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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asporic translator:漢譯辨析與概念重構(gòu)

2021-03-07 15:42:42馬明蓉
外語與翻譯 2021年2期
關鍵詞:原鄉(xiāng)譯者身份

馬明蓉

付添爵

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

【提 要】Diasporic translator漢譯混用,源于“diaspora”的內(nèi)涵變遷。本文回顧diaspora的涵義衍變,辨析其漢譯差別?;诖?,文章辨析“diasporic translator”多種漢譯(如離散譯者、流散譯者、飛散譯者等)的內(nèi)涵差異,繼而反思diasporic translator的概念要素:離散生活經(jīng)歷和文化身份;認為客觀世界“地域流動性”和主觀世界“文化離散性”共同構(gòu)成其概念要素。

1.引言

20世紀90年代以降,離散研究(diaspora studies)成為全球化語境下人文社科領域的熱點,得到人類學、社會學、國家關系學、經(jīng)濟學、文化研究和文學研究等學科的關注;翻譯研究中,diasporic translator亦成為近十余年來的新課題。然而,diasporic translator譯成離散譯者,恐難予接受(方夢之2008:8)。關于diasporic translator仍有多重疑問亟待解答:diasporic translator取何種漢譯名為宜?內(nèi)涵如何理解?Diasporic translator的特征和概念要素涵蓋哪些方面?Diaspora漢譯繁雜不一,直接導致diasporic translator漢譯蕪雜多變,內(nèi)涵難辨;而探究diasporic translator內(nèi)涵與譯名,就不能不考慮diaspora的語義與譯名。以下從diaspora的涵義與譯名展開探討。

2.“Diaspora”涵義衍變

Diaspora源自于希臘詞diaspeiro(意為a scattering or sowing of seeds),其中dia(意為through,跨越)和speiro(意為to scatter,分散、散播),原意指植物種子、花粉撒播開來,并得以繁衍(王曉鶯2015:6;劉冰清、石甜、徐杰舜、韋小鵬2012:4)。這是diaspora的植物學詞源意義?!杜f約·申命記》(Deuteronomy)第28章第25節(jié),上帝對猶太人的瀆神行為發(fā)出警告:“Thou shalt be a diaspora in all kingdoms of the earth.”。 大 寫 的Diaspora常特指猶太民族,與猶太人因“巴比倫之難”從祖國流亡,分散于世界各地,漂泊異鄉(xiāng)幾千年的民族歷史緊密相關,蘊涵背井離鄉(xiāng)、去國離家、祈望回歸的歷史涵義。

二戰(zhàn)后,diaspora內(nèi)涵泛化,從猶太群體逐漸擴大到各類族群團體。Clifford(1994:306)指出,猶太民族的離散經(jīng)歷不再成為其他離散族群的規(guī)約性話語起點。離散族群1分為經(jīng)典離散者(Classical Diasporas)與現(xiàn)代離散者(Modern Diasporas)。前者指那些無法完全融入宿主國主流文化,不想被宿主國文化所同化,而在母語文化中努力尋求心靈歸宿的移民群體,如猶太人與非裔族群;后者則是因應于全球移民浪潮,“由移民及其后裔構(gòu)成的少數(shù)族群,在移入國生活、工作,但與祖(籍)國保持著強烈的情感上和物質(zhì)上的聯(lián)系”(Scheffer 1986:3)。國內(nèi)學者饒芃子、蒲若茜(2005:46-53)持相同觀點。全球化語境下,diaspora指涉人群進一步擴大。其他遷徙族群如巴勒斯坦人、印度人、美國的拉美人和黑人、中國人等也開始視作離散者(Safran 1991:87-89)。Cohen(1997:ix-x)區(qū)分了受害離散者(如猶太人)、帝國離散者(如英國人)、勞動遷徙離散者(如履行勞力契約的印度人)、貿(mào)易離散者(如中國人)和文化離散者(如加勒比人)。人類學除考察離散群體的譜系學構(gòu)成之外,離散者的社會文化特征也引起思考。Safran(1991:91-94),T?l?yan(1996:12-14),劉冰清、石甜、徐杰舜、韋小鵬(2012:3)等學者觀點的共同要素是:(1)從文化原址(“中心”)向異質(zhì)文化(“邊緣”)遷移;(2)對原鄉(xiāng)文化保持集體記憶、文化懷想、祈望回歸;(3)保持與母國文化的種種聯(lián)系2。全球化不僅擴大了diaspora指涉群體,而且剝離了“diaspora”強烈的感傷色彩,使它成為中性詞語(生安鋒2004;王寧2006;顏敏2007:70;劉冰清等2012:5)。Brubake(r2005:2-3)發(fā)現(xiàn)經(jīng)典離散者的“概念的祖國”(the conceptual homeland)已十分淡化,幾近消失的邊緣3。遷徙移居群體逐漸由被動遷徙趨向主動移居,去國離家之傷痛情感逐漸淡化。Diaspora情感意義趨于中性化,與全球化相提并論(生安鋒2004:63;王寧2006:172)。

概言之,diaspora經(jīng)歷不斷發(fā)散衍變的過程:它始于植物隱喻的詞源,承載宗教神學意義,與猶太民族的歷史關聯(lián)緊密;指涉人群擴大,不再限于猶太民族和其他經(jīng)典離散者;從最初人們被動離開祖居地到遷徙的任何類型,涵蓋災難、經(jīng)濟、戰(zhàn)爭、教育、就業(yè)等原因;從特指猶太民族到泛指任何離開祖國原鄉(xiāng)、異地遷居的的民族與群體;從蘊涵去國離家的痛楚情感淡化為中性詞匯;由神學、宗教、歷史用語而逐漸向人類學、社會學、國際關系學、民族學、文化研究、翻譯研究等學科擴散,發(fā)生泛民族化、后殖民化和世俗化。Brubake(r2005:1)用diaspora形容該詞經(jīng)歷意義擴容,發(fā)生語義、概念和學科空間的意義發(fā)散,并提醒“充滿悖論的是,離散的普遍化恰恰意味著離散的消失”4。

3.Diaspora漢譯辨析

Diaspora經(jīng)歷多重涵義衍變,漢譯繁雜,主要有“離散”“流散”“飛散”和“散居”等。

運用“離散”的學者如王德威(2006),饒芃子、蒲若茜(2005),孫藝風(2006),凌津奇(2007),曹惠民(2011),郜元寶(2011),王岫廬(2017),朱崇科(2020)等。例如,在文學學者王德威(2006:3)的理解中,“離散”涵蓋“旅行的‘中國性’”“離散與遷移”“翻譯與文化生產(chǎn)”“世界想像”四個層面,具體涉及華語文學“中國性”的移動與轉(zhuǎn)化、母語文化想像與再現(xiàn);語際或符際翻譯轉(zhuǎn)換中華語文學與世界文學對話經(jīng)驗;異域(語)環(huán)境下華語文學離散書寫經(jīng)驗等。作為中國文化的承載,海外華語文學與離散作家一道,經(jīng)歷地理遷移,誘發(fā)母語文化想像,直面異域生存和文化轉(zhuǎn)化的考驗?!斑w移”“想像”“對話”是海外華語文學異域狀態(tài)的主題詞,均與diaspora內(nèi)涵契合。離散族群書寫蘊涵兩種心態(tài):“既不是…”“也不是…”的雙重邊緣心態(tài)和“既是…”“也是…”的越界心態(tài)(饒芃子、蒲若茜2005:52),這是離散者語言文化雜合體驗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生動描述。國際關系學者張康(2017:11)強調(diào)“離散”方向性:“一個最初的集合地或曰歷史核心以及指向核心的強向心力?!魃ⅰ⒕印髟ⅰ茸g法易給人無規(guī)則、無方向、無歸屬之感,而‘離散’一詞則更能精準傳達這一群體雖漂洋過海卻心系故土這一特點,因而是較為恰當?shù)淖g法”。林鎮(zhèn)山、王曉鶯等亦認可“離散”與diaspora的契合度:傳統(tǒng)中文語義里的“離散”一詞最能呼應西方diaspora的概念(林鎮(zhèn)山2006:73-74);“離散”沒有《圣經(jīng)》所賦予的宗教懲罰意味,消除了“流散”隱含的無可奈何之感,較適合作為學理意義的術(shù)語(王曉鶯2015:8)?!半x散”的動態(tài)性、過程性、方向性較強,情感意義既可包含去國離家的痛楚,亦可是中性意義的遷移結(jié)果表述。

王寧(2006)、生安鋒(2004)、錢超英(2006)、劉洪一(2006)、陳愛敏(2008)、莊偉杰(2017)等學者偏好使用“流散”。2003年9月,清華大學比較文學與文化研究中心和中國比較文學學會后現(xiàn)代研究中心以“流散”為關鍵詞,主辦了“流散文學和流散現(xiàn)象”學術(shù)研討會,王寧和趙毅衡分別作了題為“流散文學:全球化時代的獨特景觀”“中國當代流散文學概觀”的主題發(fā)言;2005年“中國比較文學學會第八屆年會暨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設置“流散文學及海外華人文學”的討論組——這都意味著“流散”譯名在大陸比較文學研究領域認可度較高?!癉iaspora最早的使用是西方人用來描述猶太人的大規(guī)?!x家出走’和所處于的‘流離失所’狀態(tài)”(王寧2006:172),應譯成“流散”而不是離散、流亡,離散或流亡只能指被迫離開國土的現(xiàn)象,而流散則可包括那些自覺自愿的跨越國界的現(xiàn)象,流散可以涵蓋離散,體現(xiàn)全球化語境中作家的自由流動性(王寧2004)?!傲魃ⅰ笔侵浮霸谕獠康幕蛏⒃诘纳罘植肌⑴c某種文化中心的疏離、邊緣化的處境、狀態(tài)或人群”(錢超英2006:78),凸顯狀態(tài)性、結(jié)果性,涵蓋跨越文化界限的主動性和被動性,“流離失所”當下性和“流動”自由性意味更濃,母語文化中心-異域文化邊緣的動態(tài)遷移意蘊稍顯薄弱。

“散居”是王賡武、趙紅英(1999),李戰(zhàn)子(2004),劉登翰(2004)等學者的主張。王賡武、趙紅英(1999:1)較早使用“散居”,但坦陳:“我依然對使用散居者一詞有些不安”,“當然將東南亞華人與穆斯林世界的猶太人進行比較不僅誤導人,而且在政治上是敏感的”。“散居”與猶太人關聯(lián)更為緊密,若與diaspora所指的泛化人群相提并論,則稍顯牽強。童明(2007)、盧巧丹(2014)、張倩(2015)等是使用“飛散”譯名的學者?!帮w散”具三層含義:某個民族的人們離開故土家園到異鄉(xiāng)生活,卻始終保持著故土文化的特征;因受迫害而流放;在移居地再創(chuàng)文化,較“離散”能更準確地體現(xiàn)原詞涵義(童明2007:90)?!帮w散”的“飛”形象地再現(xiàn)種子播撒、花粉飛灑的植物學繁衍意象,呼應diaspora詞源意義。此外,“離散”“流散”“散居”等漢譯名在劉冰清等學者處是不加分辨的,但仍以“離散”為主要漢譯名。

無論何種原因促成的遷徙移居,無論離散者是否保有對母語文化的懷想與記憶、是否努力保持與母語文化的聯(lián)系,全球化背景下發(fā)生的群體、物資、財富大流動日益與diaspora群體逐漸提升的語言文化適應能力交錯互動?!半x散”中的“離”不僅預設著文化中心、文化記憶原址的存在,還兼有跨越文化邊界,進入異質(zhì)文化的外延意義,涵蓋diaspora中心-邊緣的地域跨越意義;“散”則傳達diaspora隱喻的種子播散意境。“離散”涵義也隨“diaspora”內(nèi)涵泛化而泛化,可指涉日益增多的各類遷徙移居族群,在文化學、社會學、人類學、比較文學、海外華文文學、國際關系學和翻譯學領域得到廣泛運用?!傲魃ⅰ眰?cè)重diaspora的疏離與邊緣化狀態(tài),并不強調(diào)由母語文化中心向非母語文化的邊緣偏離的動態(tài)過程;中文傳統(tǒng)話語中,“流散”含有流離失所、妻離子散的聯(lián)想意義,常常蘊藉著去國離家的苦楚、文化邊緣的愁悶,與diaspora全球化背景下的情感意義中性化無法呼應。因此,“流散”用來表達早期離散者濃厚的離鄉(xiāng)客居情緒、與母國文化疏離的狀態(tài)較為妥帖;但還不足以充分涵蓋diaspora當下的泛化意義,亦未突出母語文化的中心-邊緣的動態(tài)離散經(jīng)歷?!吧⒕印钡脑~源意義色彩濃厚,多與猶太民族發(fā)生意義關聯(lián),“現(xiàn)代特色顯然是比較少”(王庚武、趙紅英1999:7),難以呼應diaspora在全球化時代的意義泛化,以涵蓋所有遷徙移居族群,且在離散者、祖國和宿主國的三角關系中存在著超越宗教、歷史、文化的政治意蘊?!帮w散”既能象征植物種子、花粉撒播和繁衍的植物學詞源意義,又可形象地喻指人們離開家園,保持原鄉(xiāng)文化特征,激發(fā)文化創(chuàng)新力;但無“流散”或“離散”的心理蘊涵,如去國離家、集體記憶、文化適應與融入的掙扎與矛盾等心理歷程;而且“飛”不具備方向性,diaspora中隱含的文化中心或文化原鄉(xiāng)(ancestral cultural home)意蘊未能得到有效彰顯。

4.Diasporic translator概念重構(gòu)

為討論方便起見,下文均使用“離散譯者”。Diasporic是diaspora的形容詞形式,意指某種品質(zhì)或形式(Brubaker 2005:4)。“離散譯者”具有什么概念要素?如何界定“離散譯者”?T?l?yan(1996:3)的見解是離散者“遠離原鄉(xiāng),卻又對原鄉(xiāng)存有文化記憶,并以某種具體方式和原鄉(xiāng)保持著聯(lián)系”。汪世蓉(2015:145)主張考量因素是“離散視角”,它“一定包含‘原鄉(xiāng)’和‘漂泊’的兩個或多個地點,而且離散者一定以某種形式對原鄉(xiāng)保持聯(lián)系,或?qū)υl(xiāng)有迷思式的執(zhí)念?!薄斑h離”“漂泊”“保有原鄉(xiāng)的文化記憶”“與原鄉(xiāng)保持聯(lián)系”等等語匯成為學者們界定離散譯者的主要關注點。筆者從“離散譯者”的兩大社會文化特征:離散生活經(jīng)歷和文化身份,反思其概念要素。

4.1 離散生活經(jīng)歷

離散生活經(jīng)歷包含海外留學、工作和生活經(jīng)歷等。離散者一般均具備雙語/多語語言文化能力。首先,必須肯定離散生活經(jīng)歷對“離散譯者”從事離散譯介活動的積極作用。例如,黃繼忠具有長期海外工作的經(jīng)歷,能在典籍譯介中堅守本族文化身份,重新尋找文化認同(屠國元、許雷2015)。林太乙在美國成長、熟悉中英兩種語言文化,但又對原鄉(xiāng)保留集體記憶(王琴玲、黃勤2015:82)。張棗常年旅居海外,在譯介中“挽留了自己對漢語詩歌帝國的原鄉(xiāng)想象”(王岫廬2017:108)。熊式一旅居英國,后移居香港,是在西方最有影響的離散譯者之一(馬會娟2017)。陳榮捷“既有長期豐富的海外學習、生活、工作經(jīng)歷,身處異鄉(xiāng)但在文化觀念上始終堅守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陣地”(劉孔喜2019:52)。離散生活經(jīng)歷的積極影響得到孫藝風(2006:7-9)的認可:“擁有在國外生活的體驗對作為文化使者的譯者大有裨益”“具有離散體驗的譯者能更好地協(xié)調(diào)異化與可達性之間的關系”。

其次,全球化日益加速,具有海外留學、工作或生活經(jīng)歷的人士愈來愈多。海外散居人士從事翻譯相關活動,是否都可稱為“離散譯者”?離散生活經(jīng)歷是否單獨構(gòu)成概念要素?Safran(1991:86,87-88)曾明確道:“并非所有離散的少數(shù)族群都可合法地認定為離散者”“離開自己的原籍村莊,并不能自動產(chǎn)生離散條件。”童明(2007:92)秉持的觀點是“離開家園的人或群體,亦即人類學和社會學意義上的飛散者,未必人人都有飛散意識”。離散生活經(jīng)歷或地域流動性對于界定離散者的非充分必要性?!坝行┮泼耠m然身處異鄉(xiāng),但在文化觀念上幾乎已經(jīng)被當?shù)匚幕?,那么他們就不能被稱為跨民族思維的離散者”(汪世蓉2015:145)。離散生活經(jīng)歷的客觀呈現(xiàn)是地域流動性(geographic mobility),但地域流動性并不能單獨構(gòu)成概念要素。以宿主國文化為歸依的譯者不具備離散意識,他們身在域外,文化態(tài)度、文化立場、翻譯活動已經(jīng)完全以宿主國文化為歸依,甚至完全摒棄母國文化,從未經(jīng)歷文化身份的自覺探尋歷程。此類譯者絕不能視作“離散譯者”。

現(xiàn)象層面的離散生活經(jīng)歷及本質(zhì)層面的地域流動性是離散譯者異域生存、自覺進行文化思考的前提條件。具有海外留學、生活或工作經(jīng)歷,的確可以讓譯者體驗母國文化和宿主國文化的同時在場,但若客觀的、外在的、地理性的移置(即地域流動性),不能升華、轉(zhuǎn)換為主觀的、內(nèi)在的、精神空間的雙元/多元文化離散意識,那么也就不稱其為“離散譯者”。離散生活經(jīng)歷會產(chǎn)生兩種情況:其一,具備地域流動性,以源初文化為精神歸依,有文化離散;其二,具備地域流動性,以宿主國文化為精神歸依,無文化離散。第一種情況是“離散譯者”題中應有之義,而第二種情況無法判定為離散者?!半x散譯者”的界定,不應僅考量人類學意義上的地域流動性,更應深入探討文化離散性。

4.2 文化身份

文化身份(cultural identity)也譯作“文化認同”。加拿大華裔社會學家張裕禾(2009:177)認為文化身份是“一個個人,一個群體,一個民族在與他人,他群體,他民族相比較之下所認識到的自我形象?!蔽幕矸莸膬?nèi)涵預設了多種層面的比較、互鑒、反觀。離散譯者接觸、遭遇異質(zhì)語言、文化與民族后,不斷促發(fā)體質(zhì)人類學、民俗學、語言學、文化等層面的自覺對比,從而探索自我的文化身份。

離散譯者文化身份無法避免自身的民族身份、宗教、語言、政治派別、生活方式、社會階層等沿襲性的社會因素,母語文化共同體和宿主國文化共同體相比較之后,其文化身份實現(xiàn)內(nèi)省的自我澄明,因而具有動態(tài)性。文化身份的動態(tài)生成性是后殖民理論學家強調(diào)的重點。斯圖亞特·霍爾(2000:211)認為,文化身份既是存在又是變化的問題,“它屬于過去也同樣屬于未來”“屈從于歷史、文化和權(quán)利的不斷‘嬉戲’”,而嬉戲的隱喻意味著不穩(wěn)定性和永久的無定性。文化身份不斷處于動態(tài)構(gòu)建中。離散譯者的文化身份,都要經(jīng)歷“移植-傳承-沖突-調(diào)適-融合”(張傳明2006)的演變路徑。它是一個持續(xù)過程,是多重文化場域中多重身份(如民族身份、祖籍國身份、職業(yè)身份、性別身份、社會階層身份、語言使用者身份、年齡身份等)的博弈互動,具有動態(tài)性、不確定性和未完成性。

Hal(l1990:226)認為文化身份不是一種本質(zhì),而是一種定位(positioning);離散者的“文化身份”通常由兩個向量共同構(gòu)成,一個是相似性和連續(xù)性的向量(the vector of similarity and continuity),另一個是差異和斷裂的向量(the vector of difference and rupture)。易言之,連續(xù)性、相似性向量來自歷時性的母國文化記憶與文化自覺,而差異和斷裂向量則源于共時性的母國文化與宿主國文化的差異、矛盾和沖突。離散譯者的文化身份既要秉承歷史積淀的母語文化傳統(tǒng)與精神財富,又要在宿主國社會文化環(huán)境下賦予全新的價值觀與文化自覺觀——既有縱向的歷時繼承,也有橫向的適應調(diào)整。離散譯者處于連續(xù)的時間軸和斷裂的空間軸之交叉點,特殊的文化位置賦予其深刻、矛盾的文化身份探求困境和/或機遇。時間維度的連續(xù)性和空間維度的割裂性,使離散譯者不斷生成非內(nèi)非外、非此非彼、既內(nèi)既外、既此既彼的自我認知,不斷進行充滿矛盾的文化身份構(gòu)建。離散譯者的文化身份,是在文化記憶的歷時縱軸與文化交匯雜合的共時橫軸上,自覺、自發(fā)地探尋與追索。這是一個永不完結(jié)的過程,絕少處于being的靜態(tài),卻永遠處在becoming的動態(tài)之中5。

4.3 “離散譯者”的概念要素

“離散譯者”首先應該是離散者,經(jīng)歷物理空間的位移(physical dislocation),具備地域流動性。地域流動性,是diaspora中前綴dia的現(xiàn)代話語表述,是界定離散譯者的前提條件,但絕非單獨能構(gòu)成充要條件。Robinson(2000:29)認為后殖民研究中的“diaspora”意味著:同化于當?shù)厝说囊?guī)范、價值觀或通婚而部分地適應新文化環(huán)境,但也部分地保留祖籍地的文化痕跡6。從自己的原鄉(xiāng)移位誤置,并不能自動地產(chǎn)生離散條件(Safran 1991:87-88)7。孫藝風(2006:5)多次談到“文化離散”(cultural diaspora)內(nèi)涵:“離開自己的文化家園,在異域文化環(huán)境里憧憬并審視本土文化,在接觸和體驗異域他者的同時,進行文化間的溝通和雜合”“文化離散就是遭遇異質(zhì)傳統(tǒng)時不拋棄自己的文化身份”(Sun 2018:64-65)8?!半x開自己的文化家園”契合離散譯者的前提條件“地域流動性”;“保留祖籍地文化痕跡”“在異域文化環(huán)境里憧憬并審視本土文化”“不拋棄自己的文化身份”意味著離散譯者在陌生異域文化中對母語文化或本土文化的回憶、堅守、渴望與想像,是異域文化環(huán)境中文化記憶的具體行為;同時,“審視本土文化”暗示離散譯者在實現(xiàn)地域流動之后,獲得一種本土文化的外位性視角,從而能客觀而全面地反觀、反思本土文化,對本土文化形成全新理解與認識;“接觸和體驗異域他者”則意味著,離散譯者經(jīng)歷地域流動后,沉浸在異質(zhì)文化中,感受著文化差異,獲得第一手跨文化體驗,“進行文化間的溝通和雜合”;文化雜合,即離散譯者在文化離散中創(chuàng)造文化的第三空間。本土文化與異域文化接觸中,離散譯者既對本土文化回憶、憧憬、想像,也對本土文化反思、反觀、審視;而對異域文化既有體驗、對比,經(jīng)歷文化休克,又對異域文化適應、調(diào)整、改造——其結(jié)果即為文化雜合:一種非此非彼,既此又彼的文化雜糅,是全新文化空間。離散譯者的文化創(chuàng)造力也因此蘊藉而成。

離散譯者長期居留于母語文化的故土之外,經(jīng)歷地理空間的“橫向移植”(horizontal transplantation),但在精神空間上卻努力與母語文化保有強韌的“縱向承繼”(vertical inheritance),在兩種文化的沖突與矛盾的張力中,自覺或不自覺地將譯介行為浸染在家國想像、鄉(xiāng)土追尋、流放語言和多元文化的混融構(gòu)建之中,創(chuàng)造出母語文化與宿主國文化之間的第三文化空間,是母語文化自覺意識與跨文化對話語境雙重因素下的文化雜合體驗者,是創(chuàng)造第三文化空間的文化協(xié)調(diào)者,是全球化語境下獨特的文化創(chuàng)新者。離散譯者的文化創(chuàng)造力不乏例證,如愛爾蘭離散譯者Louise Swanton Belloc將愛爾蘭寫作傳播到19世紀法國的譯介行為,說明離散譯者的雙語性產(chǎn)生了不限于兩個國家文化之間的界面(Ingelbien 2020)。

如果說離散譯者的離散生活經(jīng)歷對應著客觀世界的地域流動性,那么其文化身份訴求引發(fā)的文化記憶、文化自覺、文化適應和文化創(chuàng)新等則構(gòu)成主觀世界的文化離散性。離散譯者的文化離散性既有對母國文化的堅守與回望,也有不斷調(diào)適宿主國文化與母國文化地位與關系的種種努力、嘗試和創(chuàng)新,這其中就涉及離散譯者的集體記憶、文化自覺、文化創(chuàng)新等內(nèi)涵。Zhang(2000:126)認為“‘歷史的繼承’和‘異質(zhì)的當下’常常關聯(lián)交錯、交互置位,成為全球和本地協(xié)商中的離散話語,意味著在時空域中跨越邊界、重新定義邊界——不僅跨越地理邊界,而且也穿越空間、時間、種族、文化、語言和歷史的多種邊界”9。

空間意義的橫向移植和文化意義的縱向繼承是判定離散譯者的兩大要素——或者說,物理空間層面的“地域流動性”和文化自覺層面的“文化離散性”是界定離散譯者的基本概念要素?!拔幕x散性”是判定離散譯者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和“地域流動性”一起構(gòu)成基本概念要素,兩者缺一不可。如果地域流動性是界定離散譯者的前提條件,那么文化離散性就是界定離散譯者的充要條件。若只具備“地域流動性”,充其量為移民或海歸;若只具備“文化離散性”,則無法稱其為離散者,遑論離散譯者。“離散譯者”是那些由于社會、歷史、經(jīng)濟、意識形態(tài)等原因,主動或被動離開文化原址,具備地域流動性,并在宿主國從事文本翻譯、文化翻譯、符號翻譯活動的譯者,體驗文化離散,實踐文化創(chuàng)新。他們在文化記憶和文化自覺的雙重影響下,以能動的文化反觀視角,不斷探求復雜、動態(tài)、多層次的文化身份,從而激發(fā)出文化離散狀態(tài)下的文化創(chuàng)生力。

5.結(jié)語

Diaspora涵義趨于疏闊泛化,漢譯“離散”“流散”“散居”“飛散”存在語義差異?;诖?,diasporic translator的文化特征得以探討,即離散生活經(jīng)歷和文化身份??臻g上的橫向位移與文化上的縱向繼承、內(nèi)在固有的文化記憶與外在動態(tài)的文化沖擊、集體性的民族主義與個體性的流亡經(jīng)歷等矛盾共同作用于離散譯者,此消彼長,不斷為其探求文化身份、從事文化翻譯提供源動力。為將離散譯者外在的現(xiàn)象特征上升到內(nèi)在的本質(zhì)特征,本研究認為客觀世界的“地域流動性”和主觀世界的“文化離散性”構(gòu)成離散譯者的概念要素。

注釋:

1原文為“we should be able to recognize the strong entailment of Jewish history on the language of diaspora without making that history a definitive model.Jewish (and Greek and Armenian)diasporas can be taken as non-normative starting points for a discourse that is travelling or hybridizing in new global conditions.”(Clifford 1994:306)。筆者譯文:“我們應能意識到猶太歷史關于離散語言的濃厚意蘊,但不必將猶太歷史作為定義模式。離散話語在全新的全球情境中正四處播散、促成雜合,因此猶太、希臘、亞美尼亞離散者可視作離散話語的非規(guī)約性起點?!?/p>

2Safran觀點:離散族裔的重要特征:他們或其祖先,從一個特定的“中心”向兩個或更多的“邊緣”或異域地區(qū)分散;保有源初國的集體記憶、想象或迷思;他們持續(xù)以這樣那樣的方式,直接或間接地與母國保持聯(lián)系,其民族共同意識和團結(jié)因這種重要關系而定義。T?l?yan觀點:diaspora涵義泛化后,具有三個結(jié)構(gòu)性要素:(1)典型的離散現(xiàn)象由高壓政治引起,導致群體從原鄉(xiāng)集體遷出,散居于異鄉(xiāng),如個人或群體自動、持續(xù)地向外遷移而散居異地;(2)離散人士或群體保存著一個集體記憶,這是他(她)們獨特身份的基本要素,有些集體記憶會具體地再現(xiàn)于文本之中;(3)離散人士會運用具體的方式和原鄉(xiāng)保持聯(lián)系,或者,他(她)們也對原鄉(xiāng)存有迷思式的執(zhí)念。劉冰清等觀點:出于政治、文化、社會等原因,他們被迫離開自己國家(home country),在其他國家或地區(qū)居住,在客居國(host country)采取種種方式保存族群文化,對家園故土始終心存“回去”念想。

3原文為“the reference to the conceptual homeland-to the ‘classical’diasporas-has become more attenuated still,to the point of being lost altogether.”。

4原文分別為 “a dispersion of the meanings of the term in semantic,conceptual and disciplinary space.”“The universalization of diaspora,paradoxically,means the disappearance of diaspora.”。

5錢超英同樣注意到離散(流散)的空間軸和時間軸交匯的 意義:“(流散)表面上是一個空間分布的問題。但其實必須加以時間軸上的垂直擴展才能避免平面化的注解?!盉enzi Zhang的觀點更為全面:流散作為一種歷史文化現(xiàn)象,不僅是越過國家界限的運動,也是對空間、時間、種族、文化、語言和歷史邊界的穿越。

6原文為“we have partly adapted to our new cultural circumstances by assimilating to the norms and values of the locals and mixing our blood with theirs,but partly also retained traces of what we once were.”。

7原文為“dislocation from one’s native village,…does not automatically bring about a diaspora condition.”。

8原文為“cultural diaspora means encountering a foreign tradition without losing one’s own cultural identity.”。

9原 文為“the‘historical inheritance’and the‘heterogeneous present’are often transrelated and translocated into a diaspora discourse of global and local negotiation,which means both border-crossing and border-redefining in spatial and temporal domains,and which involves not only the crossing of geopolitical borders,but also the traversing of multiple boundaries and barriers in space,time,race,culture,language and his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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