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也就幾天前吧,剛見過一次大頭馬,在南鑼鼓巷附近的一家咖啡館,我因為感冒,去得比較晚,到的時候,天都快黑了,咖啡館里只剩兩桌人,一桌像是兩個女學生,正笑得花枝亂顫;另一桌就是大頭馬和一位外國友人,兩人抽著電子煙,沉默著,一副聊了很久、話語已盡的疲憊相。我招呼她,她半起身,揮了揮手?!斑@是我的譯者,詩歌圈的,他只翻譯我的小說。”這是她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接著,她把手縮到了桌子底下,僵著身子,頗有些拘謹?shù)匮a了句,“我牛逼吧。”一陣寡淡的互捧和寒暄后,我們各自聊起了過去一年的經(jīng)歷,我可說的不多,主要是她在說,說她在老家一個派出所的工作經(jīng)歷,她描述得很像一份工作,由一個老警察帶著,接觸各種刑事案子。一來我正感冒,二來她說話太跳躍,我很難跟上她的節(jié)奏,一開始還在努力,后來就放棄了,瞟一眼旁邊一桌的女生,看看走動的服務(wù)員,只在她停下來、強調(diào)說“這事我改成了一篇小說”,或者指著外國友人說“我剛才已經(jīng)跟他講過一遍了”時,才點點頭,迎合兩句。其間,她或許一直在說這段經(jīng)歷,或許還說了點別的,最后又繞回到案子上?!澳莻€老警察就研究出一套嚴謹?shù)膶徲嵎桨?,終于撬開了他的嘴?!边@句話,我聽得很真切,因為旁邊一桌的兩個女生已經(jīng)住了聲,也往我們這邊瞟了過來,她們在偷聽她的話,而她又一次把手縮到了桌子底下,仍是那副拘謹?shù)纳駪B(tài),“我打算寫一部長篇,就是關(guān)于合肥這些年的案子的。”那一刻,我頓覺陌生,陌生這場景,陌生眼前的大頭馬。但轉(zhuǎn)念又想,加上這次,我們也不過見過四次面,她或許只是恢復(fù)成了原來的樣子。
上海
那是第一次見大頭馬,二〇一七年的十月,金理和何平老師在上海組了個“雙城文學批評工作坊”,我第一次參加這類似的活動,剛到的時候,大堂里有一群人在聊天,我跟他們都不認識,站了一會兒,便挪步到門外抽煙去了,接連抽了好幾支,然后,一個干瘦的女生走了出來,管我要煙,我把煙遞給她,又替她點上火,她才問我,是不是也是來參加活動的?我說是。她就說她是某某某,她聲音很小,我一個字也沒聽清,她頓了片刻,又問我叫什么名字?我說我叫周愷,幸會幸會。她接得很快,“對不起,沒聽過?!边@時候,大堂里的那群人也出來了,往吃飯的地方走,她“嗯”了一聲,就跟過去了,把我晾在原地,我心想這他媽誰啊。第二天開會,開了一整天,主題叫“青年寫作和文學的冒犯”,座次很滑稽,寫批評的和寫小說、寫詩的對坐,這樣安排,擺明了是想挑事,但結(jié)果并不如意,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寫批評的在試圖訓導(dǎo)我們這幫年輕人,翻來覆去都是,好的文學作品應(yīng)該是什么樣,你們的寫作有什么不足之類的話。我讀過我們當中一些人的作品,不少都是背離所謂的“好”的,但他們都表現(xiàn)得很溫順,我估計是懶得跟他們爭。我被排在倒數(shù)幾個發(fā)言,怨氣已經(jīng)壓不住了,開口便冒了句,“主辦方的錢白花了,這會既不青年,也不冒犯?!比缓蟀腿龜埶囊淮蠖?,還在說著,我就已經(jīng)后悔了,我發(fā)現(xiàn)金理老師的臉色不大好看,這會是他負責的。幸好,我發(fā)完言,來了個更不禮貌的,她坐在角落,手里把玩著鋼筆,語氣慢吞吞,很是挑釁,“各位好,我叫大頭馬,大家可能都不認識我,哈哈,沒關(guān)系,我也不認識你們?!钡竭@時候,我才曉得,這家伙叫大頭馬。隨后,她因為“中國當代文學”與“世界文學”是不是一個水準跟某人爭執(zhí)了起來,我已經(jīng)記不得她的觀點是什么了,只記得最后是以對方的一句“我們下來再聊”收場。事實證明,我們這樣的表現(xiàn)的確很尷尬,因為,會后,大家還得坐一起吃散伙飯。吃飯時,我孬兮兮地自覺坐到了角落,然后,她也坐了過來,開始我還以為,她是不是覺得我的發(fā)言很有意思,想跟我繼續(xù)討論,但她并沒有要討論的意思,一聲不吭地蹭我的煙抽,兩個人抽一包煙,煙盒很快就空了,最后一支,她客氣地讓給了我,然后舉手問,她可不可以要一瓶小二,很多人都在笑,我也笑了,金理老師沒笑,他說當然可以,然后又像打暗語一樣地問了聲,“頭馬,還好吧?”她說:“沒事,沒事,你們聊,不用管我?!?/p>
潮州
那次工作坊結(jié)束過后,大頭馬加了我的微信,發(fā)來一句話:謝謝你的煙。我回復(fù):客氣。她再回復(fù):好。到現(xiàn)在,這個字也是我們的聊天記錄中最多的一個字,往往我跟她說個事情,她就回復(fù)一個“好”或者“好的”。我也是那次工作坊過后,才漸漸跟同齡的寫作者有了聯(lián)系。有那么一陣子,“大頭馬”這三個字會出現(xiàn)在各種聊天中,我也零零碎碎地知道了,那陣,她因為一些事情,狀態(tài)不大好,停筆沒寫了。這些都是聽來的,她到底怎么樣,我不太清楚。我們第二次見面,是一年之后,在潮州,《花城》組織的筆會,我記不得她是跟我同一天到,還是隔天才來,我記得的是,她剛一見到我,就主動招呼了我,然后笑著走過來,問我:“有煙沒?”這次筆會要輕松得多,除開半天的會議,別的時候都在采風,逛夜市、看花燈、拜寺廟、買漆器,像極了夕陽紅旅行團。大頭馬對人的態(tài)度也比之前和氣了些,臉上總掛著笑,拍照的時候還會突兀地比個“V”的手勢。興許是我們先前就見過,路途中,大巴車上,她會主動來找到我聊天,問我的近況,也說她最近對某類音樂有興趣,然后介紹帶她玩那類音樂的人,獨獨沒有聊寫作。直到最后一天晚上,逛牌坊街,我們一路走,應(yīng)該是我遞煙給她時,她突然說:“我前陣子看了你的小說,挺好的。”當然,我不信,至少當時不信,便把話題扯到了別的上頭,扯到了卡夫卡,扯到了舒爾茨,又扯到了波拉尼奧,就是聊到波拉尼奧的時候,她說她去過智利,是去跑馬拉松,她用這段經(jīng)歷寫了篇非虛構(gòu),我隨即就問她,現(xiàn)在還在寫小說嗎?她說沒寫,又抽了兩口煙,就沒說話了。
香港
應(yīng)該是在潮州的時候,我跟大頭馬說,我隨老婆暫時搬到香港了。她說她很喜歡香港,也常去,下次找我。我當時以為只是說說而已。沒想到轉(zhuǎn)年的春天,她發(fā)來微信,說她要來香港,看巴塞爾藝術(shù)展。我問,一起吃個飯?她說,多了張門票,可以轉(zhuǎn)給我。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錢轉(zhuǎn)了過去。我老婆多嘴說了句,別是誰撿了手機搞詐騙。老實說,見到大頭馬之前,我心頭都很懸。從我住的地方到會展中心要一個多小時,到了那兒,我完全是暈的,跟大頭馬打了好幾通電話,才發(fā)現(xiàn)她就在不遠處,只是我沒認出來。她搞了副很大的耳機掛在脖子上,手頭拿著電子煙,很像個港女。她是跟著一幫朋友一起來的,一些是單純來看展,還有些是奔著買畫的目的來,似乎很急,我們只是打了個招呼,就匆忙進了展廳,而且進展廳,便各走各的。我對那些藝術(shù)品沒多大興趣,純粹是走馬觀花,沒多久就逛完了,再轉(zhuǎn)回去時,碰到了大頭馬跟她的兩個朋友,她的兩個朋友在議論著什么,而她則戴著耳機,昂著頭,站在一件裝置作品底下,那是一只數(shù)十上百把鐮刀拼成的巨翅,作品名就叫《左翼》。我走了過去,她看到了我,取下了耳機,跟我說:“這個有點意思?!钡人腥硕脊渫暾箯d,天已經(jīng)黑了,我們就近找了家餐廳,人很多,坐的長條桌。我跟大頭馬年紀最小,依舊坐在最邊上,趁他們聊天,我們胡吃海喝一通,其間,她告訴我,她最近應(yīng)該還會來趟香港,她拿了個獎,是一篇小說,她說她又開始寫了。我印象中,他們一幫人吃完飯,又打算去泡吧,我去不成,我得趕收班車回去。我陪他們走了一段,在蘭桂坊外面的一個十字路口告的別,大頭馬在前頭走得很快,她已經(jīng)穿過人行道了,我就隔著馬路,遠遠地跟她道了聲保重。那會兒,我在香港已經(jīng)待了大半年,幾乎沒什么熟人可見,成天都悶在家寫小說,當時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xù)多久,老實說,心頭是頗有些不舍的。兩個月后,大頭馬果然來香港領(lǐng)獎了,只是,因為一些眾所周知的緣故,我們沒能見上面,第四次見面便是開頭提到的前幾天的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