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從美國女詩人希爾達·杜立特爾(Hilda Doolittle,簡稱H. D.)所作弗洛伊德回憶錄《向弗洛伊德致敬》的文本形成過程出發(fā),針對詩人的寫作方式確定閱讀策略,即將回憶錄視作H. D.遵循弗洛伊德治療方式進行自我心理分析形成的文本,并以心理分析的方式進行解讀。故聚焦于文本中詩人記錄的核心夢境、幻象,聯(lián)系同時期詩歌作品探究其隱義,發(fā)現(xiàn)H. D.在接受弗洛伊德對于人類潛意識突破性研究成果的同時,對其菲勒斯中心主義、唯物立場和過于“物質(zhì)性”的傾向有所抵抗。這種抵抗顯示了H. D.作為一個詩人對于心理分析介入文學(xué)批評可能發(fā)生的庸俗化傾向的警惕;H. D.自己則主張將心理分析融合入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不僅以之解釋更以之增益文學(xué)的力量,并在后來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踐行這一觀念。
關(guān)鍵詞:《向弗洛伊德致敬》;希爾達·杜立特爾;菲勒斯中心主義;心理分析與文學(xué)
作者簡介:朱慶園,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文藝學(xué)專業(yè)博士研究生。
Title: The Conversation between H. D. and Freud: Reading H. D.s Tribute to Freud
Abstract: Starting from the formation of Tribute to Freud, American female poet Hilda Doolittle (abbreviated as H. D.)s memoir of Freud, a reading strategy is affirmed according to the poets writing method, that the memoir should be regarded as a text produced by H. D.s self-psychoanalysis following Freuds therapeutic methods, and should be interpreted thus by means of psychoanalysis. Therefore, on focusing on the core dreams and visions recorded in the text by the poet, associated with her poems of the same period to probe the underlying significance, it can be found that while welcoming Freuds breakthroughs in the study of human subconsciousness, H. D. resisted his Phallus-centrism and a tendency of “over-materializing”. Such resistance manifests that H. D., as a poet, was alert to the possible tendency of vulgarity in literary criticism when it was intervened by psychoanalysis; on the other hand, H. D. held the opinion that psychoanalysis should be mingled into literary creation, not only explaining the power of literature but also augmenting it, which she herself has practiced in her subsequent poetry writing.
Key words: Tribute to Freud; Hilda Doolittle; Phallus-centrism; psychoanalysis and literature
Author: Zhu Qingyuan is Ph. D. candidate of Theory of Literature and Art at the Depart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E-mail: 21110110043@m.fudan.edu.cn
H. D.全名希爾達·杜麗特爾(Hilda Doolittle)(1886-1961),是20世紀美國重要女詩人,初以意象派成員成名,也從事翻譯、小說和劇作的創(chuàng)作,其代表作有《海園》(Sea Garden)(1916)、《海門》(Hymen)(1921)和《三部曲》(Trilogy)(1944-1946)。《向弗洛伊德致敬》(Tribute to Freud)是H. D.基于接受弗洛伊德心理分析治療經(jīng)歷而創(chuàng)作的回憶錄,由《墻上書跡》(Writing on the Wall)和《圣臨》(Advent)兩部分構(gòu)成。其中《圣臨》是H. D.第一次治療期間(1933.3.2-1933.6.12)的日記。但在她1944年寫作《墻上書跡》時并沒有參考這些日記,因為她的筆記本當(dāng)時留在瑞士。后來她才得以重新整理日記,形成《圣臨》這一文本,因此它既是《墻上書跡》的前傳又是其后續(xù)。
一、《向弗洛伊德致敬》的文本形成過程
H. D.于1933年3月至6月及1934年10月至12月兩次于維也納貝爾加塞接受弗洛伊德的治療(Doolittle & Pearson, Tribute to Freud 4)。讓她尋求心理分析幫助的是她在一戰(zhàn)時期及戰(zhàn)后的經(jīng)歷:期間她的父母和一位兄長去世,她歷經(jīng)一次流產(chǎn)和一次重病中的生產(chǎn),以及婚姻和其它情事的崩潰解體。此前她已接受過一些分析治療,治療者包括瑪麗·查德威克(Mary Chadwick)、漢斯·薩克斯(Hanns Sachs),她與哈夫洛克·靄理士(Havelock Ellis)間也有過一些非正式的咨詢。漢斯·薩克斯由于自身事務(wù)無法繼續(xù)為H. D.提供分析治療時,將她引薦給了自己的友人弗洛伊德(91)。
可以說H. D.是一位相當(dāng)“有資質(zhì)”的被分析者。她具有接受治療的經(jīng)驗,且在治療開始前一年深入閱讀了弗洛伊德的研究著作與期刊文章。而更重要的是,她作為一個文學(xué)寫作者,在接受弗洛伊德治療的時間之外還可以通過寫作進行自我分析——在接受治療初期所記日記中她就是這么做的。但是弗洛伊德并不希望如此,他需要的是H. D.更為原始、未經(jīng)處理編排過的思緒作為分析材料,H. D.遵循其建議,于開始治療三周后停止記日記(185)。
H. D.如此描述分析的方法與過程:“然而,思想和想象力的傾向并未被裁切,甚至未曾被修剪。我的想象力自由倘佯;我的夢境顯現(xiàn)出來,其中很多關(guān)涉古典文學(xué)或者圣經(jīng)的象征。思緒仿若物件,被收集、聚合、分析、分置或解決。碎片式的想法,似乎本不相關(guān),卻常常成為一些思想和記憶的特別的圖層,因此聯(lián)結(jié)在一起”(14)。這一原則甚至成為了H. D.寫作這本回憶錄的方法,她自述道:“我不想依嚴格的時間序列來寫作。我想喚起那些印象,更確切來說是想讓印象喚起我自己。讓印象沿著它們自己的路來臨,形成它們自己的序列?!?(同上)一方面,這當(dāng)然有日記本不在身邊的緣故,無從求證具體哪一天發(fā)生了哪件事,但這更表明相比起紀實性敘事,H. D.更篤信自由聯(lián)想揭示隱微真相的能力——這本身也就是對弗洛伊德的致意。于是在書中,記憶、夢境、幻象、神話伸出不可計數(shù)的細小藤蔓彼此勾連,或是因為事實的聯(lián)系,或是因為文字的相關(guān)而生的聯(lián)想,又或是因為其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某種原型或模式。讀者若是希望從中找到對治療過程的忠實紀錄則不免失望,因為不論是接受治療的經(jīng)過,還是作為分析對象的H. D.之前的經(jīng)歷,還是她與弗洛伊德專業(yè)關(guān)系以外的交情往來,她的追思懷念全都打破時空的界限與次序交織在一起。讀者要么滿足于零星片段,要么就得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因此,《墻上書跡》或許可以視作是H. D.時隔十年后以治療經(jīng)歷為中心對自己進行心理分析形成的文本,錯綜地記錄著心理分析的過程與成果。作為弗洛伊德的治療對象、學(xué)生——書中她稱呼弗洛伊德為教授(The Professor)——與友人,她師承弗洛伊德,以探索心靈的方式聯(lián)結(jié)自身和人類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只是這種師承并不意味完全的接受與忠誠,畢竟敘說這一切的是H. D.自己的聲音,一位女性詩人的聲音,從中亦可讀出其對于弗洛伊德學(xué)說的體會、對弗洛伊德其人的認識。
我們也不妨以釋夢的方式來讀這本回憶錄,就從H. D.在其中記錄的最重要的夢境和幻象出發(fā),抓住這些從盤根錯節(jié)的“夢念(dream thought)”網(wǎng)絡(luò)中進入“顯夢(the dream content)”的“交叉點(nucleus)”,順藤摸瓜尋求它們背后的隱意——它們所關(guān)聯(lián)的H. D.過往的生命經(jīng)歷,弗洛伊德的答案和她就此與弗洛伊德的對話(弗洛伊德,《釋夢》 187-203)。
二、幻象與夢
回憶錄第一部分《墻上書跡》得名于H. D.于1920年春希臘科孚島的賓館中見到的一組幻象,H. D.認為這是由于其不穩(wěn)定的身心狀況而產(chǎn)生的幻覺,在治療期間曾向弗洛伊德講述這次經(jīng)歷,期望得到他的解釋。這組幻象在H. D.記錄的所有幻覺經(jīng)歷和夢境中占據(jù)著核心的位置。
書中第32至41篇記錄了看見幻象的經(jīng)過及其內(nèi)容,概括如下:
一天午后H. D.在賓館房間床腳和盥洗臺之間的墻壁上看到一系列由光影組成的圖像。這一系列圖像包括:
1. 墻上有光亮慢慢形成一個男人的剪影,戴著一頂軍帽。
2. 接著出現(xiàn)一個圣餐杯的輪廓。
3. 繼而在盥洗臺上方,出現(xiàn)由三條線連接起來的兩個圓圈,像是她隨身攜帶的酒精燈燈座,也正是著名的德爾斐三腳臺(Delphi Tripod)的形狀。
4. 在三腳臺的底座出現(xiàn)一群黑色的、聒噪的螞蟻或蒼蠅的類似物。
5. 這群黑色昆蟲消失,盥洗臺上方又出現(xiàn)兩個光點,各自相當(dāng)緩慢地延伸形成一條線。接著這條線上方有更多的線以同樣方式形成,并逐漸變短,呈梯子狀。
6. 在梯子最頂端出現(xiàn)勝利女神尼克(Nike,Victory),她快速地如漂浮一般向上移動。
7. 女神的右邊出現(xiàn)一串反向的“S”形,形狀像是盥洗臺鏡子邊框上的裝飾,女神經(jīng)過但沒有觸碰它們。
8. 女神左邊出現(xiàn)一些帳篷樣的三角形狀,她從中穿過。
整個過程中H. D.全神貫注地盯著墻面,生怕稍不留神圖像便會消失,因此感覺相當(dāng)困難。在第三個圖像出現(xiàn)后,與她同行的女友布賴爾(Bryher)來到她身邊,H. D.告訴她自己看到幻象以及感覺到的困難,布賴爾鼓勵H. D.堅持下去。到第八個圖像結(jié)束,H. D.已無法堅持凝視,圖像終止。但布賴爾卻說她看到了最后一個圖像:像太陽的圓盤中有一個人形,應(yīng)該是男人,他伸出手在他旁邊、太陽中畫了一個女人的形象。H. D.認為那個女人就是她看到的尼克女神。
弗洛伊德對此幻象給出的解釋之一是:H. D.所看到的幻象反映了“她與母親合體的愿望”(Doolittle & Pearson, Tribute to Freud 44)。弗洛伊德認為H. D.此行來到維也納也是為了找到自己的母親(11)。
可惜現(xiàn)在很難根據(jù)H. D.所寫還原出弗洛伊德的分析過程,不過她的自由聯(lián)想式寫作本身便為我們提供了不少線索,其中一些當(dāng)是H. D.曾經(jīng)告訴過弗洛伊德的?;孟蟀l(fā)生的背景是H. D.與布賴爾前往希臘的旅途。希臘,尤其是德爾斐,一直以來被H. D.視作圣地,1919年當(dāng)她從疫病與生產(chǎn)中逐漸康復(fù)的時候便想著要是能到德爾斐,她就一定能好。她們?nèi)チ搜诺洌瑏淼娇奇趰u,但實際條件卻不允許她們前往德爾斐,因為這對于獨自旅行的兩個女人來說太危險(50)。H. D.對于希臘的向往的緣由除卻對于古希臘文學(xué)的著迷以外,或許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她的母親名叫海倫,書中她也曾引用埃德加·愛倫·坡(Edgar Allan Poe)的《致海倫》(To Helen)一詩(44)。她的母親是位音樂家,她認為自己的藝術(shù)天分繼承自母親(Advent 2, p.121.),她自然也知道德爾斐是音樂家與預(yù)言家的圣地。幻想中出現(xiàn)的尼克女神,因常出現(xiàn)在雅典娜塑像的手中,本也就是雅典娜的標志,而雅典娜也掌管藝術(shù)。此前在雅典,她已在衛(wèi)城中看見過勝利女神的小小神廟(55-56)。
弗洛伊德對H. D.對于母親的眷戀很是篤定。他認為H. D.來到維也納來接受治療是為了找到自己的母親,察覺到H. D.實際上想將告訴自己的事情訴說給母親(30)。書中無法看出H. D.是否曾明確告訴弗洛伊德自己的雙性戀傾向(布賴爾實際上是H. D.的同性戀人),雖然她曾向弗洛伊德承認自己對于弗朗西斯·約瑟法(Frances Josepha)的迷戀(152)。但無論如何,弗洛伊德一定知道這點,因為在他的學(xué)說中女同性戀便是由于女孩幼時的戀母情結(jié)未能成功轉(zhuǎn)化為戀父情結(jié)而形成的。就在H. D.接受其心理分析的同年(1933),弗洛伊德出版了《精神分析引論新編》(Neue Folge der Vorlesungen zur Einführung in die Psychoanalyse)一書,其中第五章《婦女心理學(xué)》便詳論了女孩的性心理及女同性戀的成因。弗洛伊德認為在生殖器期之始,男孩與女孩的第一個愛的對象都是其母親,是女孩對自己被閹割——即缺乏陽具——的事實的發(fā)現(xiàn)導(dǎo)致了三種可能的轉(zhuǎn)折:一是性的制止或神經(jīng)癥,二是男性情結(jié),三是正常的女性。其中第二種男性情結(jié)轉(zhuǎn)折意味著女孩為了反抗閹割的事實而變本加厲地表現(xiàn)本有的男性特質(zhì)。不過弗洛伊德根據(jù)分析的經(jīng)驗指出,女同性愛通常不是幼時男性情結(jié)的直接延續(xù),而是女性在轉(zhuǎn)向戀父情結(jié)后對父親感到失望在復(fù)返于早期男性情結(jié)的結(jié)果(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新編》 88-107)。
弗洛伊德曾問過H. D.她的父親是否“有一點冷漠,有一點拘謹”(Doolittle & Pearson, Tribute to Freud 175)。H. D.的回答是肯定的。雖然她從小為父親偏愛,被準許在他工作的時候(他是天體物理學(xué)家)待在他的書房中。但是她得保持安靜,自己玩娃娃,她的父親也一直沉默而疏離(38)。母親則偏愛她的哥哥。H. D.在書中記述過這樣一段幼時回憶:母親帶她和哥哥外出購物,哥哥坐在上街沿邊拒絕跟母親回家,母親佯裝走開,當(dāng)然實際上仍然呆在附近。H. D.選擇留下來和哥哥一起,因為她覺得“如果和哥哥在一起,幾乎成為他的一部分,也許就能和母親更近一些”(33)。而“墻上書跡”幻象中的第一個圖像,戴軍帽的男人剪影,最先讓H. D.想到的也就是母親偏愛的那個哥哥——他在一戰(zhàn)期間戰(zhàn)死于法國。
我們不知道弗洛伊德是否依據(jù)其兒童性理論為H. D.分析過她的“閹割情結(jié)”和“陽具嫉妒”,但他曾給H. D.以暗示。弗洛伊德愛好收藏古代文物,曾向H. D.展示過一個雅典娜的塑像,并說“她很完美”,只是“她失去了她的矛”(68)。對于H. D.而言“矛”的陽具隱喻不難領(lǐng)會。她立刻聯(lián)想到雅典娜手中的尼克女神,曾是有翼的,但雅典城中的尼克塑像卻是無翼的(Nike A-pteros),因為無翼的勝利才無法飛出雅典。缺失的翅膀意味著勝利永駐,這或許可以視作H. D.對弗洛伊德女性“陽具嫉妒”說的某種含蓄的反抗。同時更直白的反抗見于H. D.的《大師》(The Master)一詩:
我對老人生氣
因他談?wù)撃行粤α浚?/p>
我對他的謎題生氣,他的眾多謎題
我論爭直至破曉;
哦,已經(jīng)太遲,
上帝會原諒我,我的氣憤,
但我不能接受。
我不能從智慧那里接受
愛教給我的東西,
女人是完美的。(Doolittle & Martz, H. D. Collected Poems 1912-1944 451-460)
該詩寫于1934-1935年間,但1935年H. D.拒絕發(fā)表此詩,擔(dān)心自己和弗洛伊德的治療會因這首詩而受到干擾,或許正是由于詩中如此直白的反抗(DuPlessis and Friedman)。
另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夢是“公主的夢”(The Dream of the Princess),H. D.稱之為治療期間所做的“最鮮明的,具有最清晰意義”的夢,也曾講述給弗洛伊德作為分析材料。夢的內(nèi)容如下:一個黑膚色的女人,身著亮色長袍,黃色或淡橙色,像是印度女人穿的沙麗。但她是埃及人,任何人都能看出來她是一位公主。她出現(xiàn)在一段很長的大理石樓梯的頂端,樓梯向下通向一條河。她往下走,來到河邊。夢中的H. D.等在那里,她不知道自己是誰、來干什么。她發(fā)現(xiàn)一旁的河水中有一個淺淺的籃子,或者是平底船、盒子一類的東西,里面有一個嬰孩。她知道公主一定會找到這個孩子,會予他庇護(Doolittle & Pearson, Tribute to Freud 36-37)。
顯然,H. D.自己也知道,她夢到的是《舊約·出埃及記》中著名的一幕:蒲草箱中的摩西被埃及公主從河中救下。弗洛伊德認為H. D.在夢中可能是那一幕半藏在草叢里的孩子,也即摩西的姐姐米利暗(Miriam), 她一直尾隨著裝著摩西的蒲草箱直到它被埃及公主發(fā)現(xiàn),并對公主說可以找一個希伯來婦人(其實也就是她的母親)當(dāng)這個孩子的乳母。但也有可能H. D.就是蒲草箱中的嬰孩摩西本身。這個夢顯示出H. D.在無意識或潛意識最深處渴望成為一種新宗教的建立者,成為一個英雄(37)。他對于“墻上書跡”的另一個解釋也同樣涉及宗教:這組幻象是昭示了危險的自大狂傾向,表明H. D.的成為女先知、變得舉足輕重的欲望(51)。
H. D.并不能完全接受弗洛伊德的診斷?!敖淌谟肋h都是對的,盡管我們有時會用不同的語言或媒介表達我們的想法”,H. D.這樣評價道(47)。因此,對于弗洛伊德而言是“危險的癥狀”的幻象,對于作為詩人的H. D.而言卻是靈感的源泉,是“藝術(shù)家心靈的延伸,一幅畫或是一首附插圖的詩,從夢或白日夢中而來,由內(nèi)部向外投射”(51)。對于H. D.而言,宗教、藝術(shù)和醫(yī)學(xué)融合在一起形成了某種新的表達手段甚或生活方式,這三者為德爾斐三腳臺所象征——過去女先知便是坐在這三腳架上道出神諭。
這里的醫(yī)學(xué)指的便是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學(xué)說。H. D.將弗洛伊德比作阿斯克勒庇俄斯(Asclepius),因為他像這位希臘醫(yī)神一樣能夠使人“起死回生”——他從死去的或受到重創(chuàng)的心靈和失調(diào)的身體中喚起一個活生生的孩童——也即被壓抑忘卻的童年回憶——以期身心的療愈(101)。H. D.認為弗洛伊德喚起了那個早已死去的“呼喚母親的孩子”(17)。也正是弗洛伊德“將她從束縛中解放,得以知曉神示”(Doolittle & Martz, H. D. Collected Poems 1912-1944 458)。
只是弗洛伊德自己大概不會認可H. D.這種將他的科學(xué)與宗教捆綁起來的論調(diào),他自身立場是唯物的。他視基督教為一種“神話”(myth)(Doolittle & Pearson, Tribute to Freud 123)。在《夢與心靈感應(yīng)》一文中,他用釋夢的方法論證所謂的夢中心靈感應(yīng)并不足以成為神秘主義者的論據(jù)(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論創(chuàng)造力與無意識》 234-259)。而在H. D.的這本回憶錄中她也提及弗洛伊德對于永生的看法; “我們?nèi)祟悰]有權(quán)利放任自己沉浸于虛無縹緲的來世的幻想與夢境之中”(Doolittle & Pearson, Tribute to Freud 103)。弗洛伊德與H. D.談?wù)撈鹱约旱膶O輩、對他們未來的擔(dān)憂,這讓H.D.感到他只相信實際的血脈在人間的延續(xù)而不信不朽的靈魂,并因此而感到不安。
三、《墻上書跡》的潛臺詞——H. D.對弗洛伊德的抵抗
實際上,也無需在《大師》之類外部文本中尋求H. D.對弗洛伊德學(xué)說有所反對的證據(jù),因為最確鑿的證據(jù)——無論是否是H. D.有意為之——就潛藏在回憶錄文本內(nèi)部。學(xué)者喬安娜·斯皮羅(Joanna Spiro)在《“被天平稱量”:<向弗洛伊德致敬>中H. D.對弗洛伊德的抵抗》(Weighed in the Balance: H. D.s Resistance to Freud in “Writing on the Wall”)一文中論述了H. D.回憶錄如何包含著對抗弗洛伊德學(xué)說中在她看來過于講求物質(zhì)的傾向和菲勒斯中心主義的潛臺詞。
H. D.的“墻上書跡”最初來源于《舊約·但以理書》,她自己在書中也指出這一淵源(50)。猶太人但以理具有解釋夢境幻象的能力,顯然可以與弗洛伊德作比?!兜岳頃分胁橙鐾酰˙elshazzar)舉辦盛宴,他的賓客們用從耶路撒冷殿中掠奪而來的器皿喝酒,此時伯沙撒王看見墻上有人的指頭顯出并寫字“彌尼,彌尼,提客勒,烏法珥新”,召來但以理釋讀。但以理解釋道:“彌尼,就是神已經(jīng)數(shù)算你國的年日到此完畢;提客勒,就是你被稱在天平里,顯出你的虧欠;毗勒斯(與“烏法珥新”同義)就是你的國分裂,歸于瑪代人和波斯人”(本文中《圣經(jīng)》中譯均依中文圣經(jīng)和合本)。果然當(dāng)夜伯沙撒王被殺。“被稱在天平里,顯出你的虧欠”因此意味著因貪戀物質(zhì)享受而瀆神。
H. D.試圖做的正是將弗洛伊德置于本應(yīng)為其同類的但以理的對立面——貪欲瀆神而自趨滅亡的伯沙撒王。在描述弗洛伊德給她展示雅典娜塑像的時候,她對弗洛伊德之言“她很完美,只是失去了她的矛”進行了一番解讀:“正像猶太人那樣,他正在替它(塑像)估價;亞伯拉罕、以撒和雅各的血液流在他的血管中?!彼^而又引用《威尼斯商人》中夏洛克要割安東尼奧一磅肉之典:“他知道他的磅數(shù),他的那一磅肉,如果你愿這么說的話,但這磅肉卻是我們之間的一磅精神,是可以觸及的,可以稱重測量的,是要被稱在天平里的——祈求上帝——不要被發(fā)現(xiàn)是有虧欠的!”(70)不難讀出H. D.將弗洛伊德對于陽具這一器官的強調(diào)類比作夏洛克估量器官的價值并要割去安東尼奧心臟的行徑,認為將精神現(xiàn)象完全歸于物質(zhì)性器官的有無是瀆神的。此外,弗洛伊德描述自己對人類心理的探索為“挖油井”:“是我在挖油井。但油井的內(nèi)容物目前只經(jīng)過采樣。有足夠的油、足夠的物質(zhì)來研究和開發(fā),這能持續(xù)五十年、一百年甚至更多”(18)。H. D.認為弗洛伊德是在用華爾街商人式的口吻描述自己的工作,也可見出她對于弗洛伊德體現(xiàn)于其學(xué)術(shù)研究中的“猶太人本性”頗有微詞(83)。
與此同時,H. D.試圖將但以理的虔誠與靈性移置于自身。書中,她講述自己初次見到弗洛伊德時其獅子狗雅妃也在一旁,弗洛伊德警示她雅妃會咬陌生人,她卻不愿示弱,成功與初見的雅妃一拍即合。這不啻為但以理另一次經(jīng)歷的變相重演——但以理曾因違背禁令信奉上帝而被大利烏王扔入獅穴卻仍然安然無恙,因為上帝派遣使者封住了獅子的口。上帝的力量超越了大利烏王的強權(quán),但以理訴諸神力而能和獅子安然共處;同樣地,H. D.認為有一套不同于甚至高于弗洛伊德的邏輯,讓雅妃非但不傷害反而親近自己:“你是個男人。雅妃是條狗。我是個女人。如果這條狗和這個女人合得來,那就證明了在你由因果律得出的批評(如果那算的上是批評的話)之外,還有其它的領(lǐng)域,為不同的因與果、不同的問與答主宰”(76、98-99)。這次初見便已充分說明H. D.對于自己的治療者和老師弗洛伊德并不會采取完全恭順的態(tài)度,而是自始至終都不曾放棄挑戰(zhàn)者的立場。
四、開放的“油田”
弗洛伊德本身也不要求H. D.對他的絕對敬仰和服從,他的確是“油田”的開拓者,但他不愿“油”的應(yīng)用,能用來做什么、應(yīng)該用來做什么都取決于自己的意愿,油田的開采對與后世所有人來說都是開放的,對于H. D.而言自然也是如此(93)。的確,H. D.與弗洛伊德的分歧主要也并不在“油田”(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的基本原理)本身,而在“開采油田的方式”(對心理分析的使用方式)上。
綜合來看,H. D.與弗洛伊德的分歧表現(xiàn)為:H. D.認為的“完美的女性”與弗洛伊德學(xué)說中的菲勒斯中心主義的分歧;H. D.的宗教信仰與弗洛伊德的唯物立場的分歧;H. D.帶有神秘主義色彩的對于幻象、夢境的重視與弗洛伊德對此的病理性解釋的分歧,也即其注重的“精神性”與弗洛伊德學(xué)說的“物質(zhì)性”的分歧。后來的學(xué)者多將《向弗洛伊德致敬》視作以女性主義立場批判接受心理分析學(xué)說的先驅(qū)之作(DuPlessis and Friedman),但實際上H. D.的詩人身份對她接受弗洛伊德學(xué)說的方式也起著決定性的影響。
當(dāng)然,對于H. D.而言,女性身份與詩人身份本就是不可分的。如前文已述,H. D.的世界觀是古希臘德爾斐式的,她認為宗教、科學(xué)/醫(yī)學(xué)和藝術(shù)三者本為一體,都是人類認識世界、了解自身、療愈人體與世界疾苦的方式,然而在她看來弗洛伊德卻只注重其中的科學(xué)/醫(yī)學(xué),并以之解構(gòu)宗教甚至藝術(shù)。在心理分析過程中,詩人視作靈感源泉的夢與幻象被歸為埋藏心底的某種病態(tài)(如妄想癥)的征兆;H. D.既已提前閱讀過弗洛伊德著作,大概也對他論及文學(xué)的如《作家與白日夢》《三個匣子的主題思想》《陀思妥耶夫斯基與弒父者》這樣的名篇有所涉獵,其中世界文學(xué)的巔峰杰作都被弗洛伊德作為自己學(xué)說的實驗場,哈姆雷特作為最復(fù)雜的文學(xué)人物之一的魅力也被歸結(jié)為禁忌的亂倫渴望。弗洛伊德并不意在摧毀文學(xué)藝術(shù)的價值,但不妨礙H. D.從中嗅出心理分析學(xué)說介入文學(xué)批評后一種危險的傾向。這種后來庸俗化為將文學(xué)作品的復(fù)雜情節(jié)、復(fù)雜人物、復(fù)雜情感不分青紅皂白解釋為不倫欲望的壓抑的批評方式,或許可以借用后來哈羅德·布魯姆的戲言描述:“我的調(diào)侃是把‘弗洛伊德式文學(xué)批評比為神圣羅馬帝國:它既不神圣,也無關(guān)羅馬,更非帝國;它既不是弗洛伊德的,也無關(guān)文學(xué),更遑論批評”(布魯姆 291)。
正如布魯姆為了維護文學(xué)的地位而論證莎士比亞是弗洛伊德思想的“父親”一樣,H. D.為靈感辯護的手段也包括將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學(xué)說的誕生歸結(jié)于靈感的作用,雖然是以虛構(gòu)的方式。在《墻上書跡》第五十九篇中,H. D.試圖重構(gòu)弗洛伊德獲得其靈感的瞬間。雖然分析師沃爾特·施密德貝格(Walter Schmideberg)告訴H. D.心理分析基本觀念不是弗洛伊德拍腦子想出來的,而是基于長期積累的科學(xué)觀察數(shù)據(jù),但H. D.并不滿足于這個答案,她“想知道在哪個具體的時刻,通過何種方式,靈感的火花閃現(xiàn),弗洛伊德的心靈中什么東西瞬間咔噠一下,叫喊著‘就是它了”,而且認為對于那個瞬間“我們有想象、重構(gòu)的自由,甚至有看見的自由,就像在一場戲或電影中,看見其中的角色、確切的場景布置”(Doolittle & Pearson, Tribute to Freud 76-77)。
H. D.的想象確有其現(xiàn)實依據(jù):其一,弗洛伊德正是在1885年留學(xué)法國師從沙可醫(yī)生(Dr. Charcot)的過程中開啟對神經(jīng)癥的研究,踏上心理學(xué)的道路;其二,弗洛伊德自幼就感受到身為猶太人遭到的歧視和侮辱;其三,弗洛伊德從小就敬仰古代迦太基名將漢尼拔,正因其率領(lǐng)著強大的軍隊與壓迫猶太人的羅馬對抗;其四,弗洛伊德的確從少時就開始欣賞研讀莎士比亞的作品(布魯姆 291)?;诖耍琀. D.構(gòu)想了弗洛伊德在面對一個自認為是凱撒的神經(jīng)癥病人時靈光閃現(xiàn)的過程:
一些病房被欄桿隔離著(在這個完全由我們直覺式的想象力建構(gòu)的場景中),但仍然這些牢籠展現(xiàn)出一部戲劇中的場景。凱撒在那里趾高氣昂地踱步。那里有漢尼拔——漢尼拔?為什么是漢尼拔?他還是個男孩時自己就崇拜過漢尼拔,想象自己是那個征服世界的人。但每個男孩總有穿戴著想象的佩劍和鎧甲昂首闊步的時候。[…]可能他在扮演他的父親——父親不正是凱撒嗎?那個征服者,權(quán)力的象征,是兒童的王國中的沙皇、皇帝、國王[…]一定有什么深藏在現(xiàn)今的醫(yī)學(xué)背后——一定有什么藏得更深更遠的東西——一定有什么會揭示出這些輝煌人格的狀態(tài)和其他情狀——一定有什么……為什么是漢尼拔呢?凱撒就在欄桿后面——漢尼拔在這里,我就在這里,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看著欄桿后面的凱撒。但凱撒才是征服者——是嗎?——我來,我看見,我征服——是的,我會征服。我會。我,漢尼拔——而不是凱撒。我,被鄙棄的迦太基人,我,羅馬的敵人。我,漢尼拔。[…]我,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將會理解這個凱撒。我,漢尼拔?。―oolittle & Pearson, Tribute to Freud 78-80)
H. D.不僅將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的起源歸結(jié)于靈感,更進一步將這靈感以弗洛伊德的方式歸結(jié)于他自小因猶太人所受歧視而生的憤懣不平、繼而生出的雄心壯志、童年時期的漢尼拔幻想,以及對于莎劇的諳熟(這一點與后來者布魯姆不謀而合)?;蛟SH. D.在反抗弗洛伊德的過程中反復(fù)訴及其猶太人的特性與民族情感略有勝之不武之嫌,但她模擬的也正是弗洛伊德的做法——將H. D.的靈感歸于其童年時期對于自身性別缺乏陽具這一缺陷的體驗,以及英雄幻想,并視之為病態(tài)。H. D.想要借此表達的是,正如弗洛伊德可以從他童年的英雄幻想與所感受到的憤懣情緒中演化出他的偉大學(xué)說,她具有相同性質(zhì)來源的靈感和因此產(chǎn)生的作品也就不應(yīng)以其來源的緣故受到貶低,甚至更相反,會因此更具力量。
H. D.的對抗顯然是一體兩面的,因其建立在對弗洛伊德學(xué)說接受的基礎(chǔ)上。寫作《墻上書跡》,她遵循的是弗洛伊德自由聯(lián)想法則,上面重構(gòu)弗洛伊德得到靈感過程的小片段,她也幾乎呈現(xiàn)出一位心理分析師的資質(zhì)。在她看來,心理分析不應(yīng)用來摧毀文學(xué)的力量,而應(yīng)解釋它的力量,甚至成為它的力量。因為H. D.認為:心理分析對于人類心靈的洞察,尤其其中對于個體童年記憶及可以與之類比的人類遠古記憶的詮釋,將人類的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聯(lián)結(jié)起來,成為其德爾斐三角臺中和宗教、藝術(shù)一樣不可或缺的一極——科學(xué)/醫(yī)學(xué)——的重要組成部分。而這也與她早在1926年所做一本名為《重寫本》(Palimpsest)的小說中為自己個體與集體的歷史創(chuàng)造的隱喻有契合之處:
“重寫本”(palimpsest)在希臘語中的字面意義是“再次擦除”,在英語中指的是一塊未被完全擦干凈、被書寫很多次的板子。H. D.在《重寫本》《三部曲》和一些日記中使用這個隱喻來傳達她“疊加”(superposition)的概念,也即相似事件在時間中的層累。當(dāng)她用這個隱喻形容自己的人生時,個體歷史成為一系列寫在同一塊板子上的“字跡”。每一段時間的圖層都會被抹去給未來讓路,但新的圖層卻永遠在某種程度上為舊的決定。對于H. D.來說,災(zāi)難的重寫本涉及戰(zhàn)爭、死亡、愛情中的背叛帶來的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打擊。其中任何一個的出現(xiàn)都讓她先前和其它幾個相關(guān)的經(jīng)歷浮現(xiàn)出來。……作為心理的一個意象,重寫本暗示著有意識和無意識的記憶和壓抑的心理動力學(xué);作為歷史的一個意象,它標志著建構(gòu)起看似線性前進的時間的周期性重復(fù)(González)。
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不僅為H. D.確證了她的個體歷史對其生活、創(chuàng)作的決定性影響,更為她揭示了產(chǎn)生這一影響的機制。在論及自己接受弗洛伊德治療的終極目標時,H. D.說道:“有什么在我的頭腦中跳動;不是我的心,而是我的頭腦。我想把它解放出來,我想讓自己從不斷重復(fù)的想法和經(jīng)歷——我自己的,以及很多同時代人的——中解放出來。我并不明確知道我想要什么,但我知道我,和大多數(shù)我認識的身在英國、美國、歐陸的人們一樣,正在漂流。我們在漂著,漂往何方?我不知道,但至少我接受了我們在漂著這一事實。……水流聚集著力量,但我至少可以在為時太晚前轉(zhuǎn)向淺灘,估量自己對于心智和身體有限的掌控力,問問在這廣闊領(lǐng)土邊緣棲居的老隱士,如果他愿意,請他告訴我,我該駛向何方”(13)?!袄想[士”,毫無疑問,指的就是弗洛伊德。H. D.的這段話也暗示了她對弗洛伊德學(xué)說普適性的確信——相信心理分析昭示的人類心靈的真相能讓迷失在戰(zhàn)爭陰影中的“身在英國、美國、歐陸的人們”重新找到航向。
至少,弗洛伊德為她指示了尋找航向的方式,這體現(xiàn)在她接下來的文學(xué)實踐中。1942年她完成的《三部曲》中第一部長詩《屹立的墻》(The Walls Do Not Fall)便呈現(xiàn)出她融合了心理分析學(xué)說的新德爾斐式世界觀。詩從戰(zhàn)爭的廢墟開始,隨后H. D.逐漸將人類對于某種終極答案的探尋與個體、群體歷史的循環(huán)往復(fù),及其弗洛伊德式關(guān)乎潛意識、無意識的詮釋聯(lián)系起來。她在詩中寫道:
這是煉金術(shù)師的鑰匙,
用以開啟秘密的門,
這禮物還能更進一步,
向著情感的精細提純,
長生靈藥,魔法石
會是你的,如果你愿上繳
貧瘠的邏輯,瑣細的理性
好疏散心靈,直面玄妙傳說
發(fā)現(xiàn)秘密的門已被打開,
掙扎著,迷失在深海
潛意識的海洋中魚
向兩個方向游動,吞食;
當(dāng)身份認同在深海,
與最好的融為一體,
章魚和鯊魚
從海底上?。?/p>
幻覺,舊價值觀的顛倒;
失去了一致性,瘋狂。
[…]
意識的斷層、裂縫
必須被彌合;
我們都是,房主,
都有一批珍寶;
現(xiàn)在是時候重估
我們的秘藏
同時根據(jù)過去和未來,
無論那是
硬幣、寶石、金子
大酒杯、大盤子,
或者只是
護身符,唱片或者羊皮紙,
我們被毫不避諱地告知,
它包含著
對于每一位訓(xùn)練有素的
抄書吏而言
新的事物
和舊的。(Doolittle & Martz, H. D. Collected Poems 1912-1944 451-460)
H. D.呼喚人們開啟通往潛意識深海的“秘密的門”,重估已有的“秘藏”,它們中包含著“新的事物/和舊的”,因為正如弗洛伊德的研究所揭示的那樣,哪怕是最久遠的神話也關(guān)聯(lián)著人們的當(dāng)下與將來。“重寫本”這一意象也一再出現(xiàn),但在這里,“重寫本”不再只被動地接受詩人生平遭際的疊加或篡改,反而成為詩人自身價值的確證。H. D.在詩中將詩人身份與記錄古老神諭與神話的抄書吏融為一體。面對戰(zhàn)爭中“詩人是無用的”這般質(zhì)疑,她這樣回應(yīng):
劍啊,要記住
你才是幼弟,是后生,
你的功績,再怎么令人欣喜,
終有一天要結(jié)束,
因為太初,
有道。(In the beginning,/was the Word.)
沒有想法,沒有構(gòu)思,
劍啊,就不會有你,
沒有理念和道的中介
你就還只在
想法居住的昏昧的維度中
隱沒不顯,
而在想法和理念之上
是孕育了它們的,
夢,
幻象。(Doolittle & Martz, H. D. Collected Poems 1912-1944 451-460)
夢與幻象生出“道”,這不啻為心理分析對宗教教義之顛覆的簡要概括。然而這里,卻是詩人而非心理分析學(xué)家收回了桂冠,因為只有身為抄書吏的詩人們,才能在“重寫本”上,破譯、書寫、改造著人們的夢與幻象——這也便是H. D.在與弗洛伊德的對話中,得以領(lǐng)悟并背負起來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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