初稿》卷35,《外夷》,廣東省地方史志辦公室謄印,2003年。。正德五年,巡撫兩廣都御史林廷選提議將番船中貨物按照十分之三的比例抽取稅收,得到戶部準許。但正德九年,因廣東布政司參議陳獻伯的反對被禁絕。第二次是正德十二年(1517),因陳金與布政司吳廷舉的建議,再次“命番國進貢并裝貨舶船榷十之二解京,及存留餉軍者俱如舊例,勿執(zhí)近例阻遏”。(16)《明武宗實錄》卷149,“正德十二年五月辛丑”條,“中研院”史語所校印,上海:上海古籍書店,1983年,第2911頁。但正德十五年(1520),明朝又因葡萄牙海盜帶來的沖擊,令廣東地方禁絕貢舶貿(mào)易,“嚴加禁約,夷人留驛者,不許往來私通貿(mào)易,番舶非當(dāng)貢年,驅(qū)逐遠去,勿與抽盤”。(17)《明武宗實錄》卷194,“正德十五年十二月己丑”條,第3631頁。第三次是在嘉靖八年(1529),在提督兩廣軍務(wù)都侍郎林富的上疏建議下,恢復(fù)了廣東番舶通市,可是才執(zhí)行一年,又再次禁絕。值得注意的是,在正德至嘉靖初年廣東地方允許番船貿(mào)易,并對其抽取大約十分之三到十分之二貨物稅的年份里,“抽分”是官方的合法行為。基本上,海洋社會中“報水”的起源正是正德年間官方的“抽分”。嘉靖抗倭名將俞大猷在建議廣東地方開市貿(mào)易時,明確用到了“報水”一詞,他說:

市舶之開,惟可行于廣東。蓋廣東去西南之安南、占城、暹羅、佛郎機諸番不遠。諸番載來乃胡椒、象牙、蘇木、香料等貨。船至報水,計貨抽分,故市舶之利甚廣。(18)[明]俞大猷:《正氣堂全集》卷7,《論海勢宜知海防宜密》,廖淵泉、張吉昌整理點校,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96頁。

俞大猷指出的“船到報水”,并非憑空想象,而是廣東在正德、嘉靖年間在珠江口屯門等海島開洋時的寫照。這也是證明“報水”可追溯到正德、嘉靖年間廣州實行的“抽分制”最直接的史料。在俞大猷的記載中“報水”征收者是官方,征收對象是安南、占城、暹羅、佛郎機諸番來廣東貿(mào)易的船舶,征收的方式是“計貨抽分”,即根據(jù)貨物的精良粗細來抽稅。也就是說,在官方明法開洋的政策下,“報水”有可能發(fā)展為官方合法的海洋收入,按照規(guī)定交付貨物抽分稅等的番舶被允許進入廣東貿(mào)易。除卻抽分外,據(jù)李慶新老師的研究,廣東默許葡萄牙人貿(mào)易所征收關(guān)稅中,還有按船只大小丈量、按停泊噸位來征收的船稅。而對赴澳門貿(mào)易的中國海商,官府發(fā)放“澳票”的憑證,舶商回國須照例抽分。(19)李慶新:《明代海外貿(mào)易制度》,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07年,第254—261頁。而且,這套中外商人共同遵循的權(quán)宜性貿(mào)易規(guī)則,被學(xué)界稱為“南頭體制”“屯門體制”,后來更演變發(fā)展為“廣中事例”,并且隆慶以后福建月港開洋征稅方式也可能學(xué)習(xí)了“屯門體制”。(20)李慶新:《地方主導(dǎo)與制度轉(zhuǎn)型——明中后期海外貿(mào)易管理體制演變及其區(qū)域特色》,載《學(xué)術(shù)月刊》2016年第1期。從俞大猷的描述來看,雖然民間存在用“報水”這一俗稱來指代正德、嘉靖年間廣東的“計貨抽分”體制,但同時,“報水”不能與官方的海洋收稅相提并論,在官方正式文書中很少把“屯門體制”的抽分制與“報水”等同稱呼。

大體說,官方收取海洋稅收是在基本能夠掌控海洋秩序的前提下。尤其是朝廷平定嘉靖倭患后,隆慶元年(1567)漳州海澄月港開海,因為開洋政策的持續(xù)實施,海洋抽稅也更加制度化。在操作上,明朝在月港設(shè)置督餉館,往東西洋的海商們必須購得由海防官發(fā)放的專門的船引方可出海貿(mào)易。最初的規(guī)定是:

東西洋每引稅銀三兩,雞籠、淡水稅銀一兩,其后加增東西洋稅銀六兩,雞籠、淡水二兩?!湔鞫愔?guī),有水餉,有陸?zhàn)A,有加增餉。水餉者以船廣狹為準,其餉出于船商;陸?zhàn)A者以貨多寡計,值征輸其餉出于鋪商……加增餉者,東洋呂宋地?zé)o他產(chǎn),夷人悉用銀錢易貨,故歸船自銀錢外,無他攜帶,即有貨亦無幾,故商人回澳正水陸之餉外,屬呂宋船更追銀百五十兩,謂之加征。(21)[明]梁兆陽等修:《海澄縣志》卷5,《餉稅考》,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0年,第364頁。兩,舊制計量單位。

“船引”或稱“洋引”成為納稅的方式,即為“引稅”。“引稅”的規(guī)定與實施在制度上比“抽分”更加完善,商船出入海需要持有官方的許可證即船引,海防官兵在特定港澳盤查勘驗后方可放行。而船引的申請除卻單純上交餉銀外,更是官方對船主、海商的嚴格控制,“每一商引之上,明白登記船商的姓名、籍貫、職業(yè)以及所欲通航的目的地。同時,還要鄰里取?!?22)韓振華:《一六五〇—一六六二年鄭成功時代的海外貿(mào)易和海外貿(mào)易商的性質(zhì)》,載《鄭成功研究論文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169頁。。另外,商船回澳還需征稅,征稅的規(guī)額有三種:“水餉”即船稅,“陸?zhàn)A”即貨物稅外,“加增餉”即貨幣稅。除商船外,隆慶開海后對出海捕魚的漁船也采取發(fā)放船引、征收引稅的方式。如《天下郡國利病書》所記:“凡販東西二洋,雞籠、淡水諸番及廣東高雷州、北港等處商漁船引,俱海防官為管給,每引納稅銀多寡有差,名曰‘引稅’”。(23)[清]顧炎武撰:《天下郡國利病書·福建備錄》,黃坤、顧宏義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3092頁。在開洋的政策下,海洋稅收的收取體現(xiàn)了官方對海洋貿(mào)易的控制與海洋利益的分享。而且,官方的文書中“船引”“引稅”“水餉”“陸?zhàn)A”“加增餉”等名稱替代了俗稱的“報水”。作為合法的行為,“引稅”等是在“報水”基礎(chǔ)上演變而成的更為嚴密完善的納稅方式,體現(xiàn)了官方對海洋社會具備掌控能力。而且官方正規(guī)的海洋收稅,具有規(guī)范的名稱,“報水”在官方文書中通常是被用來指代非正規(guī)收稅的“勒索”部分。

在官方控制海洋秩序的前提下,“報水”也可能成為海防官兵對海洋公權(quán)力的濫用。明代海防官兵私受“報水”的情況比較普遍,一是在禁洋政策下,民間與番舶貿(mào)易被視為非法;二是在開洋政策下,未獲得官方許可的走私船舶也是非法的;而一些徇私枉法的海防官員私受“報水”后,讓本來非法的船舶獲得進出海港的權(quán)利。嘉靖時屠仲律指出,“臣聞倭之入也。豈盡無軍之患,蓋有軍而移入便地者矣,有失于巡哨者矣,甚有買渡報水,受其鉤餌者矣?!?24)[明]屠仲律:《御倭五事疏》,《明經(jīng)世文編》卷282,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980頁。例如,嘉靖二十七年(1548),浯嶼水寨把總指揮僉事丁桐,“縱容土俗哪噠通番,屢受報水,分銀不啻幾百,交通佛朗夷賊入境,聽賄買路砂金,遂已及千”。(25)[明]朱紈:《甓余雜集》卷6,《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78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154頁。所以,在明朝官方的律令中,有專門針對海防官員私受“報水”的懲治?!洞竺鲿洹芬?guī)定:

凡守把海防武職官員有犯,受通番土俗哪噠報水,分利金銀貨物等項,值銀百兩以上,名為買港,許令船貨私入,串通交易,貽患地方及引惹番賊海寇出沒,戕殺居民,除真犯死罪外,其余俱問受財枉法罪名,發(fā)邊衛(wèi)永遠充軍。(26)《大明會典》卷167,《私出外境及違禁下?!?,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第2648頁。

嘉靖年間成書的《讀律瑣言》也有類似記錄:

各該沿海省分,凡系守把海防武職官員,有犯聽受通番土俗哪噠,報水分利,金銀至一百兩以上,名為買港,許令船貨入港,串通交易,貽患地方,及引惹番賊海寇出沒,戕殺居民,除真犯死罪外,其余俱問受財枉法滿貫罪名,比照川廣、云貴、陜西等處,漢人交結(jié)夷人,互相買賣,誆騙財物,引惹邊釁,貽患地方事例,問發(fā)邊衛(wèi),永遠充軍,子孫不承襲。(27)[明]雷夢麟:《讀律瑣言》卷15,《私出外境及違禁下海》,懷效鋒、李俊點校,北京:法律出版社,2000年,第275頁。

此外,萬歷年間成書的《海防纂要》《大明律集解附例》等都記錄了相同內(nèi)容。(28)[明]王在晉:《海防纂要》卷12,《私出外境及違禁下?!?,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第248頁;[明]高舉等纂:《大明律集解附例》卷15,《兵律·私出外境及違禁下?!?,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年,第208頁。哪噠指船主、海商或??茴^目。(29)聶德寧:《明代嘉靖時期的哪噠》,載《廈門大學(xué)學(xué)報》(哲社版)1990年第2期。在律文中,我們可以清楚的看到自嘉靖至萬歷時海防官員們私受的“報水”基本等于買港費,走私通番的頭目們向負責(zé)把守盤查海洋進出關(guān)卡的海防官兵支付金銀之后,獲得了船貨進出港貿(mào)易的非法權(quán)利。在這個過程中,官方控制海洋的公權(quán)力被濫用,國家對海洋的控制力大打折扣。

除卻縱容走私的私受“報水”外,一些海防官兵還有借緝拿走私之名向合法捕魚的漁船與走私或合法鹽船強行索取“報水”的情況。對此,明代史料中除有“報水”的俗稱,還有“索羨”“澳例”等說法。對漁船、漁民強索“報水”的行為,萬歷年間任吏部文選主事的福州閩縣人董應(yīng)舉曾多次記載,一是在非禁漁期間福建沿海的福、興、泉三郡漁船按常例往浙江、南直隸外洋捕魚時,“浙兵索報水、索羨,課船皆順從,而岸船多抗拒”,對浙兵無理索取報水的行為,一家人都在船上生活且勢單力薄的課船只好順從,而頗有實力且以雇募海民來捕釣的岸船則多抗拒。針對抗拒又落單的岸船,浙兵“輒以賊報,或有數(shù)十兵船圍一岸船,竟以賊解者”。(30)[明]董應(yīng)舉:《崇相集》,《條議二·護漁末議》,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第1344頁。二是在福州的兵船在巡查走私鹽船的時候,乘機驅(qū)逐鹽船而對急需用鹽的漁民強索報水,“今乃假協(xié)緝之名,酷索報水,乘海民用鹽至緊之時,盡逐鹽船,使無處買”(31)[明]董應(yīng)舉:《崇相集》,《條議二·海課解疑》,第1283頁。。海防兵船這種向漁民強索報水的行為,無疑是對官方公權(quán)力的濫用,破壞了官方與民間既定的良好秩序,也是對較為弱勢的漁民群體合法經(jīng)濟利益的侵剝,使得漁民困苦不堪。至于嘉靖年間巡哨的官兵對鹽船、鹽徒私自強索“報水”的行為,萬歷《福建運司志》多次記載,如嘉靖三十三年戶部郎中錢嘉猷在奏疏上所言,“鹽徒聚眾越關(guān),私自販賣,經(jīng)過關(guān)津,勒索報水,難保必?zé)o”。(32)[明]江大鯤等修:《福建運司志》卷13,《條陳鹽法助邊疏略》,玄覽堂叢書第三冊,揚州:廣陵書社,2010年,第2239頁。在關(guān)卡津要巡捕的官兵向鹽徒勒要報水儼然是當(dāng)時的常態(tài)。當(dāng)時在福、興、漳、泉一帶與延建二府都存在這種現(xiàn)象,“各該府衛(wèi)縣港寨、巡捕、巡司等官惟圖索取鹽徒報水分例,故縱賣放,不行用心捕獲解報,往往將官鹽反行刁勒阻騙,以致私鹽盛行、官鹽阻滯?!?33)[明]江大鯤等修:《福建運司志》卷5,《案驗》,第2159頁?!叭缪悠礁认⒂腊?、沙縣等處路通上里、浯州出鹽地方,豪頑之徒聚眾興販私鹽,水陸大行,經(jīng)過巡捕、巡司、關(guān)隘,索受報水分例,公然賣放,積慣棚主、私牙引領(lǐng)窩頓代賣習(xí)為常?!?34)[明]江大鯤等修:《福建運司志》卷14,《條議四路運使姜恩議》,第2265頁。私賣私鹽者通過向巡哨于港寨關(guān)津的官兵“報水”,而獲得了安全通過的權(quán)利,使得預(yù)設(shè)的巡哨、緝捕形同虛設(shè),最終導(dǎo)致私鹽大肆流通,官鹽通行反而受阻,影響到國家財政收入與社會秩序。

總的來說,海洋社會的“報水”起源于官府對非朝貢番舶征收進口稅的俗稱。無論正德嘉靖年間廣東官府對商船的“抽分”、隆慶月港開洋后所規(guī)定的洋引與水餉等稅種,還是明代海防官兵們于海商、漁民、鹽徒等海洋活動群體私受與強索的“報水”,都體現(xiàn)了官方的海洋社會公權(quán)力。官方主導(dǎo)下的海洋稅收,是在基本控制海洋秩序的前提下,能夠?qū)M出港澳的人群、船只、貨物加以盤查、管理與利益分配,也體現(xiàn)了官方對海洋的控制力與控制方式。而其中濫用公權(quán)力私受與強索“報水”的行為,不僅影響到明代開禁洋、巡捕緝拿私鹽等具體政令的實施程度,也在某種程度上損害了官方與民間既定的良好秩序,因此《大明律》等法律條文對此有明確懲治。

三、嘉萬年間閩粵??艿睦找皥笏?/h2>

嘉靖后期以來,隨著海洋秩序的失控,在官方海禁政策下,收取“報水”這一海洋社會權(quán)力出現(xiàn)了由公到私的轉(zhuǎn)變。在海上走私貿(mào)易盛行的海域,??芟蚱渌Q蠡顒尤后w如海商、鹽商、漁民等勒要“報水”發(fā)展成海洋社會通行的民間通則。在閩粵海域,尤其是自月港——浯嶼——梅嶺——南澳——東里一帶及鄰近海域是走私貿(mào)易的據(jù)點,而勒要“報水”也成為以這些海域為主要基地的巨寇們的重要經(jīng)濟收益。據(jù)記載,嘉靖、萬歷年間活躍的海寇們?nèi)缭S朝光、曾一本、林道乾、朱良寶等均有勒要“報水”的行為。

許朝光,廣東饒平人,是嘉靖年間活躍在月港到南澳一帶以及廣東洋面的巨寇,為巨寇許棟的義子。據(jù)乾隆《潮州府志》記載,嘉靖三十二年(1553),許朝光殺掉許棟后,“盡有其眾,號為澳長,勢益熾,踞海陽之辟望村,潮陽之牛田洋,揭陽之鮀浦,計舟榷稅,商船來往,皆給票抽分,名曰買水”。(35)[清]林杭學(xué)等修:《潮州府志》卷38,《征撫》,潮州市地方志辦公室、潮州市檔案館編印,2001年,第927頁。海陽、潮陽、揭陽三縣都隸屬潮州府,位于韓江、榕江中下游成犄角之勢,而辟望村(今澄海縣內(nèi))、牛田洋(今汕頭市內(nèi)港)、鮀浦(今汕頭市郊)都是過往船只進出海的重要內(nèi)港。潮州府東南面外海中最大的島是南澳島,因明洪武初年棄而不守,已成為中外走私貿(mào)易與海盜聚集的窩點,也是許朝光海盜幫派的主要基地。許朝光占據(jù)這些海船往來必經(jīng)之地,逼迫往來海商“買水”。而且,需要“買水”的對象是“過往商船”,它的內(nèi)容包括“計舟榷稅”與“給粟抽分”,即一是按照舟船尺寸大小收取船稅,二是按照貨物抽分。這種征收方式,與官方開洋時征收的海洋稅收相似,顯然不同于一般的綁架勒索贖金行為。許朝光憑借自己的海上力量,將公權(quán)力化為私有,將之推廣到官方伸手莫及的地方。而且在嘉靖四十二年(1562),許朝光接受招撫后,依舊勒要商船“報水”如故。

撫盜許朝光分據(jù)潮陽牛田洋,算舟征稅?!址謸?jù)潮、揭、牛田、鮀浦等處,凡商船往來,無論大小皆給票抽分,名曰買水。(36)[明]黃一龍纂修:《潮陽縣志》卷2,《縣事紀》,潮州市地方志辦公室編印,2005年,第27頁。

朝光雖聽招,仍四處剽掠無虛日。分遣頭目駕巨艦屯牛田洋,盤問船只,不問大小,俱勒納銀,然后給與票照,方敢來往生理,名曰報水。(37)[清]王岱纂修:《澄海縣志》卷19,《海氛》,潮州市地方志辦公室編印,2004年,第163頁。

在“報水”的過程中,海商向??苤Ц躲y兩后,??芰⑾缕睋?jù)作為憑證,從而海商得以安全通過海港或洋面。一般來說,“報水”時給票的順序在貨物尚未發(fā)出販賣之前,其具體操作過程,比照崇禎二年官方禁洋期間浙江海賊收取報水的規(guī)格有如下方式:

賊先匿大陳山等處山中為巢穴,偽立頭目,刊成印票,以船之大小為輸銀之多寡,或五十兩、或三十兩、二十兩不等。貨未發(fā)給票,謂之“報水”;貨賣完納銀,謂之“交票”。(38)《兵科抄出浙江巡撫張延登題本》,載《鄭氏史料初編》,臺北:臺灣大通書局,1984年,第14—16頁。

這看起來相對溫和的手段,其本質(zhì)是以暴力相威脅的。許朝光接受招撫獲得“把總”頭銜后,勒要“報水”披上半合法化的外衣。但其實質(zhì)仍是以社會暴力的方式,分割其他海洋活動群體的經(jīng)濟利益。

曾一本,福建詔安人,原系大海盜吳平的手下。吳平死后,他乘機聚集余部,在廣東海面的高州、雷州、海豐、惠陽等地活躍,待勢力擴張后,他又回到潮州沿海,四處侵擾剽掠,并勒民“報水”。(39)關(guān)于吳平的事跡請參見陳春聲:《16世紀閩粵交界地域海上活動人群的特質(zhì)——以吳平的研究為中心》,載《海洋史研究》第1輯,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10年,第128—151頁。據(jù)《明穆宗實錄》記載,曾一本在隆慶二年接受招撫后,被安插到潮陽后,“仍令其黨一千五百人竄籍軍伍中,入則廩食于官,出則肆掠海上人,令鹽艘商貨報收納稅,居民苦之。”(40)《明穆宗實錄》卷22,“隆慶元年十一月六日”條,臺北:“中研院”史語所校印本,1962年,第380頁。福建巡撫涂澤民也說,“曾一本,為海中巨寇,豈不知此。明系陰懷異志,假為說辭,不然既稱投降,何又搶虜漁船,勒要居民報水?!?41)[明]涂澤民:《咨兩廣廣東二軍門》,載《明經(jīng)世文編》卷354,第3807頁。曾一本勒要“報水”的對象,不僅包括商船,還有漁船也在內(nèi)?!皥笏狈秶臄U大,損害了其他海洋群體的生存空間,加上地方官府的縱容與無力管制,“今又陰行曾賊重賄,縱令報水激變,居民侵突會省”,(42)《明穆宗實錄》卷24,“隆慶二年九月庚戌”條,第644頁。嚴重破壞了社會秩序。

此外,林道乾、朱良寶等海盜也紛紛勒要“報水”,而且手段更為暴力殘忍。據(jù)《潮州府志》記載:

嘉靖壬子以后,倭寇海賊縱橫為患,朱良寶、林道乾其尤也。魏朝義、莫應(yīng)敷復(fù)糾黨出海,官兵因地方多事,兵力難分,準其告撫。既撫以來,朱據(jù)南洋寨,林據(jù)華美寨,魏住大家井,莫住東湖寨,朱、林仍殺人報水,民苦之,然又不敢聲言其冤。(43)[清]吳穎纂修:《潮州府志》卷7,《朱良寶、林道乾之變》,潮州市地方志辦公室編印,2003年,第264頁。

林道乾,廣東惠來人,原與曾一本同屬吳平部下,活躍在閩粵海面。朱良寶,即諸良寶,潮州人。嘉靖三十一年(1552)以后,林道乾與朱良寶、魏朝義、莫應(yīng)敷等相互呼應(yīng),行劫海上,并與曾一本互為犄角。同樣,在他們接受招撫安插到潮州地方后,依舊聚黨立寨自據(jù),殺人報水。而且,他們“報水”的對象已經(jīng)涉及到商船、漁船以及周邊居民。隆慶三年(1569),俞大猷曾親自詰問林道乾,諭之曰:

汝既招撫,尚聚數(shù)千人為一寨。一寨之人,生殺由汝。四傍鄉(xiāng)村報水、販鹽、船只抽稅,汝當(dāng)初為賊,則宜如此。汝為撫民,即是良民,豈可如此?此方百姓受汝之害,苦不得官兵一日盡殲汝也。(44)[明]俞大猷:《洗海近事》卷下,《正氣堂全集》,第898頁。

“四傍鄉(xiāng)村報水”,其遭受勒索與抽稅的不僅有過往鹽船,還有當(dāng)?shù)鼐用癜ㄒ院樯臐O民、疍民以及陸居的編戶齊民。林道乾等人的“報水”變成一種單純依靠武裝暴力勒要錢財?shù)墓串?dāng),而且對不服從者采取極端的手段。這不僅破壞了海上秩序,也是對傳統(tǒng)陸地秩序的沖擊。

許朝光、曾一本、林道乾等海盜在接受招撫后,都安插在潮州地方。但是,他們勒要“報水”的行為沒有隨之消失,反而愈演愈烈,這與潮州沿海社會也有莫大的關(guān)聯(lián)。隆慶年間任工科給事中的陳吾德曾指責(zé)廣東地方在招撫一事上妥協(xié)過多,“謂剿首惡、撫協(xié)從,當(dāng)事者失策,令許朝光報水,致曾一本、林道乾繼興為地方患?!?45)[明]陳吾德:《條陳廣東善后事宜疏》,載康熙《新會縣志》卷17,中國地方志集成第二編,南京:鳳凰出版社,2014年,第714頁。而當(dāng)時鄉(xiāng)居在家的潮陽士紳林大春在《論??鼙卣D狀》中更一針見血地道明了地方“民”“盜”難分的現(xiàn)狀:

是沿海之鄉(xiāng),無一而非??苤艘病|h與既眾,分布日廣。自州郡以至監(jiān)司,一有舉動,必先知之。是州郡監(jiān)司之左右胥吏,無一而非??苤艘?;舟楫往來,皆經(jīng)給票,商旅貨物,盡為抽分,是沿海之舟楫商旅,無一而非??苤艘?;奪人之糧,剽吏之金,輒賑給貧民,貧民莫不樂而爭赴之,是沿海貧民,無一而非海寇之人也。(46)[明]林大春:《井丹詩文集》卷8,香港潮州會館董事會,1980年,第4頁。

“舟楫往來,皆經(jīng)給票,商旅貨物,盡為抽分”,實則就是“報水”,而“報水”能夠大范圍實行有其社會根源。陳春聲曾深刻分析過嘉靖以來潮州地方社會“民”“盜”界限模糊,官府軟弱,無力御盜護民的事實。(47)陳春聲:《從“倭亂”到“遷?!薄髂┣宄醭敝莸胤絼觼y與鄉(xiāng)村社會變遷》,載《明清論叢》第二輯,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1年,第73—106頁。在潮州一帶,官吏中不乏與海盜勾結(jié)者,民眾中也有不少與海寇接濟通氣者,至于普通海商、漁民為自保只好向巨寇“報水”或受其勒索不敢言。這說明“報水”在潮州地方有了一定的社會基礎(chǔ),能夠成為潛在的通則被民間默認。尤其在官府軟弱無法守護民眾的生存空間時,為了求得生存發(fā)展,海寇、海商、漁民、疍民、船工以及從事農(nóng)耕的編戶齊民這些群體的角色本身就可能時常轉(zhuǎn)換,而且他們也只好遵守其中的強者所建立起來的報水規(guī)則。

“報水”已成為嘉靖以來大海寇們的普遍行為。據(jù)記載,嘉靖四十一年(1562)十一月,竄入閩東壽寧、政和等縣的海寇,往廣東、廣西報水。萬歷三十年(1602)跟隨浯嶼水寨欽依把總沈有容赴臺灣剿倭的陳第,記載了東海倭寇勒民報水的現(xiàn)象:

賊據(jù)東海三月有余,漁民不得安生樂業(yè),報水者(漁人納賂于賊名,曰報水)苦于羈留,不報水者束手無策,則漁人病倭強而番弱,倭據(jù)外澳,東番諸夷不敢射雉捕鹿,則番夷亦病。(48)[明]陳第:《舟師客問》,載[明]沈有容輯:《閩海贈言》卷2,臺北:臺灣大通書局,1959年,第30頁。

當(dāng)時,一股盤踞臺灣海峽的倭寇強令漁民納銀報水,不報水的漁民無法進入臺灣海峽,他們的生業(yè)遭到威脅。后來,在沈有容渡海剿倭成功后,才解決此困局。實則,海寇能夠勒令漁民報水,官方的海上力量鞭長未及也是原因之一。此外,地方勢豪也有類似勒民“報水”的行為,《崇武所城志》記載福建沿海一帶“無恥之子弟,窺伺停泊各商販船只,橫征澳泊之例”。(49)[明]朱彤等纂:《崇武所城志》,泉州歷史文化研究會等整理,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35頁。萬歷末以后,“報水”愈演愈烈。不用說海寇勢力強大的漳泉、潮汕等地,甚至連福州海域的??芏荚谡嗡娀嘏c內(nèi)洋沿海港口肆掠,收取報水:

又睥睨內(nèi)港、壺江、館頭、瑯琦諸澳張榜索銀,又遣賊坐澳頭,柴販船以出,此直在省城重門之內(nèi),而猖獗如此矣。往時,賊索報水,劫人取贖,歲不過一兩次。今四季索報,如征稅糧。前賊既免,后賊又索。(50)[明]董應(yīng)舉:《崇相集》,《條議二·福海事》,第1310頁。

在海政敗壞、寨游失事的情勢下,??芾账鳌皥笏钡男袨椴鳖l繁如同征稅,而“今民以納賊為固然。賊以索贖報水,因船于我,取人于我為固然”。(51)[明]董應(yīng)舉:《崇相集》,《條議二·福海事》,第1311頁。在海賊控制福州海域的情況下,兵船無法過問,水寨游擊的海防官員不敢上報,甚至納銀與火藥等給予海賊,以換取自身的安寧。這種極端的情況,意味著這個時期官方海洋力量的退縮,無法維護原來既定的海上秩序。

總的說,被民間海洋社會默認的“報水”規(guī)則,與官方的“抽分”等既有相似性又有差別。嘉靖至萬歷年間??軅兝找皥笏钡膶ο?,不僅有過往海商、鹽船,還包括漁民以及周邊居民,其實施過程還可能伴隨著極端暴力行為。但與綁架勒索、劫掠不同的是,收取“報水”者一般不是零星小股海盜,而是擁有較強實力的大海盜幫派。并且,他們在收取買路費和抽分船貨時是有組織有規(guī)則的,一般不愿意用極端暴力來破壞他們的行規(guī)。事實上,??軅兊摹皥笏蹦軌蛟谝欢ǖ胤脚c海域?qū)嵭?,一是官方海上力量的退縮,無力主導(dǎo)海洋航運與海洋商業(yè)貿(mào)易,使得非法的??苡袡C可乘;二是有其社會根基,海洋社會的流動、競爭、對抗,“報水”往往盛行于官方難以控制的民盜模糊海域,其終極原因是海上實力至強者制定的規(guī)則才是海洋世界的通例。

四、鄭芝龍的“報水”與海域控制方式

明末天啟崇禎年間,鄭芝龍海上私人武裝的崛起,福建地方水師難以節(jié)制。隨著鄭芝龍對漳泉港區(qū)軍事控制的實現(xiàn),嘉靖以來海寇分割海洋經(jīng)濟利益的方式——“報水”也成為鄭芝龍及其部下分割海洋經(jīng)濟利益的手段。并且,鄭芝龍主導(dǎo)下“報水”,其具體實施方式也逐漸發(fā)生變化,逐漸成為海域控制的重要方式之一。

福建地方志多記載天啟七年(1627),鄭芝龍及其手下伙黨收取“報水”之事。據(jù)崇禎《海澄縣志》記載,鄭芝龍的伙黨之一曾老五往海澄港“橫索報水”,而當(dāng)?shù)鼐用駷榱嗣馐軞⒙就鲃荧I上錢財。對于當(dāng)?shù)夭环牡拇髴?,另一伙黨之下的哨頭楊大孫則焚燒謝家宗祠與族屋,毀其棺木,并盡劫掠錢財而去。據(jù)記載,

報水者戶十而五,來往如肆。

……

是年十二月,寇復(fù)駕艇鼓百泊澄港,哨官蔡春于威武廟前手殺數(shù)賊,賊為稍退。次日,焚港口祠屋千余間,環(huán)邑雉民廬薄城下者,縣命折之為清野。計村落報水者又比櫛矣。且有緣之為利,代索報水者名曰傍緣。(52)[明]梁兆陽修:《海澄縣志》卷14,《寇亂》,《日本藏中國罕見地方志叢刊》,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0年,第474頁。

天啟七年,在水師毫無抵御之力的情形下,海澄游兵各自逃竄。鄭芝龍得以攻入漳州海澄縣后,并遣分支頭目往各都各村落收取“報水”,而收取的金額常常達“百金”之上。顯然,“報水”早為海澄地方民眾所知。為了保全自身,很多村落都主動獻錢銀給芝龍伙黨,正如《海澄縣志》所說“報水者,約略村居若干,獻金供賊為壽,冀無誅殺我,”(53)[明]梁兆陽修:《海澄縣志》卷14,《寇亂》,第474頁?!八诖寰荧I金供應(yīng),免其蹂躪,方言報水,”(54)[清]陳锳等修:《海澄縣志》卷18,《寇亂》,臺北:成文出版社,1967年,第213頁。“報水者戶十而五”“村落報水者又比櫛”,說明服從海寇行規(guī)的大有人在。而對不愿意“報水”者,例如三都的謝氏宗族,哨頭楊大孫等采取殘暴的手段懲罰之。這時的“報水”與嘉萬時期??軅兊淖龇?,并無差別。而且,他們收取“報水”的對象,隨著他們的勢力范圍的變化從海上延伸到海濱居民,并發(fā)展出代理人所謂“傍緣”者逐個村落幫助??軅兪杖~I金。

天啟七年兵部題行稿記載:

本年二月二十二日,芝龍突犯銅山寨,把總茅宗憲新任不備,遂燒我兵船十五只。漳屬一帶,勒民報水,據(jù)船殺兵,焚毀官民房屋。(55)《兵部尚書王之臣題行稿》,載鄒愛蓮主編:《明清宮藏臺灣檔案匯編》第三冊,北京:九州出版社,2008年,第11頁。

同年八月,福建巡撫朱一馮題本中記載:

臣于五月十五日備將銅山、中左,兩次潰敗,崖略具疏馳報,嗣是賊縱橫流突,倏而高崎、倏而浯嶼,倏而含英等處。把截渡口,劫虜商船,沿海居民被其勒票報水?!鴥?nèi)地奸民從之如騖,或開報富民勾引行劫,或執(zhí)持偽票展轉(zhuǎn)售奸,或為之打聽衙門行事,泄露軍機,或為之窺伺村落行人,瓜分囊裹家艷寄歸之贓。(56)《福建巡撫朱一馮題本》,載《明清宮藏臺灣檔案匯編》第三冊,第76—77頁。

天啟七年水師潰敗,鄭芝龍攻破銅山、中左所后,在漳州、廈門一帶勒民報水,渡口過往商船與沿海居民皆在其列。而且,內(nèi)地居民有不少擁護接濟者,包括出售報水票據(jù)的代理人。正因為沿海社會官方無所作為,銅山、中左一帶“賊”“民”幾乎不分,“一人作賊,一家自喜無恙;一姓從賊,一方可保無虞”“白晝青天,通衢鬧市,三五成群,聲言報水,則閭里牽羊載酒,承筐束帛,惟恐后也,”(57)《兵部尚書閻鳴泰等題行稿》,載《明清宮藏臺灣檔案匯編》第三冊,第86—87頁?!皥笏庇兄羁痰纳鐣A(chǔ),所以這一規(guī)則能夠在這些地域得到認同。從“報水”的實施程序看,在完全掌握沿海村落居民生活情況下,有專門的代理人向沿海居民、商船出售票據(jù),而憑借票據(jù)則可以在鄭芝龍控制的海域通行,同時芝龍只需要控制渡口要港與檢驗自己所發(fā)放的票據(jù)就可獲得相應(yīng)的經(jīng)濟利益。

同時,鄭芝龍收取“報水”逐漸呈現(xiàn)與其他??軅兊牟煌?,如康熙《長泰縣志》所記:

天啟六年丙寅,鄭芝龍起海上,船泊金門、廈門二島,樹旗招兵,自號一寬。旬月之間,從者數(shù)千,派沿海居民助餉,有千金者,派一百;有萬金者,派一千,謂之報水。不從者,全家俘掠,下令不焚屋,不擄婦女牛畜,故不擾。年余,聚眾數(shù)萬。(58)[清]張懋建等修:《長泰縣志》卷10,《雜志·兵燹》,臺北:成文出版社,1975年,第722—723頁。

道光《廈門志》所記:

六年春??茑嵵埛笍B門。(劫掠閩廣間,至襲漳浦舊鎮(zhèn),泊金、廈,樹旗招兵,旬日之間,從者數(shù)千,勒富民助餉,謂之報水。)(59)[清]周凱纂修:《廈門志》卷16,《紀兵》,臺北:成文出版社,1967年,第332頁。

同安縣令曹履泰《靖海紀略》所記:

七月念三日,商民陳芳者,昔曾被劫于海洋,感賊不殺之恩,設(shè)席請柯愛等數(shù)人飲酒。飲畢,遂擁至澳民吳廷尚家,索取海洋票約舊銀。(60)[明]曹履泰:《靖海紀略》卷1,《上周衷元按臺》,臺北:臺灣大通書局,1995年,第1頁。

今龍之為賊,又與祿異。假仁假義,所到地方,但令報水,而未嘗殺人。有徹貧者,且以錢米與之。其行事更為可慮耳。(61)[明]曹履泰:《靖海紀略》卷1,《上周衷元按臺》,第4頁。

是日午間,賊聞外洋有番船,遂率諸船出外劫掠,而內(nèi)地仍有賊哨,乘潮往來各港,令人報水。(62)[明]曹履泰:《靖海紀略》卷1,《答朱明景撫臺》,第4頁。

從以上史料看,當(dāng)時鄭芝龍親自率領(lǐng)部下占據(jù)廈門,而他的做法與占據(jù)海澄的伙黨以及楊祿等??軅冇兴煌谝皇侵饕崭幻駡笏{銀,按照居民財富差別來適量收取錢財,“報水”的比例是大約抽取富民資產(chǎn)的百分之十,對赤貧者則救濟錢米;第二是有較道義的規(guī)矩,對不服從者也不殺人、不焚屋、不擄婦女牛畜;第三是在陸上打著“助餉”的旗號,招兵買馬。并且,在這個過程中有令明朝官方甚為敏感的“樹旗”的叛逆行為,而“報水”程序中負責(zé)發(fā)放出售“海洋票約”的代理人似乎已有較固定人員住在澳民之間。鄭芝龍的“報水”使得???、海商、各港澳居民們能夠較和平地共存,維持著一定的秩序,所以也吸引了一大批附從者。在他主導(dǎo)的海洋秩序中,在陸上有他的代理人向海商、漁民等收取報水費,在重要海港與洋面也有他的巡哨向過往船只收取報水費,而已付過報水費者憑借海洋票據(jù)在鄭芝龍所掌控的區(qū)域獲得人身安全與自由通過的權(quán)利。

崇禎元年(1628)秋天,鄭芝龍接受明朝招撫后,“報水”的性質(zhì)向半合法化轉(zhuǎn)變。與其他??懿煌?,收取“報水”不僅成為鄭芝龍的重要經(jīng)濟收入,也是控制海域的重要方式之一。

時海盜蜂起,洋泊非鄭氏令,不行,上自吳松,下至閩廣,富民報水如故,歲入例金千萬。自筑城安平寨,擁兵專制濱海。(63)[清]周凱:《廈門志》卷16,《紀兵》,第333頁。

在這段記載中“鄭氏令”也是“報水”的憑證物,據(jù)載“自就撫后,海船不得鄭氏令旗,不能往來。每一船例入三千金,歲入千萬計”(64)[清]計六奇:《明季北略》卷11,臺北:臺灣大通書局,1987年,第173頁。、“往來各國,皆飛黃旗號。滄海大洋,如內(nèi)地矣”(65)[清]計六奇:《明季北略》卷11,第175頁。、“芝龍兵益盛,獨有南海之利。商舶出入諸國者,得芝龍符令乃行”(66)[清]邵廷采:《東南紀事》卷11,《鄭芝龍》,臺北:臺灣大通書局,1987年,第131頁。。故“鄭氏令”應(yīng)該是指鄭芝龍的符令與令旗。對此,張菼先生認為這是鄭成功時代“牌餉”制度的前身,“但其淵源,則是神宗時的‘水餉’之遺,鄭芝龍不過將之化公為私,并將‘報水’混為一體?!?67)張菼:《關(guān)于臺灣鄭氏的“牌餉”》,載《臺灣鄭成功研究論文集》,第209頁。林仁川先生認為張菼的看法不夠全面,他認為“發(fā)給令旗,已經(jīng)把水餉和引稅合二為一了”。(68)林仁川:《試論鄭氏政權(quán)對海商的征稅制度》,載《鄭成功研究國際學(xué)術(shù)會議論文集》,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265頁。楊國楨先生認為,“鄭芝龍發(fā)放符令、令旗,是一種以海防官員名義征稅后發(fā)放的船籍和出口證明。持有鄭氏令旗的海舶,得到出口地和國外貿(mào)易地官方的承認,在中國沿海航行時還受到水師的保護。這標志著明朝東西洋貿(mào)易制度的又一變化,即把地方官府征稅的公權(quán)力和民間報水的私權(quán)力收歸海防體制,這是以國家暴力取得的海洋商業(yè)和航運權(quán)力的表現(xiàn)?!?69)楊國楨:《鄭成功與明末海洋社會權(quán)力的整合》,載《瀛海方程——中國海洋發(fā)展理論和歷史文化》,第293頁。實則這個時期鄭芝龍收取“報水”的方式應(yīng)當(dāng)是通過代理人出售海洋票據(jù),同時發(fā)放相應(yīng)的符令與令旗,而海商向其“報水”后憑借票據(jù)與符令,并在航海時將鄭氏令旗掛于海船桅桿上就可安全通過鄭氏控制的海域,(70)這一點可以從現(xiàn)存的一些明清時代東亞海域活動的船舶圖像,如17世紀一些中國商船與歐洲商船上的荷蘭旗幟、琉球進貢清朝船只上的龍旗來佐證。并且在面臨其他海上勢力襲擊時也會受到鄭氏海上力量的保護。(71)其它海上勢力如西班牙、葡萄牙、荷蘭人對襲擊奪取有鄭氏許可通行證明的商船往往有所顧忌,而且一旦發(fā)生劫掠行為,鄭氏則有對其索賠、禁航、制裁的行動(見Johannes Huber:《十七世紀五十年代鄭成功與荷蘭東印度公司之間來往的函件》,載《鄭成功國際學(xué)術(shù)會議論文集》,第297、300頁)。收取“報水”是官方與民間海上勢力控制海洋航運與貿(mào)易的重要手段之一。而在明末民間海上力量新一輪分裂、重組的形勢下,海上武裝幫派所受“報水”的區(qū)域意味著其勢力范圍。崇禎元年鄭芝龍伙黨李魁奇背叛他后,曾短暫占據(jù)廈門灣,也采用“報水”的方式,控制廈門港通往臺灣等地的航線。崇禎二年荷蘭人對李魁奇的記載中,“據(jù)說,沒有他的許可而帶來賣給我們,會受到嚴厲處罰,如果去申請許可,必須付他很多稅,多到無利可圖?!?72)《熱蘭遮城日志》第一冊,1630年1月3日,江樹生譯注,村上直次郎原譯,臺南市政府發(fā)行,2002年,第11頁。所謂申請許可,相當(dāng)于自由海商向李魁奇“報水”后獲得自廈門港出入販洋的權(quán)利。崇禎三年,鄭芝龍聯(lián)合另一伙黨鐘斌和荷蘭人除去李魁奇,重新控制大廈門灣,“報水”的權(quán)力也重新收回。與此同時,海上巨寇如鐘斌、劉香等紛紛攔截要路索要“買路銀?!?73)《為議除粵東??茑嵵埥訚囊牡缺资隆罚d《明清臺灣檔案匯編》第一冊,第391頁。崇禎四年,消滅鐘斌。盡管朝廷尚未解除禁海之令,福建地方在熊文燦、鄭芝龍等的主導(dǎo)下已經(jīng)發(fā)放洋引,將海洋貿(mào)易合法化。崇禎六年,鄭芝龍代表明朝水師擊敗荷蘭人與劉香聯(lián)合艦隊后,明朝明令開洋,洋引由漳泉海道負責(zé)發(fā)放,而鄭芝龍依舊在分配洋引給海商以及控制海道貿(mào)易上占據(jù)主導(dǎo)權(quán),他通過這種半合法的方式來控制海洋航運與貿(mào)易利益。

鄭芝龍收取“報水”的范圍代表著他可控制的有效海域。據(jù)荷蘭人的文獻記載,鄭芝龍作為明朝官員時依舊收取“報水”。

一官在為中國政府工作的期間,都由他自己一人包辦所有荷蘭人的事務(wù),因此不準任何沒有他的許可的商人航往大員,用獨享所有的利益,就像以前許心素所作的那樣;也因此,他只用Bendiock和Gampea來秘密進行他的計劃,既不用其他的商人,也不準其他商人來通商貿(mào)易,除非他們事先同意,愿意支付生絲5%,布、糖、瓷器及其他粗貨7%給他,他直到現(xiàn)在都一直享受這項收入。(74)《熱蘭遮城日志》第一冊,1633年9月15日,第123頁。

荷蘭人所說的“許可”以及按照貨物抽分,實質(zhì)就是李旦、許心素等大海商按照慣例收取“報水”,鄭芝龍的做法不過是遵循了民間海洋社會的規(guī)矩。Bendiock和Gampea都是芝龍派往大員(臺灣南部港口)貿(mào)易的代理商,從事海洋貿(mào)易與收取“報水”是他的兩項重要經(jīng)濟收入。鄭芝龍派出收稅代表到臺灣收取“報水”,(75)《熱蘭遮城日志》第一冊,1633年9月15日,第123頁。反映了海峽兩岸都在他的勢力范圍之內(nèi)。而收取報水的對象,除了海商外,還有漁民。鄭永常曾指出鄭成功派官員跨海到臺灣魍港向中國漁民征稅的事實。(76)鄭永常:《鄭成功海洋性格研究》,載《成大歷史學(xué)報》2008年6月,第61—92頁。在1651年5月鄭成功回復(fù)侵據(jù)臺灣的荷蘭海盜的信件中,我們可以得知在他父親芝龍之前,比荷蘭人更早的時代中國官員就已經(jīng)對往臺灣捕魚的漁民們收稅。據(jù)荷蘭人的記載:

他向魍港漁民收稅,是延續(xù)自古以來的慣例,并非他新創(chuàng)之事。八年前他父親Theysia向官員Lya購得這權(quán)利,現(xiàn)在這權(quán)利轉(zhuǎn)交給他了。那時漁夫也通常都必須先在那邊納稅,然后才取得許可來此捕魚。但是,自從那時以后,那些漁夫當(dāng)中有些人因戰(zhàn)爭散失了,因此他許可別人來取代這些人的位置。并且,因為他們貧窮,允許他們來捕魚一年后回去才納稅?,F(xiàn)在他們來此數(shù)年了,還不回去繳稅,因此他閣下認為應(yīng)該從那邊派一艘戎克船來收取上述的稅,等等。(77)《熱蘭遮城日志》第三冊,第222—223頁。

“Theysia”即鄭芝龍,“Lya”據(jù)考證可能是天啟年間擔(dān)任福建小埕寨把總的李應(yīng)龍,或者大海商李旦。(78)王昌:《鄭成功與魍港稅權(quán)爭奪》,載《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2016年第3期。李旦擁有一股強大的海上勢力,在天啟年間他的兒子李國助曾向臺灣的中國漁民收取“報水”。但八年前是崇禎十六年(1643),鄭芝龍升為福建總兵,從時間上更可能是他接過海防官員李應(yīng)龍這項包辦引稅的權(quán)力。所以,“報水”這項“延續(xù)自古以來的慣例”,隨著芝龍的歸順也收歸于明廷公有,而奉明朝為正朔的鄭成功也理所當(dāng)然地在魍港有合法收稅的權(quán)力??傮w而言,鄭芝龍憑借強有力的海上力量,得到東亞海域其他海上勢力的認可,因而他才能通過發(fā)放令旗,將“報水”合法化,而“報水”的海域基本等同于他的勢力范圍。到鄭成功時代,在他父親的基礎(chǔ)上建立起一套更加完善的“牌餉”制度,實現(xiàn)了自“報水”到“牌餉”的轉(zhuǎn)變,用“給以照牌,分別征稅”的方式,使得對東亞海域航運與商業(yè)等的控制更加強化。

結(jié) 語

“報水”顯示的是海洋活動群體對海域的控制力與利益分割,一般來說,“報水”的一方支付錢財后獲得人身安全與出入海港與關(guān)津的權(quán)利,“報水”的另一方收取錢財后有保障其人身安全與海道通暢的義務(wù),故“報水”的實質(zhì)是通過海上軍事力量控制關(guān)津要道與海域后因而獲取與分割海洋經(jīng)濟利益的一套規(guī)則?!皥笏痹枪俑榉址浅暦斑M口稅的俗稱,可以追溯到正德、嘉靖年間廣州實行的“抽分制”,并逐漸演變?yōu)楦鼮閲烂芡晟频摹昂Q笠悺敝贫取5瑫r“報水”并不等同于官方的海洋稅制,在官方文書中“報水”通常是被用來指代非正規(guī)收稅的“勒索”部分。明中葉以來,收取“報水”的主體既有官方海上勢力主要是海防官兵,也有民間海上武裝勢力主要是大海盜幫派、??苌倘?,也有一些地方勢豪;而被勒令“報水”的對象則包括海商、漁民、鹽徒、沿海港澳居住的船民甚至周邊村落的編戶齊民。而且,“報水”這一海洋社會權(quán)力在公私之間的轉(zhuǎn)化,在不同場合下其內(nèi)容、方式與范圍亦會有所差異。通常來說,當(dāng)官方能夠掌控海洋秩序時,收取“報水”的權(quán)力收歸公家,而官方文獻中往往用“稅”“餉”等更為正式合法的稱呼且在實施程序上更為嚴密,但“報水”也可能成為海防官兵對海洋公權(quán)力的濫用,他們中間有普遍向其他海洋活動群體私受或強索“報水”的行為,而明朝官方也通過明令法律條文來懲治;當(dāng)官方無力掌控海洋秩序,無力保護海洋活動主體的權(quán)益時,海洋社會權(quán)力向民間下移,收取“報水”成為私人的權(quán)力。

民間的“報水”,是以海上武裝力量為依托,強者為尊擠壓弱者生存空間的規(guī)則。同時,海洋社會的流動性,漁民、鹽商、海商、??茈m是不同的海上社會群體,但也有互為依存、相互轉(zhuǎn)換的一面,尤其在民盜界線模糊的地域,這就使得“報水”有深刻的社會根基。嘉靖、萬歷以來海上巨寇們勒民“報水”,反映了官方海上力量與民間海上力量的內(nèi)耗,并不是理想的海洋秩序。然而,“報水”也是天啟崇禎年間鄭芝龍控制海域的重要手段,尤其是在官方與民間力量短暫地整合后,“報水”被逐漸合法化,“報水”是海上勢力控制海域的重要手段之一,而“報水”的海域則是其勢力范圍。在鄭成功憑借強大的海洋軍事力量在東亞海域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后,實現(xiàn)了“報水”向“牌餉”制度的轉(zhuǎn)變與完善,并通過這種方式實現(xiàn)對海洋航運與商業(yè)的控制與利益分割,在對抗西方海洋勢力的東侵與競逐中發(fā)揮了積極作用。

猜你喜歡
海洋
跨越海洋的30年握手
書是一片海洋
出發(fā),去看看未來的海洋
The ocean Cleanup海洋清理
海洋向海洋出發(fā)
海洋印象
愛的海洋
第一章 向海洋出發(fā)
《海洋之歌》
《海洋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