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 蕊,安 勇
(1.沈陽大學(xué) 文法學(xué)院,遼寧 沈陽 110041;2.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遼寧 沈陽 110000)
時間:2019 年 1 月 13 日;
地點:錦州;
被訪談?wù)撸喊灿垄傥闹斜辉L談?wù)吆驮L談?wù)呔孕帐虾喎Q。;
訪談?wù)撸哼t蕊
采訪安勇的那個清晨,錦州的濃霧剛剛散去,陽光斜灑下來,把小凌河的冰面和兩岸的霧凇照得閃閃發(fā)亮。他早早就到公交車站等我了,街上的行人和車流在溫暖的陽光里顯得喜氣洋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等在站牌下,讓我覺得他好像在守望一座憂傷的小島。他中等個頭,身材壯實,上身一件黑色中長款羽絨服,下面一條黑褲子。眉宇間隱隱透出一絲憂郁。洛陽路76 號東側(cè)有家美食粥店,生意很火,我們選定了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來。恰好是臘八節(jié),我們點了蝦餃和熱飲,還特意要了份臘八粥。安勇愛講笑話,冷幽默,說起話來,語調(diào)溫厚,謙遜坦誠,我們的對話近四個小時。
遲:我們來聊聊小說吧,先說說你對小說的理解好不好,你認為小說是什么?
安:如果從文體的角度下個定義,我覺得小說是以人物為中心,用散文筆法書寫,用細節(jié)向前推進的虛構(gòu)的故事。是不是有點繞?
遲:確實有點繞。不過能看得出來,這個定義你已經(jīng)思考了很長時間,在我以往對小說的認識里,散文筆法、以人物為中心、虛構(gòu)的故事,都是比較常見的說法,你的定義里格外強調(diào)細節(jié),是不是有著更深的含義呢?
安:被你說中了。我一直覺得細節(jié)對小說非常重要,甚至有些偏激地認為,細節(jié)是一個作家的道德。一篇小說里有沒有細節(jié),有沒有好的細節(jié),表明了作者和人物的關(guān)系。作家是否尊重人物,看一下小說里的細節(jié),就一清二楚了。這么說吧,情節(jié)就像一個人的骨架,而細節(jié)是血肉和神經(jīng)。只有細節(jié)豐沛,人物才能豐滿。一味用故事去支配人物,粗暴地賦予人物某種意義都是不道德的行為。就我個人而言,我喜歡那種呈現(xiàn)人物內(nèi)心困境的小說,那就要時刻和人物共情互動,用自己的心跳去感受人物的心跳,讓細節(jié)飽漲起來,人物才能站得住。所以說,小說的情節(jié)是虛構(gòu)的,但細節(jié)卻是真實的。
遲:這個話題你一定還有不少話要講,咱們暫且放一放,先聊一聊你當初為什么非要辭掉工作寫小說?
安:我是地質(zhì)學(xué)校畢業(yè)的,開始寫作之前,干了10 多年測量工作。全國各地跑,有時候一年有十個月在外面。當年干測量時,就覺得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雖然掙了點錢,但這么活著于我而言沒什么意義,所以,就特別郁悶,酒喝得很多,人也很頹廢。2003 年底,終于做出了辭掉工作的決定。
遲:那你想要的生活狀態(tài)和意義是什么?
安:還是想要表達吧,也就是通過寫作的方式,把心里想說的話說出來。
遲:你從什么時候開始對文學(xué)感興趣的?
安:從小吧,我有點兒忘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從小我就和別人不太一樣,我比較敏感、脆弱、感情豐富、多愁善感。正兒八經(jīng)開始愛好文學(xué),是考上中專等著發(fā)榜的那段時間,才開始看點文學(xué)書。
遲:都看什么呢?
安:我家的那幾本書,都是我爹的書。他是下鄉(xiāng)知青,當年也是文學(xué)愛好者。有《吶喊》《紅巖》,還有一本《芭蕉村的黎明》,一個叫廖振的作家寫的。還有兩本殘缺的《紅樓夢》。
遲:喜歡《紅樓夢》嗎?
安:那時候不知道喜歡,感覺寫得有點磨嘰,因為殘缺不全,也沒太看進去。我覺得《紅巖》寫得特別好。去長春上學(xué)之后,讀的書多了些。巴金的《家》《春》《秋》《霧》《雨》《電》《寒夜》《第四病室》,還有《隨想錄》都讀了。當時特別著迷,晚上宿舍熄燈,我就捧著書到走廊里看,一看大半宿。那是20 世紀80 年代中期,還是文學(xué)鼎盛的時候,但當時正流行的小說我讀得很少。張賢亮的小說,給我留下的印象很深。還有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看不太懂,但見識到了另一種年輕人的生活。
遲:當時嘗試過寫作嗎?
安:嘗試過,但不咋會寫,寫過點小散文小感想,發(fā)表在自己辦的《微言小報》上。
遲:除了上面那些作品之外,還有哪些書對你沖擊比較大?
安:還有應(yīng)該就是《孟子》。我當時有點狂,對自己的未來期待特別高,跟周圍的人相處也不太融洽,總覺得自己了不起,看不起人?!睹献印愤@本書特別薄,我把它從頭到尾的讀了幾遍,之后就發(fā)現(xiàn)我整個人都變了,心態(tài)逐漸就平和了。書里具體內(nèi)容現(xiàn)在都記不住了,但它的思想精髓卻成為我人生主要的軀干了,把身上的戾氣都去掉了。另外,我還特別喜歡古詩,比寫作更喜歡,經(jīng)常到圖書館借詩集,然后拿筆記本,把它們一本本抄下來。
遲:都喜歡讀誰的呢?李白、杜甫、陶淵明?
安:不僅僅是他們。從古詩19 首到李白、蘇東坡,一直到清朝的龔自珍,抄了十幾本。比較喜歡的是楊萬里的詩。楊萬里號誠齋,他有個誠齋體,特點就是隨意自然。比如說,咱小時總讀的那個“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就很典型,很口語化,不裝腔作勢。
遲:說到這,我想起來你在《青苔》里,就是那篇獲得遼寧文學(xué)獎的小說中,有段對荷花塘的描寫就有誠齋詩的韻味。我找出來,你看看:“時令已經(jīng)到了盛夏,湖里的荷花開得正好。粉紅色的花朵像一張張小臉,從翠綠的荷葉間探出來,互相比試著美麗。中間的花蕊則像嘟起的小嘴兒,頑皮地吹氣,湖邊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清香?!?/p>
安:好像的確是跟楊萬里的詩句有關(guān)聯(lián)。我寫東西吧,其實很多時候不是從生活當中觀察來的,而是從自己的感受來的。
遲:工作后你讀了哪些書?
安:那時候讀的書又多了些,每到一個城市都會到當?shù)貢?,逛個沒完,買各種各樣的書。記得有日本的一些小說,比如夏目漱石的幾本,但都沒留下特別深刻的印象,現(xiàn)在也都忘得差不多了。
遲:到現(xiàn)在為止,哪位作家對你的影響最大?
安:是卡佛。我接觸他的作品是在家寫小說的10 年里。他為什么對我影響大呢?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我當時的處境和他的小說很接近。他小說里有一種深處的疼痛。對卡佛的小說,一些人覺得很好,一些人覺得平平,那是因為沒有體會到那種疼痛。這和欣賞水平的高低無關(guān),完全是個人喜好問題。我一直覺得,讀書和寫作一樣,也是有階層性的。卡佛曾經(jīng)是美國藍領(lǐng),就是一個底層的代表,如果讓一個中產(chǎn)階級去讀他,很可能就不能夠產(chǎn)生共鳴。
遲:我也特別喜歡卡佛,一口氣讀了他好幾本小說集,比如《請你安靜一下好不好?》《當我們談?wù)搻矍闀r我們在談?wù)撌裁础贰洞蠼烫谩返?,他寫的真好。沒錯,他寫的就是你說的這個精神上的疼,但又不冷、不刻薄。我覺得目前很多的所謂“底層寫作”的作品都遠遠達不到他的水平,它們更多的是寫慘,或者是一味地賣慘,而沒有上升到精神上的疼痛,沒有抵達形而上的思考,沒有對人的“存在”有深刻揭示。記得羅馬哲學(xué)家塞內(nèi)加在《論生命的短暫》一書中有句箴言說得特別好,他說:“何必為部分生活哭泣,君不見全部的人生都讓人潸然淚下?!币簿褪钦f,從人生的終極意義上看,人類都是悲涼的。我覺得,卡佛的小說之所以深受讀者的喜愛和推崇,絕不僅僅只是因為他寫出了底層人的不幸與困難,更重要的是他寫出了人生終極意義上的悲涼與無奈,同時也寫出了人對這種悲涼與無奈的疼痛和承擔,而且尤其可貴的是他面對這一切的態(tài)度,又是那么的憂郁而從容。
安:因為他寫的是自己,不會冷,也不會刻薄。我覺得他真正寫出了底層人內(nèi)心的疼痛,不是某些中國底層小說那種簡單的歸結(jié)。換句話說,卡佛不僅呈現(xiàn)了人物物質(zhì)生活的走投無路,還呈現(xiàn)了人物精神世界的痛苦和憂郁。這才是作家對人物的尊重。
遲:其實在文學(xué)里表現(xiàn)困境、糾結(jié)、掙扎與矛盾的很多,但卡佛捕捉到的常常是那些最日常不過的生活中的一些讓人糾結(jié)的東西,比如說那些由人與人之間的難以溝通,那種由表達所帶來令人非常無奈、又無法避免和解決的誤解、分歧,這是許多作家都沒有關(guān)注到的,可他居然把這個寫得那么日常,又那么深刻。我覺得你的小說,也有這個味道,所以很吸引人。
安:這其實也就是我所追求的。在我看來,小說里的世界是不確定的,在小說家眼里,沒有所謂的好壞對錯,也沒有所謂高尚或卑劣。有的只是人。我更喜歡寫一種糾結(jié)的感覺,一種不確定性。我的寫作和卡佛有些接近,也喜歡寫日?;娜宋飪?nèi)心的那種困境。
遲:其實魯迅當年早都不這么簡單地寫底層了,比如寫阿Q、閏土、祥林嫂內(nèi)心都帶著深刻的疼痛。他的小說有著非常復(fù)雜的層次,除了我們通常所知的“揭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這個層面之外,更重要的還包含著他對人的“存在”的感悟和對自我靈魂的拷問,那就是“吃人”和“懺悔”。
安:魯迅確實是特別厲害,他時時刻刻都在解剖自己,審視自己的內(nèi)心,而不是高高在上的那種心態(tài)。他對自己始終有一種批判意識,好像除他之外基本上沒有哪個作家能做到這一點。他寫阿Q 那樣的底層人物,不是高高在上地去批判這個民族的劣根性,而是在呈現(xiàn)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生命感受。這也正是我一再說的——對人物的尊重。
遲:除了卡佛,你還喜歡誰的小說?
安:外國的有威廉·特雷弗、門羅、克萊爾·吉根、裘帕·拉希莉、理查德·耶茨的短篇小說,中國旅美的張惠雯,也有一些短篇小說。
遲:我發(fā)現(xiàn)你更喜歡短篇小說,自己的創(chuàng)作也多是短篇,這里面有什么原因嗎?
安:在我理解里,中篇小說普遍要有一個完整的故事框架,長篇可能就要寫人的命運。短篇這種長度的文體,好像更符合我的氣質(zhì),它更容易把一種情感帶入到小說里頭去。可能只要你表達出一種感覺,或者說把一種微妙的東西寫出來,也就可以成為一個短篇小說了。
遲:你喜歡的小說,還是有些共性的,都是日?;㈥P(guān)注人物內(nèi)心、細節(jié)豐富的小說。
安:它們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有尊嚴。也就是說,人物有尊嚴,作家有尊嚴,讀者也有尊嚴。這也是我小說想要追求的東西。我覺得現(xiàn)在很多作家有些急功近利,恨不得一家伙就挖掘出天大的意義,少有真正關(guān)注人物內(nèi)心和尊嚴的。
遲:咱們最先談到了作家對人物的尊重,現(xiàn)在又說到人物的尊嚴,這兩者之間顯然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能否具體談?wù)劊闼f的“尊嚴”意味著哪些東西?
安:簡單地說,尊嚴就是底線,就是人內(nèi)心深處的希望、忌憚、慰藉。換句話講,就是有所為,有所不為。這個尊嚴與道德評價無關(guān),這里面也沒有誰好誰壞的區(qū)別。怎么判斷人物是否有尊嚴呢?只要看看在極端情境之下,他關(guān)注的東西是什么,是否還能守住某條底線,就一目了然了。我舉個例子吧,在《包法利夫人》這篇小說里,愛瑪這個人物絕對不是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好女人,她先后兩次出軌,最后債臺高筑,走投無路,服毒自盡。但這個人物卻非常打動人,原因就是福樓拜給了她尊嚴。為了追求愛情和浪漫,她可以在清晨時分趟著露水穿過田野,偷偷摸摸去約會。她也可以不惜傾家蕩產(chǎn),借高利貸去取悅情人。但當她走投無路去找公證人吉約曼借錢時,卻斷然拒絕了對方求歡的要求,寧可去死,也不出賣自己的身體。這就是尊嚴,屬于愛瑪?shù)淖饑?。她的尊嚴從何而來?來自作家福樓拜的?nèi)心深處。所以說,從某種程度上說,人物的尊嚴,就是作家的尊嚴,作家對人物的尊重,也就是在尊重自己。而讀者讀到有尊嚴的作品,也會感受到一份尊重,從而擁有一種尊嚴感。
遲:說到底,小說就是體貼人、心疼人、愛一切人。從某種意義上說,小說可能也是一種宗教。小說處理的是人的精神和靈魂,固然“獨立”與“自由”是其表現(xiàn)的重點,但精神和靈魂的最高境界,或者說原點與歸宿卻是“愛”。
安:不錯,所謂的尊重,其實說穿了就是心懷悲憫,就是愛。愛自己,愛他人,愛我們這個世界。咱們都很崇敬的魯迅先生,無疑是一位具有深刻思想和批判意識的人,但同時呢,他也是一位人間至愛者,所以,他的作品才能呈現(xiàn)出國人最深層的不幸和愚昧,揭穿中國封建文化的本質(zhì)。文學(xué)是撫慰人心的東西,文學(xué)作品是要用愛和情感推動的,我一直覺得,真正的才華,就是作者情感投射到作品里的恰當程度,那么如何描述“才情”這個詞,我覺得才華加感情更準確。
遲:你談到了魯迅先生,讓我聯(lián)想到這樣一個話題,五四時期的文學(xué)作品,有兩個核心的功用,一是救亡,二是啟蒙。那在你看來,當下的文學(xué)作品,主要的功用有哪些呢?
安:哈哈。這個話題很不錯,我想多說幾句。我覺得,當下的文學(xué)作品,功用仍然是救亡和啟蒙。只不過,救亡的是精神,啟蒙的是情感。隨著改革開放不斷推進,人們的物質(zhì)生活水平無疑得到了大幅度提高,但有些人的精神世界卻越來越空虛,情感也變得越來越粗糙。這些現(xiàn)象呢,在當下的文學(xué)作品里,都有很突出的表現(xiàn)。評論家孟繁華說過“中國的寫作大多無情無義”的話,他認為中國文學(xué)需要接受浪漫主義的洗禮。我所理解的浪漫主義呢,也許有些片面,它的根源就是對人對世界滿懷深情的愛意。只有作家在內(nèi)心懷有這種愛意,才能在作品里把愛表達出來,進而將愛傳遞給讀者,形成一個交互融合彼此呼應(yīng)的愛的循環(huán),填補起精神世界的空白,喚醒日漸麻木的情感。我所說的救亡和啟蒙,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遲:冒昧地問一句,你提到的這個精神救亡和情感啟蒙,是否和當下提倡的關(guān)注時代、關(guān)注現(xiàn)實有些背離呢?
安:你問的并不冒昧,相信很多人看到我這么說,都會有這樣的想法。我也仔細想過這個問題。我覺得吧,小說最終還是要寫人、關(guān)注人的,而人是什么呢?用馬克思主義給人下的定義,人是一切社會關(guān)系的總和。也就是說,人是集體中的人,是國家中的人,是社會中的人,是時代中的人,當然了,人也是現(xiàn)實中的人。脫離現(xiàn)實的人是不存在的。所以呢,把人寫好了,也就寫好了時代,寫好了現(xiàn)實。
遲:這是寫作之初就有的觀念,還是后來形成的?
安:是逐漸形成的,寫作也是個不斷完善自我、不斷改造自我的過程,作品和作者也有一種互動關(guān)系,有一種良性循環(huán)。
遲:簡單談下你的小說創(chuàng)作吧。
安:我從2004 年開始寫作,處女作短篇小說《螞蟻戲》發(fā)表在《小說選刊》新浪鏈接欄目上,入選了《2004 年度短篇小說選》。隨后,我寫了三年小小說,后來一心一意寫中短篇小說,一直到現(xiàn)在,發(fā)表過一些小說,偶爾也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轉(zhuǎn)載,但成績不大,始終不溫不火。
遲:你自己覺得過去寫的最好的小說是哪篇?
安:沒有最好的,《藍蓮花》和《舌頭》還勉強說得過去吧。
遲:你覺得這兩篇好在哪?
安:這兩篇技巧上相對成熟些,基本上達到了寫作之初的設(shè)想,而且都有不受我控制的地方。我寫一篇小說前,會列出幾個關(guān)鍵詞?!渡囝^》最初的設(shè)想,大概是掙扎與妥協(xié)吧。
遲:那《藍蓮花》的關(guān)鍵詞呢?
安:《藍蓮花》我有個創(chuàng)作談,發(fā)表在《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上,核心想法和你讀過的《青苔》那篇差不多,都是在探討救贖與被救贖以及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
遲:在《舌頭》這篇小說里,你寫了一位從山里來的老母親,到城里為因非禮女工而死的兒子討要舌頭的故事。你能不能說一說,在這篇小說里人物的尊嚴體現(xiàn)在哪里?
安:我剛才說了,尊嚴就是底線,就是在極端情境中人物關(guān)注的東西是什么。在《舌頭》這篇小說里,老母親的尊嚴就體現(xiàn)在對兒子的母愛上。她不去思考兒子死得體面與否,為了兒子在陰間能開口說話,固執(zhí)地踏上了尋找舌頭之路。女工小玉的尊嚴呢,體現(xiàn)在她對死者的憐憫上,咬掉對方的舌頭,是她被非禮時的本能反應(yīng),但得知那人因此而死時,她還是受到了很大打擊,所以,她才會冒雨出去找舌頭。
遲:我倒是覺得前邊提到的《青苔》寫得特別好,而且發(fā)現(xiàn)你很會寫中年女性,對她們的刻畫特別準確。在我印象中,寫這個群體的作家好像不多,能寫得如此入木三分的更是鳳毛麟角,這應(yīng)當算是你對當代文壇的一個很獨特的貢獻。記得你有個叫《鐘點房》的小說,里邊的女性寫得就很棒,使人印象深刻,久久不能釋懷。
安:又讓你說中了,我對那個年齡段的女性的心理確實是特別感興趣,寫了好多篇這類小說?!剁婞c房》是最明顯的,這篇小說有原型,是我媳婦給我講的一個發(fā)生在她大學(xué)同學(xué)之間的事兒。我聽了這段往事就覺得這里邊有個微妙隱秘的東西在,有一種歲月流逝之后的滄桑感,然后就把它寫成了小說。為什么我對中年女性感興趣呢,主要是因為她們身上蘊含著很多復(fù)雜的東西。于她們個人而言,歲月流逝,讓她們美麗不再。于家庭而言,經(jīng)過多年的付出后,子女已經(jīng)像鳥一樣出飛,丈夫也有著自己的事業(yè),而她們自己呢,則成了一件附屬品,經(jīng)常被遺忘在角落里。于社會而言呢,她們普遍都要到退休年齡了,即將離開工作崗位。如果子女再叛逆,丈夫再搞外遇,時間、家庭和社會就會壓榨干她們身上殘留的水分,甚至讓她們失去喘息的空間。所以,我在《鐘點房》里寫到了不斷流逝的時間和干枯的河岸。我覺得這個年齡段的女人,要承受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更需要我們?nèi)リP(guān)注和愛。
遲:你有篇小說叫《我們的悲憫》,寫得也很好,主要人物都非常豐滿。
安:那篇小說有缺陷,沒達到最佳的效果。后來,我得遼寧文學(xué)獎了,在頒獎的那天正好碰到大連的作家陳昌平,他是《鴨綠江》的主編。他說這個小說的結(jié)尾,可以設(shè)置得更好,比如說,讓平時總說話的那只八哥喊小金寶的名兒,這樣那一家人心里就會特別難受,難受怎么辦,就得派出一個人去把這只八哥處死,讓它別說話了。我聽了這個建議后,覺得太好了。我在一次訪談里還提過這個事兒,向昌平大哥致敬過。我這個人吧,誰給我提意見,我都特別樂意接受。
遲:哈哈,那我給你提一個?
安:歡迎啊。
遲:我覺得里面的小金寶這個形象有點兒簡單。如果你在寫足了他一心渴求活著的愿望之外,再能多少點出他對拖累家人所產(chǎn)生的內(nèi)疚感就好了,否則這個人物就似乎像個木偶、符號或是工具,沒有任何層次。
安:這么一說,這個人物好像是有點兒弱。我想想,當時為啥沒寫呢,可能一個我想表現(xiàn)他想活著的本能,一個就是第一人稱視角所限,沒法更多地表現(xiàn)他的復(fù)雜心理。這篇小說我是從2010 年開始寫的,寫了好幾年,來來回回改,最后發(fā)表時可能是2014 年,到現(xiàn)在有好幾年沒碰了,如果以后出小說集,我肯定會把這些地方改得更好。
遲:非常期待你的小說集能早日與讀者見面。你正在寫些什么?
安:我剛寫了一個中篇,把父輩的人生梳理了一下。
遲:你在小說技巧上追求的目標是什么?
安:我喜歡那種日常化、有情感投入、關(guān)注人物內(nèi)心、細節(jié)豐滿的小說。像門羅的小說,我越來越覺得她的技巧實在是太高明了。比如,她的短篇小說集《親愛的生活》里邊有一篇《火車》,寫得簡直是太簡練了,一句話里含好幾個意思。和讀卡佛一樣,剛開始讀她的時候也沒覺得那么厲害,可現(xiàn)在領(lǐng)悟了。當你讀完這篇小說之后,再往回看時就會發(fā)現(xiàn),她真是沒有一句廢話,步步都有精心的鋪墊,而且時刻能體會到情感。我覺得最高超的寫作技巧,就是把情節(jié)、細節(jié)、語言和情感有機地不露痕跡地組合在一起,讓讀者看到的只是一個人的故事。我不太喜歡那些有很多廢話或者干脆就是玩文字游戲的小說。
遲:沒錯,還有的故作克制的敘事,特別不自然,我還是喜歡從容、平常、自然的小說。
安:我也喜歡,所謂靜水流深。
遲:嗯,靜水流深,說得好。
安:這樣的小說,也是我努力的方向。
遲:那就真誠地祝福你越寫越好,寫出更加出色的作品。
安:謝謝,我一定努力。
遲:感謝你接受我的采訪,新年愉快!
安:也祝你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