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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法律教義學科學性的再認知
——以基爾希曼和卡爾·拉倫茨“共識性”科學觀為標準

2021-01-31 21:12
關鍵詞:希曼教義客觀性

馮 雷

(遼寧大學 法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6;遼寧工程技術大學 公共管理與法學院,遼寧 阜新 123000)

法律教義學是近年來學術界關注和研究的熱點,雖然法律教義學研究的成果豐碩,但對于法律教義學科學性的研究是比較少的,法律教義學是科學嗎?是否具有科學性?判斷標準是什么?是否存在成為科學的可能?以上均是本文試圖要回答的問題。法律教義學科學性問題并非無病呻吟,而是關乎法律教義學的學科地位和法律可靠性的大問題,也是對于法律教義學知識性的一次反省和檢討。正如王利明所分析的:“對這一問題的回答,主要取決于對法學及其內(nèi)涵的科學界定”[1]。

一、法律教義學科學性的語義

(一)作為狹義法學的法律教義學

法學有眾多的含義和領域。從廣義來說,大體包含法哲學、法理學、法史學、法律教義學和社科法學等分支學科。對于法學是否具有科學性的問題不能一概而論,必須要結合每個分支學科自身的特點,因為不同的學科之間存在差異,衡量某一分支學科的科學標準不一定適合其他學科。本文研究旨趣是法律教義學的科學性問題,也就是說,把法律教義學作為法學的分支學科,即作為狹義的法學來進行考察,至于法學的其他分支學科的科學性問題不在本文討論范圍之內(nèi)。

從學術史上看,討論法學科學性的問題大都集中在狹義法學,即法律教義學層面?;鶢栂B↗ulius Von Kirchmann)在《作為科學的法學的無價值性》中明確表達了這一語義,“法典越出色、越能反映真理,它就越是法學的內(nèi)容——以最精確的形式得到表達的內(nèi)容,法學所能夠提供的也僅此而已。”[2]由此可見,基爾希曼認為的法學是法律教義學。卡爾·拉倫茨(Karl Larenz)在《論作為科學的法學的不可或缺性——1966 年4 月20 日在柏林法學會的演講》中提到,“法學——也就是按照特定的方法對實在法進行的思想的詮釋和領悟,即所謂的法律教義學。”[3]拉倫茨所言的法學也是指法律教義學,這與其在《法學方法論》中的語境是一致的:“時至今日,有一些不同的學科以法為研究客體,其中最重要的包括法哲學、法理學、法社會學、法史學及法學(= 法教義學)。”[4]

為什么討論法學科學性問題常常限定在法律教義學層面?一個更為深刻的原因在于離開法律教義學談法學的科學性更為復雜,更容易陷入思想與個性的糾纏,脫離確定與客觀的因素。正如耶林所說:“根據(jù)我的確信,科學完完全全必須在實證法本身的土壤上,也就是在教義學的領域中,找尋尋得此一要素?!盵5]目前對法律教義學的概念尚存爭議,本文認為,所謂法律教義學,是指立足于現(xiàn)行法律的整體秩序,以司法為中心,通過對法律“教義”(原理)的概念化、體系化加工整理,為司法裁判提供正當性論證和合理化建議的學問。

(二)作為典范知識①在科學史著作中似乎存在一種共識:即把科學作為典范知識來理解。但就典范知識的標準問題卻存在著爭議:“有自然科學典范的一元論,自立典范的二元論,抑或根本不認為有任何超越單一學科之科學典范的多元主義之間?!眳⒁姡侯侁I安《法學是科學嗎?》,《法令月刊》2003 年第12 期。的科學

給科學下明確的定義是一個非常困難的事情。英語和法語中的science(科學)一詞來源于拉丁語scientia,據(jù)麥克莫里斯的考證,scientia與認識(episteme)一詞是等價詞匯,亞里士多德就把episteme 理解為(科學)知識②亞里士多德把獲得真理或知識的形式分為五種:技藝、科學、明智(實踐智慧)、(哲學)智慧與努斯(直觀理智),其中科學與其他四種的區(qū)分在于:科學關注永恒不變的事物,具有必然性的存在,而后四種形式關注可變的事物并以善為目的。參見:亞里士多德《尼各馬可倫理學》,商務印書館2003 年版。。從詞源上講,科學與知識是同義詞。本文嘗試從科學一詞的詞源、知識的品質(zhì)的角度來理解科學,認為科學是一種典范知識。

科學的含義在英語世界與德語世界有著截然不同的理解。它們大體上對應著上文中科學的兩種用法:在英語世界里,用詞匯science來表征,大體指現(xiàn)代科學;而在德語世界里,用詞匯wissenschaft 來表征,大體指系統(tǒng)的、確定的和可靠的典范知識。雖然現(xiàn)代科學本身就是一種知識的典范,但是,它并不是知識的唯一典范。德語世界的科學一詞就表達了除現(xiàn)代科學的典范以外還存在其他知識的典范。從這個意義上說,在英語世界,科學的范圍一般限定在能夠為經(jīng)驗所把握和實證所證實的領域,大體指自然科學和數(shù)學,而不包括人文的學科;而在德語世界,科學的范圍除了包含英語世界的科學之外,還包括哲學、人文和社會學科的內(nèi)容,這意味著在德國,科學存在自然科學與非自然(文化)科學之分③李凱爾特認為,存在著與自然科學相對應的科學形態(tài),他稱其為“文化科學”。也有學者認為,與自然科學相對應的應該是社會科學與人文科學,總之,雖然文化科學、社會科學與人文科學之間的界限可能還存在著較多爭議,但它們都表征著與自然科學相區(qū)別的這一意義上是相近似的。參見:《李凱爾特的歷史哲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年版。。法學的科學性應從科學的典范知識這一語境來理解,并不應針對現(xiàn)代科學的語境而言?!澳睦镉忻魑挠涊d只有自然科學才是真正的科學?科學的概念并不是信條,對于個別認識領域不需要完全相同,對于‘說明的’自然科學而言,科學的概念就與‘理解的’人文科學不同”[6]。因而,按照現(xiàn)在自然科學的標準,法學的科學性是成問題的?!斑m用于自然科學的嚴格標準,則法學永遠無法進入科學的殿堂”[7]。

科學的典范知識作為一種知識的高級形態(tài)和高級階段是相對于知識的其他層次而言。知識按照其品質(zhì)和層次可以大體分為常識、經(jīng)驗與科學(典范知識)。其中,常識是知識的初級形態(tài),其表征一般人都會了解和知曉的知識,這類知識涉及面非常廣,上至天文,下至地理,關乎人文,該類知識具有兩個顯著的特征:其一,該類知識是約定俗成的,不需要驗證,千百年來人們的一貫看法,理所當然;其二,該類知識已經(jīng)深入到人們生活和生產(chǎn)之中,但沒有經(jīng)過反思與批判,沒有形成理論體系。由此可見,常識絕非科學。經(jīng)驗比較常識而言,其具有更高的可靠性,往往是人們經(jīng)過長期的社會實踐歸納總結出來的知識,表現(xiàn)為技藝、手藝、秘方、口訣和竅門等形式,但這種知識仍然缺乏系統(tǒng)性、理論性,其在一定程度上觸及到了事物的必然性與本質(zhì)性,但仍然處于比較膚淺的認識。

科學比較常識與經(jīng)驗而言,其屬于知識的高級階段,科學是人類特有的存在方式,它是建立在邏輯、經(jīng)驗、抽象等方法基礎上,以追求真理為己任,具有客觀性、確定性、普遍性、可靠性(可檢驗性)的系統(tǒng)的、成體系的知識。科學作為典范知識或最高層次的知識,具有以下特征:其一,科學知識具有高度的概括性、抽象性、邏輯性、理論性、普遍性與體系性,科學能夠被學習與繼承;其二,科學知識是對客觀世界、人類社會與精神世界的必然性、規(guī)律性和本質(zhì)性的理性認識與把握,因而具有客觀性;其三,科學知識具有高度的確定性,這種確定性意味著科學的知識不能是模棱兩可、似是而非的,其精確性常常用數(shù)學來表達。盡管在當代社會中,數(shù)學、物理學等學科自身的確定性受到質(zhì)疑,但科學對于確定知識的追求從沒放棄過。

二、法律教義學科學性的標準:基爾希曼與拉倫茨的“共識”科學觀

“共識”生成于參與、論辯與說服的交涉程序(過程)中,因而,法學科學性標準的“共識”也應該生成于法學科學性的論辯與說服的討論過程中,法學科學性的論辯集中于基爾希曼法學科學性的否定論與拉倫茨肯定論的交鋒過程中。下文將論述法學科學性標準是如何在這場跨越歷史長河的交鋒中生成的。

結合材料與所學世界史的相關知識,圍繞“制度構想與實踐”自行擬定一個具體的論題,并就所擬論題進行簡要闡述(要求:明確寫出所擬論題,闡述須有史實依據(jù))。

(一)基爾希曼否定法學科學性的科學標準

基爾希曼所認為的科學是什么樣的?從其著作《作為科學的法學的無價值性》的整體內(nèi)容來看,其所認為的科學正是自然科學,基爾希曼的論述中隨處可見自然科學與法律教義學之間的比較,正是基于自然科學的立場,基爾希曼才認定法律教義學沒有科學性。基爾希曼否定法律教義學的科學性,正是在科學主義盛行的時代,法律教義學由于其研究對象和方法的特點并不符合當時自然科學所標榜的知識特點,所以科學性遭受質(zhì)疑。在自然科學取得偉大成就的背景下,所有知識都要冠以科學之名才能夠獲得合法性,否則就是迷信與狂想等不可靠的知識。由此,法學也必須要證明自己具有科學性,是一門科學。需要指出的是,科學不是萬能的,誠然科學能夠相對準確地揭示必然性的規(guī)律,提供確定、可靠、普遍的知識,但是人類社會的存在不能僅有科學,還需要有道德、倫理、宗教、藝術等學問。

法律教義學研究的法律是不確定的、變化的。與自然科學相比,兩者在研究對象上的區(qū)別是顯見的?!坝嘘P這些自然現(xiàn)象本質(zhì)和力量的法則是人們付出長時間的努力才發(fā)現(xiàn)的,但這些法則本身在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都始終如一地存在著。然而法學則情況不同。當法學通過經(jīng)年累月的努力終于為它的某個分支找到了正確的概念和法則時,那個研究對象自身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2]17法律教義學研究的法律是主觀的,情感的。對其他學科相而言,“任何答案都同樣受歡迎,只要它是真理。法學則不然,人們在探求這里的過程中摻雜了多少私憤、狂熱和派系之爭!”[2]22法律教義學研究方法具有主觀性?;鶢栂BJ為,法學研究方法的主觀性在于脫離現(xiàn)實。法學的研究方法過于傾向于歷史研究,這與薩維尼歷史法學和概念法學的影響有很大關系,而德國的現(xiàn)實社會狀況與過去羅馬時代有很大的差別,生搬硬套羅馬法學的方法正是當時德國法學弊端的癥結所在。

(二)拉倫茨肯定法學科學性的科學標準

拉倫茨對法學科學性的肯定卻是基于人文社會科學立場,而非自然科學的立場。拉倫茨在演講中表明科學絕不僅僅指自然科學,科學還應包括人文社會科學,而在人文社會科學的立場上,法律教義學具有科學性。因為拉倫茨所認為的科學是一個運用特定方法來檢驗系統(tǒng)性知識的范疇,并不局限于自然科學?!叭绻粋€人將科學的概念限定得如此狹窄,以至于它只包括獨立于經(jīng)驗性前提的邏輯和數(shù)學,以及僅僅致力于量的研究并且其結果可以表示為數(shù)量關系的自然科學,那么它盡可以不把法學或者任何一門人文科學當作真正的科學?!盵3]

人文社會科學的科學性必須承認知識的主觀性、變動性。這是由社會科學的研究對象所決定的,社會科學研究對象是社會現(xiàn)象,這種現(xiàn)象的顯著特征就是有人的主觀因素的介入,包括人的認知、情感的表達和意志的體現(xiàn),因而,社會科學中純粹客觀性是不存在的,其知識或多或少必然會有主觀性;而人本身又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存在,其需求會隨著社會和時代的進步而不斷變化。因而,社會科學中高度的確定性是不存在的,知識必須要不斷更新和創(chuàng)新來適應人的需要。

拉倫茨認為,法律教義學作為法學的一個分支,一方面,其科學性的體現(xiàn)并不是絕對的客觀性和確定性,而是必須承認其具有主觀性和變動性,法律教義學科學性體現(xiàn)為:其只具有相對的客觀性和確定性?!耙蠓▽W方法總能推導出絕對確定的、可以精確驗證和預測的結果,這是誤解了法的本質(zhì),也誤解了法學研究對象的特征為法學所設定的界限。在關于法的問題中,精準的確定性是不存在的,因為這里所涉及的不是單純的量的大小。在此所牽涉的是人的利益、人的命運,還有不同的正義觀念和評價”[3]。另一方面,即使承認法律教義學具有主觀性和變動性,但這并不意味著法律教義學就喪失了客觀性、確定性,法律教義學會喪失理性的控制,徹底淪為情感的產(chǎn)物,正像實現(xiàn)主義法學所詬病的那樣,法學變成了一種預測學,其科學性無從談起。事實并非如此,與自然科學高度客觀性與確定性不同,我們不能期待作為社會科學的法學能夠像自然科學一樣具有高度的客觀與確定性。

(三)殊途同歸的“共識”科學觀

上文兩位法學家的爭論針鋒相對。表面上看確實如此,但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基爾希曼否定法學科學性的理由恰恰是拉倫茨肯定法學科學性的依據(jù),即科學是客觀的、確定的典范知識。基爾希曼否定法律教義學科學性,是因為法律教義學不能做到客觀、確定;拉倫茨肯定法律教義學科學性,是因為法律教義學能夠做到客觀、確定。兩者在對科學的認知和理解上是一致的,兩者在什么是科學,科學的“最低限度”或“最大公約數(shù)”層面上是保持一致的,這就是“共識性”科學觀。所不同的是兩者對于客觀與確定的程度有著不同的認識,基爾希曼認為的客觀性、確定性具有絕對性;而拉倫茨認為的客觀性、確定性具有相對性,這意味著兩者在“共識性”科學觀的基礎上,對于科學的標準在認識上并無本質(zhì)上的不同,只存在程度上的差異。因此,對于基爾希曼與拉倫茨而言,法學科學性的爭論與其說是不同科學標準的爭論,不如說是在“共識性”科學概念下不同科學立場的爭論。

基爾希曼與拉倫茨“共識”的科學觀可以理解為科學是具有客觀性、確定性的典范知識,即具有“客觀性”與“確定性”的典范知識應該作為“最低限度”的科學。一方面,客觀性與主觀性相對,其在法學領域不是指法學知識本體論意義上的客觀性,而是要求法律教義學知識和方法產(chǎn)生的非個人化,不能恣意任性。在法律教義學領域中的客觀性可能有別于本體論上或自然科學意義上的客觀性①波斯納認為,存在三種意義上的客觀性,第一種是本體論意義上的(客觀被理解為與外部實體相符);第二種是(自然)科學意義上的客觀,強調(diào)可復現(xiàn)性(replicable);第三種是法學意義上的客觀,即合乎情理(reasonableness)。而所謂的合乎情理,即使不任性、不個人化和不政治化,就是既非完全的不確定,也不要求本體論意義上的或科學意義上的確定,而是只要有說服力的、盡管不必然是令人信服的解釋,并總是伴隨有這種解釋,就可以修改答案。參見:波斯納《法理學問題》,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 年版。。法律教義學領域的客觀性所表征的是法學知識的獲得應該是理性的,而不是任性的?!罢J識論上的客觀性是與理性緊密相關的。一個人在認識論意義上客觀地對待某些事件是其對此成為一個理性判斷者的條件?!盵8]法學知識的獲得并不是來自人們的異想天開、像是藝術創(chuàng)作一樣的天馬行空般的直覺表達,而是必須依靠人的理性、冷靜、縝密、審慎、邏輯去發(fā)現(xiàn)它。因而,合乎理性的檢驗和論證可以作為客觀性的重要參考。另一方面,確定性在法律教義學領域的含義至少有以下三種理解:第一,不變的確定性。法律教義學知識要保持穩(wěn)定性,不能隨著實在法的修改而全盤否定;第二,可預測性的確定性。同樣情況同樣對待,類似案件類似處理,相同的案件應當適用同樣的規(guī)則,法律教義學根據(jù)概念和體系化的知識和價值評價的方法可以對具體的司法案件作出精準的預測;第三,正確的確定性。理想狀態(tài)下每一個案件存在“唯一正解”,或者答案是唯一的,不符合這個答案的都是錯誤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即為正確的確定性,也就是說,理論上法律預設了具體案件中的正確答案,發(fā)現(xiàn)這一正確答案正是法律教義學的任務。

三、法律教義學科學性的可能

法律教義學知識和命題很難被證成,也很難被證偽,即使被證偽,也不能否定法律教義學知識的正確性和有效性①法律明確規(guī)定不當?shù)美麘敺颠€,但現(xiàn)實生活中存在很多不當?shù)美麤]有返還的事實,不能因此就否定該命題。也就是說,作為命題的法律的有效性是不能被證偽的。。尤其是在法學中不存在一個像自然科學一樣的絕對客觀正確的標準,這就使得法律教義學的知識正確性需要滿足充分、合理、合乎邏輯的論證或檢驗即可。由于法律教義學不僅作為靜態(tài)知識體系存在,同時,其也是以動態(tài)的法律適用即司法為中心,因而,本文嘗試從法律教義學的研究對象、方法與法學家三個維度去討論其存在科學性的可能。

(一)對象之維

作為法律教義學研究對象的實在法,其本身就是一個不同于自然法的具有客觀性、確定性的既定存在。一方面,實在法本身可以理解為科學的產(chǎn)物②把法學的研究對象嚴格限定為實在法的精彩論述,參見:羅杰·伯科威茨《科學的饋贈——現(xiàn)代法律是如何演變?yōu)閷嵲诜ǖ??》,法律出版?011 年版。。它本身就具有客觀性和確定性。實在法的客觀性,根據(jù)格林納沃特的觀點,應該包含以下幾個方面:第一,相對于主觀的客觀性。法律只調(diào)整人的行為,而不能調(diào)整人的思想;第二,相對于個別性的客觀性。法律所建立的規(guī)范是以普通人為標準的,而不是以某個人或特別人為標準的;第三,相對于情景化的客觀性。法律是針對不同情境下適用的,不會因為特殊的情景而改變;第四,相對于自由裁量的客觀性。法律確實存在自由裁量的空間,但是其范圍被法律所限定得非常??;第五,相對于獨裁擅權的客觀性,法律是公正的無偏私的,并不是不公正的。

法律不確定問題起源于自由法運動,濫觴于法律現(xiàn)實主義??深A測性是法現(xiàn)實主義者的重要遺產(chǎn),其在某種意義上消解了法律不確定性的不利后果。如果法律是可以預測的,即便法律是不確定的,也并不影響“法治”。法律的可預測性承認法律的不確定性,但其并不是要贊成法律的不確定性,而是要化解法律的不確定性,超越“規(guī)則”層面的確定性,實現(xiàn)“結果”層面的確定性。從這個意義上說,實在法的確定性不僅僅指文本意義上的,更重要的是行動意義上的??傊?,實在法作為法律教義學的研究對象,其自身具有的客觀和確定的科學屬性對法律教義學具有相當大的影響,可以說,正是因為以實在法為研究對象,才使得法律教義學具有了成為科學的可能。

另一方面,實在法自身追求科學性。如何保證實在法的客觀性與確定性?最合理的做法便是理性構建一個科學的實在法概念體系,這個概念體系具有高度的確定性,以至于對人類社會的每一種行為都有調(diào)整內(nèi)容的明確規(guī)定,而這個概念體系一旦確定,就會脫離人們的意志,具有像“自動販賣機”一樣的客觀性。法律教義學正是承當了這一“概念—體系”的任務,不斷地型塑著實在法。漢斯·凱爾森(Hans Kelsen)致力于拒斥一切價值因素的效力等級清晰的實在法體系,不讓法律染指道德、宗教等法律之外的因素,更能夠保證法律的客觀性和確定性,不被其自身之外的“主觀”力量所裹挾和利用,保持其自身的科學性③我國學者毋國平對凱爾森的法理論從法學科學性的角度有過精彩的闡述。參見:毋國平《法學的科學性與“法”:以純粹法理論為中心》,《法律科學》2014 年第1 期。。近代自然法學的代表人物富勒(L.L.Fuller)也表達了確保實在法科學性的主張。多元社會以后,價值問題的不確定性給自然法帶來了極大的挑戰(zhàn),富勒獨辟蹊徑轉(zhuǎn)而關注法律自身的內(nèi)在價值(道德)。富勒提出了法律自身應當追求的八個品質(zhì)或價值,其中包括了:確定性、一般性、公開性、非溯及既往、一致性、可行性、穩(wěn)定性、官方行為與法律一致性。不同于以往自然法價值內(nèi)涵的表達,富勒更關心的是非常確定的、易于操作、便于衡量的尺度和標準,應該說這種對法律自身科學性的追求與主張,與實證法學有異曲同工之妙。

(二)方法之維

在一個學科的研究對象難以確保該學科科學性質(zhì)的時候,便由對象轉(zhuǎn)向方法的訴求。也就是說,衡量一門學問是否為科學是由研究的方法決定的。由于法律教義學以司法為中心,因而,其方法可以理解為法律方法或法律技術①學術界對于法學方法與法律方法的區(qū)分是存在爭議的:有觀點認為兩者并沒有區(qū)分的必要;有觀點認為區(qū)分兩者是有必要的。而區(qū)分的依據(jù)往往是前者偏向理論研究,而后者更傾向于法律實踐。,是法律職業(yè)者解決具體法律問題所應用到的方法,一般包括法律解釋、法律推理和法律論證等方面。法律教義學的方法具有一定程度的科學特征,“包括觀察的、經(jīng)驗的、實證的、邏輯推演的、辯證的方法,以及客觀、中立、邏輯上嚴謹一致、思維過程概念明確、判斷準確、推理嚴密、理由充分、表達方式精確明晰等要求”[9],正是具有科學屬性的方法使得法律教義學具有成為科學的可能。

第一,追求客觀性與確定性的法律解釋。法律解釋的客觀性最初是通過再現(xiàn)立法者的原意來保障的。歷史法學的代表人物薩維尼(Friedrich Carl Von Savigny)提出了文義解釋、歷史解釋、體系解釋等科學的解釋方法,但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僅僅依靠再現(xiàn)立法者的原意是不夠的,有的時候,必須允許解釋者依據(jù)當下的需要對法律進行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解釋,于是便產(chǎn)生了“目的解釋”。目的解釋方法產(chǎn)生以后飽受質(zhì)疑,原因在于法律的客觀性與確定性受到了威脅。目的解釋的方法是否客觀?拉倫茨作出了最好的回應:“在這里必須糾正一種在法律人中間一向廣為散布的錯誤認識,即認為當法律人開始評價之日,就是理性控制的可能性消失之時,也就是科學棄他而去之時。法學并非僅僅為法官提供做出客觀公正評價所需的經(jīng)驗性資料,它還提供法律所包含的、或多或少得到明確宣示的評價尺度?!盵3]

第二,追求客觀性與確定性的法律推理。法律推理的客觀性并不總是與結果的正確性或真理性相關,而是強調(diào)推理過程是理性的。即便疑難案件存在價值衡量,需要辯證推理,但只要法官做到足夠理性,我們就認為其推理是客觀和確定的。“當他們對于相關信息的選擇和評價是明智的而非受情緒性或其他心理性歪曲之影響的時候,他們在這個意義上就是客觀的。觀點和信仰如果以一種客觀方式被達至或支持就是客觀的”[8]204-205。因為在進行辯證推理的時候,仍然需要遵守既定的方法:規(guī)則的邏輯性和價值的一致性、價值衡量的位階、比例原則、功利原則等。這些價值衡量的技術方法能夠最大限度地保障法律辯證推理的做出并非來自于決定者或裁判者的主觀臆斷。

第三,追求客觀性與確定性的法律論證。嚴格的法律論證是建立在合理化的論辯規(guī)則和程序規(guī)則基礎之上的,作為法律論證的論辯規(guī)則確保論辯是在自由、平等基礎上,圍繞著爭議自身展開的,自證觀點和達成“共識”能夠有效抑制“人為情感”和克服“主觀偏見”,最大程度地確保法律論證的客觀性。法律程序的客觀性主要體現(xiàn)在對恣意的限制。恣意意味著非理性的任性,是人行為主觀性的體現(xiàn)。法律程序的要義就是要限制這種恣意。法律程序的設計,尤其是司法程序的建構中,角色的分化、程序外因素的阻隔、對立意見的交涉、直觀的公正、任何人不能做自己案件的法官等幾乎每個程序性安排都表現(xiàn)出對恣意的最大限制。在尋求案件正確答案的方法中,法律論證為裁判結果提供合理化、正當化的證據(jù)和理論。當然,法律論證的確定性(正確性)雖然不能達到自然科學的程度,但也絕非可以似是而非,模棱兩可,一般認為,只要做到了充分合理的法律論證,案件裁判的結論就是確定的(正確的)。因為,在法律中不存在(自然科學意義上)絕對的正確,而只存在論證的正確。

(三)法學家之維

本文的法學家是專指存在于法律教義學領域的,而非法哲學、法史學、社科法學等領域,法律教義學的要義在于對現(xiàn)行實在法所形成的法秩序的信奉,以司法為中心,并且,法官受到立法者法律的約束為前提,而其他法學領域的法學家并沒有此種限制,從這個意義上說,法律教義學領域的法學家更接近于法律職業(yè)者。兩者的任務都是從既有的法律中去尋找具體案件的答案。價值真理是法律教義學作為科學所追求的目標①法律中是否存在真理關乎法學能否成為科學,否定法學科學性的論斷也往往基于對法律真理的否定。由“休謨問題”引發(fā)的法律與真理的分離從歷史上看是短暫,“法律真理是人的存在狀態(tài),是人展現(xiàn)自我、規(guī)劃自我的一種方式,是人為實現(xiàn)自身本質(zhì)而進行的一種制度安排。理解法律真理的路徑在于法律實踐?!眳⒁姡宏愪J《論法律真理》,《法學論壇》2009 年第 4 期。,價值真理究竟是什么?普遍認為,“法律科學在求社會事務之真理。此之所謂社會事物之真理,就是正義(justice)。”[10]任何一門學科都離不開研究者的因素,對法律教義學來講,作為研究者的法學家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法律教義學領域的法學家最主要來自于法律職業(yè)群體,這個群體具有一種獨特的理性思維,一種不同于公民大眾自然理性的“人為理性”。以法律職業(yè)者為核心的法學家群體的法律思維決定著法律教義學知識的客觀性與確定性。

第一,法律教義學領域的法學家在信奉法律的前提下,審慎地對待自己的感情有利于客觀性地形成法律認知和理論。法律教義學領域的法學家并非沒有情感,只是他們的情感往往會被另外一個更重要的使命所犧牲,這就是服從法律。即使法學家想要表達自己的情感也只能在法律規(guī)則允許的范圍之內(nèi)。法律的規(guī)則是事先預設好的,法律教義學領域的法學家不可能完全無視規(guī)則,天馬行空地任性判斷或表達,所謂的學術自由仍然是在現(xiàn)行法律規(guī)則所形成的法律秩序內(nèi)的一種自由,不能無視規(guī)則,脫離規(guī)則。因此,法律教義學領域的法學家只是在由現(xiàn)行法律規(guī)則和秩序所構成的宮殿里進行著理性的思維活動,久而久之,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不茍言笑,常常用規(guī)則來衡量和約束一切,包括自己的感情。

第二,法律教義學領域的法學家更重視“法律真實”,雖然不同于自然科學的“客觀真實”,但仍然存在法律上的客觀性。表面上看,法律教義學領域的法學家所追求的真實并不總是與客觀的真實情況相符,有時甚至與客觀真實情況相悖。因此,我們很容易誤解法律所追求的真實情況過于主觀,完全有可能顛倒黑白,指鹿為馬。事實上并非如此,在訴訟中,案件的真實情況是通過證據(jù)來還原的,而對證據(jù)的認定并非是隨意的,其認定和質(zhì)證過程主要圍繞證據(jù)的客觀性、合法性、關聯(lián)性等重要方面來進行。一般而言,沒有經(jīng)過質(zhì)證的證據(jù)是不能被采納作為定案依據(jù)的。因而,訴訟中的各方,尤其是法官對證據(jù)的認定并不能完全主觀臆斷,法律真實的客觀性正是建立在證據(jù)合法性基礎上。正是證據(jù)認定標準需要合乎法律這一“客觀”準則,才使得證據(jù)有了堅實的客觀基礎。在訴訟中通常言說的“講證據(jù)”,其實是想表達一個這樣的基本信念:即訴訟最終的勝負可能并不取決于雙方當事人、律師和法官的意志,而是由客觀的證據(jù)來決定的?!坝米C據(jù)說話”的思維邏輯表達了一種客觀的立場,在確鑿的證據(jù)面前無須多言,事實勝于雄辯。

第三,法律教義學領域的法學家“非此即彼”的思維方式能夠最大程度確保法律的確定性。法律教義學領域的法學家的思維是追求確定性的答案。含混不清、模棱兩可的做法并不是法官的思維方式,法律教義學領域的法學家的責任和義務恰恰是要給出明確的答案,無論肯定,還是否定,法院的判決必定是一方勝訴,另一方敗訴的。一個似是而非的判決會使法律的確定性蕩然無存。當然,法律教義學領域的法學家也需要價值衡量,尤其是在疑難案件中,價值衡量的兩個相互沖突矛盾的價值都有合法性、合理性,即便如此,價值衡量的結果也必然會明確支持某一個價值,而犧牲掉另一個價值。由此可見,價值衡量與非此即彼的思維方式并不沖突。正如霍姆斯(Oliver Wendell Holmes)所言:“具有法律科學的人并非是書呆子。為了對細節(jié)具有細致入微的見解,他必須整合出一種能夠告訴他什么細節(jié)具有重大意義的洞察力。并非是每一精確調(diào)研數(shù)據(jù)的制造者,而僅僅是指引將其的調(diào)研于至關緊要的一點上的人?!盵11]

四、結語

一個學科是不是科學關鍵看它能不能提供具有客觀性與確定性的典范知識。只不過在追求作為科學的典范知識的過程中,一方面,科學使得法律教義學的研究對象限定在現(xiàn)行的實在法,法律教義學的科學性越來越依賴于科學的方法;另一方面,法律教義學領域的法學家集團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這意味著,作為科學的法律教義學應致力于完成兩個基本的任務:一是現(xiàn)行實在法表達的科學化;二是實在法運作的科學化??傊?,從作為狹義法學的法律教義學和典范知識的科學概念出發(fā),依據(jù)基爾希曼和拉倫茨“共識性”的科學標準,法律教義學存在成為科學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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