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榮健
(《中國藝術報》社,北京 100029)
在以往有關革命歷史題材的文藝敘事中,犧牲“小我”以成全“大我”,從而彰顯出人物所做出的重大犧牲及其崇高品格,是比較常見的模式。它的核心精神,是對于革命信仰的忠誠、對于革命事業(yè)的忘我。作為這一精神的衍化,集體往往是高于個人的,甚至后者往往被塑造成一種被批判的享樂階級情調。這跟我們長期為爭取國家獨立、民族解放而所處的特定歷史境遇有關,很多時候恰恰是革命所需要、所迫不得已的,其中蘊含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絕不會因時代變遷而失去光輝。與此同時,我們應該看到,不少此類題材的文藝敘事因簡單化、概念化等問題,形成自我框縛的觀念迷思,也引起了某些觀感的不適。比如,一些作品過于強調“大我”與“小我”的絕對沖突,忽視了集體利益和個人權益的正當性皆得到尊重不僅是價值觀念的自我肯定,也是藝術表現(xiàn)的自洽邏輯,以致某些犧牲看似極其偉光正,實質卻壓抑了人的常情常態(tài),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低級紅”與“高級黑”。當我們從過去的艱辛歲月跨入到如今的全球化時代,對于類似的現(xiàn)象是需要認真梳理和反思的。這包括兩個層面的意思:一是堅持和延續(xù)革命歷史題材創(chuàng)作的固有優(yōu)良傳統(tǒng),二是深入挖掘革命歷史題材中更普遍、更具人類共同命運感的價值光輝,使革命歷史融入新的時代語境、更好地參與新的價值構建。
由陳明編劇、胡宗琪導演的淮劇《送你過江》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例子。在渡江戰(zhàn)役前夕,已是解放軍部隊教導員的郭逸夫與江家童養(yǎng)媳、戀人江常秀重逢,卻不得不面臨艱難的抉擇。不管是維護大局而犧牲個人情感,還是沖破舊俗、有情人終成眷屬,這個“抉擇”本身已不是“大我”與“小我”的簡單對立,而是有了新的人文厚度。直觀而言,渡江戰(zhàn)役事關解放大局,江常秀與郭逸夫、小叔更富的個人情感以及江老大過日子的小算盤都應服從于這個大局,而人物內心的糾結斗爭與發(fā)展覺悟,則反映出老百姓對解放事業(yè)的真誠支持與重大犧牲,為渡江戰(zhàn)役的正義性、感召力作了鮮活的注腳。但是,人類文明進程永遠是充滿陣痛的,因為任何進步的、將要完成的事業(yè)都是從當時現(xiàn)有的、客觀的歷史情境向前邁步,其中必然會有千絲萬縷的歷史聯(lián)系?;磩 端湍氵^江》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即解放大軍要完成的解放事業(yè)與當?shù)厝源媪舻耐B(yǎng)媳制度。
毫無疑問,解放事業(yè)與童養(yǎng)媳制度是相互沖突的?!敖夥拧本褪且獩_破封建舊俗,可在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中,要完成這一點不可能一蹴而就。為了維護軍民團結、維護渡江大局,從參加革命起就夢想有一天人人得解放的郭逸夫,不得不與江常秀分開,江常秀不得不與小叔更富完婚,整個事件就充滿了歷史的深沉悲愴。當象征著解放事業(yè)所追求的幸福的“郭江愛情”做出犧牲,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他們的“小我”其實并不小,而是跟“大我”相統(tǒng)一的。在革命歷史題材創(chuàng)作當中,這是非常新穎的視角。它不但沒有減損人物做出重大犧牲所體現(xiàn)出來的崇高品格,而且客觀地反映出解放事業(yè)任重道遠的重大事實——送你過江,不單是要渡過有形之江,還要渡過千百年積膺的文化陋習與精神愚昧之江,從而讓我們對革命先輩的奮斗與犧牲有了更深刻的認識。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革命也不一定是敵我分明地捉對廝殺,或者像某些“神劇”那樣“不夠憨厚”,因此革命歷史題材創(chuàng)作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要堅持歷史唯物主義,從舊事物的蛻變、新事物的陣痛中提煉感人的力量?;磩 端湍氵^江》顯然做到了,并且有所發(fā)現(xiàn)和呈現(xiàn),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馬克思講過,一切革命的根本問題,都是經濟問題?;磩 端湍氵^江》所涉及的童養(yǎng)媳制度,可以說是舊社會中的窮苦階層經濟被剝奪后的一項婚姻救濟制度。它所有不合理的根源,都來自于舊的社會生產關系及建立在此基礎之上的一系列舊的社會制度和秩序?;磩 端湍氵^江》敢于并能夠觸及到這個層面,跟以往一些類似題材的創(chuàng)作相比,有兩點是值得人們注意的:一是運用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和方法去看待歷史;二是從文明悖論的視角去觀照歷史情境。這兩點,前者是本應有而常被忽略的,后者則更為鮮見。
革命歷史題材屬于特殊的歷史題材,其廣義概念指的是“近代革命”和“新民主主義革命”兩個歷史時期,而狹義概念則特指“新民主主義革命”即1919年五四運動至1949年新中國成立期間以反帝反封建斗爭為內容的題材類型。在此類題材創(chuàng)作中,除了歷史題材涉及的“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的關系”等問題,不少創(chuàng)作往往容易把“堅持正確的歷史觀和價值觀”簡單化為“政治第一”,以致忽視或淡化了新事物從舊事物走出來時客觀的歷史情境,忽視或淡化了完成革命事業(yè)的立體感、厚重感和復雜性。對于淮劇《送你過江》,筆者就聽說過類似的批評,說“解放軍怎么能跟老百姓搶媳婦呢”——沒錯,聽起來十分政治正確,但若不加分析就粗暴武斷地下此結論,就很有問題。如前述分析,這不是簡單的解放軍與老百姓的三角戀愛關系,“郭江愛情”是帶有象征意味的,與之相對的不是老百姓而是封建舊俗,三角戀愛關系只不過是其具體體現(xiàn),解放軍和老百姓都是受害者。退一步講,解放軍是人民子弟兵,也來自老百姓,革命紀律固不可違,彼此產生感情不是很正常嗎?而事實上,劇中郭逸夫是服從組織安排、服從革命紀律的,他內心的情緒不過是暫時的不理解,為何我為之奮斗的革命事業(yè),卻不能把江常秀從童養(yǎng)媳制度中拯救出來?這就涉及到用歷史唯物主義觀點、文明悖論視角觀照歷史的問題。
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認為,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作為歷史主體的人,其行為活動往往是由當前所處的物質生活條件所決定的。其內涵包括:一要歷史地看待歷史情境,二是要歷史地看待人物的行為活動。在淮劇《送你過江》中,“歷史情境”是什么?解放戰(zhàn)爭如火如荼,新中國即將迎來解放,但舊事物在社會秩序的各個方面依然有非常深廣的影響。戲一開場,江老大上來就唱“送走了兵敗如山光頭蔣”,也惦記著“更富常秀圓房日,江老大了卻心愿喜滿腔”。對于革命的勝利,江老大由衷地高興,但他還沒意識到、暫時也缺乏這個覺悟,新事物的誕生會有陣痛的。因為任何新事物都有來路,有歷史發(fā)展的邏輯聯(lián)系,它從舊事物中破繭而出,是要沖破千絲萬縷的舊關系的。如果說有文化、有理想抱負的郭逸夫和受過新思想熏陶的江常秀,他們能夠預見到沖破舊俗的必然趨勢卻無奈地選擇分開,是受到“客觀歷史條件”所限,那么江老大仍覺悟不夠,就主要是源于“主觀歷史局限”。就像郭逸夫不理解不能拯救江常秀,江老大恐怕也不理解,為何我都捐出自家的船了,更富的婚事好像也要出問題。它們都很真實,帶著深沉的歷史悲愴,也給全劇賦予了渾厚底色。在劇中人物的命運體驗中,我們感受到了看似個別的、偶然的事件背后具有普遍性的人類命運處境——具體到郭逸夫、江常秀和江老大的個人處境,大到整個解放事業(yè)在客觀歷史條件還不具備的情況下,也只好帶著悲壯的犧牲繼續(xù)前進。正因如此,它最大限度地觸發(fā)了人們的感同身受,穿透和震撼了我們的內心。
從淮劇《送你過江》的人物塑造來看,幾個主要人物都非常立體而富有張力。對于郭逸夫來說,“滿懷理想-理想不圓滿”是最大的痛,這跟與戀人分開是相統(tǒng)一的。江常秀是童養(yǎng)媳,是舊制度的受害者,但江老大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極其淳樸善良,盡管向往追求新的生活,卻出于感念恩情、維護大局而選擇了與更富完婚。那場婚事雖是紅綢布幔極喜慶,悲愴卻如屈注天潢、倒連滄海。她和江老大身上都有來自傳統(tǒng)文化的優(yōu)良品質,這場婚禮就像他們一起葬送過去,傷痛、釋然、喜慶等復雜的情緒如波濤翻涌,翻涌出他們各自的品格與局限、覺悟與新生。如果說郭逸夫是“新事物”面對“舊事物”的代表,江常秀、江老大就是從傳統(tǒng)走出來的,這個碰撞不正是解放事業(yè)必然會遇到的碰撞嗎?
譚霈生先生在《戲劇本體論》一書中說:“戲劇的核心問題在于人與情境的契合?!边@部戲由人物生發(fā)而來、連根帶土而出的個體情感、歷史景深以及思想的高度與深度,可以說契合了一個既具體又完整、邏輯經得住推敲的整體。劇中人物都自帶歷史景深和情感背景——郭逸夫的離開與歸來,反映出老區(qū)人民與革命軍人的血肉聯(lián)系,無言地講述了人民軍隊轉戰(zhàn)、發(fā)展、壯大的歷史;江常秀的報恩與完婚、學文化與成為組織支前的女村長,道盡了一個舊時代童養(yǎng)媳的相似命運;江老大的固執(zhí)與盤算過小日子的心態(tài),則是正待開啟覺悟的舊式漁民形象。江常秀認養(yǎng)的女兒豆花和通訊員小黃,也并非簡單的功能性人物,而帶有新的象征色彩——他們從懵懂中相識相熟到微妙地情竇初開,就像“郭江愛情”悲愴犧牲后的兩朵小花,搖曳著希望。他們偷聽了大人們的事情,卻懵懵懂懂。導演用了一個夜晚天幕下的大黑場,讓兩人分隔舞臺兩側,兩束光投在他們身上,久久地靜默。此時無聲勝有聲,像思索,像萌發(fā),留給人們無盡的思索與回味。
江更富這個人物形象比較特殊。他是江常秀的小叔,盡管也喜歡后者,但一直是把后者當姐姐看待的,突然要讓他和后者完婚,確實有點邁不出憨懦??陀^來看,他在敘事中的功能性作用遠比個人的主體性選擇要明顯:一方面,他是童養(yǎng)媳制度的“受益人”,是對于這個制度敘述的功能主體。另一方面,他是情節(jié)突轉的關鍵人物,當他不情不愿地走進洞房、借酒壯膽地表露心聲和透露藏船秘密時,才借勢推動了江老大的自省與覺悟。正因他的功能性作用更為明顯,一定程度上就過多充塞了他的表現(xiàn)空間(江老大轉變的細節(jié)鋪陳也不太夠),以致婚禮那一場戲中他和江老大的變化都顯得有些突然——如果說這部戲的視角、立意、構思為革命歷史題材所罕見,此處就難免給人一種拿著小刀去屠龍的感覺。面對歷史發(fā)展、新舊交替的悲愴碰撞,道德和覺悟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因為此時問題的深處有更復雜的根源,而不僅關乎“大我”與“小我”。人會有過去經驗的深刻烙印,歷史也是如此。當“郭江愛情”悲壯地犧牲自己、埋葬過去,新事物的產生就必須是與之匹配的、帶有歷史人文縱深或人類命運普遍性的宏大命題。江更富選擇要做一個勇敢的男子漢,要去參加渡江戰(zhàn)役,這個設定是準確的,但目前看還比較單薄。如果給他鋪墊一些他與江常秀朝夕相處而受到熏陶影響,乃至觸碰到、產生出對童養(yǎng)媳制度的懷疑,此刻他所爆發(fā)出來的戲劇張力,恐怕就不是“弟弟要當男子漢”,而可能是“假結婚”。而江常秀的“送你過江”,也會因兩個男人同樣的優(yōu)秀勇敢及最后的犧牲,推動劇情涌向高潮。
郭逸夫和江更富最后都犧牲了。送你過江,要葬送過去,難免會有犧牲,而江常秀和她的兩個男人,在那個新舊碰撞中所面對的絕不僅僅是事件本身,更是歷史的滾滾洪流?;磩 端湍氵^江》的悲愴與震撼,即源于此。值得注意的是,淮劇唱腔素來擅長抒情,在全劇以情驅動、以人帶戲的情境中,生活化、個性化的人物語言和適應人物不同情感表達的唱腔都得到了充分的發(fā)揮?!肮访捶劢z,弄不干凈的”,“不是楠木難做槳,不識水性難走江”,這是江老大的臺詞和唱詞;郭逸夫一上場,那段“大江東去霧中現(xiàn)”的自由調,很能體現(xiàn)他的從容樂觀;江常秀替臨行的郭逸夫縫衣服時,此時無聲勝有聲,卻是“手拿針線淚不止,點點滴滴納進心坎里”,唱腔從清板起,兩人聯(lián)唱而愈急愈躁,接著轉為老淮調的味道,那戰(zhàn)局緊迫、此去茫茫的情緒,被傳達得微妙而唯美。郭逸夫和江更富犧牲后,程紅飾演的江常秀來了“你不該千呼萬喚聲不應”和“你鋼槍在手握得緊”兩段分別達數(shù)十句的賦子板,唱得節(jié)奏鏗鏘、酣暢淋漓。因為全劇始終以情貫穿,不僅鮮有話劇加唱的毛病,而且把“十字調”“八段錦”“大悲調”等淮劇中很有特色的唱腔都展示了出來。或許,個別地方會有過猶不及之嫌,但整體依然是情感豐富而酣暢的。
革命歷史題材的戲曲創(chuàng)作,除了要面對現(xiàn)代戲創(chuàng)作的相似考驗,如本體技巧與現(xiàn)代觀念、現(xiàn)代審美的統(tǒng)一等,在處理“正確的歷史觀和價值觀”方面,其實大多數(shù)作品的手段是比較單一的?;磩 端湍氵^江》整體的飽滿、酣暢和新穎,稍稍給人一種“高舉輕放”之感,恐怕與此有關。這不是單一的技巧或審美問題,而是關乎當前現(xiàn)實語境中如何運用歷史唯物主義的問題。唐代歷史學家劉知己言及論史者,當有史才、史學、史識,后來章學誠又提出要有史義和史德。那么,革命歷史題材創(chuàng)作涉及虛構、涉及立場,最重要的就是要在各個歷史碎片、具體人物中建立起歷史的邏輯聯(lián)系、審美的情感聯(lián)系,淮劇《送你過江》的收獲,是值得肯定、令人欣喜的,而它的瑕疵或遺憾,同樣值得總結。對于當前革命歷史題材創(chuàng)作來說,我們同樣期待跳出“回望與復述”,多一些深挖歷史、放眼當下而為人類共同命運貢獻新表述、新光輝的“大歷史”創(chuàng)作,煥發(fā)題材更普遍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