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憲,畢媛媛
語言在民族身份認同中具有識別、構建和強化作用,對民族國家具有統(tǒng)一和分裂雙重作用。印度是全世界語言狀況最復雜的國家之一。在全國13.8億人口中,(1)根據(jù)聯(lián)合國最新數(shù)據(jù),印度人口為1 381 433 578人。詳見“2020年印度人口”,http://www.indiaonlinepages. com/population/india-current-population.html,2020年8月31日。有6個語族、22種官方語言和數(shù)百種母語。(2)Mohanty,Ajit K..“Languages,inequality and marginalization:implications of the double divide in Indian multilingualism.”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the Sociology of Language,2010(205),pp.131~154.印度內(nèi)政部2001年人口普查公布的數(shù)據(jù)表明,在印度,超過100萬人(作為母語)使用的語言有30種,超過1萬人(作為母語)使用的語言高達122多種,其他種類的語言和方言更是高達1 500多種。印地語(Hindi,包括各種變體)的使用人數(shù)最多,約為5.9億,占全國人口的43.6%。(3)此次人口普查列出了48種變體及其他。如果加上關系緊密的親屬語言烏爾都語的使用人數(shù),或者加上其他同源語言的使用人數(shù),則印地語的使用人數(shù)足以超過50%。孟加拉語(Bengali)8.3%、馬拉地語(Marathi)6.9%、泰盧固語(Telugu)6.7%、泰米爾語(Tamil)5.7%、古吉拉特語(Gujarati)4.6%、烏爾都語(Urdu)4.2%、坎納達語(Kannada)3.6%、奧迪亞語(Odia)3.1%、馬拉雅拉姆語(Malayalam)2.9%、旁遮普語(Punjabi)2.7%、阿薩姆語(Assamese)1.3%、邁蒂利語(Maithili)1.1%,其他語種5.6%。(4)周少青:《印度民族國家構建中應對復雜多樣性的政治策略及其效果》,《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6期。
印度的語言帶有強烈的民族和宗教色彩,因此該國的族群和宗教沖突往往也伴隨著激烈的語言沖突。印度教徒占全印人口的80%,是印度最主要的宗教;伊斯蘭教是該國第二大宗教,穆斯林人口為13%;該國還有錫克教徒和基督教徒,但人數(shù)不是很多。旁遮普邦是錫克教徒最集中的地區(qū),錫克教徒占當?shù)厝丝诘?0%以上。(5)詳見2011年印度人口普查?!坝《鹊淖诮倘丝凇保琁ndia Guide:Population of India,Population by Religion in India,http://www.indiaonlinepages.com,2020年6月5日。印度教徒和穆斯林被認為是“兩個民族”;實行印巴分治的蒙巴頓方案,其核心即是按照宗教,而不是按照語言或民族來劃分,因而為印巴關系留下了無窮后患,也使克什米爾的歸屬懸而未決,造成印巴兩國為爭奪克什米爾一再兵戎相見。語言和宗教是印度政治生活中最重要的“族群要素”,對印度政治和社會產(chǎn)生了長期的、持續(xù)性的影響。直至今天,語言和宗教矛盾在印度族群關系中仍然是潛在的爆炸性因素。
印度語言發(fā)展經(jīng)歷了古代封建王朝時期、近代英國殖民時期和現(xiàn)代國家獨立時期三個階段,前兩個階段對當代印度的語言狀況具有十分重要的影響。
雖然印度是一個擁有璀璨歷史文明的古老東方大國,但“從很古的時候起,在印度便產(chǎn)生了一種特殊的社會制度,即所謂村社制度,這種制度使每一個這樣的小單位都成為獨立的組織,過著閉關自守的生活?!?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年,第147頁。在古代封建王朝期間,盡管印度經(jīng)歷了吠陀時期、孔雀王朝、笈多王朝等強大的封建王朝,但中央王朝對各個地方的控制卻非常松散。王朝中央主要靠使用武力維持統(tǒng)治,很少派遣行政官員到各地推廣共同的語言和文化來強化管理。因此,封建王朝時期的印度在政治、社會和文化上沒有形成統(tǒng)一的整體,也沒有形成通用的民族語言。
從語言學的角度來看,印度的語言大致可以分為北部的印歐語言,即印度—雅利安諸語,(7)亦稱印度語支,屬印歐語系印度伊朗語族,通行于印度、斯里蘭卡、巴基斯坦和孟加拉國。和南部的達羅毗荼諸語(Dravidian family)。(8)達羅毗荼語系又譯德拉威語系,主要分布在印度南部和中部,其次在斯里蘭卡北部和巴基斯坦等地。主要是南印度的語言,包括泰盧固語、泰米爾語、卡納達語和馬拉雅拉姆語,占全印操本族語人數(shù)的22%。大約在公元前2 000年,梵語由侵入印度的雅利安部落帶到了印度,因此印度北部地區(qū)的多數(shù)語言都從梵語演變而來,包括印地語。根據(jù)學者論證,南部達羅毗荼語系不同于北方語系,而且泰米爾語在印度的歷史要早于印地語。例如,約翰·馬爾在《早期達羅毗荼人》一文中指出:“原始的達羅毗荼語是一種非印度—雅利安語言。”(9)[澳]A.L.巴沙姆:《印度文化史》,閔光沛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41頁。盡管沒有足夠依據(jù)證明雅利安人入侵印度之前,達羅毗荼語曾經(jīng)通行于印度全境,后者早于前者卻是不爭的事實。另根據(jù)學者論證,哈拉巴文化早于雅利安文化。印度學者R.塔帕爾指出:
在哈拉巴遺址的骸骨遺物中,有南方古人、地中海人、阿爾卑斯人和蒙古人的證據(jù)……南方古人是基本因素,他們的語言屬于南方語系……地中海人一般認為與達羅毗荼人的文化相聯(lián)系……最后到來的是通常稱之為雅利安人的民族,雅利安事實上是一種語言的名稱,表明源于印—歐的一個語言群,并不是一個人種的稱謂。(10)[印]R.塔帕爾著:《印度古代文明》,林 太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4頁。
追根溯源,印度南方反對印地語的統(tǒng)治地位與歷史不無關聯(lián)。泰米爾人認為,印地語的歷史不如泰米爾語的歷史悠久,而且缺少泰米爾語所擁有的豐富的文學傳統(tǒng)。
公元7世紀,阿拉伯人侵入印度,在信德、木爾坦地區(qū)維持了達3個世紀之久的統(tǒng)治,阿拉伯語也因此傳入印度。在阿拉伯人到來之前,信德各地人民使用不同的地方語言,如印地語、信德語、馬爾加拉語及莫克蘭語等。阿拉伯人統(tǒng)治時期,人們普遍使用信德語和阿拉伯語。同時,信德語也吸收了大量阿拉伯語詞匯,并采用了阿拉伯語書寫體。(11)張玉蘭:《阿拉伯人征服信德對印度社會的影響》,《南亞研究》1987年第4期。后來,波斯—突厥人占領了北印度,在印度統(tǒng)治了500多年。中亞穆斯林將波斯語帶到印度,并逐漸取代梵文,成為北印度各地的官方語言。波斯語的使用和波斯文化的傳播,促進了當?shù)卣Z言的發(fā)展。烏爾都語起源于11~12世紀的印度北部,是從克利方言(又被稱為德里方言)發(fā)展而來的。烏爾都語的形成和發(fā)展時期,正處于德里蘇丹國等伊斯蘭王朝的鼎盛時期,在伊斯蘭文明的影響下,烏爾都語吸收了很多波斯語和阿拉伯語的發(fā)音和詞匯。因此,該語言具有伊斯蘭文化的許多特征。(12)[法]沙赫澤曼·哈克:《烏爾都語在印度將何去何從》,袁雨航譯,《世界知識》2019年第23期。
古老的村社制度使得各個地區(qū)之間的交往很少,因此,長期以來,南亞次大陸上小國眾多、土邦林立,再加上不斷有外族入侵、民族遷徙以及宗教文化等因素的影響,印度在歷史上從未形成一個統(tǒng)一的民族和共同的文化,也沒有形成古代中國那種以中原文化和漢語為核心的主體文化,其“原初的和次第侵入次大陸的各種文明都未能將侵入的異族文明有效整合、融合或同化”。(13)周少青:《印度民族國家構建中應對復雜多樣性的政治策略及其效果》,《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6期。突出的文化和語言多樣性以及缺乏強有力的政治權力進行干預,南亞次大陸上各族裔形成共同交際語言的過程極為緩慢。雖然梵語曾經(jīng)在南亞次大陸大部分地區(qū)使用,但歷史上的梵語更多地是一種文學和宗教語言,從未成為各族群之間的交流語言。在莫臥兒王朝統(tǒng)治期間,突厥—波斯語被用作官方語言,廣泛應用于政府、法律和商業(yè)等各個領域,但也從未取代這些領域中的其他語言。實際上,在英國取得對南亞次大陸的殖民統(tǒng)治之前,印度一直沒有出現(xiàn)過大多數(shù)居民通曉的共同交際語言。
英國在印度的經(jīng)營長達300多年,直接的殖民統(tǒng)治也長達190多年;英國殖民統(tǒng)治對印度的語言發(fā)展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尤其是英語的全面?zhèn)鞑ァS⒄Z在印度的早期傳播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始于1614年,是西方傳教士在印活動階段。在此期間,一些英國傳教士為了讓印度人理解和接受基督教,開辦了一些初級英語學校,少數(shù)印度人開始學習英語;第二階段是在18世紀中,由于英國東印度公司活動的擴大,英語教育迅速發(fā)展,越來越多的印度人通過接受英語教育,成為掌握英語和地方語言的雙語人才,為殖民當局服務;第三階段始于1757年,印度在普拉西戰(zhàn)役中失敗,開始淪為英國殖民地,英語作為“征服者的語言”開始在印度扎根,在行政、商業(yè)和文化中的地位日趨重要。
英國殖民早期,在語言、文化和教育等方面,殖民者內(nèi)部曾有過所謂“東方主義派”和“西方主義派”之爭。兩派的分歧主要在于,是用印度的傳統(tǒng)文化為基礎,還是以西方的文化和教育體系為基礎;教育的媒介是采用印度本土語言,還是用英語。早期東印度公司主要從事經(jīng)濟活動,當時印度處于莫臥兒王朝統(tǒng)治之下,主要使用梵語和宮廷波斯語。對于早期殖民者們來說,學習和掌握當?shù)卣Z言,對于鞏固和加強在印度的殖民統(tǒng)治是非常重要的。東方主義派認為,英國應該用“學習當?shù)氐恼Z言和文化、融入當?shù)厝松睢钡姆椒▉斫y(tǒng)治印度。(14)Pennycook,Alastair,English and the Discourses of Colonialism,New York:Routledge,1998,P.78.代表人物普林賽普提出,英印殖民政府應當支持印度學術研究,應使用印度當?shù)氐恼Z言(包括阿拉伯語和梵語)來逐步向印度民眾介紹西方的文化和文明,加強西方文化和印度文化的交流。(15)H.T.Prinsep,“Note on Vernacular Education,15th February 1835”,in H.Sharp(ed.),Selections from Educational Records Part I,1781-1839,Calcutta:Superintendent Government Printing,1920,pp.117~129.東印度公司曾要求任職于政府部門的職員必須懂當?shù)氐挠《日Z言。
但隨著英國統(tǒng)治的穩(wěn)固,西方主義派逐漸占了上風。1834年7月,英國著名歷史學家、政治家麥考利被派往印度,擔任公共教育委員會主席。麥考利被認為是著名的“西化派”代表,在其《印度教育備忘錄》(Minute on Indian Education)中,他從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詳細論證了在印度推行英語教育的必要性。(16)T.B.Macaulay,“Minute on English Education,2nd February 1835”,in H.Sharp(ed.),Selections from Educational Records Part I,1781-1839,Calcutta:Superintendent Government Printing,1920,pp.107~117.他們認為,對于印度社會中“普遍的愚鈍與無知,只有教育,首先是英語教育,方可消除這些現(xiàn)象”。(17)[印]R.C.馬宗達等:《高級印度史》(下冊),張澍霖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879頁。1835年3月7日,總督本廷克頒布了《印度教育決議案》,自此,印度的英語教學及近代教育迅速發(fā)展。(18)William Bentinck,“Resolution,7th March 1835”,in H.Sharp(ed.),Selections from Educational Records Part I,1781-1839,Calcutta:Superintendent Government Printing,1920,pp.130~131.殖民當局通過自上而下的滲透,將英語作為媒介,開始對印度采取輸出西方制度和文化的統(tǒng)治方式,將英語作為印度的交際語,英語逐漸成了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教育和出版印刷的語言,獲得超越其他語言的核心地位。1837年,英語正式取代波斯語成為官方語言。這一決定提升了英語在印度人心目中的地位,人們紛紛涌向英語學校,通過學習英語以求在政府部門取得一官半職,大批當?shù)鼐⒈晃者M統(tǒng)治體系。英語逐漸成為印度的行政和商業(yè)用語,也是科學、文學和媒體用語,獲得超越其他語言的核心地位。殖民地的本土精英們兼通雙語,既能使用英語,又通曉族群或地區(qū)語言,在殖民語言和地區(qū)語言之間充當“聯(lián)系人”。西方文化對印度的輸入、滲透和影響日益加深,使印度傳統(tǒng)文化也發(fā)生了變異,在與西方文化的沖突和融合中逐漸形成了一種“英—印復合型文化”。(19)劉長珍:《從單語主義到多語主義的轉(zhuǎn)變——印度語言政策研究》,博士學位論文,北京外國語大學,2015年,第35頁。
殖民時期英語在印度的傳播,其實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英語教育培養(yǎng)了大批效忠于殖民政府的“代理人”,直接或間接地為英國殖民統(tǒng)治服務。而另一方面,英語教育帶來的西方文化和價值觀孕育了一批印度精英群體的民族意識,也孕育了他們擺脫殖民統(tǒng)治的愿望。無論是印度近代民族復興啟蒙者拉姆·莫漢·羅易,還是印度民族運動領導人“圣雄”甘地、泰戈爾和尼赫魯?shù)热?,都是通過英語教育接觸了民族主義思想,同時英語也是他們組織和領導民族獨立運動的重要工具。印度學者克里希那斯瓦米就指出:“印度在爭取獨立的斗爭中,受到啟蒙的本地人利用英國教育和英語反對英國統(tǒng)治,正是英語教育最終威脅到統(tǒng)治者的地位?!?20)李紅毅:《印度語言政策與語言民族間的沖突與爭論》,《貴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4期。
隨著反殖民運動的深入發(fā)展和組織化,語言問題再度浮出水面。由于殖民當局同意低級行政機構使用地區(qū)語言,支持中級行政機構使用烏爾都語、英語和印地語。烏爾都語受到如此禮遇,讓受過教育的印地語使用者感覺受到了雙重歧視。1893年,學生們成立了促進印地語的協(xié)會;1910年,印地語協(xié)會(Hindi Sahitya Sammelan)成立。不過,這一運動旨在捍衛(wèi)印地語,并未涉及采用哪種語言作為全印交際用語。20世紀初,印地語逐漸成為印度民族主義的象征。不過印地語倡導者推廣的是一種經(jīng)過改良的印地語,剔除了其中的波斯—阿拉伯語詞匯,增加了取自梵語的新詞匯;書寫也不使用波斯(阿拉伯)字母,而是“天城體”。(21)印度文字之一,成熟于7世紀,最早用于書寫梵語,現(xiàn)也用于書寫印地語等。“圣雄”甘地認為,英語是推行印度國語的阻礙,摒棄英語具有擺脫英國殖民主義的象征意義。但他在印地語問題上比較慎重,更傾向于用印度斯坦語作為新國語。印度斯坦語是一種通俗的交際語,講印地語和烏爾都語的人都會使用這種語言,因而也是印度教徒和穆斯林共同的語言。它被視為非文學的“低級”和“通俗”語言,極富平民主義色彩,對消除不同族群的語言差異和階級差異也具有積極意義。
語言的多樣性豐富了印度人民的文化,但也成為印度社會不安定的一個重要因素。獨立后的印地語國語化運動和按語言建邦運動,都導致了地區(qū)動亂和族群沖突。圍繞語言問題的沖突、對抗時有發(fā)生,對印度的族群關系和國家認同都產(chǎn)生了嚴重的負面影響。印度的一些本土學者,把語言矛盾稱為印度必須面對的三大矛盾之一(種姓矛盾、宗教矛盾、語言矛盾)。
“國語”(national language)的概念是伴隨著近代民族國家觀念的形成而形成的,它是“由歷史形成或政府規(guī)定的一種標準語或全國通用的共同交際用語”,它同時也是“政治的、社會的、文化實體的語言”。(22)廖 波:《世紀國語路:印度的國語問題》,《世界民族》2013年第1期。1947年印度獲得獨立,印地語正式成為印度的國語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但是在殖民統(tǒng)治者這個共同的敵人消失后,印度內(nèi)部的民族、宗教、政治、經(jīng)濟、社會矛盾卻開始凸顯,語言問題成為印度各種內(nèi)部矛盾沖突的一個爆發(fā)點。在那些母語為非印地語的地區(qū),許多人擔心如果以印地語為國語,將會損害自己的經(jīng)濟、政治、文化權利。在地方政治勢力的組織下,在泰米爾納德邦等一些地區(qū)爆發(fā)了“反印地語運動”,這種情況不得不使當時的國大黨領袖在語言問題上做出讓步。1950年,印度的第一部憲法出臺,該憲法關于語言問題的表述沒有使用“國語”這樣較為敏感的詞語,而是用“官方語言”(official language)來確定印地語的地位,英語也同時被確定為官方語言(期限僅為15年),與此同時還列出了15種國家承認的邦級官方語言。
印度族群內(nèi)部的第一個沖突是印度教徒和穆斯林之間的沖突。印地語是印度教徒的語言,而烏爾都語是穆斯林的語言。印度教徒和穆斯林不僅為政治權力的分配展開了激烈的斗爭,同時也為提高印地語和烏爾都語的地位展開了激烈的斗爭。從語言學的角度來看,印地語和烏爾都語原屬同一種語言,即屬于印歐語系的印度斯坦語,烏爾都語是從印地語變體發(fā)展而來的。兩者之間的語言差異在于,印地語主要是用梵文書寫和借詞;而烏爾都語主要用波斯語和阿拉伯語書寫和借詞。兩種語言之間的爭端,主要歸因于不同宗教的信仰和利益之爭。這場沖突最終以原英屬印度殖民地分裂為印度和巴基斯坦兩個國家而告終,印度斯坦語也因而失去了存在的基礎。烏爾都語成為了巴基斯坦的國語,但印度境內(nèi)仍有約5千萬人講烏爾都語。(23)Gandhi,K.L.,The Problem of Official Language in India,Delhi:Arya Book Depot,1984,P.75.
印度族群內(nèi)部的第二個沖突是印地語族群和非印地語族群之間的沖突。獨立后,印度政治家在官方語言問題上格外慎重。但1965年1月,一些族群為了抵制“印地語帝國主義”及“把南方人降為二等公民的陰謀”,在南部各地舉行了大規(guī)模的示威游行,先后有159人被警察開槍打死,數(shù)百人受傷,5 000多人被捕,5人自焚。1965年2月,印度南部舉行了包括6個邦在內(nèi)的政治性總罷工;1967年,泰米爾族大學生提出了禁止在泰米爾納德邦首府馬德拉斯市放映印地語影片、關閉印地語推廣協(xié)會、禁止該協(xié)會在泰米爾納德邦領域內(nèi)活動等要求,結果在馬德拉斯又有78人被打死。1967年12月,印度南北各地因語言沖突共發(fā)生49次嚴重暴力行動,其中包括焚燒郵電大樓、火車等。(24)何俊芳:《國外多民族國家語言政策與民族關系》,《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4期。面對激烈的沖突,印度中央政府不得不作出妥協(xié),在《官方語言法》(1963)第三條中規(guī)定:“聯(lián)邦與印地語區(qū)各邦之間交流使用印地語,應將英語用于聯(lián)邦與非印地語區(qū)各邦之間的交流。”進一步規(guī)定,“如果一個邦已將印地語作為其官方語言,而另一邦未將印地語作為其官方語言,則在用印地語進行此類交流時,應同時附上該印地語的英文譯文。”(25)印度《官方語言法》(THE OFFICIAL LANGUAGES ACT,1963),由印度共和國1963年議會通過,1967年進行修訂。該法案第三條“英語作為聯(lián)邦官方語言繼續(xù)在國會中使用”于1965年1月26日生效。詳見“Continuation of English Language for official purposes of the Union and for use in Parliament”,https://rajbhasha.gov.in/en/official-languages-act-1963,2020年10月5日。這意味著,印地語、英語和其他本土語言仍將繼續(xù)共存,延續(xù)著它們并不穩(wěn)定的平衡狀態(tài)。
獨立后,全印度仍按原殖民時期劃分為29個邦,這種劃分沒有充分考慮不同地區(qū)間存在的宗教、文化、經(jīng)濟和語言上的差別,實際上給地方民族主義的興起帶來了機會。20世紀50年代,印度掀起了一股建立“語言邦”的浪潮。1952年,印東南部爆發(fā)了安得拉運動(Andhra movement),要求以語言為依據(jù)建立獨立的語言邦——安得拉邦,該邦領導人波蒂·斯里拉瑪魯在絕食抗議中喪生。雖然當時的領導人尼赫魯對此十分警惕,認為按語言建邦“將會妨礙國家整合的過程,打亂我們的行政、經(jīng)濟和財政結構,并在我們處在國家的初建時期就釋放出擾亂與分裂的力量”。(26)林承節(jié):《獨立后的印度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88頁。但在地方民族主義勢力的巨大壓力下,只得同意按照語言邊界重新劃邦。1952年,第一個語言邦——“安得拉邦”得以建立;1956年,印度國會通過“邦改組法”,將全國按語言分布重新劃分為6個直轄區(qū)和14個邦;1960年,孟買邦按語言重新劃為馬哈拉施特拉邦和古吉拉特邦;1966年再次調(diào)整邦界,旁遮普邦重組為講旁遮普語為主的旁遮普邦、講印地語的哈里亞納邦和昌迪加爾邦。印度東北部原有的阿薩姆邦,在語言劃邦運動中先后分為阿薩姆邦、梅加拉亞邦、那加蘭邦、米佐拉姆邦、曼尼普爾邦、特里普拉邦等。(27)賈連慶,付東升,張景偉:《印度的語言生態(tài)與語言政策研究》,《學術探索》2020年第1期。按語言建立的邦出現(xiàn)在全印度各地,各個地方邦也明確規(guī)定了該邦使用的官方語言。這種按語言建立“語言邦”是印度獨特的現(xiàn)象,也是印度語言民族主義的勝利,客觀上使印度多官方語的狀態(tài)逐漸被固化。
為了避免國家分裂和脫離中央政府,“邦改組法”規(guī)定重組必須遵循4個原則:第一,聯(lián)邦政府不承認提出分裂要求的族群,將用武力對其進行鎮(zhèn)壓。根據(jù)這一原則,印度軍隊與民族分裂勢力多次發(fā)生沖突,甚至是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尤其是在克什米爾、阿薩姆、旁遮普和東北地區(qū)。第二,不容許以宗教作為邦界劃分的要求。這主要是接受了巴基斯坦從印度分離出去的教訓,隨后便影響了錫克教徒提出的建立以錫克教徒為主的政治實體的要求。第三,聯(lián)邦政府只對具有多數(shù)人支持的政治要求作出回應。印度政府認為,在克什米爾等地邊界問題上,只是少數(shù)人提出的利益訴求。第四,某一特定地區(qū)的重組取決于該語言群體的規(guī)模或至少是大部分人的訴求。因此,馬德拉斯邦較早就實現(xiàn)了重組,因為該地區(qū)操泰盧固語和操泰米爾語的兩大主要群體都有這一要求,而旁遮普和東北地區(qū)至今還沒能完全按照語言分界線重組。
印度政府1963年頒布的《官方語言法》,是印度中央政府對地方政治勢力的讓步。該法案規(guī)定,保留英語的官方語言地位,并可根據(jù)情況無限期延長英語的官方語言地位(獨立之初定為15年);同時法案也強調(diào)了印地語的官方語言地位。1968年印度議會正式通過《國家教育政策》(National Policy on Education)進一步明確了印度在語言政策上的態(tài)度。按照政策規(guī)定:印度中央政府應加快印地語的傳播,在官方領域推廣使用印地語。聯(lián)邦政府和各邦政府應重視印地語以外的其他語言,共同推動印度本土語言的發(fā)展,使之成為現(xiàn)代知識交流的有效工具。該政策還進一步明確了在語言教育政策中實施印地語、英語和當?shù)卣Z言“三語模式”(Three Language Formula)。三語模式的具體內(nèi)容是:所有的印度學校必須教三種語言:在講印地語的各邦除了學習印地語、英語外,還應學習一門現(xiàn)代印度語言,特別是南部語言;在講非印地語的各邦則要學習本地語言、英語和印地語。(28)根據(jù)印度《憲法》第343條規(guī)定,印地語為聯(lián)邦的官方語言,《憲法》第351條明確了聯(lián)邦政府有責任促進印地語的傳播和發(fā)展,使其能夠作為印度混合文化所有元素的表達媒介。1968年《官方語言決議》進一步強調(diào),應“協(xié)調(diào)所有語言以及印地語的發(fā)展,使它們迅速發(fā)展并成為傳播現(xiàn)代知識的有效手段;鑒于有必要增進團結并促進不同地區(qū)人民之間的交流,應采取有效步驟,讓各邦充分執(zhí)行印度政府與邦政府協(xié)商制定的三語方案。”詳見1968年《官方語言決議》(The official language resolution 1968),https://rajbhasha.gov.in/en/official-language-resolution-1968,2020年10月5日。
印度實行三語政策,最主要的目的是緩和國內(nèi)的語言矛盾,同時也促進印地語在非印地語地區(qū)的推廣和傳播,為印地語未來成為國語打基礎。三語政策實施幾十年來,對印度國內(nèi)的族群關系產(chǎn)生了一定的積極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第一,印地語、英語外的民族地方語言在國家法律層面上得到了承認和保護,有利于民族語言和文化多樣性的發(fā)展;第二,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國內(nèi)的語言沖突,一方面印地語、英語和各民族地方性語言一道阻止了某一種極端語言民族主義的傳播和發(fā)展,另一方面各民族地方言語與英語一道,也阻止了印地語一家獨大局面的出現(xiàn),從而建構了不同語言之間的平衡關系,有利于整個印度社會長期的團結與穩(wěn)定;第三,英語作為國內(nèi)所有民族共同接受,并作為印度連接國際社會最重要的工具得以保留了下來;第四,在國內(nèi)不同語言之間發(fā)生沖突時,英語還能發(fā)揮一種緩沖器和平衡器的作用。
但從另一方面來看,三語政策也存在著很大的局限性,不僅未能從根本上解決印度國內(nèi)的語言問題和矛盾,反而固化了現(xiàn)有的語言格局,盡管沖突和矛盾暫時被擱置和隱藏了起來,但突顯和激化的危險仍將長期存在。前面說過,三語政策實際上是印度政府對一些地區(qū)的語言民族主義作出的妥協(xié)和讓步,而這些地區(qū)的語言民族主義和民族分裂勢力依然存在;而且,三語政策事實上助長了泰米爾納德、西孟加拉以及印度東北部的語言民族主義勢力,他們甚至抵制這一政策,拒絕開展印地語教學。從數(shù)十年來的三語政策實施效果來看,不同地區(qū)民眾溝通的障礙依然存在,印度多語化的局面難以消除。印度多數(shù)地區(qū)的教育實行“印地語+英語+一種地方語言”,少數(shù)地區(qū)實行“一種地方語言+英語”的方式,再加上印度很高的文盲率,大多數(shù)人只會講一種語言(方言或區(qū)域語言),因此不同地區(qū)的民眾要溝通交流仍非常困難。另外,三語政策的長期實行,實際上阻礙了印地語的國語化發(fā)展道路,鞏固了英語第二官方語言的牢固位置,這與印度歷屆政府一直以來的努力目標相違背。(29)B.Mallikarjun,“India multilingualism,language policy and the digital divide”,Language in India,vol.4,no.4,2004,p.23.
印度國內(nèi)復雜的歷史、文化和政治因素也使得三語政策的實施大打折扣。在印度的一些邦,三語政策實際上已變成四語政策,包括學習者自己的母語、地方邦的官方語、英語和印地語。在一些印地語地區(qū),梵語成為取代地方邦官方語言的第三種語言,尤其是在南印度。而在一些非印地語區(qū),尤其是在泰米爾納德邦和西孟加拉邦,“三語”被縮減為“二語”,即本地語言和英語。出現(xiàn)這些現(xiàn)象的原因,一方面是一些語言民族主義者從思想上和行動上抵制在本地區(qū)開展印地語的學習,另一方面是學校的老師和學生都對繁重的三門語言課程感到畏懼,教學與學習的積極性都不高;還有的地方則是因為教育資源不足,缺乏師資而無力開展三語教育。此外,多種官方語言造成的行政資源浪費,也是阻礙三語政策推行的原因之一。印度僅在中央和邦一級行政單位使用的官方語言就有20多種,印度中央政府的重要文件通常至少有20多個語言的版本,大多數(shù)邦一級的政府文件也至少有兩種以上語言的版本,這既造成巨大的行政資源浪費,也影響到行政體系運轉(zhuǎn)的效率。(30)廖 波:《印度的語言困局》,《東南亞南亞研究》2015年第3期。
三語政策本應使英語和印地語成為大部分接受過正規(guī)學校教育的印度人的第二或者第三語言,但由于上述原因,以及較高的文盲率,能講兩種以上語言的人在總人口中的比例仍然很低。據(jù)普查統(tǒng)計,三語政策實施以來,掌握第二語言的印度人數(shù)為2.55億,還不到全國人口的五分之一,掌握第三語言的人數(shù)約為8 750萬。(31)統(tǒng)計時,所有0至5歲的兒童歸為只掌握母語的人口。參見2001年印度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雙語人數(shù)、三語人數(shù)、年齡和性別統(tǒng)計”(C-18 POPULATION BY BILINGUALISM,TRILINGUALISM,AGE AND SEX),https://censusindia.gov.in/DigitalLibrary/TablesSeries2001.aspx,2020年6月5日。總之,三語政策對解決印度的語言困局作用有限,遠沒有取得預期的效果。
印度的語言問題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并不急迫,但在深層次上卻阻礙著印度民族意識的整合,影響著國家管理體系的運轉(zhuǎn),并導致了印度社會的兩極化和碎片化。作為一個大國,印度在語言上面臨的最大問題是:缺少一種真正能為絕大多數(shù)人通曉的共同語(國語)。正如印度開國者們曾設想的,國語(印地語)應該是解決印度語言問題的最佳方案,但由于獨立后印度地方語言民族主義的興起,再加上民主體制的制約,在語言問題上,印度政府缺乏政治魄力和政策執(zhí)行力。時至今日,印度的“多語并存”語言現(xiàn)狀已經(jīng)逐漸固化,短時間內(nèi)難以改變,語言邦的出現(xiàn)和三語政策的實行,是地方語言民族主義的勝利。盡管獨立已70多年,印度仍不斷出現(xiàn)要求以語言為依據(jù)改變行政區(qū)劃的現(xiàn)象,語言民族主義導致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糾紛仍然屢見不鮮,這既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社會不穩(wěn)定,也削弱了作為一個整體的印度民族的凝聚力。
從目前來看,“多語并存”確實是印度面臨的一個難解問題,這一問題的根源就是語言民族主義。印度的語言民族主義可以歸結為兩大矛盾:一是外來的英語與以印地語為代表的本土語言之間的矛盾,二是處于強勢地位的印地語與國內(nèi)其他地方語言之間的矛盾。
英語作為原殖民宗主國的語言,印度獨立后本來要予以廢除,代之以印地語作為國語,但由于其他語言族群不愿作出讓步,希望借助英語來同印地語抗衡,印度政府只得實行雙官方語言政策,暫時給予英語同印地語一樣的地位。然而15年過渡期后,各語言族群仍不愿妥協(xié),“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英語的官方語言地位不但得以保持,而且得到進一步鞏固。時至今日,英語已成為印度社會不可或缺的強勢語言,既是印度在國際舞臺上加強其競爭力的有力武器,也是國內(nèi)族群和語言沖突中的重要平衡器。
按粗略估計,目前印度大約有1.25億人講英語,占全國人口的10%左右。(32)潘巍?。骸队⒄Z在亞洲的傳播研究》,博士學位論文,北京外國語大學,2016年,第81頁。從人數(shù)來看,印度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英語大國,是世界上僅次于美國的講英語人數(shù)第二多的國家,是英國人口的兩倍。印度東北的那加蘭邦、米佐拉姆邦及梅加拉亞邦已將英語列為邦官方語言,其他邦也都將英語作為母語之外最重要語言來學習和使用。相比之下,印度南部在三語模式中更加重視英語(而不是印地語)的學習,一些地方只以英語和南印度語作為教學語言。(33)Vineeta Chand:“Elite positionings towards Hindi:Language policies,political stances and language competence in India”,Journal of Sociolinguistics,vol.15,no.1,2011,p.12.英語在全國的行政、司法、商業(yè)、工業(yè)、交通、通信、科技和高等教育等方面都占有優(yōu)勢,重要的媒體也都是以英語為主(只有流行歌曲和影視是印地語的天下)。印度的“英語優(yōu)勢”,也被許多人認為是印度在全球化背景下提升國際競爭力的重要因素之一。
然而,也有學者認為,印度能講流利英語的人只占總人口的5%,全國約2/3人口的英語僅為初級水平或根本不懂英語,英語在印度的影響遠沒有外界想像的那么大。而且,英語的強勢地位對于印度社會的均衡、健康發(fā)展并不見得是一件好事。首先,英語作為一種外來語言,并不能完全勝任對印度本土文化和歷史的表達,英語的“泛濫”勢必傷及印度民族文化的內(nèi)核,妨礙印度民族意識的整合與發(fā)展,無益于民族凝聚力的形成。事實上,英語并不是“彌合”,而是“挑撥”了各個族群之間的關系。其次,對于絕大多數(shù)印度人來說,英語是需要后天學習的第二或第三語言,在印度這樣一個國民教育投入嚴重不足的國家中,優(yōu)質(zhì)教育資源和高等教育對大多數(shù)印度中下層民眾來說是難以企及的“奢侈品”。因此,英語成為“上層的語言”和“精英的語言”,是印度下層民眾在教育、就業(yè)和提升社會地位上一道難以逾越的門檻,成了族群、宗教、種姓之外分裂印度社會的又一道鴻溝。(34)廖 波:《印度的語言困局》,《東南亞南亞研究》2015年第3期。如果說,印度的各種本土語言是“不同族群的語言”的話,那么英語與本土語言就是“不同階級的語言”。
根據(jù)最新的2011年印度人口普查(2011 Census of India)結果,以印地語為母語者的比例為43.6%,以烏爾都語(烏爾都語與印地語的口語差別很小,只是文字不同,很多人認為它們是同一種語言)為母語的人口為5.1%,兩者相加已占印度人口的48.7%,總數(shù)約為6.7億人,構成了世界上僅次于漢語和英語的第三大語言人口。印度有6個邦以印地語為第一語言,另外還有10多個邦以印地語為主要官方語言。因此,印度能夠熟練使用印地語的人口已接近總人口的60%。如此龐大的一個語言群體,卻不能使之成為印度的國語(或者唯一官方語言),只能同外來的英語并列為兩種官方語言之一,只能是三語模式中的三種語言之一,這不能不使許多印度民族主義者感到沮喪和不滿。
如前所述,印度能講英語的人不到全國人口的10%,而且這些人絕大部分都不以英語為母語。因此,印地語要成為印度的國語,主要的對手并不是英語,而是眾多的地方語言。迄今為止,眾多的以非印地語為母語者仍然反對提升印地語的地位,反對將印地語作為國語或唯一官方語言,也不愿意放棄其母語而將印地語作為第一語言。他們擔心,印地語成為國語后會削弱他們母語的地位,在剝奪他們講母語權利的同時,還會損害他們的其他權利。但是與印地語相比,這些地方語言的力量又過于弱小(排名第二的孟加拉語的母語人口也僅占全國人口比例的8.3%),為了能夠同印地語抗衡,它們一方面是各種地方語言聯(lián)合在一起,另一方面是拉英語為同盟軍,利用英語來與印地語對抗。現(xiàn)行的“三語政策”就是這種抗衡的體現(xiàn),也是各方妥協(xié)的結果。
但值得注意的是,多年來印度政府一直在努力推動印地語的普及,采取各種措施以使其成為全國的通用語。例如,通過標準化提高印地語使用的科學性和便捷性,以法令形式加強其在各類政府文書和官方出版物中的應用,在交通標識、公共場合使用印地語,規(guī)定全國性的“印地語日”等,這些努力現(xiàn)在已取得了明顯的成效。另外,著名的寶萊塢電影以印地語為載體,也強化了印度國民,尤其是年輕一代對印地語的認同。莫迪領導的人民黨2014年執(zhí)政以來,更進一步加強了印地語的推廣和使用力度,在許多場合用印地語取代原先的英語,印地語的使用人口(即將印地語作為母語和第二、第三語言的人數(shù)總和)比例又有所上升。(35)姜景奎,賈 巖:《印地語優(yōu)先:印度的語言結構正在發(fā)生變化》,《世界知識》2018年第1期。而且,由于印地語和印度的其他語言有共同的語言譜系及歷史文化淵源,在同樣的學校教學條件下,大部分非印地語母語地區(qū)的人學習印地語要比學習英語容易得多。因而,總體上以印地語為第二或第三語言的人群,使用印地語的熟練程度要遠遠超過他們使用英語的熟練程度。
印度的語言問題雖然不像宗教問題那樣敏感,(36)印度官方承認的宗教群體,除了占多數(shù)的印度教徒外,還有穆斯林、基督徒、錫克教徒、佛教徒、瑣羅亞斯德教徒和耆那教徒等處于少數(shù)族群地位的宗教群體,而宗教族群在印度的分布與語言族群的分布并不吻合。語言沖突也不如宗教沖突那樣激烈,但語言問題的背后卻是不和諧的族群關系,語言之間的沖突所反映的也是族群之間的沖突。印地語語言民族主義的目標是使印地語成為印度的國語,成為占統(tǒng)治地位的全國通用語,它既反對與英語的平起平坐,也反對各種地方語言的挑戰(zhàn)。但在各地方語言和英語的聯(lián)合陣線面前,它卻難以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只能作出無奈的讓步和妥協(xié),違心地實行三語政策。而在印地語的霸權地位面前,其他地方語言群體的語言民族主義也只能聯(lián)合自保,同時又與外來的英語結成同盟,對印地語的攻勢進行頑強抵抗,三語政策是他們所樂于采取的策略。英語是殖民統(tǒng)治帶來的語言,現(xiàn)在卻成了各地方語言抵抗印地語的工具;再加上英語在全球化進程中的重要性,使英語在所有印度語言中的強勢地位也已合法化?,F(xiàn)在,三語模式看上去還算穩(wěn)定,這也意味著印度的多語制語言政策或仍將長期存在。盡管目前印地語的語言民族主義有增強的勢頭,但地方語言民族主義也并未減弱,印地語的國語化之路仍然還十分漫長。語言問題看似不那么激烈,但實際上仍在深層次制約著印度的發(fā)展。如果得不到妥善解決,語言問題仍將是印度崛起進程中的一大羈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