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廣 勝
(河南大學 出版社,河南 開封 450008)
宋代是我國圖書編輯出版業(yè)發(fā)展的勃興和黃金時代,刻印書籍活動遍布各地,形成官刻、私刻、坊刻三大系統(tǒng),南宋時期還形成了浙江杭州、福建建寧府、四川成都三大圖書出版中心。其中朱熹長期生活的建寧府建陽縣(治今福建南平市建陽區(qū))被稱為“圖書之府”,刊刻的書籍種類包羅萬象,發(fā)行流通遍及各地,成為當時全國最大的圖書出版營銷中心。受此濃厚的出版文化氛圍浸染,朱熹在建陽縣也開設過刻書作坊,從事書籍的編校、刻印與營銷活動。關于朱熹編輯、??薄⒖逃闹匾删团c影響,前人的研究成果較多。但是,有關朱熹經(jīng)營書肆一事,因為史籍記載不詳,研究編輯出版史者雖有提及卻缺乏專門論述。本文以現(xiàn)存朱熹與師友門人的往來書信為主要文獻依據(jù),梳理朱熹開設書肆的始末原委,揭示朱熹編輯出版與經(jīng)營活動的相關問題,以豐富我們對這位宋代思想家的認識。
身為理學大師,朱熹深知書籍出版對傳播文化知識和構建學術體系的重要性。他曾說:“古之圣人欲明是道于天下而垂之萬世,則其精微曲折之際,非托于文字,亦不能以自傳也。故自伏羲以降,列圣繼作,至于孔子,然后所以垂世立教之具,粲然大備。天下后世之人,自非生知之圣,則必由是以窮其理,然后知有所至而力行以終之。”(1)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78《徽州婺源縣學藏書閣記》,《朱子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3734頁。因此,他畢生從事儒家典籍的著述、整理、編刻等工作。
朱熹與書籍刊刻、印制業(yè)直接發(fā)生聯(lián)系,是在紹興二十九年(1159)他校訂完成《謝上蔡語錄》之時。謝良佐,字顯道,河南上蔡人,史稱上蔡先生,是程顥、程頤的弟子,在二程門人中見識最為超卓,被譽為“洛學之魁”,他的理學思想對朱熹早年有很大影響,其講學內(nèi)容被門人編為《上蔡先生語錄》,或稱《逍遙先生語錄》《謝子雅言》等,有多種版本流行。但各本或重復、或遺漏、或摻雜他書,有失原來本旨。朱熹參考諸本,重加刪改編訂成《謝上蔡語錄》,尚未完稿,就被人外傳并刻版于江西(2)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75《謝上蔡語錄后序》,《朱子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3609頁。。這是朱熹編訂的第一部理學家著作,也是有明確記載的、他自己編訂的書籍首次被刊刻。
在淳熙五年(1178)赴任知南康軍之前,朱熹有二十年的時間沒有擔任實際要職,以從事教育和著述為生。他把時間和精力主要用來論學授徒、研讀和編修、著述儒家典籍,通過詮釋經(jīng)典來建構其理學思想體系。繼《謝上蔡語錄》后,朱熹又相繼整理、注解、編訂出版了與《孟子》《論語》《毛詩》《太極通書》等相關的儒家典籍,以及宋朝二程、張載等理學開創(chuàng)者的遺著、講稿、文集等(3)關于朱熹編校、刻印圖書的年代和書目,可參閱戴從喜《朱子與文獻整理》之《附錄·朱子文獻整理活動紀年》,華東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6年;方彥壽《朱熹學派與閩臺書院刻書的傳承和發(fā)展》,福建教育出版社,2015年。。其中有些書籍由好友張栻、呂祖謙及門人等在潭州(治今湖南長沙市)、婺州(治今浙江金華市)和泉州等地先后刻版印行。
建寧府境內(nèi)沿著建溪是一條通行方便的河谷走廊,從這里北上翻越仙霞嶺、分水關兩個古道關口可以通達今天的浙江、江西地區(qū),從而連通其他各地;沿著河谷下行,從上游的崇安縣經(jīng)建陽縣到建甌縣,可以通達閩江,最終到達福州、泉州,連通海路。這里盛產(chǎn)造紙用的優(yōu)質(zhì)竹子及其他刻印書籍的材料,又是北方士人南下福建的要道和集散地,因此形成了全國最大的圖書出版銷售中心。其中建陽縣麻沙鎮(zhèn)書肆林立,被譽為“圖書之府”,有“書林”之稱,大量書籍匯集于此,在這里刻印,再由書商販賣到全國各地,甚至流通到海外,呈現(xiàn)出“書籍高麗日本通”(4)熊禾:《勿軒集》,中華書局,1985年,第65頁。的盛況。致力于傳播傳統(tǒng)儒家道統(tǒng)學說的朱熹長期寓居于此,深受感染,他嘆服于“建陽版本書籍行四方者,無遠不至”(5)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78《建寧府建陽縣學藏書記》,《朱子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3745頁。的巨大文化傳播及影響力,于是在建陽縣崇化坊開辦了刻書作坊,朱熹稱之為“書肆”,后世在這里繼續(xù)建設文化教育機構,稱其為“同文書院”(6)參閱陳國代《文獻家朱熹:朱熹著述活動及其著作版本考察》,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
朱熹開設書坊從事圖書刻印銷售的商業(yè)活動,客觀上受到了閩北地區(qū)刻書業(yè)繁盛的影響,但從其個人方面來講,除了構建學術思想體系外,則是為生活困窘所迫,是出于生計需要的考慮。南宋國土面積比北宋大為減少,但是,選拔官員的數(shù)量沒有縮減,官員人數(shù)與崗位缺額嚴重不符,“官多闕少”的矛盾突出,造成大量中下級官員待闕或擔任無職事的祠祿官。在待闕期間,基層官員沒有俸祿收入,祠祿官的俸祿也很少,官員們需要養(yǎng)家并建立廣泛的親友門人交游網(wǎng)。像朱熹這樣的學者經(jīng)常會接待從各地前來求學訪問的學者,開支量大,因此不得不考慮生活費用,這一點在朱熹與張栻、林用中等友人往來的信函中都有體現(xiàn)。如乾道八年(1172),張栻在給朱熹的回信中曾說:“比聞刊小書版以自助,得來諭乃敢信。想是用度大段逼迫。某初聞之,覺亦不妨,已而思之,則恐有未安者,來問之及,不敢以隱。今日此道孤立,信向者鮮,若刊此等文字,取其贏以自助,切恐見聞者別作思惟,愈無靈驗矣。雖是自家心安,不恤它說,要是于事理終有未順耳。為貧之故,寧別作小生事不妨。此事某心殊未穩(wěn),不識如何。見子飛,說宅上應接費用亦多,更深加撙節(jié)為佳耳,又未知然否?”(7)張栻:《新刊南軒先生文集》卷21《書》,中華書局,2015年,第1088頁。對朱熹因為生活拮據(jù)而刻書賣書“自助”,張栻表示并不認同。宋代刻書有小字本和大字本之分,大字本疏朗悅目,方便閱讀,但印制成本大、定價高,讀書人購買能力有限,難于銷售;與大字本相比,小字本版面字數(shù)容量大,能節(jié)約成本,費用少、定價低、方便攜帶,更貼合讀書人的需求,易于銷售,能獲取更多利潤。根據(jù)張栻這封回信可知,朱熹刻小字書版的事應是傳得比較廣泛,且在朋友圈中引起過議論。張栻擔心刻印書籍的市場化行為不利于道學思想的傳播,因此寫信加以勸阻,建議朱熹改做其他小買賣以貼補家用。朱熹給遠在湖南的張栻寫信對此事進行了解釋,現(xiàn)存朱熹文集并沒有收錄這封給張栻的信,其內(nèi)容不得而知。但在朱熹看來,出版圖書盈利以自給,相比用其他手段營生要好些。他在給林用中的信中說道:“數(shù)時艱窘不可言,向來府中之饋自正月以來辭之矣。百事節(jié)省,尚無以給旦暮……此事只得如此,而貧病殊迫,亦只得萬事減節(jié),看如何。欽夫(張栻的字)頗以刊書為不然,卻云別為小小生計卻無害,此殊不可曉。別營生計,顧恐益猥下耳?!?8)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別集》卷6《林擇之》,《朱子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4945-4946頁。一般認為朱熹刻書的主要目的,是“為了便于及時出版自己的研究成果,傳播其學術思想,以及整理上至孔孟下迄北宋周、張、二程等人的著作,以便繼承和弘揚”(9)方彥壽《朱熹學派刻書與版權觀念的形成》,《文獻》,2000年第1期。,但從上述書信來看,朱熹開設書肆,從事圖書印制與銷售的商業(yè)活動,直接動因則是為了擺脫生活的窘境,“出版圖書,盈利以自給”(10)李致忠:《中國出版通史·宋遼西夏金元卷》,中國書籍出版社,2008年,第111頁。。
被朱熹稱為“書肆”的刻書作坊開辦于何時,文獻沒有明確記載。張栻給朱熹的書信及朱熹給林用中的書信,均寫于乾道八年(1172),這表明朱熹開始開辦書肆應該在此之前。束景南認為,張栻批評朱熹印刻小字本圖書是對乾道六年福建提舉鄭伯熊刻版的小字本程氏《遺書》《文集》《經(jīng)說》而言的(11)束景南:《朱熹年譜長編》,卷上,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441頁。。若此,則乾道六年,朱熹就已開辦書肆從事書籍的商業(yè)經(jīng)營了。
朱熹開辦的書肆并不是自己一個人經(jīng)營,而是合伙經(jīng)營的。其門人蔡季通、蔡淵、林用中等都參與了書稿的編?;顒樱浜糜褏巫嬷t等人也從旁協(xié)助。朱熹本人對編輯出版業(yè)務相當精通,對書籍生產(chǎn)經(jīng)營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從策劃選題到編校書稿,從版面設計到雕刻字體的選擇,從采購印刷紙張到計算成本、支付刊刻工費,直至市場銷售、阻斷盜版等,他都以嚴謹認真的態(tài)度參與其中,躬親指導。
朱熹非常重視圖書的編校質(zhì)量。他認為,編刻書籍是要公之于世的“四海九州千年萬歲文字,非一己之私也”(12)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39《答許順之》,《朱子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748頁。,要經(jīng)得起時間檢驗,要對讀者對后人負責,不能隨意刻印。因此,從選題開始,他就嚴把質(zhì)量關,對自己不滿意的書“謹之重之而不敢輕出”。朱熹對當時社會上隨便刊刻未定書稿的現(xiàn)象極為反感,“平日每見朋友輕出其未成之書,使人摹印流傳而不之禁者,未嘗不病其自任之不重而自期之不遠也”(13)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26《與楊教授書》,《朱子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145頁。。他強調(diào)編輯加工書稿要精編精校,微觀上要逐字逐句仔細校對,宏觀上要全書從頭到尾,全篇都要反復貫通,“逐字逐句,一一推窮,逐章反復,通看本章血脈;全篇反覆,通看一篇次第;終而復始,莫論遍數(shù)”,使書稿文字內(nèi)容達到“通貫浹洽,顛倒爛熟”才好(14)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52《答吳伯豐》,《朱子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421頁。。在校對環(huán)節(jié),朱熹強調(diào)以“精校為佳”,反對一人獨校,主張兩人相互讎校,“兩人一誦一聽看,如此一過,又易置之”,避免一人包校而導致??辈痪T诳逃〕填U《易傳》時,他寫信叮囑呂祖謙,“須更得一言喻書肆,令子細依此謄寫,勘覆數(shù)四為佳”(15)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33《答呂伯恭》,《朱子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447、1424頁。。在刊刻《程氏遺書》時,他特地吩咐負責刊刻的程舶,要求把書樣送給許升、王力行、林汝器、徐元聘、柯翰五個人分頭校對,當?shù)弥滩皼]有聽從他的意見,只讓葉學古一個人獨校時,他十分生氣:“如此成何文字?”堅持要求把書稿再送給以上五人復校,并殷殷叮嚀:“千萬與二丈、三友子細校過?!?16)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39《答許順之》,《朱子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748頁。
朱熹十分重視書籍的裝幀設計,非常關注刻書所用的書體字號。他認為,如果刻印書籍字間距疏密不均,就會讓讀者的觀感不美,因此強調(diào)書籍開本大小、字體字號的排列組合應和諧一致。在刻印《女戒》時,朱熹明確指出“字數(shù)疏密,須令作一樣寫乃佳”(17)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25《與建寧傅守劄子》,《朱子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121頁。。在補刻《古易音訓》時,他要求按照原版開本的大小和行字的疏密寫定(18)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49《與建寧傅守劄子》,《朱子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281頁。。當時浙中地區(qū)刻書盛行取法唐代歐陽詢、顏真卿、柳公權諸家字體,非常美觀。而建陽的刻書作坊主多數(shù)追求產(chǎn)量大,不講究字體的寫刻效果,朱熹因此痛斥建陽刻印的書籍,“書白字畫不方正,努胸垤肚,甚刺人眼”,感嘆“不知鄉(xiāng)里如何似此一向不識好字?豈不見浙中書冊,只如時文省榜,雖極草草,然其字體亦不至如此得人憎也”(19)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續(xù)集》卷3《答蔡伯靜》,《朱子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4715頁。。他很贊賞浙江版的寫刻字樣,在委托蔡淵刻書時,要求找出家里收藏的浙版書籍,比照“浙中字樣”書寫刻印。
朱熹密切關注圖書市場行情,維護書肆的版權利益。如乾道八年,他指導書肆刊刻的《論語精義》因為印制精美,很受市場歡迎,身在婺州的呂祖謙寫信告訴朱熹,說當?shù)睾芏鄬W者想買此書但很難買到,希望朱熹“告諭販書者,令多發(fā)百余本至此為佳”(20)呂祖謙:《東萊呂太史別集》卷第8《尺牘二·與朱侍講》,《呂祖謙全集》,第一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428頁。。市場銷售情形看好,不良書商便欲盜印牟利,朱熹很快得知消息,寫信給呂祖謙請求他出面及時制止(21)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33《答呂伯恭》,《朱子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447頁。。根據(jù)呂祖謙的回信,這次不法書商的盜印行為在他的干預下被及時阻止了,從中可見朱熹為捍衛(wèi)書肆的市場利益所付出的努力。
朱熹對開辦書肆兢兢業(yè)業(yè),既重視書籍的編刻質(zhì)量,也密切關注銷售經(jīng)營,以今天的眼光來看,他也絕對稱得上是一位優(yōu)秀的編輯出版人。但是,其書肆經(jīng)營得并不順利,而是相當艱難。乾道八年,朱熹在給林用中的信中寫道:“文字錢除前日發(fā)來者外,更有幾何在彼?擇之為帶得幾□(千)過古田?千萬早示一數(shù)于建寧城下,轉托晉叔寄來為幸。或已去手,能為收拾,專雇一穩(wěn)當人送來尤便。此中束手以俟此物之來,然后可以接續(xù)印造。不然,便成間斷費力也。千萬早留意為妙。須知昨已修定,送伯諫處未取。大率事體亦只如所示,但條目差分明耳。”(22)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別集》卷6《林擇之》,《朱子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4945-4946頁。由此可以看出,朱熹書肆的運營資金很緊張。此后的情形似乎也沒有多大的改觀,最后到淳熙四、五年間(1177-1178)經(jīng)營陷入絕境,加上他淳熙五年受命到南康軍去任長官,不得不終止了書肆的經(jīng)營。
同開設的時間一樣,朱熹書肆倒閉的時間,現(xiàn)存文獻也缺乏記載。朱熹在給李宗思的書信中曾說:“書肆之敗,始謀不臧,理必至此,無可言者。既敗之后,紛紛口語,互相排擊,更不可理會。幸已自脫去,不能復問?;薏刈詧笕ィ秤诖藚s似放得下,但馬謖未易根究耳。一笑?!?23)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續(xù)集》卷8《答李伯諫》,《朱子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4787頁。據(jù)顧宏義考證,該信寫于淳熙四、五年間(24)顧宏義:《朱熹師友門人往還書札匯編》,第三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385頁。,朱熹上述的無奈言語也透露出一條重要信息——書肆是與人合伙開設的,經(jīng)營失敗后,朱熹主動脫身,不再過問其后的事情。朱熹把刻書作為產(chǎn)業(yè)來經(jīng)營牟利算是失敗了,但作為文化傳播事業(yè),朱熹從未間斷編輯刻印書籍的活動,而是終身為之。
朱熹經(jīng)營書肆持續(xù)了七八年,終因“始謀不臧,理必至此”,不得不退出。現(xiàn)代學者認為朱熹書肆的倒閉是由于“資金困難、經(jīng)營不善”(25)方彥壽:《朱熹刻書事跡考》,《福建學刊》,1995第1期。,但對如何經(jīng)營不善卻缺乏深入論述。通過考析,其失敗大致可歸納為以下幾個方面的原因:
(一)出版經(jīng)營觀念片面,未能正確處理社會效益和經(jīng)濟效益的關系,重視圖書出版的社會效益而忽視了經(jīng)濟效益。這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出書導向的局限。為了構建自己的學術體系,朱熹把宣傳儒家道統(tǒng)作為出版主流,其書肆刻印的書籍主要是正統(tǒng)的儒家典籍及當世名儒的著述,相對排斥對其他書籍的出版,可供給讀者選擇的圖書品種少,勢必影響銷售規(guī)模。朱熹對書籍的功用有深刻的認識,他說:“蓋天理民彝,自然之物,則其大倫大法之所在,固有不依文字而立者。然古之圣人欲明是道于天下而垂之萬世,則其精微曲折之際,非讬于文字,亦不能以自傳也?!?26)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78《徽州婺源縣學藏書閣記》,《朱子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3734頁。他深知書籍對弘揚道統(tǒng)、傳承學術的重要性,“圣人因其所見道體之實,發(fā)之言語文字之間,以開悟天下與來世”(27)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59《答汪叔耕》,《朱子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814頁。。他把“明道”和“有補世教”“傳之來裔”作為編刻書籍活動的價值追求(28)林振禮:《朱熹:作為編輯出版家的評價》,《河南師范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4期。,編刊書籍,目的在于向社會普及儒學,以儒家思想教化世人。朱熹編纂刻印的書籍雖經(jīng)、史、子、集都有,但主要集中在以孔孟為代表的儒家典籍和以周敦頤、張載、二程等為代表的理學家的著作以及他個人對上述典籍的闡釋注解之作。朱熹輕視甚或排斥出版其他書籍。如他認為“史是皮外物事,沒緊要”(29)黎靖德:《朱子語類》,第一冊,岳麓書社,1997年,第170頁。,故在他編刊的書籍中,除以道德史觀從《資治通鑒》改編而來的《資治通鑒綱目》外,絕少有其他史書。對其他學者書籍的出版,他只要覺得有悖于儒家的綱常學說,就極為憎惡,甚或主張毀版。洪適在紹興刊刻了二程的再傳弟子、楊時的門生張九成的《經(jīng)解》,因其中有些觀點融合佛家學說,朱熹竟說:“此禍甚酷,不在洪水夷狄猛獸之下,令人寒心?!?30)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42《答石子重》,《朱子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924頁。慶元黨禁時期,朱熹的作品與浙東永嘉學派代表人物葉適的《進卷》、陳傅良的《待遇集》等都在禁毀之列,葉適和陳傅良都是儒學名家,因在一些學術觀點上與朱熹存在分歧,朱熹就認為他們的書籍早就應該禁毀,“進卷之毀,不可謂無功。但已入人心深,所毀者抑其外耳”(31)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集》卷63《答孫敬甫》,《朱子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3065頁。,由此可見朱熹對出版其他學術書籍的態(tài)度。二是不重視市場需求。朱熹開設書肆雖然是為紓解生活困難,但出于理學家“君子言義不牟利”的觀念,對靠出版書籍賺取錢財,從內(nèi)心還是反感的。只是出于謀生的需要,他才不得已為之。他曾說:“今人得書不讀,只要賣錢,是何見識?苦惱殺人,奈何奈何!”(32)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45《答廖子晦》,《朱子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087頁。宋代出版業(yè)的繁榮與科舉考試的發(fā)達有很大關系。兩宋改革科舉制度,取士規(guī)模擴大,選人追求公平公正,士農(nóng)工商雜類皆可應舉,讀書應考的人數(shù)猛增。僅就福建地區(qū)而言,南宋進士數(shù)量不僅在全國排名第一,而且占到全國總數(shù)的五分之一或四分之一(33)戴顯群:《試論福建科舉的歷史特點》,《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6期。,由此,當?shù)刈x書應試人的數(shù)量非常龐大,科舉應試類圖書的市場需求很廣,不僅本地有需求,外地也有很大市場。岳珂曾說,應試科舉書籍在市場的占有量“百倍經(jīng)史”,“自國家取士場屋,世以決科之學為先,故凡編類條目、撮載綱要之書,稍可以便檢閱者,今充棟汗牛矣。建陽書肆方日輯月刊,時異而歲不同,以冀速售,而四方轉致傳習”(34)岳珂:《愧郯錄》卷第9《場屋編類之書》,中華書局,2016年,第123頁。。當時,一般書坊都出版銷量很大的科舉類圖書,朱熹對這類圖書的市場并不重視。朱熹對科舉考試持有異議,他認為讀書求道應是士人的第一追求,不應該把應舉做官放在首位,故而無視巨大的科舉考試用書市場需求,自己既不編刻科舉考試方面的書籍,也反對他人編刻此類圖書。朱熹的好友呂祖謙開設有麗澤書院,從學者多時達二三百人,為招徠學者,呂祖謙曾編寫科舉考試的用書,如《歷代制度詳說》《古文關鍵》等。朱熹對呂祖謙編刊舉業(yè)書籍很有意見,多次寫信表達不滿。他屢屢在信中對呂氏刊行“時文、雜文之類”深感憂慮,并說:“近年文字奸巧之弊熟矣,正當以渾厚樸素矯之,不當崇長此等,推波以助瀾也。明者以為如何?”(35)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33《答呂伯恭》,《朱子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452-1453頁。又說:“但為舉子輩抄錄文字流傳太多,稽其所敝,似亦有可議者。自此恐亦當少讱其出也。如何如何?”(36)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33《答呂伯恭》,《朱子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437頁。搞得呂祖謙很是尷尬,不得不回信反復解釋,表示以后不再編刻此類書籍,“非特讱其出而已”(37)呂祖謙:《東萊呂太史別集》卷8《尺牘二·與朱侍講》,《呂祖謙全集》,第一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418頁。。雖然朱熹后來對科舉書籍的看法有所改變,認識到“科舉文字固不可廢”,并萌生出“取三十年前渾厚純正、明白俊偉之文誦以為法”,以此來改變劣質(zhì)科考書籍充斥圖書市場的想法,以達到“正人心、作士氣”(38)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49《答陳膚仲》,《朱子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269頁。的目的,但最終也沒有開發(fā)出這方面的優(yōu)秀選題,在龐大的科舉用書市場中分一杯羹。朱熹去世后,他的學生們摘取他和其他道學領袖的作品,以類書的形式編輯科考書籍并在各地出版,加大宣傳推廣力度,擴大了在舉業(yè)用書中所占據(jù)的市場份額(39)魏希德:《南宋科舉規(guī)范之折沖》,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98頁。,同時也擴大了朱熹思想的社會影響。
(二)資金不足,書肆經(jīng)營難以為繼??逃谐杀就度?,盡管朱熹身邊有一幫學者和弟子義務幫助做書籍的校對、刊刻等工作,但是,寫刻文字需要雇用筆工和刻工,刻版需要版材,印刷需要紙墨,這都要耗費大量的財力,要想維系正常書肆的運營,必須保證有足夠的流動資金作保障。朱熹開設書肆的直接動因是為了解決生活困難,在生活無以為繼的情況下,節(jié)減或擠占刻書經(jīng)費就成為無奈的選擇。正如朱熹自己所說:“此事只得如此,而貧病殊迫,亦只得萬事減節(jié)?!?40)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別集》卷6《林擇之》,《朱子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4946頁。作為學術大師,登門訪問朱熹的士人學者絡繹不絕,迎來送往的費用成為一大筆開銷,反對朱熹開設書肆的張栻就說過,朱熹的“宅上應接費用亦多”。而朱熹又是重情好義之人,雖自己生活困難,還不忘周濟他人。囊中羞澀,或不得不借貸度日,有時甚至挪用刻書資金。如乾道九年(1173年),朱熹講友程深的父親客死異鄉(xiāng),此時的朱熹,生活艱窘得無以言狀,“百事節(jié)省,尚無以給旦暮,欲致薄禮,比亦出手不得”。即便如此,朱熹還寫信給林用中,要他用文字錢“兌錢一千官省。并已有狀及香茶……煩為于其靈前焚香點茶,致此微意”(41)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別集》卷6《林擇之》,《朱子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4945頁。。礙于情面,朱熹有時甚至把刻書錢借與他人,造成刻書資金不能按時收回,影響到書肆的運營。對此,朱熹也深表愧疚,他在給李伯諫的信中說:“子禮兄金,渠已認還七月以后息錢矣。但書肆狼狽日甚,深用負愧。要之,此等自非吾曹所當為,宜其至此。但恨收拾得又不好,愈使人意不滿耳?!?42)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續(xù)集》卷8《答李伯諫》,《朱子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4786頁??梢?,擠占和挪用刻書資金對書肆經(jīng)營有較大影響。
(三)書籍市場盜版行為的困擾。宋代書坊雖然已經(jīng)有了版權保護意識,但是當時版權觀念還較薄弱,盜版之風仍然盛行。朱熹編刻的書籍屢遭盜版,對其書肆的經(jīng)營造成了很大沖擊。宋孝宗乾道、淳熙之際,學術思想活躍,朱熹與張栻、呂祖謙在學界被稱為“東南三賢”,深獲世人擁躉,他們編刻的書籍擁有廣大的讀者群,因此,也往往被一些不守規(guī)矩的書坊主盜印。如前所述,朱熹編刻書籍追求高質(zhì)量,他刻印的書籍銷路更好。如《論孟精義》,在婺州就難買到此書,婺州的書商認為有利可圖,竟要私自盜印。朱熹為此不得不致信呂祖謙,求他從中干預并阻止(43)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33《答呂伯恭》,《朱子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447-1448頁。。盜印者的盜版行為使朱熹深感頭疼,但在呂祖謙看來,婺州紙張價格高,圖書定價也高,窮苦書生買不起,即使被盜印,也不會影響朱熹書肆對該書的銷售,反而勸說朱熹不必過慮,還進一步對朱熹反對盜版的做法提出疑問,認為朱熹的反盜版有與人爭利之嫌,有悖于平日的說教(44)呂祖謙:《東萊呂太史別集》卷7《尺牘一·與朱侍講》,《呂祖謙全集》,第一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411頁。。此番盜印剛平息,朱熹編輯的《伊洛淵源錄》在還沒完全成稿的情況下又被提前盜印了,而此時朱熹經(jīng)營的書肆正處于艱難時期。多年之后想起此事,他還憤恨不已。紹熙二年(1191),他在給門人吳仁杰的信中說:“裒集程門諸公行事,頃年亦嘗為之而未就,今邵武印本所謂《淵源錄》者是也。當時編集未成,而為后生傳出,致此流布,心甚恨之?!?45)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59《答吳斗南》,《朱子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836頁。淳熙四年(1177),朱熹在建陽編寫成《周易本義》《論語集注》《孟子集注》《四書或問》,但諸書還未修改妥當,也相繼被書坊盜刊。對無良書商連續(xù)、集中、多品種的盜印行為,雖然朱熹也曾采取維權行為,對“書肆有竊刊行者,亟請于縣官追索其板”(46)王懋竑:《朱熹年譜》,中華書局,1998年,第76-77頁。,但對朱熹經(jīng)營的書肆造成的沖擊還是巨大的,此后不久,朱熹便宣告退出書肆經(jīng)營。
書坊的盜印行為給朱熹留下的傷痛是深刻的,以至于退出書肆經(jīng)營多年后,他在給朋友和門人的書信中還多次提到當年書稿未成而被盜印的苦惱:“《論語集注》蓋某十年前本,為朋友間傳去,鄉(xiāng)人遂不告而刊。及知覺,則已分裂四出,而不可收矣。其間多所未穩(wěn),煞誤看讀。”(47)黎靖德:《朱子語類》,岳麓書社,1997年,第393頁。慶元三年(1197)他在一封信里說:“《本義》未能成書,而為人竊出,再行模印,有誤觀覽?!?48)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60《答劉君房》,《朱子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886頁。此時,朱熹已垂垂老矣,提起自己書稿被盜印的往事,已沒有了往日的憤恨之情,更多的是憂慮盜版書中留存的錯誤得不到改正,影響讀者的閱讀和理解。
此外,朱熹經(jīng)營書肆的失敗或許與他的仕途也有關系。在建陽度過二十年的閑居生活后,在朝中大臣的推薦下,淳熙三年(1176)孝宗開始召用他知南康軍,經(jīng)過多次辭讓,他在淳熙六年年初到任,開始了他有限的幾年擔任實職地方長官的生涯(49)胡迎建:《朱熹在南康軍》,《朱子學刊》,1995年第1輯。,因此無暇顧及書肆的經(jīng)營。以上種種因素最終導致朱熹經(jīng)營書坊的倒閉。
李致忠在論及宋代的出版史時說:“出版是文化事業(yè),同時也是商品經(jīng)營活動。從事業(yè)上講,它有弘揚圣道、傳承學術、傳播知識的職責義務;從商品經(jīng)營上講,它又有降低成本、速成易售、行銷盈利、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正當權益。兩者疊加,便構成了出版家的永恒的理念。即社會效益與經(jīng)濟效益雙贏,永遠是出版者追求的目標?!?50)李致忠:《中國出版通史·宋遼西夏金元卷》,中國書籍出版社,2008年,第11頁。從事業(yè)上講,作為編輯家和出版家的朱熹可以說是成功的。他把“有補世教”“傳之來裔”作為圖書出版事業(yè)的價值追求,窮其畢生致力于理學著作的編輯出版工作,弘揚儒學道統(tǒng),促進了南宋學術文化的繁榮和發(fā)展,建構起龐大嚴密的理學思想體系,使之成為其后數(shù)百年中國古代社會占統(tǒng)治地位的指導思想。但從市場經(jīng)營上講,朱熹是失敗的。他的出版觀是片面的,沒能做到社會效益和經(jīng)濟效益的有機統(tǒng)一,達到社會效益與經(jīng)濟效益雙贏的最佳效果。朱熹經(jīng)營書肆的成敗,值得出版經(jīng)營者鑒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