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鵬飛,曹辛華
民國時期曾經涌現過眾多的社團,這不僅是歷史現象,更是一種文學現象。據曹辛華教授在《晚清民國舊體詩詞結社文獻的類型、特點及其價值》中統(tǒng)計,晚清民國存在的舊體詩詞社團數目已近千種[1]80。正聲吟社即是民國香港地區(qū)較有影響的一個社團,目前雖有袁志成《晚清民國詞人結社與詞風演變》[2]、曹辛華《民國詞史考論》[3]和陳謙《香港舊事見聞錄》[4]341-345等對此進行概括性描述,但卻未進行深入系統(tǒng)的研究。為此,本文擬對正聲吟社進行詳細考察,窺測民國社團在民國文學史上的意義與價值,進而推動民國社團個案史和民國舊體文學的研究。
辛亥革命以后,大批的遜清遺老紛紛避居香港。他們在香港經常組織各種雅集活動,結為吟社。陳謙《香港舊事見聞錄》(1)陳謙在《香港舊事見聞錄》第四十六章《海隅詩話》中對正聲吟社的組織情況有所講述,后來學者關于正聲吟社的概況多來源于此。記載:“民國肇興,廣州文人每多遷寓香港,結為詩社,前后凡三四起,尤以‘正聲吟社’組織最大?!盵4]343關于正聲吟社組織的過程,雖有陳謙在《香港舊事見聞錄》中有記載,但未作系統(tǒng)深入的探究。筆者結合當前研究成果,進行詳析考述。
其一,正聲吟社成立于1931年,由黃棣華、譚汝儉、胡景瑗、吳瓞昌等人發(fā)起,主要成員有溫肅、朱汝珍、賴際熙、江孔殷、區(qū)大原、桂坫等五十二人組成。社名取“正聲”,暗含著社員用雅正的詩篇,規(guī)范人心之意。朱汝珍在為《正聲吟社詩鐘集》題詞所說:“特以正聲標義旨,范人心志曰無邪?!盵5] 279這與他們所處的傳統(tǒng)文化日漸式微的時代有關,正如潘靜如在《時與變:晚清民國文學史上的詩鐘》所說:“近代士人以變風變雅說作為隱性的理論資源,將詩鐘視為一個時代特別的文體或文類,有其深刻的緣由所在?!盵6]另外,正聲吟社由于是寓港遺老的自由組合,沒有在香港注冊,所以不收月費和卷資,只收席金港幣一二元。雅集的酒席費用多由樂陶陶及中華酒家的東家胡景瑗負責。
其二,正聲吟社常在樂陶陶酒家和中華酒家舉行雅集活動。如1931年12月19日正聲吟社廿一集在中華酒家以“壽蘇會”為主題,舉辦雅集活動。再如1932年5月8日,社員在樂陶陶酒家為黃棣華北上大連餞別。另外,正聲吟社在舉行雅集活動時,提前推選一人把放在竹筒內的散字用筷子夾出兩個,作為鐘眼。然后,再從另一個竹筒里夾出鐘格,作為下次活動的鐘題。正聲吟社的召集人為鄧紹光,每次活動由他將預先擬定的鐘題發(fā)函給各位社員,讓他們攜佳作參加雅集。
其三,正聲吟社的社作以詩鐘為主,兼及詩歌書畫,社集為《正聲吟社集》。社員在每次雅集結束后,佳作也會送到《華字日報》刊出。1932年正聲吟社取社員所作,匯輯編成《正聲吟社詩鐘集》,收錄詩鐘作品557聯,詩歌123首,并且附有書畫作品24幅。另外,據《正聲吟社詩鐘集》附錄的啟事記載:“詩鐘各稿多已散失不全,僅就所存零稿附印成帙。”[5]425可知,正聲吟社社員的作品多有散佚。
1932年正聲吟社因國內戰(zhàn)事緊張,社員無暇顧及創(chuàng)作,遂宣告結束。正聲吟社雖成立的時間不長,但因社員大多是當時著名的文人雅士,所以在當時的香港產生了重大影響。正如陳永正在《嶺南詩歌研究》中所說:“(香港)30年代,較重要的詩詞組織有正聲吟社?!盵7] 469
正聲吟社社員登記在冊的總共52人(2)《正聲吟社詩鐘集》前附錄有社員人名表,主要包括社員的字號、籍貫、科名等信息。。他們利用結社的形式,詩酒酬唱,吊古抒懷,繼承和發(fā)揚傳統(tǒng)文化??傮w來看,社員具有以下三個特點:地域上以粵籍人士為主;社員多為科舉出身;詩書畫兼擅者占有很高的比例。
第一,正聲吟社成員以粵籍人士為主。正聲吟社重要成員如賴際熙、朱汝珍、溫肅、江孔殷、區(qū)大原、桂坫等人皆是粵籍人士。一方面與地域上廣東和香港毗鄰有關。香港當時雖為英屬殖民地,但人口登記政策相對寬松,所以當時出入相當自由,粵港文人往來頻繁。清朝滅亡后,粵籍遺老紛紛遷港。譚汝儉在《正聲吟社詩鐘集序》所云:“迨民國之初,避地香島,而故鄉(xiāng)耆宿亦相率偕來,前后結為詩社者凡四五類,以詩文書畫相馳騁,而所作以詩鐘為最多?!盵5] 278另一方面與廣東地域文化有關。廣東雖是革命的發(fā)源地,但也有一部分文人重視氣節(jié),如清代進士陳伯陶所言:“蓋明季吾粵風俗以殉死為榮,降附為恥。遂相率而不仕不試,以自全其大節(jié)?!盵8]居港遺老往往對傳統(tǒng)文化有著深深的眷戀。清朝滅亡后,他們不仕新朝,紛紛遷往香港,形成一個具有強烈凝聚力的群體。另外廣東各個地方的社員人數分布不均,南海籍社員最多,達到16人,占總人數的百分之三十;其次為番禺籍人數為9人,順德籍成員6人,東莞籍成員4人,其余廣東各地人數較少。
第二,正聲吟社社員多為科舉出身,社員中21人擁有清朝科舉功名,其中進士有8人。鼎革之后,這些遺老功名中斷,又不仕新朝,流寓香港賦閑聚會,經史講學。陳永正《嶺南詩歌研究》中說:“辛亥革命后,一批清室遺老涌入香港,也把中國傳統(tǒng)文化帶到這充滿殖民地色彩的地區(qū)。在中西文化沖突的夾縫中,這些衛(wèi)道者們固守傳統(tǒng)陣地,并謀得生存與發(fā)展?!盵7] 468如正聲吟社重要成員賴際熙(1865—1937),字煥文,號荔垞。光緒二十九年(1903)進士,授編修。辛亥革命后移居香港,以“尊崇孔道,羽翼經訓”為宗旨創(chuàng)建學海書樓,宣揚中國傳統(tǒng)文化。后又在香港大學任中文講師。朱汝珍(1870—1942),字玉堂,號聘三,又號隘園。光緒三十年(1904)榜眼,授翰林院編修。1931年,朱汝珍移居香港,并就任香港清遠公會會長。同時他被聘任香港大學哲學、文辭兩科教習,又兼職于香港學海書樓,任主講[9]。還有溫肅(光緒二十九進士)、江孔殷(光緒三十年進士)、區(qū)大原(光緒二十九年進士)、桂坫(光緒二十年進士)、黃誥(光緒二十四年進士)、談道隆(光緒二十九年進士)等社員均是進士出身。他們組織各種雅集活動,吟詠唱酬,對傳統(tǒng)文化充滿著眷戀之情。陳晶華在《清遺民社會生活研究》中所說:“民清鼎革致使傳統(tǒng)文化喪失其主流地位,值此舊學衰微之際,清遺民較歷代遺民具有更強烈的文化遺民傾向,他們以賡續(xù)舊學命脈為己任?!盵10]正聲吟社即是在此背景下成立。
第三,正聲吟社社員文化水平相當高,詩書畫兼擅,正如鄒穎文所說:“南來文化人大多出生書香世家,或師承國學名宿,學問淵博,多詩書畫兼擅?!盵11]《正聲吟社詩鐘集》附有社員李寶祥、張云飛、蘇貞洪、胡景瑗、吳瓞昌、陳秩云等人的畫作。如張云飛著有《坡公事跡山水畫冊》《百蘇畫冊》等,尤以后者最為有名。當時社員區(qū)大原、溫肅、賴際熙、朱汝珍、黃棣華和社會名流左雨荃、劉春霖、岑學呂、陳樹人、張漢三、區(qū)大典、岑敏仲、樊增祥等人對《百蘇畫冊》均有題詞,如黃棣華《題張云飛先生繪蘇冊》:“東坡活現畫圖中,镕鑄詩詞入化工?!盵5] 395對張云飛繪畫藝術高度贊賞。再如胡少蘧既是正聲吟社社員也是國畫研究會香港分會的成員,書法黃庭堅,畫學董其昌。他在譚汝儉七十一歲生日時所繪《南極老人圖》,得到社員的高度稱贊。還有其他社員李寶祥善畫蘭菊、蘇貞洪善畫蘭、陳秩云善畫竹等,這些人均活躍于當時的香港畫界。另外遺老的書法造詣極高,在當時香港也非常有名,被稱為“太史公書”。如《粵籍遺老書法家與二十世紀初期香港書壇》記載:“然自二十世紀初期以來,‘太史公書’轉趨流行……自1928年起,多次邀得吳道镕、朱汝珍、岑光越、溫肅、區(qū)大原、桂坫等太史書寫。”[12] 154詩書畫三者兼擅,是社員的普遍特征,正如桂坫為《正聲吟社詩鐘集》題詞所言:“文通有夢筆生花,書畫搜羅到米家。更得新詩稱三絕,清才傳遍海之涯?!盵5] 279
正聲吟社的社作以詩鐘為主,兼及詩歌書畫。由于社員多為科舉出身,文學創(chuàng)作造詣頗高,所以社員之作具有較高的藝術成就,在當時香港學界產生了廣泛的影響??v觀社員的詩作內容,大致可以分為四類,但不同的題材呈現出不同的創(chuàng)作特點。感懷類的作品呈現出沉郁厚重的風格,富有憂患感和時代感;寫景詠物類的社作善于錘煉,具有韻致深醇、情思真卓的特點,體現出社員之間擇字覓句進行才思較量的特征;贈別類之作語言古樸雄壯,借離別一吐胸中激憤,融合個人身世之感;吟詠新物事類的作品語言簡潔明快,直接表達出對新生事物的態(tài)度。具體表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其一,正聲吟社社作中多呈現出感懷類的作品,這些作品往往表現出社員憂時感事的情懷,故而形成沉郁厚重、悲壯凄苦的藝術風格。正聲吟社成立于內憂外患、新舊文化碰撞的時代,故遜清遺老們以雅集的形式來抒發(fā)沉郁情懷,交流心聲。正如譚汝儉在《正聲吟社詩鐘集序》所言:“社中諸君子生不逢賡歌飏拜,和其聲以鳴國家之盛,即憂時感事,陳古刺今之作,亦復憂讒畏譏,不敢形諸筆舌。而惟頹然自廢,被驅迫于平昔所唾棄不屑之業(yè)?!盵5]361“不屑之業(yè)”指詩鐘,正聲吟社社員大多屬于舊精英階層,帕累托認為在社會轉型之際,舊精英階層經常會變得衰弱無力,尚存一絲消極的氣息,但缺乏積極的勇氣[13]。這也是社員把憂時感事寄托在被人稱作“小道”詩鐘的重要原因。正聲吟社的感懷類作品又可以分為三個方面。一方面,詠史感懷。如張云天《隋煬帝·楊玉環(huán)》(雌雄分詠格):“鼙鼓逐驚《羽衣曲》,歌詞莫問《后庭花》?!盵5] 361黃棣華《東坡·陳后主》(守雌格):“慘累麗華投辱井,逗醒琴操入空門?!盵5]358黃家端《漢高祖》(合詠格):“積慮邊陲思猛士,忍心俎醢定孤兒?!盵5] 333此類詩鐘以哀婉惆悵的感情基調借用歷史人物、歷史事件來感慨興衰,寄托哀思;另一方面,借壽蘇會感懷。1931年12月19日正聲吟社同人第二十一次雅集在中華酒家舉行,且以壽蘇會為主題進行唱和。如黃棣華所作:“無情風雪送居諸,又壽東坡近歲除。兩戒山河成陷阱,千家井灶化丘墟。”[5] 376這是作者在大連閱讀香港報紙后,得知正聲吟社有壽蘇雅集時所作。詩中把日軍侵占東北之史事融入壽蘇詩中。馮漸逵《壽東坡生日》:“家住西湖魂戀月,宦游南粵事成煙”[5] 377,借壽蘇會抒發(fā)羈旅之感。最后,節(jié)日感懷。這類作品數量雖然少,但可以體現寓港遺老對國家前途命運的擔憂。如桂坫《中秋雜感》:“天南秋冷尚揮戈,豆本同根可奈何”[5] 372,對國內戰(zhàn)爭深表擔憂。正聲吟社曾以端陽雜感命題,社員們紛紛借題發(fā)揮以抒心中抑郁不平之氣。陳廷泰《香江端陽雜感》:“吊古傷今氣不平,不平心事自然鳴。吟詩香海當蒲節(jié),一片凄風苦雨聲。”[5] 387張云飛《端陽雜感》:“愿祝此君常醉飽,盡教世界一昭蘇?!盵5] 388黃棣華《香江端陽雜感》:“愿天早降龍船水,三日為霖救此方?!盵5] 386這些詩作可以看出社員雖寓居香港,但對國家的前途充滿憂慮。劉興暉在《近代詩鐘社探賾》所言:“借游戲筆墨寄寓風雅之意,這才是晚清士大夫結社敲鐘的真實目的。在詩鐘社的集體創(chuàng)作中,既可贏得眾人的認可,又藉此抒心中不得志之抑郁?!盵14]正聲吟社即是這種情況。社員因受戰(zhàn)火威脅,南來寄寓香港,所以這些感懷作品中呈現出沉郁厚重、悲壯凄苦的藝術風格。
其二,正聲吟社社作中的寫景詠物類的作品善于經營,呈現出意新句警、韻致深醇、情思真卓的特點。社員因為多是清朝遺老,文學造詣較高,且詩鐘具有競技的特點,所以他們對于作品的構思極為重視。具體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首先,語言較為簡練,極重煉字。詩鐘本來是一種文字游戲,正如連橫所說:“詩鐘亦一種游戲。然十四字中,變化無窮,用字構思,遣詞運典,須費經營。”[15]如黃棣華《鴉·石》(鳶肩格):“一拳石浸芙蕖水,數點鴉棲樸樕林”[5] 349,“拳”“點”二字傳神精確,生動形象地描繪石浸水、鴉棲林的狀態(tài)。譚汝儉《酒·光》(比翼格):“三尺龍騰光射斗,萬人牛飲酒成池?!盵5] 338魏鑒芳《風·聲》(鶴頂格):“風月林泉容杖履,聲華京洛染車塵”[5] 291,“光射斗”對“酒成池”,“風月林泉”對“聲華京洛”,可以看出以上皆是語言簡練、精巧允當、渾然天成之聯。其次,詩鐘作品中人文意象較多。如陳廷泰《云·水》(鶴膝格):“大氣欲吞云夢澤,清光最愛水精宮”[5] 310,描寫出云夢澤的水氣蒸騰和水精宮的皎潔明亮。黃誥《云·水》(鶴膝格):“會稽縣里云門寺,采石山中水府祠”[5]308,簡潔地交代了云門寺和水府祠的地理位置。林屏翰《妓·豬》(分詠格):“一肩生啖鴻門會,兩鬢空吟燕子樓”[5] 297,“鴻門會”對“燕子樓”,此聯對仗頗為工整。社作中還有一些以歷史人物作為詩鐘的意象。如桂坫《笑·河》(魁斗格):“笑看柳眼嗟謙益,朗誦椒花憶笥河”[5]325,謙益即是明末清初錢謙益,笥河即是清代文人朱筠。黃棣華《華·影》(蜂腰格):“書紀重華虞帝號,詞傳三影宋人名”[5]306,虞帝即舜,名重華;三影即是北宋詞人張先。林焜彜《中·燕》(鶴頂格):“中道安歸悲阮籍,燕臺忝召識青蓮”[5] 342,青蓮即李白。阮籍對李白,可謂工整典切。最后,社員的詩鐘作品雖慣用典故,但極少用生僻的典故。正如朱汝珍在為《正聲吟社詩鐘集》題詞中所說:“此中句語都真率,傳誦無勞作鄭箋。”[5] 279如陳廷泰《曹操·蝶》(分詠格):“寓言文字莊周夢,亂世奸雄許劭評”[5] 293,作者運用通曉的莊周夢蝶和許劭評曹操的典故來隱藏鐘眼。再如馮漸逵《酒·光》(比翼格):“偷光鑿壁匡衡苦,釃酒臨江孟德雄”[5] 339,譚汝儉《同·喜》(四五卷簾格):“朱陸異同紛聚訟,唐虞揖讓喜賡歌”[5] 340,均是運用常見的典故進行構思創(chuàng)作。詩鐘本是限時之作,社員能夠在有限的時間內把自己的情感表達出來,體現出社員的語言高度凝練。所以“詩鐘以詞為用,非煉無以運其詞”[16]。
其三,正聲吟社社作中的贈別之作多表現出社員之間真摯的友誼,這類作品古樸雄壯,同時也融合了個人的身世之感。贈別之作主要集中在社員的詩歌之中,如1932年黃棣華離開香港北上大連經商,社員在樂陶陶酒家為其餞別。社員紛紛作詩送別,互相唱酬之作達23首。陳廷泰《送偉伯老友之大連四首》(其一):“去年東北起烽煙,殺氣骎骎到大連。滿地干戈君作客,盤桓數月始言旋。”[5] 389在身處戰(zhàn)火不斷的時代,傳達出對友人此行安危的關心。譚汝儉《送偉伯之大連》:“肉食不堪謀遠略,為君珍重一篇詩”[5] 389,以直接傾吐的方式不僅表達出對朋友的關懷之情,也透露出社員對當時國家前途未卜的擔憂。另外,黃棣華對當時雅集送別自己的場景也有詩歌記錄,如《五月八日同人餞余于樂陶陶酒家,酒后賦此描寫當時情狀,聊博諸公一粲》:“端陽節(jié)后風雨多,束裝待發(fā)唱驪歌。同人餞我一杯酒,醺醺不覺醉顏酡?!盵5] 390此類贈別的詩作也恰恰體現了在國家動亂的年代身處異地的寓港文人之間的真摯友誼。同時也可以看出,當時的社員借送別之作一吐心中之塊壘。
其四,正聲吟社社作中的吟詠新物事類的作品數量雖然少,但極具思想價值。這類作品語言簡潔明快直接表達出當時社員對新生現象的批評。香港當時屬于英國的殖民地,大量的西方新生事物出現在港島。社員皆是從內陸寓居香港,見到如此多的新生現象,寄寓了或貶或褒的評判態(tài)度。正聲吟社雅集中也以此為題,邀請社員作詩。如正聲吟社曾以女招待命題,社員作品達到36首。如黃棣華《正聲吟社以女招待命題戲作十絕句以博一粲》(其一):“非奴非仆亦非傭,顏色甘為悅己容。拋卻女紅蠶織事,別尋顯芳生活蹤。”[5] 379作者對女子離家拋棄女功現象表示不滿。陳廷泰《女招待七絕八首》(其一):“本是良家女子身,如何入市溷囂塵。盧邊酤酒謀生活,艷說文君第一人。”[5] 383作者堅決反對女子外出工作。張云飛《女招待七絕八首》(其一):“工錢盡夠積私囊,已勝蓬門作嫁裳。亂發(fā)朝朝煎灼地,卻云妝束仿西洋?!盵5] 384女子為招待員是近代社會適應城市發(fā)展出現的新現象,也是“五四”以來女性經濟獨立的表現,但是遺老們面對這種女子拋頭露面作招待員的現象持諷刺態(tài)度,這也體現出他們思想的保守。
正聲吟社雖然成立的時間不長,但社員大多是具有影響力的清朝遺老,并且也創(chuàng)作出藝術成就較高的作品。他們用作品的形式記錄了時代的疾風驟雨在心中引起情感的巨大波瀾,也描繪了兵荒馬亂的時代畫卷,正如莊德友在《晚清民國詩鐘研究》所言:“詩鐘活動的潮涌,滌蕩著這個新舊交替,內憂外患,中西、古今思想錯綜交葛的時代,詩鐘活動儼然成了部分名士生活中不可割舍的重要元素,成為他們詩意生活的重要表達方式。”[17]因此對正聲吟社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價值與意義。
第一,對正聲吟社的考察,有利于促進對香港舊體文學的研究。20世紀30年代,新的文化思潮在國內已經成為主流。面對新文化的迅猛發(fā)展,寓港遺老對傳統(tǒng)文化日漸式微感到憂慮。陳廷泰在為《正聲吟社詩鐘集》題詞所言:“可憐古學漸消沉,碩果晨星感慨深。一卷詩詞存國粹,廣陵散在俟知音?!盵5] 280表達出對傳統(tǒng)文化的眷戀之情。新文化運動也漸漸影響到香港?!断愀畚膶W簡史》記載:“20年代后期、30年代初期,許多新文化工作者頻繁地往返廣州與香港、上海與香港之間,香港書市開始大量銷售從上海運來的新書刊,新文化的火種在香港傳播開來了?!盵18]社員們尤其是擁有科舉功名的遺老,面對儒家文化體系即將坍塌時,主動承擔起保存國粹的責任。正聲吟社的成立,即是他們通過雅集活動保存國粹的一種方式。正聲即正風,指雅正的詩篇。朱汝珍在為《正聲吟社詩鐘集》題詞所說:“特以正聲標義旨,范人心志曰無邪?!盵5] 279可見他們以結社雅集來繼承和發(fā)揚傳統(tǒng)文化。因此,對正聲吟社的研究,有利于了解民國時期舊體文學在香港的發(fā)展。
第二,對正聲吟社的考察,有利于促進對民國香港社團活動的研究。正聲吟社的社員大部分都是遜清遺老,移居香港后積極參加當地的文化活動,也熱衷于舉辦各種雅集活動。如賴際熙在辛亥革命后移居香港,任香港大學漢文講師,又創(chuàng)建學海書樓,宣揚國學。他們時常賦閑聚會,暢飲詠詩,形成早期香港獨特的文人圈子。正聲吟社就是這批寓港遺老推動建立的。他們不僅參加組織詩詞社,還踴躍參加香港的書畫活動。如譚汝儉、胡景瑗也加入香港書畫文學社。溫肅、桂坫、朱汝珍、賴際熙、江孔殷等人也參加香港的書法團體,以至于“太史公書”在香港非常流行。賴際熙也參加了早期陳伯陶發(fā)起的“宋臺秋唱”活動,表達黍離之悲。正聲吟社解散后,朱汝珍、賴際熙、江孔殷等人在1936年成立蟾園社。朱汝珍和江孔殷在1939年又成立了千春詩社。黃棣華、謝焜彝等人也成立了碩果詩社。正聲吟社的社員也積極推動香港教育活動。如1930年成立的香港大學中文學會,以“溝通中西學說,別其異同,辨其得失”為宗旨,區(qū)大典擔任會長,賴際熙與溫肅均為副會長。他們除了主辦公開演講外,亦創(chuàng)辦《香港大學中文輯識雜志》,刊載學術文章。[12]180所以可見正聲吟社社員熱衷于參加各種雅集活動,并推動社團建設,對繁榮香港社團文化做出了一定的貢獻。
第三,對正聲吟社的考察,為香港近現代史的研究提供了豐富的史料。正聲吟社不僅屬于文學現象,而且還屬于歷史現象。正聲吟社的社集文獻也屬于香港近現代歷史文獻的組成部分。人們可以通過正聲吟社社員作品了解到遺老對新文化運動的態(tài)度。如譚汝儉在《正聲吟社詩鐘》序中所說:“比年以來禁經黜圣,故書雅訓,幾欲全付一炬。庸妄之徒遍天下,詩文簡牘,辭氣務為鄙倍,則詩鐘一道,在今日已為雅裁,匯而存之,或亦斯文一線之所寄乎,是則尤可悲也?!盵5] 278可見當時寓港遺老對新文化排斥的態(tài)度和堅守傳統(tǒng)文化的心態(tài)。他們也在香港積極推行經學教育活動,主張以“四書經義課學院,各學員受其熏陶,亦以四書經義課其所教之學生”[19],從而推動香港的讀經之風。另外社集文獻中也提供了大量社員生活的信息。如陳廷泰在《送偉伯老友之大連四首》詩中小注寫道他們一起食熊掌及穿山甲,喝百余年的白蘭地酒[5] 389,可見他們生活水平的奢侈。還有社員王頌清為其次子完婚,大家紛紛作詩慶賀??傊?正聲吟社的社集文獻為我們研究香港近現代史提供了豐富的史料。
第四,對正聲吟社的考察,有利于詩鐘史的研究。正聲吟社的社作以詩鐘為主。詩鐘是盛行于清末民國的一種詩歌游戲。易順鼎《寒山社詩鐘選甲集·序三》:“詩鐘者,相傳出于閩人,而其風盛于近代。余每與友聚輒喜為之?!盵20]隨著詩鐘的發(fā)展逐漸形成了詩鐘流派,其中閩派和粵派是特色鮮明的詩鐘派別。閩派尚性靈,粵派尚典實。正聲吟社社員雖然基本上都是粵籍人士,但他們對于二派兼收并蓄,不以派別標榜。正如陳廷泰在為《正聲吟社詩鐘集》題詞所言:“正聲吟社集群賢,擊缽推敲已一年。閩粵詩鐘分兩派,兼收并蓄也無邪?!盵5] 280正聲吟社實際上也是詩鐘社團,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詩鐘作品?!墩曇魃缭婄娂肥珍浽婄娮髌?57聯,并且這些詩鐘藝術水平很高。陳謙對其評價極高:“1932年(正聲吟社)編有《正聲吟社詩鐘集》一冊,與清樊增祥《樊園戰(zhàn)詩續(xù)記》、易順鼎《吳社詩鐘》和蔡乃煌《絜園詩鐘》,后先輝映?!盵4]343所以,通過正聲吟社的考察,我們可以看出詩鐘在民國時期香港地區(qū)的發(fā)展。
第五,對正聲吟社的考察,有于推動對民國詩詞社團的深入研究。目前,民國詩詞社團逐漸引起學者的關注,如吳慧慧《梁社研究》、孫文周《近代社團春禪詞社考論》、吳晗《舂音詞社》等,均對民國詩詞社團進行精細的考察。但對于豐富的民國詩詞社團來說,當前的研究僅是冰山一角。民國社團不僅數量眾多,類型也多樣,結社文獻也具有“雜、廣、散、殘”的特點。[1]84因此,學界對民國詩詞社團的整體研究有待深入拓展。只有通過大量的細化個案研究才能進一步全面考察民國詩詞社團概況。本文通過對正聲吟社的成立過程、社員特征以及社作特點的考察,可以了解到民國時期香港社團的發(fā)展狀況,也能帶動香港其他詩社的研究,如香港的北山詩社、竹林詩社、聯愛詩社、千春詩社、碩果詩社等,進而推動對民國詩詞社團的深入研究。若由之拓展下去,也必然會發(fā)生出許多有關民國詩詞社團的相關研究課題。另外,正聲吟社屬于遺民群體文人社團,與一般的社團相比具有獨特的價值。因此,也有利于深入認識民國詩詞社團的特征。
綜上所述,正聲吟社是寓港遺老處于新舊社會更迭的時代所成立的社團。他們用社作記錄心靈的創(chuàng)傷,保存文化記憶,具有濃郁的遺民情懷。正如何乃文等所言:“昔香港開埠未久,而國遭離亂。士庶南來,志不得伸。于是詩社立,吟詠興。社員以近體嗟身世,懷家國。興寄之風,于茲傳響。”[21]因此,這批文人創(chuàng)作上往往具有比興寄托之意,心態(tài)上持文化保守態(tài)度,情感上體現出對故國文化的留戀。通過對正聲吟社的考察,我們不僅可以了解民國時期香港遺老的生活狀態(tài),也可以探究民國時期新舊文學之間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