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紹興,鄭曉明
素封:明清徽商無奈之抉擇
陶紹興1,鄭曉明2
(1.安徽商貿(mào)職業(yè)技術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2;2.安徽商貿(mào)職業(yè)技術學院 文化與法律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2)
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一文中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素封”這一概念,為后世樹立了富而不貴者的典范?;丈逃^擇前人,以成素封,繼承了司馬遷的價值觀。其實,業(yè)儒為仕才是徽商的最優(yōu)選擇,但實際情況往往是:儒與仕不可得兼?;丈套拥茉诮K極追求無法實現(xiàn)的困境下,仍不放棄“顯名于時”的追求,他們通過“急公議敘”、捐貲買官等方式入仕。為了解決“賈服而儒行”的悖論性存在的尷尬問題,“素封”就成了徽商的次優(yōu)抉擇。
素封;徽商;業(yè)儒為仕;價值觀;抉擇
在《史記·貨殖列傳》一文中,司馬遷顛覆了傳統(tǒng)士農(nóng)工商的價值觀,力求為商人正名。他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素封”這一概念,為后世樹立了富而不貴者的典范。司馬遷指出:“今有無秩祿之奉、爵邑之入,而樂與之比者,命曰‘素封’?!盵1] 724為《史記》作注的張守節(jié)在《史記正義》中對“素封”概念作了補充:雖無“秩祿之奉、爵邑之入”,但“言不仕之人自有園田收養(yǎng)之給,其利比于封君”,也稱為“素封”。司馬遷秉筆直書,一反當時社會對商人的偏見,認為“素封”之人皆為“賢人”,盡管他們所從事的多為所謂的“末業(yè)”“賤行”甚至是“惡業(yè)”。如范蠡用了計然七計中的五計幫助越王勾踐“雪會稽之恥”,故“稱陶朱公”;孔子的弟子子贛與國君分庭抗禮,“使孔子名布揚于天下”;猗頓以鹽業(yè)起家,郭縱以煉鐵成就一番事業(yè),皆“與王者埒富”;畜牧主烏氏倮、身處窮鄉(xiāng)僻壤的巴(蜀)寡婦清這些人能夠“禮抗萬乘”, 從而“名顯天下”……[1]720-721這些故事的主人公能夠出名不因其他,都是擁有巨額財富之故。
司馬遷寫作《史記·貨殖列傳》的目的是為了“令后世得以觀擇”。[1]725徽商子弟視《史記·貨殖列傳》為必讀教材,并從中汲取養(yǎng)分、獲取靈感。這樣,徽商就不自覺地成了太史公遺囑的執(zhí)行人,賈而好儒,時而挾書、時而持算。好讀書是他們的天性,“往往晝籌鹽策,夜究簡編”“經(jīng)史子集,環(huán)列幾前,至老未嘗釋卷”。西竦塘巨族黃公瑩以兩淮治鹺業(yè)富甲一方?!吧僮x書,通大義,觀太史公《貨殖列傳》……大悟若旨不效世用,一切徂詐術惟靜觀盈縮大較,揣摩低昂,恒若執(zhí)左契,誠一所致,業(yè)饒聲起,而禮賢賑乏,終身無灃焉?!蓖艨捎栐趯W年壯才盛之際博聞瞻學、聰穎過人,當時的名士、賢人大君子沒有一個不認識他的,皆“與語為快”,然而在科舉場上終不得志。汪可于是放棄那些迂腐艱澀、不切實際之言,“再發(fā)《貨殖傳》讀之,笑曰:‘是奚足哉?!际菭I心計,鑿空自師,大辟奧堂,創(chuàng)所未有……”閔世章少時家境貧寒,九歲廢書就放棄學業(yè),之后自學成才,“讀《史記·蔡澤傳》,喟然思欲有見于世,遂走揚州,赤手為鄉(xiāng)人掌計簿,以忠信見倚任。久之,自致千金,行鹽策,累貲巨萬?!被丈坛谭庠陂e暇時間與賓客對當時的名人品頭論足,探討其詩書之得失,“其書則《楚辭》《史記》《戰(zhàn)國策》《孫武子》,迄今遺風具在,不亦翩翩乎儒哉?!?/p>
徽商“素封”現(xiàn)象與司馬遷《史記·貨殖列傳》的影響呈高度相關性。筆者曾對21個素封的事例進行了梳理,除了鄭天鎮(zhèn)為成為素封帶有一定的偶然性外,有11個徽商即黃崇德、汪伯齡、程善敏、倪慕麟、孫玄積、黃玄賜、程勝恩、許大興、潘南仲、許君、李大祈是研讀了《貨殖列傳》所列舉的素封的典范范蠡、白圭、猗頓等人的事跡,受到啟迪之故;陳尤德、吳天衢、倪望銓以誠信經(jīng)營,“以信任見重于同儕”而躋身于素封之列;汪氏、陳尤德、吳尊楣以“世家素封”,故“有北海之遺風焉”;李世福握算計畫,吳希元下帷之暇,兼督賈事,李大鴻以“任俠,膂力過”而成素封,符合太史公的“以武一切”的思想。理論往往是行為變遷的先導?!妒酚洝へ浿沉袀鳌穼丈虖氖隆百Z事”的影響可見一斑。
這里需要指出的是素封之人絕大多數(shù)是在外地,徽州本地是聞所未聞的。“所謂素封,皆鄉(xiāng)人之業(yè)鹺于淮南北者,本州如洗,實不足當此虛名也?!蔽覀兛梢酝ㄟ^徽俗來印證,徽商“所蓄聚則十一在內(nèi),十九在外”。既然“十九在外”,徽州本地談何素封。
中國自封建社會以降,士農(nóng)工商,商始終為末業(yè),“尊儒重仕、崇本抑末”是基本國策。打擊商人,“專川澤之利、管山林之饒”的政策為歷朝歷代所奉行。到了漢初,抑商更是變本加厲?!妒酚洝酚涊d,“天下已平,高祖乃令賈人不得衣絲乘車,重租稅以困辱之。孝惠、高后時,為天下初定,復弛商賈之律,然市井之子孫亦不得仕宦為吏。量吏祿,度官用,以賦于民?!盵1]178從中可以看出,封建社會不但對商人予以經(jīng)濟上打擊,還予以人格上歧視。明初,洪武皇帝規(guī)定:“商賈之家,只許穿布。農(nóng)民之家,但有一人為商賈者,也不許穿綢紗?!敝?,這一政策有所松動,但抑商基調(diào)并未從根本上改變。直到清朝仍然奉行工商為下的政策,“崇本抑末,載諸會典,若為常經(jīng),由來已久。”
獨徽州風俗,“不儒則賈,相代若踐更?!被丈讨鲝?,賈與儒“一弛一張,迭相為用”,徽商以此為信條,成就了自己的政治經(jīng)濟學?!胺蛸Z為厚利,儒為名高。夫人畢事儒不效,則馳儒而張賈;既側(cè)身饗其利矣,及為子孫計,寧弛賈而張儒。一弛一張,迭相為用,不萬鐘則千駟,猶之轉(zhuǎn)轂相巡,豈其單厚計然乎哉,擇術審矣?!睏壢鍙馁Z是為了在生前把業(yè)績做大,而棄賈從儒則是為了能夠死后揚名,所謂“易儒而賈,以拓業(yè)于生前;易賈而儒,以貽謀于身后”是也 。
賈與儒并行不悖、相得益彰?!叭霂煨蛘撸蒌ㄣ糁?,居市井者,修陶猗之術,其力也?!泵鞔丈坛涕L原有三個兒子,為三個兒子進行分工,“賈則賈、儒則儒”,發(fā)揮自己曾入賈的優(yōu)勢,“賈則示以躬行,儒則成以專業(yè)”。賈與儒所從事的行業(yè)不同,各有各的規(guī)矩,但其中道理卻是相通的?!皹I(yè)儒服賈各隨其矩,而事道亦相為通,人之自律其身亦何艱于業(yè)哉……”業(yè)儒為仕成了徽商的最優(yōu)選擇?;丈膛囵B(yǎng)子女最理想的道路便是:“經(jīng)商—讀書—科舉—仕宦。”因商取官,以亢吾宗、亢吾門,以官護商,進一步擴大經(jīng)濟實力。
業(yè)儒為仕是徽商的最優(yōu)選擇,但實際情況往往是儒與仕不可得兼。在終極追求無法實現(xiàn)的困境下,他們?nèi)圆环艞墶帮@名于時”的追求,通過“急公議敘”、捐貲買官等方式入仕。業(yè)儒入仕為正道,但靠科舉制度蟾宮折桂者畢竟少之又少。為了補償未竟之業(yè)的遺憾,徽商通過“急公議敘”或捐貲來買官,期以通過經(jīng)濟方法達到政治目的——無俸祿可奉,更無小民可屬。雖然說通過官“急公議敘”或捐貲得來的官職多半是虛職,但徽商仍是樂此不疲,顯現(xiàn)的好處是可以享受免稅政豁免權。例如,歙縣潭渡黃蛟蜂,“幼穎悟,善記誦,童時從父賈宣州,即能賈。歸喪,母受室,值里胥催租,辭色凌厲,先生奮曰:‘予豈不能為士以免役哉!’”享受到一般商人享受不到的特權,不受官府盤剝敲詐。除了稅收豁免權以外,徽商還可以獲得經(jīng)營上諸多的便利(以木商為例)。那些官木所經(jīng)之地,地方政府是不敢輕易稽查的,木商甚至可以調(diào)動沿途所經(jīng)之地的政府資源予以擺放和轉(zhuǎn)運,等等?;丈掏ㄟ^“急公議敘”的方式使得社會地位和影響力大有提升,尤其是成為“紅頂商人”之后,甚至能夠享受到一般封建官員都羨慕的“殊榮”或“天恩”。如“以布衣結(jié)交天子”的江春就榮幸地參加了乾隆皇帝的“千叟宴”。隱形的好處是(以鹽商為例),政府通過引鹽加斤的手段返利給徽商,這樣,捐輸又以另外的形式回到了徽商的手中。這種“經(jīng)濟—政治—經(jīng)濟”的良性循環(huán),徽商當然是樂得其所的。
另外,徽州地區(qū)的佃仆制度本來是為人所詬病的,但若冠上了“紅頂商人”的帽子,在家鄉(xiāng)控制佃仆就可以冠冕堂皇,從而獲得實實在在的好處。總之,官本位是“長期的官僚政治,給予了做官的人,準備做官的人,乃至從官場退出的人,以種種社會經(jīng)濟的實利,或種種雖無明文確定,但卻十分實在的特權。那些實利或特權,從消極意義上說,是保護財產(chǎn),而從積極意義上說,則是增大財產(chǎn)?!盵2]
業(yè)儒入仕乃是徽商的終極追求和最優(yōu)選擇。業(yè)儒為仕是徽商的終極目標,而業(yè)儒的前提唯有讀書。徽商子弟讀書也是分境界的:上者,“不為科名始讀書”,如胡順雷,“雅嗜經(jīng)史,嘗置別業(yè),暇則披覽于其中,教諸子以讀書為首務”; 中者,“以顯名于時”或顯名于后世;下者,“治生”為先,“卻是徽州風俗,以商賈為第一等生業(yè),科第反在次著?!?為了解決“賈服而儒行”的悖論性存在的尷尬問題,素封就成了徽商的次優(yōu)抉擇。
賈而好儒是徽商的一個重要的特征。如黃長壽“雖游于賈人,實賈服而儒行,嘗挾資流覽未嘗置?!秉S長壽的事跡具有代表性,“賈服而儒行”事例在徽商中比比皆是。如,歙縣竦塘黃崇德“非但廉賈,其實商名儒行哉!”“賈服而儒行”成了徽商中一道獨特的風景線,從中折射出徽商的悖論性存在。鄭作“嘗讀書方山中,已,棄去為商。挾束書,弄扁舟,孤琴短劍,往來宋梁間……識者謂鄭生,雖商也,而實非商也?!蓖魬泼咳照b千言,他的叔父輩們都認為他是“國器”,對他寄予了很大的期望,“然翁雖游于賈人乎,好讀書其天性,”對于《通鑒綱目》《家言》《性理大全》之類書籍,均“綜究其要”,稍有閑暇便閱覽。程悅“隱于賈,而不淪于賈。”汪志德“雖寄跡于商,尤潛心于學問無虛日?!滨U廷博向來好學,耽于吟詠之樂,“不求仕宦,天趣清遠?!睂τ诠偶鐢?shù)家珍,“每遇人訪問古籍,凡某書美惡所在,意指所在,見于某代某家目錄,經(jīng)幾家收藏,幾次鈔刊,真?zhèn)稳绾?,校誤若何,莫不矢口而出,問難無竭。”江羲齡說,“吾家中丞公、侍御公以來,世守一經(jīng),策名清時,茍不事詩書,而徒工貨殖,非所以承先志也?!痹S思恭幼時聰穎過人,有過目不忘之功,后因哥哥死得早、父親在外而居無定所,不得不輟業(yè)到姑孰以販稠為業(yè),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卻始終不忘儒業(yè),“有大志,不局局錐利間,治賈不暇給,而恂恂如儒生。”
徽商的悖論性存在還體現(xiàn)在他們的性格是革命性與保守性的矛盾統(tǒng)一體?;丈痰母锩泽w現(xiàn)在“無遠不屆”的創(chuàng)業(yè)精神,因為“居賈則息微”。行商比坐賈更有利潤,所以徽商“即遐陬窮發(fā),人跡不到之處,往往有之。”“商賈四出,滇、黔、閩、粵、豫、晉、燕、秦,貿(mào)遷無弗至焉?;?、浙、楚、漢,其邇焉者矣?!被丈瘫黄葤佅隆案改冈诓贿h游”的傳統(tǒng)信念,為了生計遠走他鄉(xiāng)。“近者歲一視其家,遠者不能以三四歲計,彼豈不知有父母室家之樂哉,亦其勢使然也。”徽商的革命性體現(xiàn)在“以武一切”的創(chuàng)業(yè)情懷,“其貨無所不居,其地無所不至,其時無所不鶩,其算無所不精,其利無所不專,其權無所不握?!钡豢珊鲆暬丈瘫J匦缘囊幻?,畢竟他們是一個封建性的商幫,依附于封建政治力量。“徽商的保守性、對官僚的依附性,決定了他們不能在中國社會的轉(zhuǎn)型中有更大的作為”[3],這是他們沒有走上資本主義的發(fā)展道路的根本原因。
徽商激進的言論與保守的行為之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們高喊“要之良賈何負宏儒,則其躬行彰彰矣”。而在行動上又奉 “右儒左賈”為圭臬。因此,徽商走到了傳統(tǒng)的邊緣卻沒有走出傳統(tǒng)。它客觀上減輕了徽商從商的心理壓力,因為徽商改變的只是職業(yè),而不是價值觀。
司馬遷“素封”概念的提出,在中國傳統(tǒng)士農(nóng)工商的等級價值觀上打開了一個缺口,為后世徽商的賈行提供了理論基礎,也提供了富而不貴的標桿?;丈滩粌H在行動上入賈,也在思想上為其經(jīng)濟行為造勢,提供合法性論證?;丈淘谔饭枷牖A上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賈為厚利,儒為名高”的思想,成就了自己的政治經(jīng)濟學。
素封現(xiàn)象涉及徽商的自我評價和社會評價、自我認同和社會認同問題?;丈痰淖晕以u價和社會評價存在巨大落差。盡管自我評價較高,這些可以從地方志、墓志銘、牌坊等反映出來,但社會評價是他們無法左右的。從明清小說來看,他們的形象基本上是比較負面的。為了達到“富而益之貴”的境地,除了素封,別無他途。素封是徽商被動選擇的結(jié)果,屬于無奈的抉擇。
徽商并沒有真正走出士農(nóng)工商的傳統(tǒng),因此,他們雖然改變了職業(yè),但價值觀依然如故。這也為證偽韋伯問題提供了一個生動的反例。[4]
(本文引文,若無特別注明,均轉(zhuǎn)引自張海鵬、王廷元等所著《明清徽商資料選編》一書。)
[1]司馬遷.史記[M].北京:學苑出版社,1998.
[2]王亞南.中國官僚政治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112.
[3]陶紹興.《史記·貨殖列傳》對徽商發(fā)展的影響[J].安徽商貿(mào)職業(yè)技術學院學報,2017(4):53-56.
[4]陶紹興.資本主義精神的闕如?—— 徽商轉(zhuǎn)型失敗及其對韋伯問題的證偽[J].沈陽工程學院學報,2017(4):506-512.
The Choice of Huizhou Merchants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in the Absence of a Better Alternative: Sufeng, to Be Wealthy and Decent Men rather than Dignitaries
TAO Shao-xing
(School of Marxism, Anhui Business College, Wuhu 241002, China)
Sima Qian creatively put forward the concept of "Su Feng" in the his "Historical Records: Biographies of Merchants", which introduced to the later generations some images of merchants who were wealthy rather than dignitary, but still had certain social influences. Huizhou merchants learned from the values of Sima Qian and accepted the concept. In fact, the best choice for them is to learn Confucianism and become officials through imperial competitive examination, but it was not workable in the real situation. In this dilemma, Huizhou merchants, in their pursuit of "fame and dignity”, obtained official positions in ways of doing charity or paying tributes to the imperial government. Thus "Sufeng" became the second-best choice of Huizhou merchants, who wanted to be both wealthy and decent in the society, although failing to become dignitaries.
Sufeng; Huizhou merchants; become officials by learning Confucianism; value; choice
2020-08-07
安徽商貿(mào)職業(yè)技術學院科研項目(2020KZR18);安徽商貿(mào)職業(yè)技術學院科研項目(2019ZDH06);安徽商貿(mào)職業(yè)技術學院科研項目(2017ZDH02)
陶紹興(1976-),男,安徽蕪湖人,安徽商貿(mào)職業(yè)技術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碩士。
10.13685/j.cnki.abc. 000525
F279.29;K248
A
1671-9255(2020)04-0058-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