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兵
(廣西民族大學,廣西 南寧 530000)
縱觀李斯佩克朵(Clarice Lispector)現(xiàn)有的研究,可以大致把研究的重點放在哲學—現(xiàn)象學、存在主義和女性主義兩條進路上。李斯佩克朵受過 “最為嚴肅的內省小說嘗試”、“詩化小說”、“致力挖掘內心世界”等贊譽;閔雪飛也在《隱秘的幸福》的后記指出:“她讓當時流行,……,看到了一種新的書寫方式,要求作家探尋人類最為幽深的內心世界。克拉麗絲·李斯佩克朵通過她的嘗試,向所有人證明,全然向內的書寫也是一種現(xiàn)實主義寫作,甚至是更為真實的現(xiàn)實主義寫作?!雹龠@些方法總體可以歸化成李斯佩克朵的寫作核心——內在表達。
《隱秘的幸?!罚‵elicidade Clandestina)是李斯佩克朵在1971年發(fā)表的短篇小說集,2016年和2018年分別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和人民文學出版社陸續(xù)出版,譯者均為閔雪飛。她指出雖然這本集子中文章主題各異,表現(xiàn)方式也不盡相同,但隱約指向了一個共同方向:探尋自我抑或自我意識的建立。
對一切存在的關注是李斯佩克朵一生踐行的命題?!按嬖凇笔撬齽?chuàng)作生涯中頻率較高的詞匯,從《瀕臨狂野的心》到《黑暗中的蘋果》再到《星辰時刻》都蘊含著“存在”、“自我”之問。傳記作家娜迪亞·巴特婭·戈特利普(Nadia Batella Gotlib)在述寫李斯佩克朵的生平經歷就提到,她棄法從文,是因為她對人性與善惡之間的關系的關注,從根本上說是本質性的“存在”問題。②而學者哈德羅·德·岡波斯(Hardd de gambos)更把克拉麗絲·李斯佩克朵視為“把寫作內化為一種終極命運”的作家,并且認為童年與少年時期的生活經歷的確構成了作家創(chuàng)作的豐富源泉并決定了她對“存在”這一主題的終身探索。③
啟蒙主義以后,所提倡的理性被機械地肢解和遮蔽,理性本是作為一種祛魅之法,卻在發(fā)展過程中拋棄了本身的理想和價值觀念走向自身批判性的反面,演化成了一套流行性“起源”或“本質”的話語?!捌鹪础笨偸蔷哂薪y(tǒng)一性和總體性因而更具有本質意義,才顯得更為珍貴,從而也更接近真理。但 “起源”、“本質”某種層面上是歷史和語言的“制造”,人為的建構。那么,在這樣的情況下,自我的存在可能被簡化成平庸的物質形態(tài)和邏輯的認識觀念甚至是非存在。
作為二十世紀的作家,李斯佩克朵很大程度上與20世紀哲學家、存在主義哲學家有著相似的重合。對自我重新定義是李斯佩克朵小說的第一要旨,她的自我意識話語體現(xiàn)在對理性、“歷史制造”統(tǒng)一性觀念以及對流行性“起源”假設的質疑。她往往強調個體內在化的敘述,追求個體的精神性復蘇,甚至是無法表述的東西,從而釋放出被理性遮蔽的自我,去發(fā)掘固定、統(tǒng)一觀念中的異質性和偶然性,挑戰(zhàn)理性所有陳述的整體范圍,拓展了它的意義——或者說使它的含義更加模糊,以期實現(xiàn)對自我的關懷的命題。
李斯佩克朵對歷史中的終極概念進行質疑和重構,她用重訴的口吻敘述這些經典的概念如 “上帝”、“自我”、“時間”、“存在”等,以此來發(fā)現(xiàn)和拆解這些經典概念中人為和制造。她對自我的重塑建立在自我對他者的一種客觀意識中,以此召見出自我和生命/非生命、永恒/非永恒、物質/精神的對象的關系。在《分面包》中她就對“吃與食物”這套話語真實性進行了重新思考。人類從上帝賜食的那個蘋果中獲取智慧和知識,并以此獲得“自我”統(tǒng)轄自身的正當性。人借著由上帝賜予的智慧把“吃”判別為生物學意義上的能量補充,由此吃與食物之間演變成了一種收編、控制、消化、吸收的邏輯模式?!俺浴钡囊饬x被窄化與世俗化,而食物成了不斷被消化的“他者”。食物只有被吃才可以被存在嗎?李斯佩克朵反駁道:“它們根本不在乎到底被什么人嚼碎。西紅柿不為任何人而圓:它們?yōu)榭諝?,為圓潤的空氣而圓?!雹芩?,因饑餓而吃不是食物該背負的命運,我們吃下的食物——營養(yǎng)、果腹、生存——都不是食物的本質。小說中李斯佩克朵不斷地重復說到需要本義的吃、誠實的吃,即我們吃下去的是食物本身,它并不是被簡單的判別為機械的吞食行為。她在這里召見一個命題:對食物就像要對待與你相等的個體那樣,去接近、了解、融通它?!俺浴痹诖顺搅耸浪滓饬x上的吞食,它成為接受和融通的象征行為,而不是把食物對象化處理。通過一種僭越性的“吃”,對人類懷有的“理性”、“本質”知識進行了一次質問,從而超越了傳統(tǒng)社會中予以吃的世俗意義。
同樣的問題也出現(xiàn)在《寬恕上帝》中,這次李斯佩克朵直接把矛頭轉向“對上帝信仰”的問題上,質疑了“理性知識”中機械般的信仰并試著尋找解決之法。上帝,它的本質是為人所不能及的,它是萬物的起源與核心,我們不假思索地接受上帝自身以及與它同一的言說、傳教。如李斯佩克朵所說:“我們愛上帝的一切,是“用深沉的愛、莊嚴的愛、尊敬、恐懼與崇拜去愛?!雹菸闹形覀儚奈促|疑對上帝的信仰,這正統(tǒng)的釋義被我們看成是虔圣的事跡。直到 “我”與“老鼠”兩個異質的,不同范疇的造物之相遇讓“我”對上帝的信仰發(fā)起了追思:同樣身為造物的“我”為何不理解它們;對盲目上帝的崇拜是否遮隱對自我的思考;人類的歷史是否靠著上帝的力量推進的;人類是否只要簡單的、機械的信仰就滿足了?可是,敬畏上帝保持信仰卻也無法理解只老鼠。這樣方式的信仰只得到,“我有的只是造物的無助?!雹拮罱K,“我”才明白:“對于愛,我犯了一個數(shù)學錯誤:我以為,有了理解的相加,我就會愛。我不知道其實不理解的相加才會帶來真正的愛?!雹哌@說明了那些過去的愛和信仰都是一種虛妄和量化的數(shù)學法則。在這里,一方面,是“我”對上帝的思考與存在的價值:堅持簡單、機械的信仰,其實是一種虛假,因為他們都不曾理解過真實的自己;另一方面,“我”也在進行著自我救贖:“只有當我的手抓住老鼠之時,我才能成為一切之母?!雹?。質言之,選擇讓我們自由地信上帝和他賦予的一切,用“我”的意識(信仰)完成對它的理解。接受并擁抱他者,讓它成為自己存在的一部分。李斯佩克朵用女性的柔情把對上帝的思考和自我關注幻化成具有生命、創(chuàng)造、包容的力量式的“一切之母的愛”中,啟示了一條更艱難但卻是終極理想的道路。
李斯佩克朵質疑的目光從人類的生物性行為“吃”看到精神性行為“信仰”的規(guī)則中引向了對自我認知的思量。吃到信仰是人類每天必不可少的生命活動,可是它的真實意義卻被漸漸芟除和排空,最后剩下人類引以為傲的“知識”,自我也變成了一具只會收編、吸納、轉換信息的機器。李斯佩克朵從上帝、信仰等層面探尋與自我的關系,不僅是自我的現(xiàn)代性解釋,還體現(xiàn)出一種恢復性努力——試圖重新澄清現(xiàn)代社會那由宗教、信仰、理性與自我交錯織就的根基。
如果說,在《分面包》和《寬恕上帝》中只是對“理性知識”、“起源”、“本質”等知識系統(tǒng)的 “真實性”發(fā)起質疑,那么,在《蛋與雞》中李斯佩克朵則用振聾發(fā)聵的言辭對蛋的“誕生的隱喻”發(fā)起質詢,否定了蛋之個體,直接取消了“起源”本身,開啟“無”之途路的自我確認。
蛋與雞是古老的哲學命題,二者誰是本體?誰才是起源?李斯佩克朵在她的短篇小說《蛋與雞》中試圖去打破這個命題,直接取消對蛋的定義,召見出蛋之意義的建構性:“我只用看看那枚蛋,……,“看是短暫的、不可分的;如果有思考;沒有思考;有蛋,……,看是必要的工具,……,蛋沒有自我。蛋作為個體并不存在?!雹?/p>
文中通過女性的視角去感知這個蛋的存在,將思考投向一種特殊的“妊娠”——母雞與蛋——關系中。如果說雞與蛋是主客、延續(xù)與被延續(xù)的關系,蛋的存在是由母雞得到確定的,那么,對蛋而言只有雞在顯現(xiàn)的前提下自我才得以存在??墒?,如文中強調:母雞愚蠢、平庸、游手好閑,她只懂得“生蛋”這件事情,雖然它具有一切之母的能量,可“母雞不了解的事物卻是蛋”,“她無法認出蛋”,也因此更不知曉自我。這里克拉麗絲質疑了具有“起源性”的母雞,也預設了一個哲學命題——對于自我大循環(huán)的思考。簡言之,由世界(母雞)孕育自我(蛋),但自我(蛋)卻不一定承載著世界(母雞)的一般意義,蛋不是雞的延續(xù),或者基因的重構,而是指向新的自我。此外,李斯佩克朵也對“固定印象”中的蛋(自我)進行質疑。如她所說“我無法理解蛋,我只理解打破的蛋”(只了解蛋的食物層面意義)。我們對蛋的認識,是基于“知識”、“科學”之上形成的,可除此之外,我們卻不了解蛋(自我)。在此,李斯佩克朵也對我們習常的“知識”發(fā)起了拷問。
李斯佩克朵用蛋與雞的事例隱喻自我問題。自我不是世界的范疇、總體概念的延續(xù),也不存在我們的“知識”中。對于蛋的真實意義她這樣說道:“我盡最大的小心,以便不去理解他。不可能理解他,我知道如果我理解了他,那是因為我錯了。理解是錯誤的證明?!盵10]“看”、“解知”、“察識”、“理解”這些認識性手段,都是在“有”的范圍依據(jù)“知”的尺度進行假設和分析,其中包含了對未知和他者的他性的排除。這種認知模式對李斯佩克朵來說是短暫的,只有不去理解(未知、空敞)才是對自我真實意義的把握。就像母雞那樣不知道蛋(對蛋的本質一無所知)才是一種愛,至此,李斯佩克朵用否定性的“無”來確認自我。文中“不去理解的愛”的核心指向“無”。自我的意義不再是一個“是什么”的問題,“是什么”看似是通過語言來獲得意義并通達對世界認識,但其中卻包含著對人的本質性存在的剝離與侵蝕:“因為是什么”的認知方式包含在一個確定的、毋庸置疑的前提本質當中(自我是依靠這個本質才被確認的),這正是李斯佩克朵所質疑與拋棄的東西。不管用哪一種方式去探究自我,終究會讓真實逃遁。那就不去表達(無),無以言表的永遠大于可以言表,一旦能夠表達那就不再成為真實。
上述分析從理性的發(fā)展過程來看,站在“規(guī)則”、“起源”、“已知”等的尺度上進行分析、辨別、推理,以固定的概念和范疇的知識形式構筑主體成為自我認知的主要向度。未知部分的自我在“知”的丈量之中理解,以期用這種同一者的標準實現(xiàn)對自我的測量。我們由于出于對偶然、未知、他者的恐懼,自我要在“知”中被把握,其未知性被“知”裁定、排除、篡改,同時人類對理性世界統(tǒng)轄內的滿足感,對“是什么”法則奉為圭臬也喪失了對自我透徹的關注。李斯佩克朵揭露這種理性標準的認知模式,用一種非常態(tài)的行徑細說了理性世界的荒謬性并且從自身出發(fā)試圖喚醒一種以“無”為尺度的自我真實。無論是對集體性常識抱有存疑之心,還是對真理這個本質存在的破除,這些問題都指向自身,她對自我的關注以及對意義本質的尋找并試圖用先驗的、詩性的表達來為“自我”找到本來面目。
當自我無法從其自身以確認自身,當榮耀的真理破碎之時,自我也就變?yōu)槟莻€為“成為自我”而辯證和奮斗的自我。李斯佩克朵打破“知”的獨裁,質疑限定在現(xiàn)實的理性概念的自我范疇,并對自我權能的同一化力量提供了一套解構的話語。這話語的可能性就是:如何尋找走出封閉的“自我之境”,通向“無”之路,也就是尋找自我意識的豁口。評論家費茨(Fitz)說:“正是由于李斯佩克朵對復雜、神秘與矛盾的人性以及感性的自我反思精神的關注,再加上她對圍繞周圍的‘他者’世界的注意,使得她的抒情結構敘事具有了強烈的現(xiàn)象學傾向。”[11]
這里簡要地厘清他者概念?!八摺保═he Other)是相對于“自我”而形成的概念,指自我以外的一切人與事物。其中,“自我-他者”的關聯(lián)是我們認識世界、認識自身的重要維度。埃德蒙德·胡塞爾(Edmund Husserl)改變了原有哲學對客體和“他人”的觀點,他擺脫了先前笛卡爾以來強調唯一性的“我思”主體概念,對主體的自主、自發(fā)和優(yōu)先的觀點產生了質疑,走向“主體間性”的探究,他者對于自我的定義和完善必不可少,它表明了跨越自我的領域可能走向他人的世界,乃至共同的世界,沒有他者,人類無法認識自己。而他者概念的集大成者是法國哲學家伊曼紐爾·列維納斯(Emmanuel Levinas),他把“他者”推向巔峰,提出“真正的他者是絕對的”,即他者不能夠內化到“我”的世界中,一旦進入了“我”之同一性當中,那么他者也就不復存在了。在《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中,他提出:“主體是感受性的個體,感受性是對他者的敞開”。[12]也就是說當自我通過感受他者的陌生境域 (地帶)是保持敞開狀態(tài)的,即自我的豁口。不管是胡塞爾的“主體間性”探究還是列維納斯的絕對他者之說,他者總是自我的表征,在自我當中所包含的他者與他性成為了自我最終得以返回的途徑,也暗示著自我本身的 “豁口”、“失衡”、“差異”等先驗性質??傊?,自我和他者關系暗示著“破”與“全”狀態(tài)性關聯(lián),自我是自由的、敞開的、接受的,自我的豁口需要從他者之中獲取自己存在的根據(jù)和動態(tài)力量,也只有自我擁有失衡與差異的空缺,才能為他者騰出空位。
文中玫瑰、書本、蟑螂、老鼠,這些植物、動物更是被李斯佩克朵賦予的不同的意義,構成了最為重要的他者。正如巴西著名哲學家、克拉麗絲·李斯佩克朵最重要的研究者貝內迪特·努內斯所言:“動物宣告了被日常、習俗與社會關系所壓制的低等存在的在場。通過動物,活躍的生命滲透進日常,加強了我們與低等的恐懼及有機生命之間不可擺脫的聯(lián)系。而文化和歷史,由于不可能將我們的自然完全人類化,永遠無法讓這些聯(lián)系滿足。”[13]通過對他者的召喚,傳達或感通自我生命的他者性,以此書寫自我意識的豁口,自我才有可能變得完整。
在《百年寬恕》中李斯佩克朵就以濃厚的現(xiàn)象學知識把玫瑰賦意為——“成長的象征”的意識,女孩通過與玫瑰建立聯(lián)想“長成大人”,從而讓女孩內化成“玫瑰”,實現(xiàn)自我意識的蘇醒。文中玫瑰和小女孩存在同樣的“豁口”“我呆住了,……,她還沒有長成女人?!盵14]面向玫瑰(豁口)的瞬間,女孩敞開自我,對玫瑰的軀體進行立義。正是通過意向性的感受和聯(lián)想,女孩發(fā)現(xiàn)了玫瑰與自己這“還未長成女人”的相似之處,而此事讓她萌發(fā)了“偷玫瑰”的舉動,因為“還未長成女人的玫瑰”有待女孩去“完善”它?!巴得倒濉笔且环N自我建構的隱喻,促使她聯(lián)想到他人(玫瑰)是和我一樣的存在,借此,完成由自我到他人的聯(lián)接。“我與玫瑰,兩個蒼白的生命,遠遠地跑離了這所房子。”[15]玫瑰是女孩意識活動構造的結果,在意識中被呈現(xiàn),她感受到玫瑰是自己豁口的填補,最終,她找到這個屬己的玫瑰,仿佛找到了自我,她從中體會到的也正是自身的他性、自己身上的他人。
然而,在李斯佩克朵的小說中,他者除了是能夠喚起自我重要線索,它還具有拯救的力量。在《狂歡節(jié)瑣憶》中,女孩在充滿岔口的“認識自己”之路上,得到了他者的拯救。在狂歡節(jié)上,自己從未得到應有的裝扮,以至于她在“成為自己”的路途中走向了“岔路”,“我平生第一次實現(xiàn)了愿望:成為另一個人,而不是我自己?!盵16]在小說中花朵、彩帶、卷發(fā)、面具都意味著身份探討,我應該成為什么樣子的人?從“戴面具的恐懼”到“成為別人”再到“身體里,一些東西已經死掉”,這些身份概念的輪替更是具體指涉自身的。面具、拉環(huán)、花朵、彩帶、小丑是“物”的設定,在自我的探討中會涉及到對象、獨立性立場問題,物的獨立性是否應該以犧牲自我的獨立性為代價抑或反之,一旦物與自我被設定,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證明“自我”被“非我”限制。女孩在“自我”與“非我”之間的岔道中表露出一種“失衡”狀態(tài),一邊要“從弱不驚風的童年里走出,從孩童里走出”,一邊又“再次變成普通的小女孩”,她就在這失衡的狀態(tài)中被他者拯救了?!皫讉€小時后,救贖姍姍來遲。我迅疾的抓住它,一個差不多十二歲的小男孩,……,那一刻我倆面對面,微笑著,沒有說話。而我,八歲的小女人,整晚都在想,終于有人承認了我:是的,我的確是一朵玫瑰?!盵17]小男以沉默的面龐與女孩相視,“‘面孔’(face)是他人身上注視著自我的目光,是“他者呈現(xiàn)出自己的方式,超越了在我之中的他者的觀念?!盵18]在列維納斯的他者哲學中,面孔不是視覺上的面貌形態(tài),而是作為一種神秘的、陌生的、危險的、未知挑戰(zhàn)的“面”。在這偶遇中,女孩對這絕對的、陌生的、來自他處的“面容”,敞露自我的豁口,因為陌生與神秘,他們無法互相言說,而更因為互相知解他們毋需訴說。男孩與女孩以“面對面”的平視抵消“自我—他者”的凝視,此中生發(fā)出一種“責任性”[19]的態(tài)度,即女孩得到男孩沉默地肯定:“我的確是一朵玫瑰”的平和拯救。
從李斯佩克朵的現(xiàn)象學式的寫作特點可以看出,“未成長為女人的女孩”、“消失的裝扮”、“認知的焦慮”等都是自我敞開的豁口,“豁口”是自我出口的隱秘的機制,是微妙的內在的精神性體驗,它需要在一個特殊的、關鍵的時刻,或者說,在一個具有神秘的啟示事件中發(fā)生頓悟,用以召見成長過程中的種種心理?!盎砜凇蔽凰某ㄩ_,也是對陌生“他者”的關懷,為他者騰出空位,“他者”正是——封閉的自我世界中新鮮的、無限的源泉——作為一種動力和出口而通達自我的可能,也正是陌生的他者打開了自我隱蔽之所,才構成了自由的、空敞的自我本質。
從“解蔽”到“他者”李斯佩克朵為我們鋪設的正是一條“認識自己”的道路,而“我是誰?”也在這部作品最深處仿佛看到了卡夫卡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身影?!八摺笔亲晕业靡哉J識自己的途徑,從陌生的他者中找到自我可能散失的部分。李斯佩克朵能夠敏銳地吸嗅到自我空乏的氣息,這看似是誡命的詔諭,其實是李斯佩克朵對自我的具體激情的會解,即對人的完整性與真實性的信實與追尋,也透露出她對自我理解的表達欲望。
注:
①[巴西]克拉麗絲·李斯佩克朵:《隱秘的幸?!穂M],閔雪飛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58頁。
②③轉引自:閔雪飛:《內化為終極命運的寫作——巴西女作家克拉麗絲·李斯佩克朵的生平與創(chuàng)作》[J],《外國文學動態(tài)》2014年第3期。Nadia Batella Gotlib:Clarice:uma vida que se conta,Editora Atica S.A Sao Paulo,1995.p.147轉引自:閔雪飛:《內化為終極命運的寫作——巴西女作家克拉麗絲·李斯佩克朵的生平與創(chuàng)作》[J],《外國文學動態(tài)》2014年第3期。Olga de Sa:Clarice Lispector:a travessia do oposto,AnnaBlume Editora,Sao Paulo,1999.p 9
④⑤⑥⑦⑧⑨⑩[巴西]克拉麗絲·李斯佩克朵:《隱秘的幸福》[M],閔雪飛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分別為85頁、36頁、37頁、37頁、38頁、43頁、44頁。
[11]閔雪飛:《內化為終極命運的寫作——巴西女作家克拉麗絲·李斯佩克朵的生平與創(chuàng)作》[J],《外國文學動態(tài)》2014年第3期。
[12]郭郁,劉建輝:《意向性與“面容”——論列維納斯哲學中的他者倫理》[J],《山西高等學校社會科學學報》2019年第3期。
[13]閔雪飛:《李斯佩克朵動物小說選》[J],《世界文學》2018年第4期。
[14][15][16][17][巴西]克拉麗絲·李斯佩克朵:《隱秘的幸?!穂M],閔雪飛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分別為 54頁、55頁、20頁。
[18]Emmanuel Levinas,Totality and Infinity:an Essay on Exteriority:Duquesne Press,1969,p50.
[19]注:“責任性”是列維納斯他者學說中重要的理論。他從他者的絕對異質性出發(fā),強調愛的非對等性和責任,他者的進入使得主體自身性被打破,愛才得以可能,真正的愛也是一種讓位,是“以自我為中心”走向“以他者為中心”。文中以男孩向女孩投向許可和肯定為表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