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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貧困研究:從絕對到相對再到多維

2020-12-19 15:21嬰,唐
關鍵詞:定義概念標準

王 嬰,唐 鈞

(1.中華女子學院社會工作學院,北京 100101; 2.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政策研究中心,北京 100732)

2019年十九屆四中全會決定提出:“要堅決打贏脫貧攻堅戰(zhàn),鞏固脫貧攻堅成果,建立解決相對貧困的長效機制”[1]。這是“相對貧困”的概念首次出現在最高層次的黨的文獻中,提法上的變化引起了中國社會的普遍關注。雖然這個提法仍與“脫貧攻堅”相聯系,但視野已經超越了長期以來瞄準“絕對貧困”的既定目標。

改革開放之初,中國的社會政策和反貧困行動主要針對的是“吃穿發(fā)愁”的絕對貧困人口。因此,自那時起,消滅絕對貧困的說法在中國可謂深入人心。至于相對貧困,普遍的理解比較簡單,即絕對貧困是一種水平較低或者說比較嚴苛的貧困標準,而相對貧困則是一種水平較高或者說比較寬松乃至慷慨的貧困標準。由此便形成了這樣的政策邏輯:絕對貧困和相對貧困是不同的兩個反貧困過程,只有在標準較低的“絕對貧困”問題得到解決之后,標準較高的“相對貧困”才能被提上議事日程。應該指出:對絕對貧困和相對貧困如此簡單化的詮釋,在實際工作中恐怕會給社會政策和反貧困的“長效機制”造成困難和障礙。

要理清絕對貧困和相對貧困概念以及它們之間的聯系,可從吉登斯給出的定義說起。吉登斯說:“理解貧困有兩種不同的方法。絕對貧困指的是缺乏保持健康和有效的身體活動所需要的基本資源。相對貧困指的是評價一些群體的生活條件與大多數人享有的生活條件之間的差距。”[2]327

吉登斯的定義實際上可以引出兩種理解:其一,將絕對貧困和相對貧困理解為度量貧困的兩種方法;其二,將絕對貧困和相對貧困理解為社會政策和反貧困行動的基本價值理念。本文對作為度量貧困的方法和作為政策設計理念的絕對貧困與相對貧困分別進行討論。

一、度量貧困:絕對的方法和相對的方法

把絕對貧困和相對貧困看作兩種度量貧困的方法,可能是大多數國內研究者的第一反應。吉登斯提出:“測量絕對貧困的一種具有共性的技術就是根據在一個特定社會中維持人類生存所必需的基本產品的價格確定一條貧困線。收入低于貧困線的個體或家庭被認為是生活在貧困之中?!盵2]297按吉登斯所說,絕對貧困是一個用絕對數值表示的通用標準,亦即通常所說的貧困線來對貧困進行度量的方法。但是,吉登斯同時也指出:“并不是每個人都接受這個標準。他們提出使用相對貧困這個概念更加合適,也就是把貧困與在一個特定社會中占主流的一般生活水平相聯系?!薄耙虼爽F在測度貧困水平時,通常以低于平均(中等)收入水平,或收入等于或少于平均水平一半的家庭數目作為基準”[2]298。按吉登斯的意見,相對貧困是一個以對社會收入基準相對比率來度量貧困的方法。

用絕對的方法來度量貧困,如最常用的“菜籃子法”,也稱“預算標準法”。這種方法是先開列一張生活必需品的清單,然后定時(按月、按周或按日)定量(按數量和價格)地計算出“必需的”生活開支,以此作為收入水平的底線,即通常被稱為“貧困線”,收入水平達不到貧困線的即為貧困。除此之外,“恩格爾系數法”雖然是用一個確定的比例數作為衡量標準,如美國政府曾用食品支出超出家庭總收入的1/3為貧困線,國際糧農組織以食品支出等于或大于家庭總支出的60%為貧困線,但是,用作參照比較的仍然是“基本生活需求”,并不是“特定社會中占主流的一般生活水平”,因此也被認為是一種絕對的度量方法。

用相對的方法來測量貧困線,經常作為案例來介紹的是國際貧困線標準。就其具體的測算方法而言,也可稱“收入比例法”。早在1976年,經濟合作與發(fā)展組織(OECD)對其成員國的社會救助制度進行了一次調查,結果發(fā)現各國的社會救助標準大約相當于社會中位收入的2/3。1985年,歐共體(EC)采用同樣的測量方法,確定了其各成員國的社會救助通用標準為社會中位收入的50%~60%[3]。

雖然在吉登斯的定義中,相對貧困用于參照比較的基準是“中等收入水平”或“平均收入水平”,但在實際操作中,發(fā)達國家常用的大多是“社會中位收入”。在以往的研究中,國內研究者可能沒有注意到這個微妙的區(qū)別,多用國家統(tǒng)計局的統(tǒng)計指標體系中常見的“社會平均收入”而非不那么引人矚目的“社會中位收入”。如果居民家庭收入調查的統(tǒng)計數據是呈正態(tài)分布的,用“社會平均收入”或“社會中位收入”可能差距并不大;但如果呈偏態(tài)分布,兩者之間的差距可能就大了。

當今中國收入分配的統(tǒng)計數據屬于后一種分布態(tài)勢,如2019年中國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的平均數是30 733元,而中位數則為26 523元,后者僅為前者的86.30%[4]。因此用社會中位收入和社會平均收入制定救助標準,結果是不一樣的。假定“收入比例”定為50%,如果用前者,50%是15 367元,月平均標準就是1 281元;如果用后者,50%是13 262元,月平均標準就是1 105元,其差距還是相當大的。況且,如果用社會平均收入的作基準,理論上所有貧困人口當年的收入都應該提升到大于或等于基準數,那么次年再計算社會平均收入時,金額也將大幅增加;如此循環(huán)往復,恐怕哪個國家都承受不起。

說到貧困線,有一個問題順便說一下:貧困線和社會救助標準,嚴格說來并非一回事。貧困線是一個學術性概念,社會救助標準則是一個法律的或行政的術語。但在實際工作中,這兩個概念常被混為一談,乃至派生出第三個概念,即貧困標準。在不需要嚴格區(qū)分的場合,上述三個概念經常被交替使用。

國內學者常說幫助政府計算貧困標準,其實不然。從程序上說,專家學者計算出來的貧困線,僅具有統(tǒng)計學的意義,對政府提供的只是咨詢意見。作為制度安排的社會救助標準或農村扶貧標準,終須通過法定的政府決策程序,所以最后發(fā)布的社會救助標準是政治決策(社會政策或社會立法)的結果而非單純的學術成果。

二、政策理念:絕對的和相對的貧困定義

作為社會政策基本理念的絕對貧困,被認為是以“生存”的理念——“有足夠的東西來維持生命”為其客觀的邏輯基礎的[2]298。這就是說,社會政策應該滿足所有的個人、家庭或社會群體“維持身體的健康存在而必須滿足的基本條件”。絕對貧困的概念通常被看作是普遍適用的——所有年齡和體格相同的人,無論生活在何時何地,生存標準應該是基本一致的。所以,任何時間、任何地方的任何人,如果其實際生活水平低于這個普遍標準,就被認為是生活在貧困之中[2]297。

追溯歷史,朗特里是現代貧困研究的先驅之一。朗特里非常重視對貧困的精確定義,在他的研究中,確實試圖以營養(yǎng)學家的獨立判斷來建立一個基本食譜,以對飲食作定量研究的方式來精準地描述基于生存理念的貧困界定。然而,即便如此,他仍然將貧困區(qū)分為“初級貧困”和“次級貧困”。初級貧困是指那些無法獲得資源以滿足其生存需要的人;次級貧困是指那些看似擁有資源,但仍然無法利用這些資源使自己的生活高于生存水平的人。不過,不少后來者對朗特里提出的以“生存”為標準的貧困概念表示了質疑:

其一,針對“初級貧困”,很多研究者提出疑問,朗特里說的“生存”究竟指的是什么?實際上,人的生存條件并不等同于避免饑餓,而且這些條件會因人而異并隨著時空的變化而改變。況且,朗特里在他最初提出的基本食譜中就包括了“非生活必需品”——茶。后來,收音機、報紙、兒童禮物和假期花費等等,也統(tǒng)統(tǒng)都被歸為生活必需品。因此,吉登斯在評論絕對貧困的定義時說:“只使用一個單獨的貧困判斷標準可能有問題,因為這種定義沒有考慮到在同一個社會內部和不同社會之間人類需要的變化[2]297。

其二,關于次級貧困,很多研究者也有質疑。20世紀80年代的多次調查都表明:當時的大多數家庭其實都會在諸如酒和煙草等非生活必需品上花掉一些錢。針對這個問題,Veit-Wilson提出了一個很“社會學”的界定方法,即干脆接受“涵蓋不必要支出”的普通人生活模式,貧困標準似乎也并不能例外[6]。但這個思路仍然沒能解決如何界定“生活必需品”的問題,同時也沒能解決到底有哪些“非必要支出”——諸如養(yǎng)寵物、開車、追求個人愛好,等等——可以被納入“普通支出”的問題[5]7。

阿瑪蒂亞·森對上述的種種批評做出了總結,他將基于生存理念定義貧困的路徑稱作“生物學方法”,他認為:①要準確定義最低營養(yǎng)標準;②要把最低營養(yǎng)標準轉換成最低食物量的標準;③要確定非食品類必需品的最低需要量,在實踐中這三點其實都是十分困難的。對此,他概括道:“貧困的最低生活水平定義中的每一過程幾乎都有缺陷?!盵7]15-17

Townsend是20世紀下半葉最具影響力的貧困研究學者之一,是他將貧困的相對意義明確提上議事日程。Townsend認為,貧困的定義并不像朗特里最初設想的那樣狹隘,而應該是一個在規(guī)范和習俗不斷變化的過程中具有時間、空間以及其他相對意義的更廣泛的概念[8]72。Townsend提出了“相對剝奪”的概念,即“社會上一般認為或風俗習慣認為應該享有的食物、基本設施、服務與活動的缺乏與不足”[8]31。他指出:如果“人們常常因為社會剝奪而不能享有作為一個社會成員應該享有的生活條件”,那么他們就是貧困的[8]31。

從以上的討論中,有一個問題似乎有必要給予關注。Alcock指出:盡管朗特里將貧困狀態(tài)區(qū)分為“初級貧困”和“次級貧困”,但他將兩者都稱為“貧困”[5]4-5。從朗特里開始,學界和政界熱衷于討論的其實是“貧困”的定義及其絕對意義和相對意義。

從絕對意義上來定義貧困的,如經濟學家雷諾茲,他提出:“所謂貧困問題,是說在美國有許多家庭,沒有足夠的收入可以使之有起碼的生活水平。”[9]而社會學家戴維·波普諾則認為:“不能滿足基本生活需要”是貧困的典型特征。“對于那些體驗過貧困的人來說,它純粹是個人感受——一種腹中空空的感覺,一種從自己的孩子眼中看到饑餓的感覺?!盵10]世界銀行(WBG)在《2000年世界發(fā)展報告》也強調:“貧窮就是挨餓,沒有住處,沒有衣服,生病,沒有人照顧,不識字,不上學?!盵11]

從相對意義上來討論貧困的,如Oppenheim等,他們和Townsend持同樣的觀點。如:“貧困是指物質上的、社會上的和情感上的匱乏。它意味著在食物、保暖和衣著方面的開支要少于平均水平?!薄柏毨Z去了人們建立未來大廈——‘你的生存機會’的工具。它悄悄地奪去了人們享受生命不受疾病侵害、有體面的教育、有安全的住宅和長時間的退休生涯的機會?!盵12]世界銀行《1980年世界發(fā)展報告》提出:在一個特定的社會里,在特定的時間,貧困通常(并出于很多目的)是相對于平均生活水平來定義的[13]。

如前所述,在中國,絕對貧困和相對貧困或許常常被認為是兩種“不同的”貧困狀況。但事實是:貧困定義的絕對和相對并非零和關系。它們更像一個硬幣的兩面,誰也離不開誰。從這個角度看,貧困的絕對性和相對性本身就是相對而言的。因此,Alcock說:“貧窮的絕對定義必須包括與一個特定社會相適應的相對判斷;而相對的定義則需要一個絕對的核心,以區(qū)別于更廣泛的不平等?!盵5]72

關于貧困的絕對定義中的相對性,如前所述,僅有一個普遍且恒定的維持生存的標準是有問題的,因為這樣思考問題,并沒有考慮到貧困的時間性、空間性、過程性以及因人而異不斷變化的特點。隨著整體生活水平的提高,最低生活水平也會相應地跟著提升。吉登斯以英國為例指出:隨著社會變得越來越富裕,很多從前被看作奢侈品的消費品,如今都已經是生活必需品。“比如目前(21世紀初)的英國,幾乎每家都有像電視機與洗衣機這樣的消費品”“確實,現在甚至那些最低收入的家庭也享有比20年前更多的商品和服務”[2]278-279。再如,20世紀80年代,世界銀行提出的“國際貧困標準”為:下限是275美元/年,上限是370美元/年(按1985年購買力平價。順便說一句,370美元/年的標準,也就是我們熟知的“每天1美元”。);家庭人均收入低于下限被稱為“赤貧”,在下限與上限之間被稱為“窮人”[14]。30多年后,在2018年世界銀行發(fā)布的題為《貧困與共享繁榮:拼起貧困的拼圖》的報告中,貧困標準已經提高到每天1.9美元(按2011年購買力平價)。同時在報告中還提及兩個“更高價值”的貧困標準,即每天3.2美元和5.5美元(按2011年購買力平價),前者適用于中低收入國家,后者適用于中高收入國家[15]。若按人均GDP,當前的中國已經屬于中高收入國家,所以對中國而言,更有參考價值的國際貧困標準是每天5.5美元。

關于貧困的相對定義中的絕對性,很多研究者指出,Townsend提出的相對貧困定義有時很容易被誤解。阿瑪蒂亞·森認為:如果始終將貧困標準保持在一個相對的水平上,那么,經濟衰退時,整體生活水平下降但貧困人口卻可能很少有增加;反之,在一個非常富有的社會中,難道可以說有人不能每年買一輛新汽車,那么他就是貧窮的?阿瑪蒂亞·森評論說:這顯然是荒謬的,必須用某些絕對的尺度來評估這種相對關系。這意味著相對的貧困定義必須有個“絕對的內核”,在討論一個人應該有什么時,還是需要以“基本生活必需品”作為內核來限制一下范圍[5]6。

以上的討論,對聯合國及其機構、重要國際組織及世界各國的社會政策和反貧困計劃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自從聯合國提出“千年議程”以來,貧困標準中越來越多地融入了相對的因素。對此,吉登斯解釋道,這是因為“在低收入家庭中,仍然廣泛存在著營養(yǎng)不良、健康不佳、接受教育和公共服務的機會有限以及居住環(huán)境不安全等問題”[2]278-279。這樣的政策理念從20世紀80年代以來已經形成一種國際共識。早在《1980年世界發(fā)展報告》中,世界銀行在談到絕對貧困時,強調除了低收入之外還應考慮更多的相關因素:絕對貧窮“不僅僅意味著低收入”,同時也意味著“營養(yǎng)不良、健康狀況不佳和缺乏教育”[13]?!?990年世界發(fā)展報告》中進一步把“營養(yǎng)、預期壽命、五歲以下兒童死亡率及入學率”等指標作為“以消費為基礎對‘貧困’進行估測的補充”[14]。《2000年世界發(fā)展報告》則提出:“貧困不僅包括物質匱乏(以適當的收入或消費概念衡量),而且還包括教育和健康方面的低成就。教育和健康水平低本身就令人關切,但當它們與物質匱乏相伴時,則值得特別注意?!盵11]

綜上所述,自20世紀以來的現代貧困研究的歷史過程中,貧困定義的聚焦點,已經逐漸從最初“絕對主義”轉向“相對主義”。阿瑪蒂亞·森說:“‘相對貧困’這一概念已經被卓有成效地用于貧困分析,在社會學文獻中尤其如此。貧困與相對貧困是有聯系的,尤其是對于人這種社會動物來說,貧困的概念更是相對的”[7]21。實際上,在現實生活中,貧困的存在從來都是因人、因地、因時相對而言的。因此,隨著經濟的發(fā)展和社會的進步,貧困定義也必然從相對保守、封閉性的“絕對”走向相對開放、發(fā)散性的“相對”。

從20世紀中葉,朗特里以“生存”理念為基礎的絕對意義上的貧困定義受到質疑,相對意義上的貧困定義便開始大行其道,但阿瑪蒂亞·森又將貧困研究的方向和路徑扭轉,重新推崇生存意義上的貧困的重要性。阿瑪蒂亞·森參與指導的《2010年人類發(fā)展報告》中提出:饑餓是一頭頑固的多頭怪獸,盡管綠色革命帶來了糧食豐產,但饑餓一直存在;食物匱乏會以多種方式對貧困家庭造成不良影響[16]。阿瑪蒂亞·森的開創(chuàng)性論著《貧困與饑荒》,用來自第三世界國家的大量調查數據和實證研究來證明:“饑餓是指一些人未能得到足夠的食物,而非現實世界中不存在足夠的食物。”對此,阿瑪蒂亞·森特別指出:“在我們的貧困概念中存在著一個不可縮減的絕對貧困的內核”?!爸档米⒁獾氖?,相對貧困觀——甚至包括它的所有變形——并不能成為貧困概念的唯一基礎?!盵7]22

以上爭論是否意味著,貧困和反貧困,無論其視角是絕對意義上的還是相對意義上的,其實都不能靠“單打獨斗”來達致目標。最后,它們終究要攜手同歸,并且在某個關鍵時刻升華到一個新的層次、新的境界。這樣的變化在21世紀初終于出現,并得到了貧困研究者的普遍認同,這就是“多維貧困”。

三、多維貧困:超越絕對和相對

在相對意義上定義貧困,打破了單純聚焦“生存”而導致的絕對主義的思想禁錮,從而帶來了開放、發(fā)散和立體的新的研究氛圍和思路。因此,如果停留在某種相對貧困的定義上止步不前,這又違背了當初倡導貧困的相對意義的初衷。在現代貧困研究中,從西博姆·朗特里到Townsend再到阿瑪蒂亞·森,政策理念的嬗變實際上也體現了社會政策和反貧困行動為適應社會經濟的發(fā)展變化而不斷作出的新的努力。

從20世紀末以來,關于貧困定義的討論已突破了“絕對”VS“相對”的零和博弈,出現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局面。貧困研究中如今常見的政策理念有:

①阿瑪蒂亞·森提出的“可行能力”——有很好的理由把貧困看作是對基本的可行能力的剝奪,而不僅僅是收入低下。對基本可行能力的剝奪可以表現為過早死亡、嚴重的營養(yǎng)不良(特別是兒童營養(yǎng)不足)、長期流行疾病、大量的文盲以及其他一些失敗[17]。

②聯合國開發(fā)計劃署提出的“多維剝奪”——貧困意味著人類發(fā)展最基本的機會和選擇被剝奪了——無法持續(xù)地過上健康以及有創(chuàng)造力的生活,無法享受體面的生活水平、自由、尊嚴,自尊和尊重他人[18]。

③歐共體提出的“社會排斥”——貧困應該被理解為個人、家庭和人的群體的資源(物質的、文化的和社會的)如此有限以致他們被排除在他們所在的成員國的可以接受的最低限度的生活方式之外[19]。

④迪帕·納拉揚提出的“階層地位”——貧窮從來不因僅僅缺乏某一樣東西而產生,它來自于窮人們所體驗和定義的許多相關因素的共同作用。一個人的社會地位和所處的地理位置是造成貧困的最直接的因素[20]。

⑤我們可以說,有一種“貧窮人的文化”存在,因為這種文化對其成員發(fā)生一種具備獨有樣式的、特殊的社會影響和心理影響[21]。

上述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局面的出現,實際上可以被看作是以問題和行動為導向的更加開放、更加發(fā)散、更加立體的相對貧困。正如Alcock提出的:“貧困不僅是一種狀態(tài),而且是一種不可接受的狀態(tài)”,那么,接下來順理成章的就是“我們應該做什么”。這涉及在行動上的落實,即形成有效的社會政策和反貧困計劃。從對貧困作界定的角度說,不管是學界還是政界,相關的研究在一定程度上都是取決于他們打算或期望對此做些什么[5]6。

雖然學界和政界都承認,定義貧困其實是在為社會政策和反貧困行動建立一個思想觀念上的基礎,然后所有人都將在此基礎上達成一致并采取行動。但是,應該指出:貧困不是一個簡單的現象。在現實世界中,幾乎所有社會現象本質上都是相互關聯的,但這并不意味著它們應該被看成是同一事物。譬如,阿瑪蒂亞·森指出:“隨著經濟發(fā)展,相對貧困和貧困概念的內容也會隨之變化。雖然這兩種變化不僅是相互依存的,而且還動態(tài)地相互聯系著,但是,其中任何一個都不能完全用另外一個來定義?!盵7]27又如,貧困與不平等緊密相連,但它們本質上又是不同的兩個概念。阿瑪蒂亞·森認為:“試圖把貧困‘當作一個不平等問題’來分析,或者以某種與此相近的方式來看待二者的關系,都是不恰當的”[7]27。

Alcock對貧困和不平等的關系作出了解釋,他指出:貧困是一個需要提出應對方案的規(guī)定性概念,因為貧困是一種完全不能被接受的狀況;不平等卻是一個主要用于描繪和識別的描述性概念,因為不公平是一種既不能令人滿意但也可能是無法避免的狀況。到了20世紀90年代,對更廣泛的與貧窮相關的概念的認同,譬如社會排斥、兩極分化,使上述問題變得更加復雜,因為這兩個概念也是規(guī)定性的。另外,以上提到的所有這些概念都相互重疊,但又只是部分重疊而不是全部。譬如社會排斥會造成貧困,但貧困卻不一定是社會排斥造成的,而且不貧困也不一定不遭受社會排斥——上述其他概念也存在同樣的問題[5]6。于是,這就形成了如同前文中所說的從多種維度——可行能力、多維剝奪、社會排斥、階層地位和貧困文化——來定義貧困的現象。

以此為出發(fā)點,也許我們應該思考一個問題:如果能夠將以上論及的豐富多彩的政策理念整合到一起,形成一個結構分化又功能耦合的大系統(tǒng),是否能夠產生整體大于部分之和的整體效應?也許就是這樣的研究創(chuàng)意和沖動,導致了“多維貧困”的理念應運而生。

1990年,聯合國開發(fā)計劃署推出的《人類發(fā)展報告》中首先提出了“人類貧困”的概念。報告中指出:“人類的貧困不僅僅是收入的貧困,它是對過上可接受的生活的選擇和機會的否定”[18]。人類貧困這一新概念,將貧困研究的聚焦點從單純的收入貧困轉移并納入對人的發(fā)展的全面關注,拉開了“多維貧困”研究的序幕。

7年后,在《1997年人類發(fā)展報告》中,聯合國開發(fā)計劃署進一步提出了“人類貧困指數(HPI)”的新概念,人類貧困指數不用收入來衡量貧困,而是采用了可以描述和表達貧困狀況最基本的指標:短壽早夭、缺乏基礎教育和資源不可及。具體而言,人類貧困指數設計了3個一級指標和5個二級指標:①“生命剝奪”,其下的二級指標是“預期不能活到40歲的人的比率”;②教育和知識剝奪,其下的二級指標為“成人文盲率”;③經濟供給剝奪——無法獲得安全用水的人口比率;無法獲得健康服務的人口比率;五歲以下體重不足的兒童比率。然后先計算經濟供給剝奪以下的3個二級指標的算數平均數,最后對3個一級指標的數值進行加權計算,得出人類貧困指數。報告中特別聲明:像所有的測量方法一樣,人類貧困指數(HPI)在概念界定和數據收集上都有缺點。同時,它也不能測算人類貧困的總量,因此只能是貧困測量的一個有益的補充。但它的作用是:用一個單一的貧困指數集中描述了在單純關注經濟收入時常被忽視的那些影響因素[18]。

2010年,聯合國開發(fā)計劃署在總結了前一階段實踐經驗基礎上,用更新的測量指標——多維貧困指數(MPI)取代了1997年發(fā)布的人類貧困指數(HPI)。在當年的《人類發(fā)展報告》指出:多維貧困指數仍然沿用了人類貧困指數的三個維度(健康、教育和生活標準),但重點是用來識別家庭在上述三個維度所遭受的多維剝奪。因為貧困是多方面的,也是多維度的。以貨幣收入測量貧困固然重要,但當家庭面臨多維剝奪時,譬如家中有人營養(yǎng)不良,曾有孩子早夭,家里沒有人接受過5年以上的教育,學齡兒童不能去學校上學,家中做飯用的燃料、衛(wèi)生設施、飲用水、用電以及屋內地面都可能達不到可接受的最低標準,這個家庭面臨的實際的貧困狀況通常比僅用收入指標測量的結果更加糟糕。

因此,報告中為多維貧困指數設計了這樣一個指標體系,一級指標仍然是3個:健康、教育和生活標準,二級指標有10個:在“健康”之下有2個二級指標——兒童死亡率和營養(yǎng);在“教育”之下也有2個二級指標——受教育年限和兒童入學率;在“生活標準”之下則有6個二級指標——做飯用的燃料,廁所,飲用水,用電,屋內地面和財產;每一個指標在其維度內都有相同的權重。如果一個家庭在2—6個指標上被剝奪(根據特定指標在所有指標中所占權重的不同,其界定標準也有所不同),那么就是多維貧困家庭。指標的界定標準的設定很嚴格,絕大多數都與“千年發(fā)展目標”相聯系,能夠反映剝奪的范圍和程度。

多維貧困指數最終以“多維貧困發(fā)生率”(陷入多維貧困的人所占比重)以及“多維貧困程度”(每一個陷入多維貧困的家庭所遭受的多維剝奪的平均數量)來加權計算。因此,新的測量指標能從“總量”的角度來測定多維貧困,也能從不同維度分析不同地區(qū)、不同民族以及其他不同的群組分類去分析貧困發(fā)生率和貧困程度,因此可以成為決策者的有力工具。

毫無疑問,多維貧困和多維貧困指數代表的是一種更為先進的社會政策理念,它較好地利用了可收集到的表示不同維度的遭受剝奪的結果狀態(tài)及其影響的數據,來定義和測度多維貧困發(fā)生率和貧困程度,并最終以這兩個指標建構了一個可用作比較的多維貧困指數,用社會指標的方法把貧困和不平等、社會排斥和兩極分化以及其他相關概念中的政策理念有機地融合到了一起[16]。

四、結 語

綜上所述,多維貧困,也可以被看作是以問題和行動為導向的更加開放、更加發(fā)散、更加立體的相對貧困。如果從社會政策和反貧困行動的視角來討論“絕對貧困”和“相對貧困”,也許參考一下“絕對”和“相對”的哲學意義是有益的:所謂絕對,是指事物在總體上不受任何事物、任何關系的制約,即無條件性。所謂相對,是指事物在一定范圍和一定發(fā)展階段上受其他事物所制約,即有條件性。但是,世界上的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是有條件的,因而都是相對的;但萬事萬物的存在又自有其客觀的不可縮減的合理性,因此必然又包含著絕對的因素[22]。

從“相對即有條件”的哲學意義上說:現代貧困研究過程中定義貧困的歷史變化,其實也是受到外部條件的影響——經濟的發(fā)展、社會的進步以及由此帶來的社會政策理念和行動策略的變化。“朗特里時代”的絕對貧困定義,主要是在微觀層面對個人及家庭貧困狀況的探究。因此,其焦點必然是基于生存條件的生活必需品。這與19世紀末到20世紀中葉工業(yè)化國家的社會經濟狀況及社會政策需要等各種外部條件是契合的?!皽瓡r代”的相對貧困定義,其外部環(huán)境主要為“福利國家”理論所籠罩,并受到諸如不平等、社會排斥和兩極分化等社會思潮的影響,因此研究的主體轉向了辨識各類社會群體的是否貧困及其實際的貧困狀況這樣一個中觀層面上。從這個意義上說,將貧困的、脆弱的社會群體與社會中等或平均水平相比較也與20世紀后半期外部環(huán)境相一致?!鞍數賮啞ど瓡r代”的多維貧困定義,是因為聯合國提出的“千年目標”,使貧困研究者的視野更加國際化,聯合國開發(fā)計劃署的多維貧困指數也首先就應用到國際比較的宏觀層面上。緊緊追隨外部條件的變化,因此多維貧困定義的相對性也就更加顯著——更具開放性、發(fā)散性和立體性。

然而,“千年目標”和減貧是否成功,歸根結底還是要使貧困人口和家庭能夠脫貧,這就需要將“多維貧困”的思想一個個地落實在微觀層面的政策和行動上。雖然《2010年人類發(fā)展報告》中強調了“多維貧困”對決策者重要的政策意義,但在具體的、有效的方法和技術層面的研究和探討,并且形成一種長效機制,可能還需要當代的貧困研究者付出更大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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