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思

（揚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揚州 225002）

《元曲選》和《元曲選外編》是研究元代雜劇的重要資料，也是目前影響最大也最為通行的元雜劇集子?！对x》由明代臧懋循選編，全書收錄94種元代的作品以及6種明初的作品?！对x外編》由今人隋樹森編寫，他將沒有收入《元曲選》的元人雜劇匯編成《元曲選外編》，共收錄雜劇62種，這對臧懋循所收錄的元代雜劇也是極大的補充。這兩本集子最大的不同之處就在于《元曲選》中對涉及勇猛武將的雜劇選取十分少，還不到整個集子的十分之一，而《元曲選外編》中勇猛武將的雜劇占了將近全書的二分之一。從《元曲選外編》反觀《元曲選》可以發(fā)現(xiàn)，《元曲選》的編選標準有其獨特性，深入分析《元曲選》及其編選過程可知，《元曲選》的篇目選擇受到文人性格、生活所迫、臧湯交往、自我意識等多方面因素的影響，這也是研究《元曲選》及臧懋循不可忽視的問題。

一、文人風流

作為一介文人，臧懋循的風流特性十分明顯。在萬歷十一年，臧懋循調任南京國子監(jiān)博士，南京的山水人物之盛讓他對官員生活沒有了以往的厭倦，極盡風流，放誕性情成了常態(tài)，就如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中“必以棋局蹴球系于車后”[1]（222）及“所歡小史衣紅衣，并馬而行，招搖過市”[1]（222）之言。 這是明代晚期的時代風尚，更是臧懋循個性的彰顯，但這恰恰也成了臧懋循被罷官的直接原因。此外在萬歷十三年，臧懋循因狎孌童而被罷官，湯顯祖也曾為他鳴不平，這也從側面說明了臧懋循在為官期間的風流行為，詩中寫道：“自古飛簪說俊游，一官難道減風流。深燈夜雨宜殘局，淺草春風恣蹴球。 ”[1]（223）

對于臧懋循來說，吟詩作曲的風雅行為是常有的，所以《元曲選》中對于勇猛武將故事選取較少的做法也是可以理解的。文人對于戰(zhàn)場、勇士、武力是不了解的，他們也不會對此產(chǎn)生興趣，而對于臧懋循這位風流的文人才子來說更是正常的。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元曲選》中大多數(shù)是以愛情劇、公案劇、神仙道化劇等等為主，其中包括許多文人故事，例如《杜牧之詩酒揚州夢》《醉思鄉(xiāng)王粲登樓》《江州司馬青衫淚》等等，對于這種文人故事，臧懋循是深有體會的，這些都是仕途不順的文人，而臧懋循自身也有短暫的官場生活。錢穆先生認為，中國文化的發(fā)展趨勢是不斷由雅而俗化的過程，然而在向大眾普及這種思想時，文人又往往將原本普及化的東西加以雅化。中國傳統(tǒng)的文人士大夫都有追求“雅”的傳統(tǒng)，而臧懋循對于“雅”的偏向是毫無疑問的。臧懋循在選編《元曲選》時，將這種“雅化”表現(xiàn)得更加突出，這一方面是由于文人士大夫追求“雅”的傳統(tǒng)，另一方面是由于明代時的戲曲朝著文人化方向發(fā)展，慢慢地成為案頭讀物。

二、現(xiàn)實關懷

《元曲選》的編寫也反映了臧懋循對時事的關心，他的科舉之路十分坎坷，在31歲時才以第三甲第八十八名中萬歷八年的進士，之后便依靠父親及姻親關系開始了短暫的仕途生活。短暫的為官之路也讓他對官場生活、底層百姓生活等社會現(xiàn)狀有了充分的認識，這在他的詩歌文章中都有涉及到。雖然《元曲選》中的作品并非是臧懋循創(chuàng)作的，可是從他選取的篇目來看，其中都透露了他關心社會民生的心態(tài)?！对x》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公案劇特別多，清廉智慧的官員將冤假錯案進行抽絲剝繭，最終含冤的人得到平反。例如《包龍圖智賺合同文字》《神奴兒大鬧開封府》《河南府張鼎勘頭巾》等劇作都是對清明官吏形象進行了刻畫，同時社會底層百姓的無助與苦痛也在查案過程中得到了凸顯。元雜劇中所寫的故事與明代社會現(xiàn)狀有相似之處，《元曲選》中的公案劇占了將近五分之一，這與臧懋循的官場生活以及社會現(xiàn)實狀況密切相關。

明代中后期，商品經(jīng)濟水平得到整體提升，人們利欲意識的增強十分明顯，而文人士子也不例外，他們許多人在為官之后將封建正統(tǒng)教育要求的品質都丟掉了，這樣導致的直接后果就是官僚層的腐敗。正如萬歷年間的朱國禎所說：“做官只有兩件：為國家干事，為自己營私。二者俱做不得，真極癡極蠢人?！盵2]（126）由此可見，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并不是一個清明的社會，所以百姓希望能夠有像包拯一樣的清官來查案伸冤。臧懋循在《元曲選》中選入了大量敘述冤假錯案的雜劇也是對當時社會現(xiàn)實的一種反映，這也迎合了大眾的心聲，同時也是臧懋循對當時社會不滿的體現(xiàn)。在明代中后期，戲曲成了反映政治、批評政治的工具，人們利用這種人人都熟悉和喜愛的傳媒形式寄托思想，所以臧懋循在編選作品時也要考慮到這一點。

三、個人生活

臧懋循從事編刊工作的一大原因就是生活所迫，他在《寄姚通參書》寫道：“弟播棄以來，值歲之不時，更為婚嫁所累，先人遺產(chǎn)蕩不復存，乃汗漫江湖，傭文自活?！盵3]（6）從這段話中我們可以看出臧懋循進行書籍編刊的工作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萬歷年間是戲曲發(fā)展的一個高峰期，不單單是社會中的普通市民，文人士子對于戲曲也很癡迷，臧懋循云：“今南曲盛行于世，無不人人自謂作者。”[4]（3）從這里我們也可以看出當時的戲曲是十分繁榮的，雖然當時流行的戲曲樣式是南戲，但是元雜劇的許多題材依舊是他們文學創(chuàng)作的來源之一。此外元雜劇演出還有一定的市場，這也是臧懋循進行編刊《元曲選》的一個契機。

雖然臧懋循的仕途之路很短，但是他還是極其關注社會現(xiàn)實生活的，這與他注重戲曲表演生活真實是相一致的。元雜劇講述的故事雖然不是明代社會，但是它的情節(jié)及主題思想與當時的社會現(xiàn)狀是很相近的，所以能夠引起大家的關注。臧懋循在選取篇目時也更多地偏向于公案題材、婚戀題材、文人題材等與當時社會現(xiàn)實相關的雜劇，這類戲曲在《元曲選》所收的100種中占了大部分，這與其想要賺錢養(yǎng)家的目的有很大的關系。臧懋循在最后的十幾年，主要致力于戲曲活動出版書籍。他雖然是傳統(tǒng)的文人士大夫，但是他不把編刊書籍純粹地看作是風雅之事或是恥于銷售，相反他還寫信讓友人為自己宣傳，可見臧懋循的編刊帶有商業(yè)性質。

四、“臧湯”交往

臧懋循與湯顯祖是好友，在與湯顯祖的交往中，他無疑會受到湯顯祖的影響，湯顯祖的文學主張是“至情論”，對于“情”的凸顯是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大特色?！对x》中也有體現(xiàn)，文人的交友情況很大程度上也能夠反映他的思想主張，臧懋循與湯顯祖的交往也是我們分析《元曲選》中勇猛武將雜劇選入較少的一個重點。

《元曲選》中的婚戀劇占了很大的比重，大膽追求愛情的劇作有很多，例如《蕭淑蘭》中的蕭淑蘭，主動對張世英表達愛意；《倩女離魂》里的張倩女為了愛情魂追王文舉。在《元曲選》所收劇作中，男女主人公的結合大多為一見鐘情，私自結合，自然人性得到彰顯，這一點與臧懋循風流放縱的個性也是很相像的?！对x》中婚戀劇重點強調“情”的重要性，《倩女離魂》《兩世姻緣》《碧桃花》等劇作都是超越生死的愛情劇，這是不符合現(xiàn)實生活的，但卻恰恰體現(xiàn)了“情”的強大力量。與此相比，戰(zhàn)爭武將之類的劇作更加不會受到臧懋循的喜歡，所以《元曲選》中此類劇作很少也可以理解。臧懋循是一位風流的文人，《元曲選》中一部分劇作就是專門突出青樓女子的愛情故事，例如《李亞仙花酒曲江池》中的李亞仙，《杜蕊娘智賞金線池》中的杜蕊娘等等，這些下層的女性很有個性，對于愛情也很執(zhí)著。在萬歷時期的戲曲創(chuàng)作中，對“情”的凸顯成為時代的要求，以情愛為題材的傳奇占據(jù)了很大的比重，可以看出此類作品在當時很受歡迎，湯顯祖的《牡丹亭》在當時也成為絕唱。

湯顯祖對于“情”的彰顯尤其體現(xiàn)在臨川四夢之中，這多多少少也會影響到臧懋循，尤其體現(xiàn)在《元曲選》對于婚戀愛情劇的選擇上，而將其與《元曲選外編》中沒有選入《元曲選》的勇猛武將劇相比，這就是臧懋循選編《元曲選》的一大標準所在。

五、舞臺表演

《元曲選》沒有選入太多勇猛武將的雜劇，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臧懋循注重舞臺實踐。元雜劇更多的是作為舞臺表演藝術，作家在創(chuàng)作完劇本以后，往往是拿到戲班給演員進行演出，演出受到歡迎也就意味著有了市場，書商就在這樣的情況下將劇本出版。到了臧懋循的時代，元雜劇的表演仍然還在進行，依舊還有許多人喜愛，這也是臧懋循選擇編選元雜劇的原因之一，而此時的元雜劇也慢慢朝著案頭文學的方向發(fā)展，逐漸從舞臺演出本向文學文本轉變，臧懋循在編刊時也充分考慮到了這一點。但是，臧懋循并沒有將戲曲本身作為舞臺表演藝術的本質忽視掉，所以他在《元曲選》的序文中也是將舞臺效果重點突出的。

臧懋循認為元人雜劇自然質樸，不假雕琢。同時，他還極其注重舞臺效果以及表現(xiàn)生活真實畫面，也就是他所說的“曲上乘首曰當行”觀點的體現(xiàn)。臧懋循對于舞臺表演是極其重視的，臧懋循對屠隆《曇花記》的出目、場次、角色都進行了刪改，同時也將曲詞改得符合音律，賓白更加通俗易懂。這一系列的改動都是為了達到更好的演出效果。臧懋循對湯顯祖《玉茗堂四夢》的曲文、人物及賓白進行改動也是為了舞臺演出，他想要戲曲成為“場上之曲”，并非僅僅是案頭之作。臧懋循改后版本的出目、曲詞更有利于舞臺演出，這也恰恰說明臧懋循十分看重戲曲“場上之作”的特質。臧懋循對《元曲選》的編訂很大程度上是為了賺錢，當時戲曲舞臺表演還是很興盛的，書籍受眾中無疑有許多演員以及喜歡看戲的人，此時社會的需求也在考慮范圍內。

此外，臧懋循也是一個文人，對于武將、戰(zhàn)爭也不熟悉?！对x外編》中的許多劇作就不能吸引他的關注，例如《麗堂春》中描述丞相完顏樂與監(jiān)軍李圭在御園比賽射柳，由此判斷武藝高低；《射柳捶丸》中描寫范仲淹奉旨在御園中設宴射柳打球。《元曲選》中選取的雜劇很多都是和現(xiàn)實生活密切相關的，他們是社會真實生活的反映。相比較而言，《元曲選外編》中尉遲恭、李存孝、魯智深等忠義勇猛的武將脫離當時的現(xiàn)實情況太遠了。

六、個人思想

臧懋循編寫《元曲選》的原因之一是賺錢養(yǎng)家，所以他所選取的篇目必須要能夠與當時的社會現(xiàn)狀相聯(lián)系才能夠吸引人來購買，這其中就導致《元曲選》的選取篇目會帶有社會需求因素的影響。自我意識的彰顯是晚明人文主義思想的一方面，而這種思想的突出表現(xiàn)就是對君主政治的批判和對個性的追求，《元曲選》中的眾多公案劇是當時朝廷政治腐敗黑暗的一種反映，他們希望能夠有“包拯”那樣的清官來為他們主持公道，這是社會中的普通人的心聲?！对x外編》中的勇猛武將以及戰(zhàn)爭情節(jié)的描寫更多地是表現(xiàn)忠勇仁義的傳統(tǒng)道德，例如《關張千里獨行》中的關羽，《忠義士豫讓吞炭》中的豫讓等等，就如劇中寫道：“存忠盡節(jié)，受斧鉞而無怨。 ”[5]（592）這些已經(jīng)與當時的社會思想有了區(qū)別，在商品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的情況下，自我意識的人本主義思想影響更大，同時這種忠義與當時社會的真實情況是格格不入的，所以《元曲選》中選取較少勇猛武將劇也是與此相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