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雪芹
(鹽城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
韓禮德(Michael A.K.Halliday)生態(tài)語言學思想主要體現(xiàn)在對以下幾個根本問題的思考上:語言與生態(tài)的關系如何?語言學家在生態(tài)環(huán)境問題上能否有所作為?如何有所作為?
韓禮德認為,語言與生態(tài)的關系是互動的、雙向的、復雜的。一方面,語言尤其是詞匯語法融匯了人類對現(xiàn)實(生態(tài)是現(xiàn)實的一部分)的認知,是意識與物質相互作用的結果,自然生態(tài)、人們對自然生態(tài)的認知分別構成了語言的物質基礎和認知基礎;另一方面,語言中的詞匯語法在某種程度上影響著人們的意識形態(tài),語言有能力塑造人們的意識,繼而左右人們對自然生態(tài)的實踐,以此作用于自然生態(tài)。語言因而對生態(tài)具有反作用。[1]145韓禮德認為,語言學家也要積極面對生態(tài)危機問題,貢獻一份力量。[1]172與注重弱勢語言保護、提倡多種語言共存、維護語言多樣性的隱喻模式生態(tài)觀(將語言類比成生物)不同,韓禮德主張運用語言學的武器來面對生態(tài)環(huán)境危機問題,他提出了這樣發(fā)人深省的問題:“我們表達意義的方式是如何左右我們對環(huán)境的影響?”[1]171語言和語言學的能動性是韓禮德生態(tài)語言學思想的鮮明特色,語言不再是受保護的對象,而是可以用來發(fā)揮作用和干預生態(tài)環(huán)境危機問題的途徑與方法。語言學家如何有所作為?韓禮德指出,要想有效地通過語言干預社會問題必須懂得語言學,而不是任意地根據人的意志行事。他認為,語言是一個自然演化的系統(tǒng),尤其是語言中的語法不是規(guī)劃的,很難通過人為的設計干預語法的演化。語言學家能做的是將語言放置于其發(fā)展的社會語境來理解語言的演變、語言與生態(tài)的關系、語言對人類有關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尤其要揭示語言內部隱藏的深層的語法范疇,以此檢視人類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的錯誤的意識形態(tài)觀念,進而警示和干預我們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破壞。韓禮德的這些生態(tài)語言學主張與其語言學思想緊密相連,他的一些語言學理論蘊藏著豐富的生態(tài)啟示。
許多語言學家不關注生態(tài)環(huán)境問題,語言學家并不一定非要關注生態(tài)問題。還有一些語言學家關注生態(tài)危機問題,但對環(huán)境問題的思考與討論卻與他們的語言學研究嚴格分隔開來,因為他們認為生態(tài)問題不是語言學的研究對象,也不在語言學的研究范圍。對于韓禮德而言,生態(tài)危機問題進入語言學研究視野有其必然性。自2016年以來,韓禮德模式下的生態(tài)語言學研究在中國逐漸升溫,主要圍繞生態(tài)語言學的學科性質與發(fā)展[2-3]、生態(tài)話語分析[4-5]等,鮮有探討韓禮德生態(tài)語言學思想產生根源的研究。本文試圖回答這樣的問題:韓禮德的語言學思想里為什么會包含生態(tài)語言學思想?我們認為生態(tài)問題進入他的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視野是必然的,原因在于他的語言學思想具有政治性。而且韓禮德的語言學思想的政治性決定了其語言生態(tài)思想的政治性,政治性是韓禮德生態(tài)語言學思想的區(qū)別性特征。
首先,有必要解釋:何為政治性?
此處的政治性與黨派沒有關系,與政府也沒有關系,但是與權力有關,不是指狹義上的政黨權力或社團權力,而是指與社會文化相關的影響性力量,是指干預社會、關注社會問題、啟發(fā)和影響民眾的意愿和能力。我們可以從美國著名的非裔女作家托尼·莫瑞森(Toni Morrison)關于小說創(chuàng)作的觀點里獲得對“政治性”這個字眼更深刻的理解:“小說應該有美感(beautiful)、有力量(powerful),而且還要有用。它要含有某種東西能啟發(fā)人、某種東西能開啟一扇門并指明方向、某種東西能暗示沖突何在以及問題的實質。但是小說不必解決這些問題,因為小說不是個案研究,更不是秘方?!绻f我寫的東西叫小說,不管叫什么吧,我寫的小說不是關于什么村莊、社區(qū)或者你個人,如果是那樣,那就沒什么意義了。我沒有興趣沉湎于把自己的想象力限于私密的、封閉的東西上,那樣只是實現(xiàn)個人夢想的需要。我感興趣的是,作品必須要有政治性(be political)。…… 對我而言,最好的藝術是有政治性的(the best art is political),你必須有能力讓你的作品同時具有政治性和美感?!盵6]343
此處,托尼·莫瑞森直言小說必須同時具有政治性和美感。此處的“美感”無疑是指小說所具有的文學特征和語言魅力、小說的美學意義。更重要的是莫瑞森此處對政治性的解釋:政治性就是指作品的啟發(fā)力量、揭示力量、影響力量,并不是直接解決具體問題的能力。理解文學作品的政治性不是十分困難,但是如何理解語言學理論的政治性?或者說,如何理解韓禮德的語言學思想的政治性?為什么說他的語言學思想具有政治性?體現(xiàn)在何處?
韓禮德對語言學的一些基本問題的回答頗具政治性,對于語言是什么這個最基本的問題,他的回答有多種:社會意義符號說、系統(tǒng)說、意義潛勢說和資源說。為何有多種說法?它們有何不同?它們的關系如何?
在“語言是一種社會意義符號”這種表述里,韓禮德借用了符號語言學的視角:把語言作為研究對象,將語言看作客體(object),語言是一種特殊的符號系統(tǒng),具有社會性,這樣就與社會學區(qū)別開來,后者是將語言作為工具來研究社會的。再者,社會意義符號說主張從社會文化意義建構的角度去解釋語言。在具體研究層面上,勢必要考慮語言使用這一基本事實,即在各種各樣的社會語境下的意義交流——語篇。另外,關于語言的社會性,韓禮德認為,語言是社會發(fā)展的產物,因為語言產生于人類個體在與他人進行意義交流的生活過程。語言與社會之間呈現(xiàn)出一種動態(tài)的關系。他希望“通過研究語言在社會體系長期發(fā)展過程中的地位對語言作出詮釋”[7]191。
系統(tǒng)說的涵義是,語言是生產意義的系統(tǒng),即一個語義系統(tǒng)以及對意義進行編碼的其他系統(tǒng)。這里的“系統(tǒng)”是描寫語言(尤其是描寫語法)的基本概念和方式。把語言作為一個有多個子系統(tǒng)構成的系統(tǒng)來描述,從一般特征到越來越具體的特征。使用語言就是同時并且連續(xù)作出許多不同選擇,說話者作出的選擇體現(xiàn)為結構。系統(tǒng)先于結構;意義是選擇的產物。[8]這個系統(tǒng)網絡是一個聚合體理論模型,是一種論證方式。韓禮德說這種方式可以“在理論上把語言解釋為一種意義潛勢,一種具有創(chuàng)造意義潛勢的潛勢”[9]xxi。
因此,語言系統(tǒng)是意義潛勢說的理論前提。關于語言的資源說和意義潛勢說,在1990年以后韓禮德寫的文章里俯拾皆是。例如:“語言是制造意義的資源,是意義潛勢可以無限擴展的資源。”[8]16“語言是一種生產意義的資源,一個意義生成系統(tǒng),以語篇的形式把系統(tǒng)實例化?!盵9]8資源說和意義潛勢說均指向語言使用的選擇性、語言的巨大能量和語法的巨大能量,同時也表達了語言不是簡單地反映現(xiàn)實,而是創(chuàng)造現(xiàn)實、作用他人。此外,潛勢說表達的是可能性、潛在的能量、意義的可選性,與語言系統(tǒng)理論聯(lián)系密切;而資源說則側重語言的有用性:語言是有能量的(power)。
社會意義符號說、系統(tǒng)說、意義潛勢說和資源說對語言的理解,并不矛盾,而是相互關聯(lián)。社會意義符號說反映了韓禮德一開始就注意在社會文化語境下研究語言,而不是僅僅研究靜態(tài)的語言本體。系統(tǒng)說、意義潛勢說、資源說三者緊密相連,系統(tǒng)說為后兩者提供學理基礎:系統(tǒng)意味著選擇和潛勢。韓禮德經常把意義潛勢與資源關聯(lián)起來,用來表達語言的強大的創(chuàng)造意義的能量。反復提及的問題“語言有多大?語法有多大?”都體現(xiàn)了他的語言資源觀與潛勢觀,即語言和語法都蘊藏著巨大的能量可被利用,語言系統(tǒng)說就是企圖捕獲這個潛勢。“如何被利用”取決于人類社會歷史發(fā)展需要,這就又回到了他的社會意義符號說,所以,這幾個關于語言的說法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
值得注意的是資源說。什么是資源?有用的、有價值的、可以帶來價值或財富的東西。這是字典里的釋義。韓禮德將語言看作資源,認識到語言的資源性,這種認識本身難能可貴且極具政治性。很多語言學家把語言當成中性的、客觀的、自成一體的獨立體系,很少把語言看作資源。在人類資源意識中,資源一般有自然資源與社會資源,近十年,才又有了信息資源一說,但是對語言資源的認識還是稀少的。偶爾我們看到“少數(shù)民族語言資源保護”類似這樣的表述,意味著我們日常使用的母語的資源性不為人們所知。國外對語言資源性的認識較早的是澳大利亞在1987年發(fā)布的《國家語言政策》,但也是指要保護非英語的語言資源并善加利用以獲得最大利益。近幾年國內學術界開始對語言資源性進行探討[10],主要是從語言規(guī)劃角度,尤其是從把弱勢語言作為一種資源加以保護的視角。
韓禮德的語言資源觀獨特且具有政治性。獨特之處在于他不是站在語言多樣性、保護弱勢語言的角度來談語言的資源性,那種觀點在學界并不稀有,早在20世紀初北美人類學家投入到印第安各部落的語言記錄與描寫研究中并取得了不俗的語言與文化方面的研究成果,世界上許多國家都重視保護少數(shù)族裔語言。因為這些弱勢語言處于瀕危狀態(tài)所以才顯得稀有珍貴,這種語言資源觀的邏輯在于物以稀為貴以及民族團結和諧。韓禮德的語言資源觀不是指少數(shù)民族的語言資源性,而是指我們日常所使用的語言資源性,如英語、漢語。這些語言大多是強勢語言,并非稀有,但它們的有用性與價值未被人們意識到,正如空氣和水資源一樣,人們不知不覺地在使用空氣、水、語言并且離不開它們,卻很少意識到它們的有用性,即資源性。那么,語言的有用性體現(xiàn)在何處?有了語言我們能表達我們的思想與意愿,能夠與人交流,這僅僅是對語言用處的膚淺認識。
韓禮德的語言資源觀的內涵是:人類語言是理解和行動的資源。[1]192-193理解的資源是指我們通過語言來認識、理解和改造世界,包括外部世界和我們的內心世界,即識解經驗。同時,行動的資源是指我們使用語言也是在塑造社會人際關系。使用語言說一句話或一段話、抑或寫一篇文章或一本書,一方面表達我們對外部或自己世界的理解,同時另一方面作用于他人,即想要產生某種作用或效應(雖然有時實際產生的效應與我們預想的有偏差),而且我們使用語言的方式會潛在地體現(xiàn)我們對聽者或讀者以及他人的態(tài)度?!罢Z言是積極參與建構和干預,而不僅僅是反映和傳達?!盵1]153可見,韓禮德的語言資源觀與其語言功能觀一脈相承,語言功能的解釋使意義潛勢的概念獲得了實質性內容,資源說也與其語言系統(tǒng)觀相關聯(lián):語言之所以能夠同時達成理解與行動這兩件事,是因為它具備了語法,即詞匯語法系統(tǒng)。語言既是反映事物的一種方法,也是作用事物的一種方法,前者是概念意義成分,后者是人際意義成分。我們用語言符號只能作用于人,而不能作用于事物。一旦語言使用能夠作用于人,語言也就具有了政治性,這就意味著語言可以被用來實現(xiàn)某些人的利益。
韓禮德的語言觀具有政治性,同樣地,他的語言學觀也具有政治性。語言學的基本問題:語言學是什么?語言與語言學的關系如何?語言學的研究范圍與研究對象是什么?如何研究語言學?語言學與應用語言學的關系如何?從韓禮德的文章《關于語言的一些觀點》(Ideas about language)[1]185-198中可以找到答案。順便提及,國內學界翻譯成“語言觀”,似乎不妥,因為這篇文章不是聚焦語言觀,而是從歷史溯源的角度討論了兩種語言學的研究傾向,即兩種語言學潮流。結合原來英文的題目,筆者認為,應該翻譯成《關于語言的一些觀點》更好些。
在這篇文章中,韓禮德將語言學思想粗略地分為兩種:發(fā)端于亞里士多德的哲學邏輯觀與帶有明顯的斯多葛學派傾向的描寫人類學觀。為了便于對比,筆者將韓禮德對這兩種語言學傾向的區(qū)分做成了一目了然的表格(表1)??梢钥闯?,無論是從學理淵源,還是對語言本質的理解,或是從語言學研究的側重與方法上,這兩種語言學思想有很明顯的不同。
表1 韓禮德對兩種語言學思潮的對比
語言學的哲學邏輯觀沿著中世紀的形式語法學、亞里士多德的科學知識概念、法國的理性主義語法學派,一直傳承到當今的美國形式主義語言學,特點是追求理論的明確性與絕對性,強調絕對真理。批評描寫人類學觀的語言學研究,認為后者缺乏理論性。根據這個表格的對比內容,不禁使人想起英國俄裔思想史學者以賽亞·伯林(Isaiah Berlin)著名的“刺猬”和“狐貍”的二分法:刺猬對世界有一個統(tǒng)一的看法,追求普適的理論和解決;而狐貍則體察個體的多樣性,追求不同甚至相互抵觸的目標。[12]很明顯,哲學邏輯觀就是語言學界的“刺猬”,是一元論者;而描寫人類學觀則是語言學界多知的“狐貍”,為多元論者。在追求真理的問題上,前者要求明確性和絕對性,而后者則注重兼容性和相關性。
韓禮德明確承認自己堅持描寫人類學觀,傳承布拉格學派、倫敦學派、哥本哈根語言學學派以及美國博爾斯和沃爾夫的人類語言學思想,指出“哲學語言學具有令人苦惱的種族優(yōu)越感,它把所有語言都體現(xiàn)為英語的某個特別形式”[1]102,批評哲學邏輯觀固執(zhí)的一元主義,即他的理論是普遍的、唯一正確的模式,是關于人類知識和科學探索本質的唯一真理。在意識形態(tài)上,描寫人類學觀是相對主義,不認為由少數(shù)人掌握絕對真理,認為真理是局部的,相對于時間、地點以及具體的主題的。
韓禮德的語言學觀與其語言觀一脈相承,同樣具有政治性。韓禮德指出,像語言一樣,語言學既“能夠做事”(enabling)也“限制做事”(constraining)。[1]257語言是“一種資源,一種我們可以建構經驗、可以干預社會過程的潛勢,這個潛勢既造就意義,又約束意義。使用語言是一種行為模式”[1]273。所以,韓禮德和他的導師弗斯一致認為“做語言學”(doing linguistics)是高度政治性活動,語言學家必須要有社會責任擔當。語言學,像語言本身,是行為方式、干預社會和政治過程的方式,這一直是作為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研究的重要主旨。[1]273關于語言學的研究目的,他說:“語言學與語言學家要有強烈的社會擔當意識,創(chuàng)建語言學理論是為了做事而不是為了證明什么。它是一種實踐形式,構建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有兩個明確目的,既是用來反映(reflection)又是用來做事。”[1]197
很明顯,語言學家“做語言學”,語言與語言學“都是行為方式、干預社會和政治過程的方式”,這樣的表述帶有鮮明的政治性。普通人一般說“研究語言學”,而韓禮德說“做語言學”,兩者的區(qū)別是:研究語言學一般把語言作為客體對象來研究,為了說明或證明某種觀點或理論;“做語言學”則是一種態(tài)度,更是一種行動,用語言來做事,用語言來干預社會和政治過程。因此,韓禮德的語言學立場具有明顯的政治性,但是他的這種政治性并不是隨意的或任意的,而是建立在對語言的理解和研究基礎上的。韓禮德說:“雖然我們的目標是對語言過程進行干預,但是,我們知道,為了有效地干預,我們就必須也同時成為語言學家?!盵12]12
正是因為這種具有高度政治性的語言觀和“做語言學”的立場,生態(tài)問題才會必然地進入韓禮德的語言學研究視野。他以積極的態(tài)度對待社會問題,有干預社會和政治過程的使命感,所以,當生態(tài)危機問題日益加劇,威脅到人類可持續(xù)發(fā)展時,韓禮德對生態(tài)問題的關注和理性思考是自然的,他指出:“如果我們想繼續(xù)作為一個物種興旺地生活在地球上,或者僅僅是要生存下來,就應當思考語言是怎樣創(chuàng)造或保護增長主義、霸權等諸多不平等?!盵1]3871990年他在第九屆國際應用語言學大會發(fā)言時提出人類正面臨著許多自己所造成的問題:階級主義、增長主義、物種滅絕、污染以及其他問題,這些不僅是對生物學家和物理學家的挑戰(zhàn),也是應用語言學家應當面對的問題。[1]172他的發(fā)言在應用語言學和生態(tài)語言學領域引起了很大的關注。韓禮德的生態(tài)語言學思想獨樹一幟、引人矚目,對語言與生態(tài)的關系的理解不同于以往的研究模式,突顯了語言的能動性。因此,國際應用語言學會語言與生態(tài)學分會召集人、奧地利語言學家艾爾文·菲爾(Alwin Fill)在《當代生態(tài)語言學的研究現(xiàn)狀》(Ecolinguistics:State of the Art)一文中高度評價韓禮德的這次大會發(fā)言,認為韓禮德“奠定了語言與生態(tài)之間的一種全然不同的研究范式”[13],開啟了對語言系統(tǒng)的生態(tài)性和非生態(tài)性的批評分析的先河,是生態(tài)語言學發(fā)展成為生態(tài)人文社會科學重要組成部分的開端。2002年,國際應用語言學協(xié)會因韓禮德杰出的學術貢獻授予其金獎。
韓禮德的大會發(fā)言文章《意義的新方式:應用語言學面臨的挑戰(zhàn)》[1]所表達的生態(tài)關切與態(tài)度不是偶然的,而是韓禮德又一次以他獨特的方式關注與語言相關的社會問題的實踐。它的必然性在于韓禮德一貫堅持的語言內部和外部都要研究的治學主張以及語言學的社會理據意識,這種治學主張和意識并不是空洞的主觀意愿,而是落實在對語言科學研究的行動上,同時,它們具有鮮明的政治性。
為何語言內部和外部都要研究?索緒爾在區(qū)分語言與言語時明確語言學是語言的理論,美國布龍菲爾德的結構主義語言學和喬姆斯基的形式主義語言學都是延續(xù)索緒爾的“機體內部”(intra?organism)的思維模式。但是,韓禮德創(chuàng)建的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追隨葉爾姆斯列夫的主張,即語言與言語都要研究。理由是,對語言學家而言,不解釋語篇(即言語)的語言描寫是無效的,不聯(lián)系語言的語篇是無意義的;要將語篇解釋為過程,將系統(tǒng)解釋為進化演變。韓禮德堅持:“語言的內部結構絕不是偶然的,它體現(xiàn)了語言進化服務于社會人生活的功能”[1]196,語言在不斷進化,語言的各種用途決定了它所采取的形式。簡言之,研究語言外部是為了更好地理解語言內部,語言內部的實質是外部過程(即語言使用)的結果,兩者無法割離。所以,韓禮德的應用語言學研究不是普通意義上的語言學理論單向地應用于實踐,幫助解決實際問題,而是一個雙向的、多次深化的互動,在應用型研究的同時,深化了對語言本身的理解,促進了語言學學科的發(fā)展。
韓禮德多次強調語言學和語言學家的社會理據意識(social accountability)[1]197,230,271,它表達的含義是多重的:從語言學研究角度來說,要注重語言的社會性,要應對與語言相關的人類社會重大問題;對于其他學科研究來說,可以通過語言這一關鍵因素來研究和解釋人類社會問題,語言是一個易于接近的研究途徑,“在人類所有科學中,語言學無法逃避地站在了前線”[1]137;對于語言與人類現(xiàn)實關系而言,語言的實質與人類社會實踐緊密相連,對語言的了解一定要結合與之關聯(lián)的社會歷史過程,“語言必須作為演化過程的一部分在歷史演化的語境中被理解”[1]135。所以,韓禮德提出要“將語言置入其社會語境,同時將語言學置入社會語境,借此模式來干預社會重大實踐”[1]223?!敖璐四J絹砀深A社會重大實踐”表達的是語言學研究是一種行動,即“做語言學”,用語言學的方式解決人類社會問題并干預人類社會過程,語言學家不僅僅是被動的研究者,而且是行動者,有責任的行動者。這里的政治性是不言自明的。
關于如何干預,韓禮德有清醒的認識:要尊重語言的發(fā)展規(guī)律。首先,“語言過程中的干預是一種極為復雜的事情,既涉及方法,也有目標因素”[12]12?!拔覀儾荒茈S意地改造語言,是人們的意義行為改造了語言,然而我們可以觀察我們周圍的意義行為,把變化的趨勢和規(guī)律記錄下來?!盵1]171意義行為通過影響語言來改變現(xiàn)有秩序,這是一個緩慢漸進的漫長過程,語言構建現(xiàn)實是量變的、漸進的。意義行為就是語言使用,即語篇和話語,它們構成了漸變過程中的“無數(shù)小動量”(innumerable small momenta)[1]153。面對生態(tài)問題,韓禮德客觀地指出:“我們也許并不掌握解決這些問題的鑰匙,然而我們可以寫下使用鑰匙的指令。”[1]172這里所謂的“鑰匙”是指解決問題的直接的、具體的方法,生態(tài)危機問題無比復雜,不可能存在一勞永逸的靈丹妙藥?!笆褂描€匙的指令”指的是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能夠幫助揭示問題的本質,指導尋找解決問題的思路,對待生態(tài)問題,語言學的貢獻會是間接的和總體性的,而不是直接的和局部性的。韓禮德的語言分層理論、語法理論、語篇與系統(tǒng)關系和意義進化論等方面的闡述無不蘊藏著這些“指令”,這正是我們研究韓禮德生態(tài)語言學思想的意義所在。
韓禮德的生態(tài)關切集中反映在他參加國際應用語言學會議的兩篇發(fā)言文章中:《表達意義的新方式:應用語言學的挑戰(zhàn)》(1990年)[1]和《應用語言學作為一個不斷演進的主題》(2002年)[12],他旗幟鮮明地亮出他的生態(tài)語言學主張,從語言學學理的角度指出語言學家在生態(tài)危機問題方面可以有所作為。韓禮德生態(tài)語言學思想不僅包括他的生態(tài)關切以及主張,還包括關于語言學家如何有所作為的理性思考:必須遵循語言的本質和語言的演變歷史,揭示語言系統(tǒng)的非生態(tài)性特征是語言學家干預生態(tài)問題的主要方式之一,但是我們無法任意地設計或規(guī)劃語言系統(tǒng),使其變得具有生態(tài)性,因為語言系統(tǒng)是不被任何個人的意志左右。韓禮德的生態(tài)語言學思想研究正成為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新的學術增長點,我們要從生態(tài)問題視角去解讀韓禮德的語言學思想理論,更好地理解人類語言的結構變異和功能變化,進而為緩解生態(tài)危機問題貢獻語言和語言學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