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清春，劉科迪

(山西大學 哲學社會學學院，山西 太原 030006)

明代大儒王陽明創(chuàng)立的“心學”是儒學思想從先秦到宋明發(fā)展的一個高峰，而“良知”思想是王陽明哲學體系中一個“拱心石”。對王陽明“良知”說的分析有助于我們更進一步地了解王陽明哲學理論的核心思想，深刻體會其“良知”說的魅力。

“良知”一詞源于《孟子·盡心上》提出的“良知良能”說：“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之天下也?！边@句話點出了“良知”與“良能”的區(qū)分，“良能”重在強調(diào)一種先天的不學而能的道德能力，“良知”重在強調(diào)一種不慮而知的道德認識。廖曉煒從孟子的“四端之心”入手，指出：“四端之心”自發(fā)且直接地推動善的行為的發(fā)生；“良能”中的“能”表示其本身具有活動性，而“能”的活動性乃是由“四端之心”的情感面向所決定的；“良能”作為“四端之心”的實踐能力，是情感的直接動力[1]28-29。因而廖曉煒提出孟子是以“良能”攝“良知”[1]30。就王陽明的理論體系來說，對“良知”的表述與強調(diào)明顯是要高于“良能”的，但這并不代表王陽明對“良能”的忽視。事實上，“良能”說在王陽明的體系當中也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在王陽明哲學中，“良知”與“良能”均是“天命之性，吾心之本體，自然昭明覺者”，“良知”概念又兼有“良能”的含義。

學界對王陽明“良知”說展開了細致而深入的分析。但是目前對王陽明“良知”說的相關探討，大多都是立足于王陽明的整個心學體系而展開的，而鮮有從情感感受視域出發(fā)把王陽明的“良知”說與具體的諸如“天理”“性”“心”等具體問題聯(lián)系在一起進行細致考察的研究?！疤炖怼薄靶浴薄靶摹钡膯栴}是哲學史上的重要問題，尤其是宋儒們對“天理”與“性”作了詳細的分析。之所以說王陽明“良知”說的提出代表了區(qū)別于宋儒的哲學思想的轉(zhuǎn)向，就在于王陽明對“天理”與“性”作出了新的哲學理解與詮釋。因而，從情感感受視域?qū)ν蹶柮鳌疤炖怼薄靶浴薄靶摹钡氖崂?，有助于我們更直觀地了解王陽明是如何構(gòu)建其“良知”體系的。

一、從“天理”到“良知”：內(nèi)在而自然的本體感受的揭示

王陽明從小立圣人之志，其“良知”思想的發(fā)展與完善與其一生的經(jīng)歷緊密相連。王陽明早年受朱熹的影響頗大，“亭前格竹”不僅沒有使其參透成圣之方，反而使其累倒了，這甚至一度讓他懷疑是因為自己的成圣之資不夠而導致格物的失敗。朱熹對《大學》篇所做的格物致知補傳內(nèi)容反映了朱熹的認識論路線：“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不窮，故其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此謂物格，此謂知之至也?！盵2]朱熹“格物致知”的路線為：即物—窮理—至其極—用力之久—豁然貫通—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從方法路徑上看，主要是通過“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這樣的于實事的理性認識中達到心之全體的洞明。早期的陽明也是按照這種認識路線去格物的，然而為何依舊沒有達到“豁然貫通”的認識境界呢？可以說，正是對“格物—窮理”之方的思索與懷疑促使王陽明產(chǎn)生新的哲學洞見。

王陽明針對朱熹“格物—窮理”的認識方式，一方面極力主張恢復《大學》古本，另一方面極力對《大學》作出新的解釋，提出以“誠意”統(tǒng)攝“格物”的思想。王陽明以“如惡惡臭，如好好色”來解釋“誠意”，以“誠意”統(tǒng)攝“格物”，并認為“窮理”的關鍵不是求之于外，而在于“誠其意”。這一觀點體現(xiàn)了王陽明哲學中“情感感受”的色彩?！耙姾蒙薄奥剱撼簟敝械摹耙姟迸c“聞”均屬于對于“好色”“惡臭”的價值感受行為，屬于“知”；而“好好色”“惡惡臭”則屬于對“好色”“惡臭”的反應行為，體現(xiàn)了對于同一價值對象的“感”與“應”。而順著這種感與應的感受行為的發(fā)生則是情感的自然發(fā)用與流行，否則就會有價值欺罔[注]《舍勒的心靈》一書對“價值是什么”的問題有著詳細的論述，提出了價值獨立于客觀事物的觀點，并指出價值獨立于客觀事物所帶來的消極性的一面即在于它使價值經(jīng)驗中的欺罔成為可能。這種價值欺罔一方面表現(xiàn)為對價值關系作出過高或過低的評估；另一方面表現(xiàn)為價值性質(zhì)的轉(zhuǎn)變，如將肯定價值變成否定價值。而之所以會發(fā)生價值欺罔在于后天經(jīng)驗習性的影響。的發(fā)生；這種感與應的自然發(fā)用流行可以與王陽明的“誠意”思想聯(lián)系起來?！罢\意”思想在王陽明道德哲學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也代表了一種區(qū)別于朱熹的哲學思維方式。

那么，問題在于宋儒以“天理”來表示準則與標準義，而“良知”作為心之本體，側(cè)重于主體的內(nèi)在感受，這種感受性的存在能視為本體嗎？胡塞爾的意向性理論為我們論證此問題提供了思路。意向性是所有意識行為的本質(zhì)特征，意向關系的發(fā)生順著“意向行為—意向相關項”這一過程。其中，“意向行為”代表了“實項部分”(實項部分由材料的組成部分構(gòu)成)，“意向相關項”代表了“現(xiàn)象部分”。在意向性關系發(fā)生的過程中，以本體、現(xiàn)象作為區(qū)分的話，“意向相關項”屬于“現(xiàn)象部分”，那么其余的非現(xiàn)象部分我們自然可以稱之為“本體”部分，這樣也就可以確定“意向行為”(材料的組成部分)即為“本體”。接下來的問題是如何理解這里的“材料”？胡塞爾對“感知”與“感覺”的區(qū)分能夠很好地說明這個問題。試以一個球為例。當我們面前出現(xiàn)一個球，我們發(fā)現(xiàn)這個球是紅色的，這得益于我們的感知。也是因為有看的感知能力，我們還能看到藍色的、綠色的、粉色等的球，而實際上這個球的色彩作為構(gòu)成感知對象的材料并沒有被我們感覺到。也就是說，我們?nèi)粘Ｉ钪兴f的“感覺到”其實恰恰是在說“感知到”，這是因為感覺或者感覺材料屬于現(xiàn)象之外的超越的存在，感覺因其不具有時空形式而不能向人的意識顯現(xiàn)出來，因而“感覺”對于人的意識而言是一種現(xiàn)象分析中的本體設定。胡塞爾的這個思路，有助于從現(xiàn)象學的角度理解“良知”本體所蘊含的理論智慧?！案杏X”最大的特點即在于其內(nèi)在感受性，這也啟示著我們，對于價值的追尋不需要于外在事物中去求索，而應以“良知”本體的當下呈現(xiàn)為依據(jù)。難怪陽明要發(fā)出感嘆：“后儒不明圣學，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體認擴充，卻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紂心地，動輒要做堯舜事業(yè)，如何做得！終年碌碌，至于老死，竟不知成就了個什么，可哀也已。”

二、“性”與“良知”：“四端”之理向“七情”之理的擴展

“性”在中國哲學史上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與意義，對“性”的不同的哲學闡釋，影響著基本的哲學問題走向，對“天命之謂性”的不同的哲學解釋就能很好地說明這一點?！兑住贰队埂敷w系秉承的是天為人奠基、宇宙為人奠基、存在為價值奠基的本體論結(jié)構(gòu)，而王陽明則提出“心即道，道即天”和“良知即天道”兩個重要的哲學命題。這樣就形成了與《易》《庸》體系截然不同的哲學思路，肯定心之本體即是宇宙本體、宇宙本體在邏輯上反而奠基于心之本體的思想。“對于‘天是性之原’中的‘天’，與其被理解為性的形上根據(jù)不如說它只是表明了性是絕對的超越存在，與其被理解為性的先天來源不如說它只是表明了性是人生而具有的先天存在?！盵3]196王陽明對“性”的相關理解關涉到與朱熹“性即理”思想的區(qū)分。朱熹持“性氣二分”的思想，指出人生而具有的人性由“天命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兩部分構(gòu)成，其中“天命之性”是純善而無惡的，而“氣質(zhì)之性”則是有善有惡的。王陽明針對這種看法，提出了“性氣一元”的思想。王陽明從“生之謂性”談起。首先，肯定了告子“生之謂性”的說法，但認為告子“認得一邊去了，不曉得頭腦”。其次，王陽明指出：“若曉得頭腦，依吾良知上說出來，行將去，便自是停當?！盵4]75王陽明把本己的良知作為行動的準則，就“性”與“氣”的關系提出了“性氣一元論”的觀點：“‘生之謂性’，‘生’字即是‘氣’字，猶言氣即是性也。氣即是性，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氣即是性，即已落在一邊，不是性之本原矣。孟子性善，是從本原上說。然性善之端須在氣上始見得，若無氣，亦無可見矣。”[4]45

“氣”在陽明的哲學體系中區(qū)別于宋儒的重要一點在于，王陽明把氣分為“物質(zhì)之氣”與“靈明意識之氣”兩種形式，而不僅僅把“氣”解釋為習氣。宋儒們對“性即理”以及“性”與“氣”的關系作出詳細的區(qū)分。以“仁義禮智”之理來規(guī)定“性”，賦予“性”純善無惡的性質(zhì)，并把“性”與“理”聯(lián)系起來，上升成一種準則性的存在。然就內(nèi)涵與外延的層面來說，“‘理’的一般含義是‘脈絡分明’，它作為本體的一個側(cè)面是本體的法則義。而仁義禮智之理是價值之理和實踐之理，其含義的外延就比理的含義外延狹窄，僅僅是本體的道德義”[3]197?？梢钥闯觯稳鍌冎攸c從表示精神層面的感受“四端”上來為人倫實踐尋找依據(jù)。而王陽明則提出：“七情順其自然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別善惡，但不可有所著；七情所著，俱謂之欲，俱為良知之蔽；然才有著時，良知亦會自覺，覺即蔽去，復其體矣?！盵4]83王陽明從表示“仁義理智”的“四端”之理擴充到包括情欲、情緒、情感在內(nèi)的所有感受，而“仁義禮智”對應了“七情”中的“愛”之理。“七情”之理重點即在于對價值感受之理的強調(diào)，這一點與舍勒對“情感感受”的強調(diào)有著相互的呼應。舍勒把價值視為感受行為的對象，感受是包括感性感受、生命感受、心靈感受、精神感受在內(nèi)的獨立的意識行為，與感知一樣也是奠基性的客體化行為。正如王陽明所強調(diào)的：“爾那一點良知，是爾自家底準則。爾意念著處，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瞞他一些不得。爾只要不欺他，實實落落依著他做去，善便存，惡便去，他這里何等穩(wěn)當快樂。”[4]69這也正體現(xiàn)出了王陽明對良知的內(nèi)在準則性的強調(diào)，注重良知的內(nèi)在感受力。

三、“心”與“良知”：真誠惻怛的主體感受

孟子視“良知”為“不慮而知”，強調(diào)“良知”是一種根植于人類本性的內(nèi)在的直覺。可以看出，“良知”一詞與“心”密切相關?！靶摹笔侨说木裆畹臈⒌??！昂沃^身？心之形體，運用之謂也。何謂心？身之靈明，主宰之謂也。”[5]797“心”之所以稱為“靈明”，在于其中所包含的感知、感受、思慮、意志等各種內(nèi)在的心理活動，而“心”對于身體的主宰作用主要是通過意志的價值實現(xiàn)活動所表現(xiàn)的社會道德實踐?！巴蹶柮鞯摹⑹ト酥尽袨榭梢钥醋魇且环N追求，但其中還有選擇人生目標和實現(xiàn)人生目標的實踐含義，就不是意欲和意愿了。這種將意愿或動機抉擇為實踐目的并通過實踐活動使之得以實現(xiàn)的意識行為是意志行為，它所構(gòu)成的意向?qū)ο缶褪亲鳛閷嵺`目的的未來的、有待實現(xiàn)的觀念價值?！盵6]王陽明對“心”的論述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點。

其一，對心之本體的內(nèi)在性的揭示。王陽明以“是非之心”作為其“良知”說的一個重要的特點，指出：“良知者，孟子所謂‘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者也。是非之心，不待慮而知，不待學而能，是故謂之良知。是乃天命之性，吾心之本體，自然靈昭明覺者也?！盵5]797陽明肯定“良知”作為心之本體的“知是知非”的能力，在主體內(nèi)在的“良知”的指引下作出直觀的價值判斷。這一點恰如舍勒“心的秩序”“心有其理”的看法，并指出心有其理的規(guī)律就是指價值規(guī)律或感受規(guī)律。規(guī)律即是“理”，感受的具體內(nèi)容有情欲、情緒、情感，因而感受規(guī)律一般稱為情理。舍勒認為：“心靈的基本活動就是感受價值；情感經(jīng)驗不是內(nèi)部的混亂而是彌漫著價值內(nèi)容的秩序。這種秩序與推理和思維用的邏輯法則完全不同?！盵7]這即是王陽明所說的“心之本體”的本然狀態(tài)，注重對作為意識活動自身的純粹感性體驗的強調(diào)；在這種感性體驗當中隨感隨應，順著自己內(nèi)在的情感，自然地流露于日常的生活之中。

其二，“良知”的當下體認與呈現(xiàn)。王陽明從心本體的角度強調(diào)心體原本自由自在與自明自覺的特點，他的“致知”工夫有體認良知與擴充良知的特點，體認良知注重的是良知當下內(nèi)在的感性呈現(xiàn)。然而為何現(xiàn)實生活中還會有惡的現(xiàn)象發(fā)生？這恰恰是后天的經(jīng)驗性的習心遮蔽了對事物的真實的內(nèi)在感知而產(chǎn)生的內(nèi)在的價值欺罔。王陽明把“心”比作“天淵”，人由于私欲窒塞，而失去了心之天淵；只有不斷擴充自己的良知，清除私欲，才能恢復到心的本來面目。王陽明說：“若良知之發(fā)，更無私意障礙，即所謂充其惻隱之心，而仁不可勝用矣。然在常人不能無私意障礙，所以須用致知格物之功，勝私復禮，即心之良知更無障礙，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則意誠?！盵4]5也正是在良知之為善去惡的內(nèi)在充實的過程當中，獲得人的內(nèi)在品格的提升與完善。

其三，克己—為己—成己。王陽明從小有圣人之志，其一生的經(jīng)歷也在不斷朝著這個方向篤定前進。對于道德實踐的追尋是中國哲學工夫修養(yǎng)的永恒的話題，而“為己”“成己”指向的正是主體道德品質(zhì)的提升。王陽明提出：“所謂汝心，亦不專是那一團血肉。若是那一團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團血肉還在，緣何不能視聽言動？所謂汝心，卻是那能視聽言動的，這個便是性，便是天理。有這個性才能生?！@心之本體，原只是個天理，原無非禮，這個便是汝之真己。這個真己是軀殼的主宰。若無真己，便無軀殼，真是有之即生，無之即死?！盵4]27可以看出，克己—為己—成己這一路線關鍵在于從“心”上下功夫，保守自己心之本體的明凈透亮，不讓絲毫的物欲萌動于心，而遮蔽我們本真的良知本體。

四、結(jié)束語

以情感感受為視域探索王陽明“良知”說的內(nèi)涵與意義亦有著時代意義。王陽明強調(diào)“良知”不是一個虛空隔離的概念，而是主體當下的情感呈現(xiàn)，這也凸顯王陽明的“良知”說對于我們生活的指導意義。

王陽明的“良知”思想從孟子的“良知良能”說談起，在其理論構(gòu)建的過程中，陽明賦予“良知”頗多涵義，既有向善的秉性亦有知是知非的意思。從情感感受角度出發(fā)研究“良知”說，充分體現(xiàn)了“良知”說在王陽明心學理論體系下的重要意義，亦凸顯出從價值論與實踐論意義上“良知”說的優(yōu)越性所在，對人們的日常生活也具有內(nèi)在情感的指示意義。王陽明以其自身的經(jīng)歷說明了在對道德的追尋過程中，于經(jīng)驗事物中去尋求價值之理終究只是“拋卻自家無盡藏，沿門托缽效貧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