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漢民
內(nèi)容提要張載在中國哲學史上最重要的貢獻,就是實現(xiàn)了對“天人之際”的本體詮釋和義理建構(gòu)。張載的太虛本體論,既傳承了漢儒的氣化生成論,又吸收了玄學本末、佛學體用的宇宙本體論,豐富和發(fā)展了儒家生生哲學。張載以“合虛與氣”而建構(gòu)人性論,批判佛老空無人生觀,發(fā)展出合乎儒家人道之實的人性論。張載還以“太虛”的精神境界解讀《禮運》,弘揚了儒家式的博愛精神。
關鍵詞張載天人之際太虛本體《西銘》
〔中圖分類號〕B244.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20)11-0001-06
張載是宋學奠基的北宋五子之一,也是著名的關學學派創(chuàng)始人。張載在中國哲學史上最重要的貢獻,就是實現(xiàn)了對“天人之際”的重新詮釋和義理建構(gòu),使儒學發(fā)展到一個新的歷史階段。韓愈呼吁復興儒學,但是儒學如果不改變漢唐時期的形態(tài),則有志于復興儒學者也只能無力回天。張載認為:“知人而不知天,求為賢人而不求為圣人,此秦漢來學者大蔽也?!雹僖环矫?,漢唐儒者只關注政治倫理的人道而不知天道,故而他們的人生目標和精神境界是“求為賢人而不求為圣人”;另一方面,擅談高深天道、追求成佛成仙的佛老之學反而占據(jù)至尊地位,深刻地影響著士大夫的思想信仰。
如何完成新儒家“究天人之際”的義理建構(gòu),為儒學解決“知人而不知天”的弊端?這成為張載等宋儒需要解決的頭等大事。
一、以“太虛”釋“天”
儒家本天,但是這一個“天”的內(nèi)涵一直是多元化的?!疤臁痹诓煌谋局蟹謩e是主宰之神、自然之氣、德性之理。張載的學術使命是建構(gòu)一個能夠既兼容三者、又超越三者的天道論。他之所以重視對《周易》的學術探討,是因為在儒家經(jīng)典體系中,只有《周易》能夠為儒家天道論提供最系統(tǒng)的學術資源。當然,在漢唐儒家的易學系統(tǒng)中,有漢代孟喜、京房與唐代孔穎達,他們的易學主“卦氣說”,即以陰陽二氣的運動變化解釋《易》理。他們認為,天地萬物和人類社會其實都是陰陽二氣構(gòu)成,且受陰陽變化的法則主宰。
為了應對佛老之學關于宇宙論問題的理論,張載首先需要繼承漢唐易學以陰陽二氣解《周易》的思想傳統(tǒng),但是他更加需要發(fā)展以陰陽二氣為構(gòu)架的《周易》宇宙哲學。所以我們重新思考張載的《周易》哲學,簡單以“氣本論”似乎并不能夠彰顯他思想的深度和哲學的高度。其實,佛老之學在建構(gòu)宇宙論時,早已經(jīng)提出了比元氣論更為深刻的本體思維的宇宙論了。魏晉時期的玄學家通過本末的本體論思維,能夠從氣化的物象世界中追尋到形而上的本體,他們把氣化的物象世界看作“末”,將主宰物象世界根源看作“本”。王弼說:“夫物之所以生,功之所以成,必生乎無形,由乎無名。無形無名者,萬物之宗也。”②《老子指略》,《王弼集校釋》上冊,中華書局,1999年,第195、591頁。他認為必須是“無形無名”的“本”,才能夠解答“物之所以生,功之所以成”的根本問題。王弼解《周易》時,就是以本體論的思維,解決了這一個氣化世界的本體問題,他說:“故自統(tǒng)而尋之,物雖眾,則知可以執(zhí)一御也;由本以觀之,義雖博,則知可以一名舉也?!雹谒谧⑨尅肚浴放c《坤卦》時說:“天也者,形之名也;健也者,用形者也?!薄吨芤鬃ⅰど辖?jīng)·乾》,《王弼集校釋》上冊,中華書局,1999年,第213頁?!暗匾舱?,形之名也;坤也者,用地者也。”《周易注·上經(jīng)·坤》,《王弼集校釋》上冊,中華書局,1999年,第226頁。王弼將《周易》哲學,提高到一個宇宙本體論的高度。另外,唐代佛學華嚴宗也以“體用”的本體思維方法論述宇宙。華嚴宗認為:“以諸界為體,緣起為用,體用全收,圓通一際?!薄度A嚴策林》,《大正藏》第45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5年,第597頁。根據(jù)這一看法,佛法以法界為體,法界隨緣而起為用。華嚴宗以這種體用一體的方法闡釋了其色空無礙的真空觀、理事互通的理事無礙觀等佛教教義。禪宗還以“燈”與“光”喻體用關系,認為“燈是光之體,光是燈之用。名即有二,體無兩般?!薄读鎵?jīng)·定慧品第四》,《金剛經(jīng)·心經(jīng)·壇經(jīng)》,中華書局,2008年,第185頁。
*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宋學源流”(19 ZDA028);貴州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國學單列課題重大項目“宋學學統(tǒng)研究”(19GZGX06)
① 《宋史·張載傳》,《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第386頁。
張載在面對佛道精深本體論哲學的挑戰(zhàn)時,顯然不能夠僅僅依賴漢唐儒家以陰陽二氣為構(gòu)架的《周易》宇宙生化論。他面臨一個更加重要的任務,就是要吸收道學、佛學精深的宇宙本體論,才能夠超越釋老之學。所以,張載在元氣論的基礎上,追溯到一個更具超越性的“本體”——“太虛”。 正如二程將“天”歸之于“理”一樣,張載明確將“天”歸為“太虛”,他聲稱:“由太虛,有天之名?!雹啖鈴堓d:《正蒙·太和篇》,《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第9、7、8頁。將儒家信仰的“天”詮釋為“理”或“太虛”,其實體現(xiàn)了宋儒一個共同的思想追求,就是希望建構(gòu)一個超越佛道的儒家形上學。張載進一步解釋說:
太虛無形,氣之本體。其聚其散,變化之客形爾。至靜無感,性之淵源,有識有知,物交之客感爾。客感客形與無感無形,惟盡性者一之。
張載究天人之際的太虛論
張載認為,物質(zhì)世界是聚散變化的“氣”構(gòu)成的,但是在此之上還有一個“無感無形”的超越性“氣之本體”。張載之學的“本體”是什么意思?“本體”是“本”與“體”構(gòu)成的中國哲學概念,“本”源于玄學以“本末”辨本根與末枝,“體”源于佛學以“體用”辨恒常與緣起,而張載將“本”與“體”結(jié)合起來建構(gòu)的“本體”論,恰恰體現(xiàn)了他在批判佛老之學時所發(fā)展出來的哲學智慧,他希望找到一個既是主宰的本根(玄學無形無名之“本”),又是恒常的性體(佛學色空無礙之“體”),成為兼主宰與恒常的宇宙“本體”。所以,張載還須為這一“本體”概念重新命名,他不得不選擇一個能夠表達“至靜無感,性之淵源”之名,故而將其稱為“太虛”?!疤摗辈⒉皇恰吨芤住坊蚱渌寮医?jīng)典的概念,而是來自道家學說。張載之所以選擇這一個概念來表述宇宙本體,是因為“太虛”比起《周易》中諸如“太和”“太極”,更加能夠表達“本體”應有的“至靜無感,性之淵源”的特征。正如張載所說:“凡可狀,皆有也;凡有,皆象也;凡象皆氣也。氣之性本虛而神,則神與性乃今所固有,此鬼神所體物而不可遺也?!睆堓d:《正蒙·乾稱篇》,《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第63頁。作為“本體”,應該不同于“可狀”“皆象”的氣化存在,而應該是一種“本虛而神”的無狀無象但是又有神性作用的形上本體。可見,宋儒既要繼承和復興儒學,更要建設和發(fā)展儒學,張載之所以愿意選擇道家的“太虛”為宇宙本體,顯然是因為他在此將發(fā)展儒學置于優(yōu)先地位,我們在那些具有創(chuàng)造性思想的宋儒那里均可以發(fā)現(xiàn)這一思想特質(zhì)。
宋儒在吸收佛老之學時必須有一個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才能夠完成儒家形上學的哲學建構(gòu),故而面臨宇宙本體的有無問題。一方面,宋儒必須強調(diào)氣化宇宙論的“實”“有”,才能夠避免佛老之學將宇宙歸結(jié)為“空”“無”;另一方面,他們必須為變動不居的世界探尋一個既具主宰性,又是恒常的“本體”,才能夠與形而下世界區(qū)別開來。這樣,周敦頤要在“太極”之上加一個“無極”,張載要在“氣”之上加一個“太虛”,二程朱熹要在“氣”之前加一個“理”。所以,張載要真正建立起儒家的形上學,就必須在有形有象的氣物之上確立無形無象的太虛本體,而且,張載強調(diào),太虛與氣二者并不是一種“生”的關系:“若謂虛能生氣,則虛無窮,氣有限,體用殊絕,入老氏‘有生于無自然之論,不識所謂有無混一之常。”⑩因此,張載特別提出“太虛即氣”的思想,以解決“體用殊絕”的根本問題。他說:
知虛空即氣,則有無、隱顯、神化、性命通一無二,顧聚散、出入、形不形,能推本所從來,則深于《易》者也。②③⑦張載:《正蒙·太和篇》,《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第8、8、7、10頁。
氣之聚散于太虛,猶冰凝釋于水,知太虛即氣, 則無無。②
這里要注意,不能夠?qū)ⅰ疤摽占礆狻薄疤摷礆狻崩斫鉃樘摰韧跉猓@樣一種解釋沒有理解張載需要在氣之上,提出一個超越氣化世界“太虛”的深刻哲學意義。其實,這一個“太虛即氣”的“即”,就是“形神相即”的“即”,是指“太虛”與“氣”是一個相即不可分的整體。
張載的宇宙論哲學是由“太虛”與“氣”構(gòu)成,雖然他強調(diào)二者是“一體”,但二者是有顯著區(qū)別的。這樣,我們會看到,張載在解《易》時往往大量運用一些不同概念,包括“太和”“道”“太極”等,其實均是表達“太虛即氣”的運動整體,正如他所說:
太和所謂道,中涵浮沈、升降、動靜、相感之性,是生絪缊,相蕩、勝負、屈伸之始。其來也幾微易簡,其究也廣大堅固。起知于《易》者乾乎!效法于簡者坤乎!散殊而可象為氣,清通而不可象為神。不如野馬、絪缊,不足謂之太和。語道者知此,謂之知道;學《易》者見此,謂之見《易》。不如是,雖周公才美,其智不足稱也已。
在張載看來,盡管“太虛”永遠是“至靜無感”“湛一無形”的本體,但是它總是與氣一體而組成“太和”“易”“道”“太極”,作為“太虛”與“氣”的運動整體的太和,就是一個既包涵“浮沈、升降、動靜、相感”的太虛本性,又體現(xiàn)為“絪缊、相蕩、勝負、屈伸”的氣化過程。這恰恰是宋儒希望解決“樂天安命”問題的宇宙本體論哲學。
張載合虛與氣的宇宙哲學,既是宇宙生成論,又是宇宙本體論。所以臺灣學者勞思光認為,張載之學“仍是形上學與宇宙論混合之系統(tǒng)?!眲谒脊猓骸缎戮幹袊軐W史》(三卷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29頁。 以“形上學與宇宙論混合”來概括張載之學不能夠闡明其哲學貢獻,也不能夠闡明中國宇宙哲學的特點。其實,林樂昌認為張載之學是漢代儒家氣化論與魏晉隋唐佛老的本體論結(jié)合的宇宙本體論,既是“太虛無形, 氣之本體”的本體論,又是合虛與氣的生成論,即是一種兩層結(jié)構(gòu)的宇宙論哲學。林樂昌:《張載兩層結(jié)構(gòu)的宇宙論哲學探微》,《中國哲學史》2008年第4期。確實,宋儒宇宙論,是一種將本體論與生成論結(jié)合的宇宙本體論。張載為什么會形成這一將本體論與生成論結(jié)合的宇宙本體論?如果說,自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以來,古希臘哲學皆取象于技藝制造,由人間工匠而講明制造的原理,那么,中國哲學以生生之德為綱,其最核心的取象就是男女交合生兒育女。吳飛:《論“生生”——兼與丁耘教授商榷》,《哲學研究》2018年第1期。所以,以《周易》為代表的中國哲學提出的“生生之謂易”的觀念,總是將宇宙看作是天地自身的生生過程。古希臘哲學取象于技藝制造,故而尋找宇宙本體時會以“理式”(柏拉圖)、“四因”(亞里士多德)為世界形成的本體,顯然這是從工匠技藝制造引申出來的宇宙原理。而中國古代的“生生”哲學中宇宙本身就是一個生生不息的過程。張載在為新儒學建構(gòu)形上學的同時,還繼承了早期儒家的生生宇宙論哲學。這樣,他的“太虛即氣”的宇宙本體論,就可以解決亞里士多德需要“四因”才能夠解決的宇宙本體問題。張載認為:“氣本之虛則湛一無形,感而生則聚而有象?!雹呶锵笸耆怯伞疤摗迸c“氣”相感而生,太虛其實包涵了世界萬物形成物象的形式、動力與目的,故而張載不需要為“氣”尋找外在動力,而可以將宇宙理解為天地自身的生生過程。張載將太虛與氣的感應看作是“神”,他說:“氣之性本虛而神,則神與性乃氣所固有?!睆堓d:《正蒙·乾稱篇》,《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第63頁?!吧駝t主乎動,故天下之動,皆神為之也。”張載:《易說·系辭上》,《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第205頁。張載將《周易》的氣化生成論,發(fā)展為一種合生成論與本體論為一體的宇宙本體論。一方面,他將氣化宇宙的本體歸結(jié)為“太虛”,體現(xiàn)出類似形式、動力與目的之本體論;另一方面,此太虛存在于氣化宇宙的過程中,體現(xiàn)為一種“絪缊、相蕩、勝負、屈伸”而生生不息的過程。可見,張載提出“太虛即氣”,豐富和發(fā)展了儒家生生的宇宙論哲學。
二、以“合虛與氣”釋人
張載提出“太虛即氣”的宇宙本體論,是為了解決漢唐以來儒者“知人而不知天”的局面,但是他通過對天道論的精深思考,其目的仍然是為了“知人”,即如他所說“得天而未始遺人”,⑥⑨B12張載:《正蒙·乾稱篇》,《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第65、63、63、63~64頁 。堅持“思知人不可不知天”。⑦⑧B11張載:《正蒙·誠明篇》,《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第21、21、20、21頁。所以,張載《正蒙》在大講“太虛即氣”之后,馬上就展開人道的論述,他在詮釋人道論時也依據(jù)太虛論,他說:“萬物取足于太虛, 人亦出于太虛?!雹鈴堓d:《張子語錄》(中),《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第324頁。
張載的人性論面臨兩個任務:其一,面對佛老之學則將人性問題引向“空”“無”,必須要將人性奠定在“誠”“實”的基礎上;其二,先秦以來儒家人性論有性善、性惡、性三品等,張載既要弘揚儒家性善論的主流思想傳統(tǒng),同時還要對人的惡性作出理論說明。這兩個任務,均因張載已經(jīng)建構(gòu)了“太虛即氣”的形上學作為哲學基礎,故而能夠?qū)θ寮胰诵哉撟龀鲇兴枷肷疃鹊膭?chuàng)造性發(fā)展,能夠達到“高者仰之,卑者舉之,虛者實之,礙者通之”范育:《正蒙序》,《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第5頁。的目標。
張載的宇宙世界是由“太虛”與“氣”構(gòu)成,同樣人也是由“太虛”與“氣”構(gòu)成的。張載在論述“性”時,總是強調(diào)它呈現(xiàn)于太虛與氣結(jié)合為具體的事物之中,他說:
合虛與氣,有性之名。張載:《正蒙·太和篇》,《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第9頁。
有無虛實通為一物者,性也。⑥
既然“合虛與氣”才會有“性之名”,那么“性”究竟是源于“太虛”還是源于“氣”?張載非常明確地指出,“性”是源于形而上之“太虛”“天”,他說:“天能謂性”“天所性者通極于道”“天所命者通極于性”。⑦張載之所以要強調(diào)“合虛與氣”“有無虛實通為一物”才有“性”的名稱,就在于“太虛”是從“氣之本體”,即是從天地世界的超越性本體而定名,“性”則是“虛與氣”結(jié)合的具體事物中的本體。所以,張載所講的“性”,既可能是天地萬物之性,也可能是專指人性。至于他講的普遍意義的“天性”,則是就其“天所命者通極于性”的超越意義上而言的。因為這一個“太虛”,既可以稱之為“天”,也可以稱之為“天性”。
但是,張載在《正蒙》中所講的“性”,主要是人性,因為他的天道論最終要落實于人道論。張載以“合虛與氣”而建構(gòu)人性論的第一個任務,就是批判佛老“以心為法,以空為真”的虛幻人生觀,建構(gòu)出合乎儒家人道之實的人性論。佛老之學以空、無為人之本性,張載要破佛老之說,既然“合虛與氣”才會有“性之名”,那么張載也會從“性”與“氣”兩個方面,來確立儒家人性論之“實”。
首先是形而上意義的“性”之實。既然“天所命者通極于性”,“性”本身就具有無形無象的“太虛”本體的特征,要將儒家追求立德立功立言的現(xiàn)實追求與無形無象的“太虛”本體連接起來,應該是第一個難題。張載通過對《中庸》的詮釋,由《中庸》之“誠”具有“實”的特質(zhì),以確立“太虛”體現(xiàn)為“天之實”的意義。《中庸》有“誠者,天之道;誠之者,人之道?!笨梢?,在早期儒家經(jīng)典中,“誠”是連接天道和人道的關鍵。張載認為:
天人異用,不足以言誠;天人異知,不足以盡明。誠明者,性與天道不見乎小大之別也。⑧
“誠”是打通天與人的關鍵,因為“誠”就是天命、天性,即所謂“至誠,天性也;不息,天命也。人能至誠則性盡而神可窮矣,不息則命行而化可知矣。”⑨“誠”是天性、天命的必然要求,也是人性、人道的實踐過程,二者完全是來自同一個普遍而永恒的必然法則,這樣它們均是“實”的。張載進一步對此作了理論論證:
誠則實也,太虛者天之實也。萬物取足于太虛,人亦出于太虛,太虛者心之實也。⑩
天所以長久不已之道,乃所謂誠。仁人孝子所以事天誠身,不過不已欲仁孝而已。故君子誠之為貴。
張載之所以將“誠”看作解決天人同源的關鍵,是因為對天、人而言“誠”均是“實”的,仁人孝子的人之誠就是長久不已的天之誠。
再談張載“合虛與氣”論性之實。張載堅持從太虛與氣的結(jié)合論“性”,強調(diào)從現(xiàn)實世界豐富多彩的人物中考察性。張載特別強調(diào)“性”是在太虛與氣的“感”“通”中呈現(xiàn)出來的,所以他總是在虛與氣的相感中論述“性”具有“實”“誠”的特征。他說:
感者性之神,性者感之體。惟屈伸、動靜、終始之能一也,故所以妙萬物而謂之神,通萬物而謂之道,體萬物而謂之性。
盡管“天”“太虛”“誠”是無形無狀的形而上者,但是它與形而下的陰陽二氣不斷相互感應,產(chǎn)生“屈伸、動靜、終始”的運動過程。人性也是虛與氣的結(jié)合,在二者的相感過程中,能夠體現(xiàn)太虛、天性、誠的本體,就是客觀真實的。張載區(qū)別了相感過程中的真實與虛假,他說:“‘屈信相感而利生,感以誠也;‘情偽相感而利害生,雜以偽也。”⑧⑨⑩張載:《正蒙·誠明篇》,《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第24、23、21、21頁。張載以“利生”“害生”區(qū)別真實與虛幻,正是為了批判佛老空無的人生觀念。他特別指出:“益物必誠,如天之生物,日進日息;自益必誠,如川之方至,日增日得?!雹蹚堓d:《正蒙·乾稱篇》,《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第66、63頁。易學本來就強調(diào)宇宙的生生之德,張載強調(diào)宇宙生生過程就是太虛與氣的相感過程,同時也體現(xiàn)為人的生生不息的過程。張載從生生本體論的高度,批判了佛老之學消滅飲食男女的錯誤,認為這違背了大易的生生之德。他說:
有無虛實通為一物者,性也;不能為一,非盡性也。飲食男女皆性也,是烏可滅?然則有無皆性也,是豈無對?莊、老、浮屠為此說久矣,果暢真理乎?
儒家的生生之德,就體現(xiàn)在這種有無虛實通為一物的過程中,而人的飲食男女正是人的生生之德的體現(xiàn),人類的生生不息恰恰建立在飲食男女自然需求的基礎之上??梢姡钪姹倔w論與人生價值觀一定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
“性”是為人之道的根本,其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性”是人從太虛中所獲的天德、天理。在張載的宇宙論哲學中,“太虛”與“氣”凝聚而成天地萬物,“太虛”與“氣”凝聚而絪缊、相蕩、勝負、屈伸的自然過程,首先是一個天地演進的自然哲學問題。同時,張載還肯定這一自然過程包含著價值目的。在張載的哲學中,“太虛”體現(xiàn)出“神”的作用:“神則主乎動,故天下之動,皆神為之也。”張載:《易說·系辭上》,《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第205頁。作為“太虛”之“神”既然“主乎動”,顯然會帶有倫理目的。故而張載將這些道德心性問題,與超越性的太虛、天性連接起來,他認為儒家人性論的“真理”,既存在于恒常不變的太虛之實中,也存在于虛與氣相感相通的生生不息的過程中。總之,張載提出一整套與佛老以空、無作為性之本完全不一樣的儒家人性哲學。
張載以“合虛與氣”而建構(gòu)人性論的第二個任務,就是要弘揚儒家性善論的主流思想傳統(tǒng),同時還要對人的惡性作出理論說明,特別是要為儒家的修身工夫論提供哲學依據(jù)。
所以,張載進一步將儒家的倫理規(guī)范、道德心性上達至超越性的太虛,使儒家倫理學達到形上學的哲學高度。顯然,張載同樣面臨著將儒家的務實追求與“太虛”連接起來的難題。如前所述,“太虛”在宇宙世界的生生過程中是“主乎動”,此“生生”本身就代表一種倫理目的。早期儒家《四書》中推崇的種種德目如誠、仁、德、善,張載均理解為太虛、天性的自然呈現(xiàn)。他說:
虛則生仁,仁在理以成之。⑥張載:《張子語錄》(中),《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第325、326頁。
天地以虛為德,至善者虛也。
無所感而起,妄也;感而通,誠也。張載:《正蒙·中正篇》,《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第 28頁。
太虛不僅是宇宙本體,也是人類根本價值的來源,儒家倡導的“誠”“仁”“善”等道德價值,最終均根源于太虛,可以追溯到太虛與氣相互感應的生生過程。
由于張載的人性根源于太虛,追溯到太虛與氣相互感應,所以張載的人性論就產(chǎn)生兩種表述:一種是直接溯源于太虛本體的性,張載稱之為“天地之性”;一種是太虛與氣結(jié)合時凝結(jié)于氣物之中的性,張載稱之為“氣質(zhì)之性”。他說:
形而后有氣質(zhì)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故氣質(zhì)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
張載在宋儒中最早提出將人性分為天地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這一種人性論的提出,代表宋儒建構(gòu)的人性論發(fā)展到一定理論水準,也代表儒家人性論進入一個新的歷史階段。一方面,張載提出的“天地之性”,其實是指人性就是“天性”,它就是太虛本體在人性中的具體落實,即如他所說:“天所性者,通極于道;氣之昏明,不足以蔽之。”⑨這一代表天、太虛的性,就是指天地之性,也是張載講到的:“性者萬物之一源,非有我之得私也?!雹馇懊嬷v到過“誠”“仁”“善”的道德價值均源于太虛本體,具體也就是源于“天地之性”。這是張載在繼承孟子性善論的基礎上,對儒家人性論的一個重大發(fā)展。孟子的性善源于人心的惻隱、羞惡、是非、辭讓之情,這是一種建立在心理學基礎之上的性善論。但是,孟子的性善論是儒家有關政教思想的理論基礎,宋儒繼承了早期儒家的政教思想,需要弘揚孟子的性善論,故而通過合太虛與氣論性,將孟子的性善論奠定在宇宙本體論的基礎之上。
另一方面,張載又提出“氣質(zhì)之性”的說法,兼容了先秦以來不同人性論的提法,特別是能夠充分考慮現(xiàn)實人性的復雜性,對人性中表現(xiàn)出來的不道德現(xiàn)象的根源也作出理論說明。張載說:
湛一,氣之本,攻取,氣之欲??诟褂陲嬍?,鼻舌于臭味,皆攻取之性也。知德者,屬厭而已,不以嗜欲累其心,不以小害大,未喪本焉爾。張載:《正蒙·誠明篇》,《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第22頁。
張載以合太虛與氣論性,為多元人性論提供了哲學本體論的論證:“天地之性”源于太虛之本體,這一本體是超越于氣之上的“湛一”本性,是表達太虛“湛一”本性的“誠”“仁”“善”等道德價值;而“氣質(zhì)之性”則是凝滯、局限于“氣質(zhì)”之內(nèi)的本性,這是“情偽相感而利害生”表現(xiàn)出來的特性,這一種相感不能夠呈現(xiàn)太虛“湛一”本性,導致人的“口腹于飲食,鼻舌于臭味”“欲累其心,以小害大”等一系列只能夠表達氣質(zhì)的“攻取之性”。要克服“氣質(zhì)之性”對“天地之性”的影響,使人性歸于至善狀態(tài),就必須通過克己以變化氣質(zhì):“氣質(zhì)是一物,若草木之生亦可言氣質(zhì),惟其能克己則為能變,化卻習俗氣性,制得習俗之氣?!睆堓d:《經(jīng)學理窟·學大原上》,《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第281頁??酥茪赓|(zhì)的負面影響,就能夠使人回歸太虛本性。
由此可見,張載在天道論中,提出太虛與氣結(jié)合化生天地萬物,并以太虛為宇宙本體的自然哲學;與此相關的人道論中,提出天地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結(jié)合,并以天地之性為圣賢君子之本的道德哲學。與這一種類型的人性論相關,張載提出了二重的工夫論。他認為與人性論相關,人的“知”也有兩種,即“見聞之知”與“德性之知”,顯然,“見聞之知”只是對氣物的外在見聞,只有“德性之知”才能夠達到對太虛天德的領悟,正如張載所說:“見聞之知,乃物交而知,非德性所知;德性所知,不萌于見聞?!睆堓d:《正蒙·大心篇》,《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第24頁。正如張載在本體論上,堅持只有太虛才是世界本體一樣,他在工夫論上,也強調(diào)只有“德性之知”才是真知,因為只有“德性之知”才是對太虛天德的認知。
張載以“太虛”釋天,以“虛與氣”釋人,他最終還以太虛重新解讀《禮記》,故而能夠超越親親之愛、禮義等差,拓展出一種無等差的人類博愛精神。張載《西銘》中兼有親親與博愛的思想,源于《禮記·禮運》。漢唐經(jīng)學家一直將《禮運》中“大同”與“小康”看作是兩個歷史階段和兩套價值體系。但是張載在《禮記說·禮運》的開篇中說:“嘗觀《禮運》,有時混混然,若身在太虛中意思,宏大然不能得久?!雹茛迯堓d:《禮記說·禮運第九》, 林樂昌編校:《張子全書》,西北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336、338、336頁??梢?,張載是以一種“若身在太虛中意思”的宇宙意識與天地境界來理解和解釋,從而將“大同”與“小康”兩個階段、兩套價值融通為一。在張載的“太虛即氣”的宇宙論中,太虛是無形無象、無差別的本體,氣構(gòu)成有形有象、有差別的器物,與此虛氣相即一致的是禮本于太虛(天),張載說:“禮本于天,天無形,固有無體之禮;禮有形,則明于地。明于地,則有山川、宗廟、五祀、百神,以致達于喪、祭、射、御、冠、婚、朝、聘,是見于跡也。蓋禮無不在,天所自有,人以節(jié)文之也?!雹菰趶堓d的思想中,天、太虛均代表無形無象的本體,與此相關的精神境界是無親疏差別的“大同”與博愛;而地、氣物則是有形有象的世界,與此相關的倫理精神是有親疏差別的“小康”與親親之愛。正如張載的太虛與氣是相即不離一樣,他心目中的“大同”與“小康”、大道與禮義、堯舜與六君子(禹、湯、文、武、成王、周公)同樣是相互融通的。張載認為,三代時期堯舜之所以能夠“大道之行”,是因為“‘大道之行,游心于形跡之外,不假規(guī)規(guī)然?!雹匏J為體現(xiàn)大同價值的“大道”與體現(xiàn)小康倫理的“禮義”是不排斥的,“大道之行”無非是堯舜能夠“游心于形跡之外”,此形跡就是有形之禮。
作者單位:湖南大學岳麓書院
責任編輯:王曉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