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旭 斌
(中國海洋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山東 青島 266100)
余華是以“先鋒作家”的身份成名于當代文壇的。20世紀80年代,他通過極致的語言實驗傳達了對真實的獨特體驗;而90年代以來,回歸現(xiàn)實寫作的余華又以生活的本來面目書寫生命的哲學韻味。其實,不論他的創(chuàng)作是否發(fā)生過本質(zhì)“轉(zhuǎn)向”,其前后兩個時期的寫作都以一種隱喻性思維標示著作者對人類存在境遇的思考和人與“他者”關系的思考。因此,余華小說真正的“先鋒性”是一種精神上的超越,是一種對社會、人生的本質(zhì)體驗和理解[1]。在余華眼里,文學文本就是對這種本質(zhì)真實的隱喻,而只有用隱喻敘事才能突破單一固化的審美語境,利用符號化的意象追求敘事自身的多義性和先驗世界的真實性。
余華善于在小說中創(chuàng)造獨特的意象,這是作者感知世界時的一種行為。這些意象構成的隱喻讓余華的小說成為了象征的世界,“即我們寓居世界方式的象征,我們理解世界并且與世界打交道的方式的象征”[2]176。余華否認自己是一個先鋒作家,其實否定的是小說形式本身的自足意義。陽光意象群這一凝聚的形式轉(zhuǎn)而為隱喻敘事這一文本的內(nèi)在目的服務,而不是指向自身的獨立性。
在余華的小說中,出現(xiàn)最多的意象是“窗”,其次是“血”,而“陽光”在作品中也屬于運用較多的意象。然而,目前針對“陽光”意象的探討研究尚少。王首歷在《先鋒密碼:余華小說的隱喻思維》中提到“陽光”等意象在小說中具有豐富的隱喻作用[3],但是并沒有進行具體的論述,“陽光”意象在余華小說的隱喻研究中成為了“看不見的影子”。
人們幾乎每日都能見到陽光,可正因為它的普遍性,所以人們通常會忽略陽光帶來的影響。先鋒小說家運用各種手法和意象來達到創(chuàng)作的目的,架構現(xiàn)實與虛擬的橋梁,而陽光最直接的從生理影響到了人物的心理,是一種特殊的介質(zhì),這也反映了“陽光”意象與隱喻敘事的互動性。海德格爾認為“隱喻性”只存在于超驗性之中,因此,“陽光”意象不僅影響了小說中人物形象的塑造,更以超驗性的“風景”引導作家追求無法被語言表現(xiàn)、經(jīng)驗覆蓋的感覺體驗。
“陽光”意象對小說人物能夠產(chǎn)生影響?,F(xiàn)代生理心理學中把人體的感受器官分為物理刺激能量與信息刺激能量,通過它們的共同作用可促使多種神經(jīng)沖動在人體內(nèi)產(chǎn)生。余華小說中“窗”和“血”這樣的意象屬于信息刺激能量,“陽光”屬于物理刺激能量。信息刺激能量有特殊性,對人物所產(chǎn)生的作用是個體性的,并非對所有人都有影響;而物理刺激能量是普遍的,對人的精神影響是必然發(fā)生的。在余華的小說中,“陽光”這一意象出現(xiàn)時與其他重要意象有所結合,如透過窗照射進來的陽光和在陽光下閃爍的血液等。小說人物在接收到其他意象傳遞的信息時,不自覺地也會受到陽光的影響,這種影響就會刺激人物的神經(jīng)。信息刺激在人物心理層面造成影響,而物理刺激在生理方面造成影響,在兩種刺激的交互作用下,小說人物的性格會更容易凸顯出來。
“陽光”意象對作家的創(chuàng)作活動也有影響。先鋒小說家受到的來自西方現(xiàn)代主義作家的客觀影響是相近的,外國作家為他們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綜合觀察的視角和多種敘事的可能。在格非的小說《褐色鳥群》中,“陽光”的幻覺作用就十分突出:主人公“我”通過“陽光”得以看清“穿橙紅衣服的她”的臉,但是,陽光的作用到底是使得客觀的現(xiàn)實世界浮現(xiàn),還是使得腦海中的主觀幻象呈現(xiàn),作者并沒有明確的交代,而將其隱沒在了敘事迷宮之中。同樣,余華的隱喻敘事也由常識、共通的經(jīng)驗呈現(xiàn)轉(zhuǎn)變?yōu)閭€體、陌生的獨特體驗,在“陽光”意象中描畫非理性世界的圖景,從而避免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中理性判斷遮蔽感覺狀態(tài);在太陽朝升暮落的每個具體行為中,隱喻時間和生命的循環(huán),將文本的闡釋空間和思想維度從一元單向改為無限延展。余華引導讀者把主觀意象與客觀物象感性等值,把“陽光”這一難以觸摸的虛幻形式具象為可以傳達的存在于事物之間的抽象關系。此外,在余華的早期創(chuàng)作也就是被稱為“先鋒”實驗時期,他拋棄了“十七年”文學中對小說人物進行人為設置的階級、立場、情感等模式化因素,只留下欲望即命運的隱喻書寫。在他看來,“我并不認為人物在作品中享有的地位,比河流、陽光、樹葉、街道和房屋來得重要。我認為人物和河流、陽光等一樣,在作品中都只是道具而已?!盵2]175-176
除了外國作家的客觀影響,“陽光”意象與余華的隱喻敘事之間還存在一種主動選擇。陽光強度的變化會對人的心理產(chǎn)生作用,一定程度上可以增強積極情緒,可光照強度的增強雖然可以改善阿爾茲海默病患者的睡眠情況和認知能力,但對患者注意力往往產(chǎn)生負面影響[4]。從這一結論可以看出,余華在使用“陽光”意象時雖然有意識地參與,但這種意識其實是源自于“陽光”對他不自覺的影響。即因為“陽光”對人類的必然影響,余華在現(xiàn)實生活的體驗中接收到了某種符號,所以促使他在塑造人物的時候使用“陽光”來進行輔助:《現(xiàn)實一種》中的祖母有著類似阿爾茲海默病的表現(xiàn),所以當陽光的強度增大時,她兩眼昏花,看到雙手黃得可怕。
余華談到自己在回憶某件往事時,會在大腦中不自覺地浮現(xiàn)出這件事發(fā)生時的陽光,進而將追憶中的陽光書寫到小說中,形成了多次出現(xiàn)的“陽光”意象群。正是那種顯示出來的在陰沉天空里的曾經(jīng)的陽光,造就了現(xiàn)在敘述中的陽光[2]170。“陽光”意象的使用不僅是主觀書寫客觀的方式,也讓余華的感性書寫產(chǎn)生了與客觀敘事同等的效用。
余華小說中的“陽光”作為意象本身能夠表達不同的含義,可以獨立發(fā)生隱喻的作用,比如“陽光”有時就隱喻“生”,“生”的體現(xiàn)借由光明、希望或欲望來呈現(xiàn)。而在有些場景中,“陽光”是依附在其他介質(zhì)上傳遞的,這就涉及了與其他意象的共同隱喻。
余華作品的兩大主題是死亡和暴力,所以他又被稱作“血管里流動著冰渣子”的作家。他擅長運用隱喻來表現(xiàn)事物的各種特點和狀態(tài),在《一九八六年》中有這樣一個比喻——鮮血如陽光般四射[5]142。
暴力總是針對身體的,沒有身體就沒有暴力,即使是思想文化、語言符號、意識形態(tài)的暴力,也總是落實在身體或作用于身體[6]。權力運作的中心就是身體,而身體是當時權力者們施以暴力的對象。??乱舱J為政治權力話語對人的作用最終要在肉體上表現(xiàn),在任何一個社會里,人體都受到極其嚴厲的權力的控制。那些權力強加給它各種壓力、限制或義務[7]。《一九八六年》中的瘋子既是施虐者,又是受虐者:他在人們的目光中對自己施以酷刑,又在幻想中完成了對他人的傷害,幻想著人們的頭顱在半空中破碎,像瓦片一樣落下來。小說中高高在上的太陽散射的陽光,隱喻一個無實體的權威者也就是權力話語的彌散,權威者從高處散播下的光線,在余華眼里就是暴力的隱喻,因此,他認為陽光是“一把閃閃發(fā)亮的鋸子”。光線無處不在,威權遍布身邊,暴力和鮮血就無處不在。暴力行為和“陽光”意象的結合,可以隱喻暴力的普遍性。人們注意不到陽光的存在,正如意識不到潛在的暴力;當人們察覺到陽光的時候,它已經(jīng)“灼傷”了人們的皮膚。
陽光強烈時,人們會感覺睜不開眼睛。在余華的小說中,這樣刺眼、壓迫的陽光是一種顏色隱喻的認知。如《戰(zhàn)栗》中提到陽光照在眼睛上讓人難受,所以人無法直視太陽,或者無法正常用眼睛去觀看事物?!稇?zhàn)栗》的主人公是一位詩人,他當時正站在講臺上發(fā)言,但是忘記了接下來的臺詞。于是他假裝暈倒, “被他們抬到了大街上,我們?nèi)紦淼搅舜蠼稚?陽光照在你的眼睛上使你很難受,你緊皺眉頭,皺得嘴巴都歪了”[8]115。如果詩人在講臺上的發(fā)言是正常的,他被陽光照射時的心理狀態(tài)應是自己身份的“光明、高貴”;而失敗的演講與強烈的陽光讓個體顯得暗淡、弱小,所以又具有“頹廢、失敗”的聯(lián)想意義。
黃色陽光的聯(lián)想意義主要是由通感或者說感官之間的映射得來的,當黃色被用來描述其他抽象的概念,被用來理解和表達其他認知域時,“陽光”意象的顏色隱喻認知便形成了。顏色隱喻也會帶有一定的精神觀念或文化價值,這些精神觀念或文化價值往往是以兩極對立的形式共存在一個文化層次的符號中,就像詩人從“神壇”上跌落;再加上顏色本身的特征也是雙重的,于是顏色詞就具有了褒與貶、正與反的文化價值,這就是顏色詞的“雙重心理意象”特征。這種特征使顏色詞在多義的基礎上又具有了“雙重語義”的隱喻特征。
在余華的小說中,陽光對人的壓迫可以體現(xiàn)在光線的強弱變化上?!兑痪虐肆辍分杏羞@樣一個片段:一大片金色的陽光猛然刺來,讓他頭暈眼花。但他沒閉上眼睛,相反卻是抬起了頭。于是他看到了一顆輝煌的頭顱,正在噴射著鮮血[5]122。瘋子在幻想中施展暴力行為,無視了陽光猛烈的壓迫?!拜x煌的頭顱”指的是太陽,而噴射的鮮血指的是陽光。雖然陽光給予瘋子的是壓迫,但是他抬起了頭。
陽光對于人的壓迫還體現(xiàn)在光與影的關系上。當人面對陽光時,感受到無法睜開眼睛的壓迫;當人背對陽光時,感受到的是黑影的壓迫。“這一天,當她和女兒一起走在街上時,她突然看到了自己躺在陽光下漆黑的影子。那影子使她失聲驚叫?!盵5]118身后是高高在上的太陽,是讓人無法抬起頭來的陽光。身前是被黑暗籠罩的自己,影子在地上,實際隱喻了因為壓迫而倒下的自己。
余華將人物遭受的苦難和生存的困境暴露在陽光之中,既是一種直白的揭露,也是一種隱喻的諷刺。在《一個地主的死》中,余華寫道:“氣喘吁吁的孫喜跑來告知王香火的近況之后,一種實實在在的不祥之兆如同陽光一樣,照耀到了王子清油光閃亮的腦門上?!盵8]71即將降臨這個村子的苦難是日軍的入侵,“不祥之兆如同陽光一樣”,陽光的普遍性、暴力性和壓迫性都成為苦難的一部分。
余華從先鋒回歸傳統(tǒng)的過程中,作品中人物承受苦難就成了一個重要的內(nèi)容。不論是《在細雨中呼喊》里的孫光林自出生而來的孤獨,還是他母親的婚姻悲劇,都體現(xiàn)了生存困境和人生苦難這一主題。孫光林的母親是在熱烈的陽光下獨自一人生產(chǎn)的,生下孫光林后,得到的卻是丈夫的抱怨和無視??嚯y的困境在余華的作品中更多表現(xiàn)為一種氛圍:這時的許三觀解開棉襖的紐扣,讓冬天溫暖的陽光照在胸前,于是他被歲月曬黑的胸口,又被寒風吹得通紅”[9]。許三觀的胸口被歲月曬黑,說明他維持這樣的生活困境已經(jīng)很長時間,雖然提到了冬日溫暖的陽光,但這里的“溫暖”卻沒有溫度。溫暖不曾到達許三觀的生命,正如多次賣血,他生理上感到的寒冷一直伴隨著他。
陽光帶來的壓迫感仿佛不祥之兆籠罩著人物的生命,失去溫度的陽光發(fā)揮不了本來的作用,不僅不能帶給人們溫暖和希望,反而還給人物的苦難烙上了印記?!瓣柟狻迸c“苦難”帶來的沖擊造成的不協(xié)調(diào)性,使人們更加追求一種協(xié)調(diào)的美感。如果“陽光”意象的隱喻是將苦難從土里拔出,讓人們看到如“野草”一般蕪雜的人間慘劇的舉動,那么對美好的向往就是一種鏟除“野草”、追求協(xié)調(diào)美好的嘗試。
程文超認為,人不僅有動物性的物質(zhì)欲望,還有超越性的精神欲望,但不論是哪種欲望,其最大的特性是永不滿足[10]。欲望,在余華小說中是一種用來凸顯人物性格和心理的表現(xiàn)。運用陽光來體現(xiàn)人物性格和心理也是余華對于“陽光”應用次數(shù)最多的部分。
當初金光燦爛的陽光無邊無際地鋪展開去,仿佛是欲望泛濫成災以后的情景[11]。孫光林的同學蘇杭和林文在這一天,內(nèi)心的欲望泛濫成災,想要去看看女人的私處。其實“太陽”和“陽光”經(jīng)常被用來隱喻一種充滿欲望的狀態(tài),因為陽光的炙熱會讓人體內(nèi)的荷爾蒙因為溫度的升高活躍起來,所以人很容易進入一種興奮的狀態(tài)?!对诩氂曛泻艉啊防?孫光林偷窺暗戀的女生時通常都有陽光相伴。孫光林人生中的初次自慰,也是在陽光正烈的時候。在這些場景中,陽光和欲望并不是等同的關系,而是陽光促進了欲望的生成。用余華的話來說,人物與河流、陽光、街道、房屋等各種道具在作品中組合一體又相互作用,從而展現(xiàn)出完整的欲望。這種欲望便是象征的存在[2]176。其實,在余華的很多小說中,人物性格的單一就是基于某一種不滿足的欲望的隱喻,在作者看來,欲望的隱喻書寫比直接的心理描寫更真實。
余華的作品中運用最多的意象是“窗”,在《此文獻給少女楊柳》中,“窗”的意象運用之多尤為明顯。如“我拉窗簾時發(fā)現(xiàn)沒窗簾,我才發(fā)現(xiàn)陽光早已蜂擁進來了。我看到窗下流動的河此刻明亮無比。”[12]其實從空間的角度不難理解這種手法:窗外的世界和窗里的世界被窗子隔開,所以透過窗照射進屋內(nèi)的陽光,或者是經(jīng)過窗反射的陽光都和人物直接接觸時有所不同。經(jīng)由介質(zhì),對比就產(chǎn)生了。沒有窗簾的時候,陽光可以從窗外照射進來。屋內(nèi)的世界和屋外的世界雖然一墻之隔,卻因此而連接在了一起,打破了空間的阻隔。有窗簾的時候,陽光可能會被阻擋,也可能只透露出微弱的光芒,這就把“屋內(nèi)的人”和“屋外的人”的視野區(qū)別開來,現(xiàn)實世界和內(nèi)心世界的不同也因此得以體現(xiàn)。蘇珊·朗格認為隱喻其實說的是一件事物而暗指的又是另一件事物,并希望別人也從這種表達領悟到是指另一件事物的原理[13]。余華筆下“窗”內(nèi)外世界不同的陽光說明事實的真相并不局限于它本身,任何一個事實進入小說都可能隱喻或象征另一個世界。
同樣,陽光在隱喻暴力主題時總會出現(xiàn)另一個意象——“血”。在先鋒文學的身體敘事中,暴力首先是體現(xiàn)在身體上的,施于身體上的暴力用鮮血直觀地進入讀者的腦海中。“鮮血如陽光般四射”很容易在讀者腦海里形成意象化的圖景,在日常生活中,人們通過陽光看清了世間萬物,卻總是忽略陽光本身的存在。人們可以記得黑暗是什么樣的,卻不記得陽光的樣子,所以在余華的文字里,“血”代替了被人們模糊化了的陽光的質(zhì)料因,成為人們看見“陽光”的介質(zhì)之一?!兑痪虐肆辍分携傋釉诨孟胫锌吹锦r血四射,也借此在幻想中看到了陽光的樣子。
這兩種意象結合最典型的是在作品《現(xiàn)實一種》中,皮皮因為覺得堂弟太重而無心將其摔死,祖母看到了地上的血卻沒有認清,只是說陽光使她兩眼昏花而看到了一片閃爍的東西。這個“閃爍的東西”就是反射了陽光的血。祖母只是因為陽光的閃爍讓她意識到了那邊“有什么”,卻并未意識到那是她的孫子。母親看到兒子躺在陽光下,和他的影子躺在一起[5]8。血跡在陽光下顯得不太真實,于是那躺著的兒子也仿佛是假的[5]8。對于這位母親來說,兒子的死亡令她無法接受,而現(xiàn)實竟然與她的直覺對應了,在陽光和鮮血的作用下,她變得恍惚起來。對于山峰而言,他是先看到的血,再看到陽光。在他眼里,兒子的血就和陽光一樣刺眼,激發(fā)了他內(nèi)心所有的暴力因子。
“血”在這個故事中有兩層含義,一種是血腥,一種是血緣。兩種形式構成了溫情與冰冷的張力,這就是意象的隱喻作用,在維姆薩特看來,隱喻的兩極距離越遠,則越有力量[14]。母親去舔血,只覺得一陣惡心,因為她感受到的是血腥;而皮皮去舔血,卻覺得有種嶄新的滋味油然而生,覺得像漿果一樣可口,這是因為他嘗到的是血緣?!瓣柟狻弊鳛榱硪粋€參與了所有人感官的事物,照亮了這一家人隱藏于血緣之下的冷漠和暴力。而與之配合的“血”意象,也像陽光一樣失去了應有的溫度,沒有了人性的關懷與溫情。
陳曉明認為,先鋒文學的敘事特征就是廣泛運用象征和隱喻來表現(xiàn)不可言喻的精神深度[15]。余華等現(xiàn)代主義作家對現(xiàn)實社會和文學傳統(tǒng)存有焦慮,希望借助隱喻敘事來達到超越現(xiàn)實的精神信仰,在隱喻的世界中寄存更為深刻的主觀真實。他們往往把現(xiàn)代性的表現(xiàn)作為個體“存在的姿態(tài)”[16],用陽光的變化拆解“未來一定會更好”的傳統(tǒng)時間觀是隱喻思維在余華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突出表現(xiàn);不僅如此,用文學里令人戰(zhàn)栗的白晝[17]照射靈魂深處、表現(xiàn)生命意識、探討生死存亡,又是余華小說現(xiàn)代性的本質(zhì)追求。
在余華看來,傳統(tǒng)小說線性的時間敘事方式導向的結果是未來一定會更好;余華小說的現(xiàn)代性就是用時間的拆解來挑戰(zhàn)和反抗既有的敘事模式。如果將時間簡單地看作一條流動的橫軸,物理時間可以讓主體識認生命的周期運轉(zhuǎn),卻不能改變和反映客觀世界的本質(zhì)特點。余華認為傳統(tǒng)文學的敘事節(jié)奏主要是物理時間的再現(xiàn),而他堅信事實的意義只與現(xiàn)實本身有關,人們真實擁有的只有現(xiàn)在,追憶的過去和希冀的未來都是虛偽的。余華說:“事實上我們真實擁有的只有現(xiàn)在,過去和將來只是現(xiàn)在的兩種表現(xiàn)形式。”[2]170過去的陽光可以體現(xiàn)人物在回憶時對于記憶的不確定性,光線刺眼因而對記憶有模糊或者“美化”的作用;未來的陽光多半表達了人物的愿景,只不過是一種理想的狀態(tài),代表著虛妄的悖論。只有現(xiàn)在的“陽光”既具有客觀性也具有主觀性,既能表示時間、構成景色畫面,也可以體現(xiàn)人物當下的心理狀態(tài)。
余華在小說中模糊了固有的確定時間,過去的體驗是為將來的存在服務的,讓事物的意義無法在時間的流動中順向呈現(xiàn)而只能回歸現(xiàn)在。這樣就暫停了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流轉(zhuǎn),不追求所謂的歷史必然性,而將三者重合,形成了一個敘事的圓圈。在《四月三日事件》中,余華傳達出人的一生其實都凝聚在出生的“現(xiàn)在時刻”,因為它涵蓋了過去的孕育和未來的異變,是一種“看不見的看見”;“四月三日”就不是一個流動的時間和自然的過程,而是現(xiàn)實的定語。時間的物理意義已經(jīng)被取消,無論陽光如何變化,都只能存留于現(xiàn)實的時空。
死是人生繞不開的主題,是個體必須經(jīng)歷的過程。在傳統(tǒng)文學的敘事中,人物的死亡即是肉體的終結和退場,也就是海德格爾所說的,這種現(xiàn)象可以被規(guī)定為一個存在者從此在的(或生命的)存在方式轉(zhuǎn)變?yōu)椴辉俅嗽赱18]。而余華“死亡敘事”的獨特暗示并不執(zhí)著于肉體滅亡這一端,也無意強調(diào)作為肉身綿延的道德精神。余華用隱喻的敘事將各種形式的死亡轉(zhuǎn)變?yōu)樯^續(xù)存在的力量。
余華小說中的“死亡敘事”常被學界討論,對于“死亡”這一主題,在“陽光”意象中可以發(fā)現(xiàn)新的解讀角度。雖然余華的小說中很少出現(xiàn)自殺的情節(jié),但是“陽光”與“死亡”之間并非毫無聯(lián)系。不是死亡來臨的時候出現(xiàn)了陽光,而是陽光來臨的時候死亡也迫近了。陽光雖然帶來了無窮“生”的含義——它那樣富有欲望,給人無限的沖動和熱烈,又那么清晰、明確;但同時也將“死亡”的進程快進了,“死亡”這一信息刺激能量就順其自然進入了人的腦海中。
《現(xiàn)實一種》中的皮皮對于弟弟的死是無意識的行為,是他周圍生活中普遍的暴力種下的“惡果”。當“正下著四場雨”的時候,皮皮想要讓弟弟停止哭泣,他用手卡了他的脖子,用巴掌扇他的臉,但這些都沒有導致“死亡”的降臨。但太陽出現(xiàn)以后,皮皮卻抱著“沒對太陽感興趣”的弟弟去看太陽,然后松手摔死了弟弟?!澳枪饬凉灰挥慷M,但不是雨點那樣一滴一滴,而是一片,他發(fā)現(xiàn)天晴了,陽光此刻貼在他身上。”[5]5這便是皮皮摔死弟弟之前整個場景中發(fā)生的最大變化。陽光不僅給皮皮帶來一種混亂無序、躁動不安的情緒,也讓讀者在隱喻敘事中受到了沖擊。
余華打破理性與感性之間明確的界限,在這種時刻,作者和人物都只注意到了一樣東西——陽光。陽光便是所有沖動的來源,正因為有了“陽光”的作用,作家才讓人物迅速迎來了“他的死亡”,人物才更加清晰地看到了這種死亡。但同時陽光也是人物抽離這種沖動的媒介,是陽光轉(zhuǎn)移了人物的情緒。可以說因為陽光的作用,所有的情感都沖破了以往的束縛,陽光被賦予了不一樣的色彩。
“陽光”意象在余華的小說中被賦予了現(xiàn)代性的含義,體現(xiàn)了余華小說詩學隱喻的創(chuàng)作特征。從一個個意象的隱喻敘事中認識到的是余華的隱喻思維,正是這種思維影響了他的先鋒創(chuàng)作。余華的先鋒探索精神并不局限于80年代的形式實驗,更值得被探討的應該是他用隱喻敘事來達到對現(xiàn)實和精神的某種認知與超越;90年代以來,余華繼續(xù)關注人的生存境遇,探討人的生命存在,形成了超前的思考。內(nèi)容的回歸現(xiàn)實并沒有消解真正的先鋒精神,相反,他繼續(xù)用隱喻敘事向讀者傳遞“人類性”的東西,這種普遍的生存經(jīng)驗在市場經(jīng)濟的時代沒有去迎合單一的審美趣味,這也是余華小說多年來暢銷不衰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