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小明,山東五蓮人,1990年3月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張煒工作室高研班學(xué)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天涯》《鐘山》《作品》等,曾獲第五屆“人民文學(xué)·紫金之星”散文獎。
一
大雨天,堂屋的門被大風(fēng)吹壞了,虛掩一整夜,有意無意地等待著什么到來。屋里一群人圍坐,穿得很單薄,看不清臉,但我知道他們蓄謀已久,有備而來。東邊是我的父親,一個大病初愈的側(cè)影,時不時吩咐著廚房里的母親。聽不清其他人在說什么,大概是“好大的雨”之類的開場白,每個人都張著嘴。這一刻像懸疑小說的場景,偏于隱喻的地方頗多,很難用耳朵獲得答案。“這個世界就這樣了,吃進(jìn)去什么,就吐出來什么?!辈恢勒l在喃喃自語。模糊的視線里,每個身影都隱約難見。屋里潮濕,餐桌上方呼出的空氣緩緩流動,許多東西被螺旋狀地交織在一起,就要和屋外的雨融為一體了。
暖瓶水不多,僅剩的一點(diǎn)進(jìn)了茶壺,我給他們均勻地分了。趁著倒水的間隙,我瞥了一眼那個壺,完全不是家里的舊壺了。壺身涂滿了以黃色為主的粉彩,是不是琺瑯彩我不知道,但是肯定比往日鮮亮得多,并且它變細(xì)長了,壺蓋就像一頂恰到好處的帽子,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蓋住了上溢的熱氣。
“沒水了。”父親暗示我離開。其實(shí)他并不是讓我去盛水,他只是想讓我離開。我不知道該不該離開,但是他既然說沒水了,我就不能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只好提著暖瓶走了出去。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那些人看似來者不善。我想正好可以趁著打水的時候問問母親,但是她一直在忙活,一言不發(fā),這是一反常態(tài)的。這個平時最謹(jǐn)慎又最愛嘮叨的女人怎么會突然噤聲?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我試圖慢慢接近母親,想套出點(diǎn)什么。爐中的火很旺,木柴是沉積多年的那種,沒有燒裂的聲音。但是我看到那些柴火并沒有完全死去,它們在火叢里緩慢地掙扎,可能是年紀(jì)太大了,甚至喪失了翻身折騰的能力。有一部分火,順著鐵鍋爬出了鍋底,偽裝成什么不可見的東西,融入鍋中,就這樣水提前沸騰起來。
這似乎是一場陰謀。
水應(yīng)該是沒有生命的,我反復(fù)暗示自己。可是我分明看見鍋里的水跟鍋底的木柴一樣,沒命地掙扎。母親沒有感受到這些,她熟練地將一把面條丟了進(jìn)去。說也奇怪,鍋里的水突然就靜了下來,火也收斂了許多。面條就像僵死的尸體,半浮在水中,慢慢地將世界的白呈現(xiàn)給大家。我看到水里有些白色的粉末,在慢慢侵蝕著,溫和地侵蝕。
這分明是場陰謀!
另一口鍋里是白開水,看樣子不是煮面用。我正要開口,母親便用大勺子舀水了,沒錯,全部舀進(jìn)了暖瓶?!斑@水怎么喝???上面還漂著沒刷干凈的油花呢?!彼龥]有張嘴,繼續(xù)保持原來的速度舀水。勺子大,瓶口小,有一部分水濺了出來,鍋臺上,暖瓶壁上,她的鞋上,到處都是,只是落到地面的,瞬間便消失了。
暖瓶裝滿后,她便推到我手里,轉(zhuǎn)身去另一個鍋邊,一臉木然。我提著水小心翼翼地進(jìn)了客廳。一切還是保持原來的姿勢和狀態(tài),好像這期間的一切都靜止了,只有一樣不同,桌子上多出一個茶壺。這個茶壺和先前出現(xiàn)的那個不同,又矮又圓,安分得多??礃幼樱莾蓚€壺里都得倒?jié)M水,我就近倒?jié)M那個細(xì)長的壺,便轉(zhuǎn)到那個圓壺一側(cè)。我試圖拿開壺蓋,卻發(fā)現(xiàn)壺的上半身已經(jīng)壞了,它們勉強(qiáng)連在一起,只要桌子稍微晃動,便會裂開來。周圍的目光齊刷刷地爬到我身上,我沒敢抬頭,也不知道他們的用意。就在我舉棋不定的時候,一只手把那個壺蓋拿開了,那是父親的手。
“二哥,讓大家自己倒吧,反正桌子是圓的,可以轉(zhuǎn)動,轉(zhuǎn)到誰那,誰就自己倒上?!庇袀€聲音說道?!安恍??!备赣H就說了這倆字,然后恢復(fù)沉默。
不管了,那就倒吧。很快,我便把那個圓壺也倒?jié)M了。我感到四周的目光消失了,身體變得異常輕快。隨后父親把之前那個細(xì)長的壺拿到了桌子中間。起身的瞬間,我看到他的嘴角有一絲憤怒。
二
“二哥,這事應(yīng)該不是外人干的。”終于有人開口了,像是一個親戚的聲音,但是無法判斷是哪個人發(fā)出的。因?yàn)檫@個聲音只出現(xiàn)了三秒便突然止住,所有人抬頭的瞬間,它便消失了。平日里叫父親二哥的人太多了,不曉得這是哪個弟弟或者哪個冒牌的弟弟。又是一片寂靜,能夠吞噬一切聲音的寂靜!
我試圖找到剛剛說話的人,可是我發(fā)現(xiàn)所有的面孔都有些類似。他們模糊、陌生,躲在昏暗的燈光深處,很難辨認(rèn)。今天霧氣很大,這個世界有些模糊,不知道因?yàn)槭庆F還是分辨霧氣的眼睛。
我給他們一一倒水,這次我要把所有的杯子倒?jié)M。從第一個開始,此人離我最近,很多意義上的第一,就是離自己最近的那個。倒到二分之一的時候,那人止住了,后面的幾個人也是這樣,我不明白。
“不能太滿,滿了容易出事?!边€是那個聲音,不過語速慢了許多,足足有五秒。這次我看清了那張嘴,厚而大,嘴唇周圍都是胡子渣兒。他說完低下了頭不再有任何表情。
每個人心里都有事,但是他們都隱藏得很深,一個個表情木訥,不露出一絲一毫的線索。父親皺了皺眉,端起杯子,送到嘴邊,遲遲沒有喝。他的眼睛開始巡視眾人,很慢,弧度很小,不仔細(xì)觀察,很難看出來。以我對父親的了解,幾乎可以斷定他是在篩選這些人里面的某個人或者某些人誰是有問題的?!敖裉爝@事,我也是實(shí)在沒有辦法了,大家擔(dān)待著點(diǎn)?!备赣H說。
我繼續(xù)倒水,這次先從開口說話的那人開始。其實(shí)我知道,他的可能性最大,首先發(fā)聲的往往不懷好意。倒水的間隙,我的目光幾乎全部落到他的臉上。這是一張枯樹皮般的臉,仿佛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滄桑,對絕大多數(shù)事件的發(fā)生已不會有波瀾。幾分鐘前的胡子渣兒好像在半杯水后受到了滋潤,明顯長長了一些,它們直立、堅(jiān)挺,在任何懷疑面前均不露破綻。我?guī)缀蹩梢源_定這人是我六叔。
水緩緩流入杯子的聲音是美妙的。它開始很清脆,分貝較強(qiáng),慢慢地,它變成了動聽的樂音片段,隨后變得低沉,分貝降低,仿佛一個人的暮年。而徹底滿了的時候,僅憑耳朵是無法辨別的,因?yàn)檫@里面藏有危機(jī),不易察覺。
“不能這樣!”直到我看到他的嘴和眉頭同時動起來,我才發(fā)覺水溢出來了。“難道因?yàn)槲译x你最近,你就可以這樣?!”他明顯生氣了?!芭?,這不是我的本意,請相信我?!蔽掖颐Π咽质栈?。壺比我的速度慢了半拍,導(dǎo)致有一部分水濺到了桌子上。這次濺落,幾乎是無聲的。但是所有人又把目光移了過來,其中也有父親的。
“他從小就這樣,讓他放個羊都放不好,也沒少壞過事……”父親似乎是在幫我圓場,又似乎是在極力和我撇清關(guān)系。他把臉轉(zhuǎn)向那人,語氣中帶有一絲的不屑,“你還不快給你六叔重新倒上?看看成什么樣子了。”他把臉微微轉(zhuǎn)向了我,責(zé)備之氣提升了不少。
“不能太滿,滿了容易出事?!敝斑@句話好像是對我說的。沒辦法,我只好把那杯水倒掉,重新來過。我托著杯子,沒有找到可以倒掉的桶,于是拐進(jìn)廚房。母親什么也沒說,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示意我倒進(jìn)鍋里。
多臟啊,倒進(jìn)鍋里還得了?我滿是不解。母親平日里經(jīng)常教導(dǎo)我要和善待人,不準(zhǔn)我做一丁點(diǎn)兒壞事,今天怎么讓我這樣干呢?帶著這種深度的疑慮,我使勁盯住了她的眼睛,我看到一絲慌亂,還有一些其他的意味在里面。這么多年,這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受慣了各種苦和折磨,受盡了爺爺和父親的欺負(fù)與歧視,能活下來已經(jīng)是十分不容易的事情了。
所以,這次我不想違背她。
三
另外一個鍋里的水也沸騰起來。水剛剛沸騰的時候,是一種恰到好處的狀態(tài)。這離結(jié)局還有一段距離,但是這段距離是所有人都愿意等待的,因?yàn)榇蠹铱吹搅讼M?。微弱的聲音,開始散開,先后傳到母親和我的耳朵里,我們靜止了幾秒鐘,以感受這美妙的時刻。這幾秒,外面的雨聲都暫停了下來。只是那屋子里的人是聽不到的,他們的耳朵在忙別的事情。
“該找的地方,都找了?!逼渲幸蝗苏f道。“這事明擺著是人為的,大家也都這么想吧?”其中另一人說道?!拔夜烙?jì)去年的時候,就有人惦記上了,當(dāng)時村里那么多人圍觀,一個個眼睛放光?!边€有人說。
“也是,這么多年了,咱這從來沒有這么好的?!薄巴饷娴娜擞植恢?,咱們村子周圍都是山,沒人帶路根本進(jìn)不來??隙ㄊ亲约喝烁傻摹!薄翱墒牵趺床拍苷页鲞@個人呢?”“我覺得是內(nèi)外勾結(jié),光靠村里人,難。”人們七嘴八舌地說開了……
“腐壞多起源于內(nèi)部?!毙r候種蘋果我爹經(jīng)常這么說。父親開口說:“但是大家也不用過于擔(dān)心,該是誰,就是誰。世間事都會有漏洞?!?/p>
很快,話語和嘴巴對不上號了,大家都在發(fā)表自己的看法,嘈雜得很,好像在證明什么,又好像在掩飾什么。這種討論或者揭發(fā)讓人頭腦混亂,畢竟今天來的每一個人都有嫌疑。
母親仍舊杵在灶臺邊上,好像這輩子都走不出那個位置了。這一生,她最擅長的事情就是生火。她懂得怎樣把一堆不太干燥的柴火點(diǎn)燃,懂得怎樣用最少的柴火做熟飯菜,懂得怎么把兩個孩子拉扯大和把兩個老人伺候到死。對于滅火她并不怎么擅長。所以今天的事,她幾乎無法插手,她只能在廚房不停地?zé)?/p>
看到她沉默的臉,我沒敢問發(fā)生的事情,只是盯著她,保持一種微妙的默契。水剛沸騰時,我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好幾秒。我想暗示她這是一個時機(jī)。她搖了搖頭表示不便多說,以免給隔壁的父親添亂,畢竟只有男人才具備最準(zhǔn)確的判斷力。女人嘛,幾乎只是感性的存在。
雨聲飛進(jìn)來,吞噬了部分聲音。那些聲音飛進(jìn)正在發(fā)聲的嘴巴里,自然的、人為的,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模糊一片。不過那群嘴仍舊在忙個不停,它們還沒有結(jié)束自己的使命。畢竟每張嘴都急于表達(dá),多數(shù)人的一生,用嘴的時間遠(yuǎn)遠(yuǎn)大于用耳朵的時間,這是無法改變的。隱約聽到有人嘆氣的聲音,大概是苦于沒有結(jié)果,或者是怨恨自己被懷疑。
我往那個房間湊了湊,到門口卻停了下來。斜對人群,看不到彼此的臉。不能讓他們發(fā)現(xiàn)我在偷聽,又能夠聽得清楚,這個距離恰到好處了,大概是這樣。
“二哥,你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不見了的?我們一起把事件捋一捋,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甭曇魬?yīng)該是五叔的,他是比較有主見的人。相對來說,他可靠一些?!按蠹裔j釀一下,有異議的舉一舉手中的杯子,要高過頭頂?!蔽迨謇^續(xù)說道,“只有舉得足夠高才能表明立場,藏著、掖著的人是懦弱的表現(xiàn)?!?/p>
我看不到里面的情形,猜想著那些人包括父親的神情,應(yīng)該是贊同的吧。不到十秒,我聽見他繼續(xù)講話了,顯然沒有人舉杯子。這時候我看到一股較大的風(fēng)鉆了進(jìn)來,扭扭曲曲地在各個角落里徘徊,好像很認(rèn)生,又好像不知該在何處落腳。幾秒鐘后,它進(jìn)了鍋底,跟下面的火焰撕扯在一起,難分難舍,痛不欲生。
“從前天下午到昨天早上發(fā)現(xiàn)它的失蹤,大約有十二個小時。這期間老周、老六、林有順來過,對不對?”五叔的聲音非常嚴(yán)肅,像在審問犯人。他繼續(xù)說道?!爱?dāng)然,還有我自己?!?/p>
沒有人回應(yīng)。過了大約二十秒鐘,父親開口了,只聽到他說:“老六,你別……”然后就停止了。他大概是贊同這個方案的,但是又有點(diǎn)抹不開面子。
“老六,你先說說吧,你昨天來二哥這為了什么事?回家后又去了哪里?干了什么?早上幾點(diǎn)起來的?去了哪?”五叔一下子拋出了好幾個問題。
我忍不住往前湊了湊,正好能看到六叔的臉,還有一小部分人的臉看不到。但是我不敢繼續(xù)往前走了,因?yàn)闅夥站o張,我怕離得太近怕受波及。但是五叔既然先問六叔,應(yīng)該是他的嫌疑最大吧。
六叔一臉的不耐煩:“我能干什么?我還能來當(dāng)賊不成?你覺得我是那樣的人嗎?你不要因?yàn)楹臀沂且患易樱拖饶梦议_刀,憑什么?林友順到現(xiàn)在都沒到場,你怎么不說他是心虛不敢來?昨天晚上我倒是看到有個人,疑神疑鬼的在二哥屋外,年紀(jì)應(yīng)該不是很大……”說著說著,六叔就把杯子里的水一口喝了,好像終于把之前噎著的話吐了出來。我必須過去了,水過滿或者過空,都是很危險(xiǎn)的。
我再次看到父親的臉,面無表情似有所思,渾身上下一動不動。給六叔倒水的時候,我很是小心翼翼,感覺自己充滿了愧疚,好像不應(yīng)該懷疑自己一家子的人。畢竟我只剩下這兩個叔叔了。也許五叔是為了公正,也為了不讓別人落下口實(shí),故意先問的六叔吧,我只能這樣安慰自己。我真想多給他倒一點(diǎn)水,這樣我下次添水的間隔的時間會長一點(diǎn)。
四
“你為什么不回答我的問題?老六,你是不是心里有鬼?”五叔把說話分貝提高了一些,繼續(xù)追問道。看來五叔的底氣是很足的,嫌疑應(yīng)該很小,不知道父親是不是也是這樣判斷。
六叔沒有說話,他把杯子舉得很高,高出了頭頂一大截,我感覺到了他的委屈。其他人也都面無表情,想說點(diǎn)什么,但又不敢第一個開口。為了掩飾尷尬他們能做的事情就是喝水,像吃面條一樣,很夸張地“吃”水。他們喝完我便趕緊續(xù)杯,生怕因?yàn)槲业沫h(huán)節(jié)耽誤了大事,也怕大家把矛頭指向我。
母親那邊仍然沒有任何動靜,好像她是不會走出那間屋子的。父親終于開口了,他說:“老五,你說話別這么硬,不至于……”
“老周,那你說說吧?!?/p>
“肯定不是我干的,這么多年了,二哥最了解我了?!彼拥煤苎杆?,“我昨天來找二哥,不過是跟他借一下鐮刀。你嫂子身體不好,家里添了幾只羊,沒人放,我只能去多割點(diǎn)草……這些二哥都能證明,并且昨天早上我去割草的時候還遇到了小海。昨天早晨霧那么大,我還擔(dān)心小海迷路回不了家呢?!闭f完他用手指了指我。我趕緊回了句:“是的,是的?!?/p>
“你光問這個問那個,怎么不說說你自己?昨天你可是也來過這里。”終于,老周叔把矛頭轉(zhuǎn)了過來。說完,他又使勁喝了口水。我趕緊湊過去。添水的時候,我看到了他的手,粗糙干瘦,有些老年斑不規(guī)則地分布在上面,好像一個個傷口,結(jié)痂后,無法愈合了。他的手背青筋突出,有些血在勉強(qiáng)流動,維持著表面的平靜。這些年,老周叔一個人照顧家,忙里忙外的,提前消耗了大部分生命。懷疑誰也不該懷疑他呀,我心里很是不忍。
“昨天的霧確實(shí)很大?!备赣H接了一句,氣氛稍稍緩和,大家又端起了手中的杯子,緩緩地喝起水來。我圍著這群人轉(zhuǎn)圈,暖瓶里水越來越少,我不得不試圖尋找另一只暖瓶。終于,在一個人的腳下,我找到了那只暖瓶。在他的右手邊,還有那個壞了的有些怪異的茶壺。
我把另一只暖瓶從無數(shù)腿中間提了上來。它首次出現(xiàn)在顯眼的位置,似有不適,在手中輕微地?cái)[動,不知道是緊張還是害怕。奇怪的是,這只暖瓶倒不出一滴水來。我往地面瞥了一眼,有些濕,不知道是雨水還是那只壺或者這只暖瓶漏的水??傊?,這件事讓人難以辨別。
“那我說說我自己吧,昨天我來二哥這,空著手來的,空著手走的,中間就和二哥說了會兒話,抽了兩袋煙。討論的事,不方便當(dāng)著這么多人說出來,但是肯定什么也沒做。當(dāng)時二哥一家都在,可以作證,我走的時候,小海也跟著出去了,神神秘秘的?!闭f到這里,他便指了指我。我連忙點(diǎn)頭。
“這件事,到今天這一步,實(shí)在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畢竟種羊是很金貴的,一只頂好幾只普通羊的錢?!蔽迨搴孟裨诨貞洀那暗氖虑椋叭ツ暝蹅儙准覝愬X買的種羊,能養(yǎng)到今年著實(shí)不易,那就是咱的命根子啊。羊丟了,我跟大家一樣難過,這不是想著盡量把它找回來嘛,以后還指望著它換種換代呢。”五叔也委屈起來,他把杯里的水一飲而盡,然后稍微舉了起來,沒有高過頭頂。這個動作維持了兩秒。
他是什么意思,我不想去探究,我只知道得給他添水了。勉強(qiáng)把暖瓶里的水都倒了出來,茶壺不滿,但我得添滿。添水的時候,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投過來一副異樣的眼神,我沒敢和他對視,也沒解讀他的言外之意。氣氛緊張,我覺得不適合在這里長留,正好我得準(zhǔn)備去裝點(diǎn)新燒的水了。想到這里,我趕緊往外走。
母親出來了,端著一個巨大的盤子,上面放了很多小碗,她說:“大家吃面吧,都累了?!比缓筝p輕地把盤子放到桌子中央。那個破損的茶壺離得很近,好像在應(yīng)和著什么。母親沒有其他話,走了。
雨聲很大,我?guī)缀鯖]有聽到她的腳步聲。我瞥了一眼盤子,每只碗里都是清水,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
五
我提起兩個空暖瓶去了廚房,母親仍然站在灶臺一旁,反復(fù)地用勺子攪動著那口大鍋?!澳悴皇墙o大家盛面嗎?怎么都是清水?”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議。然后低頭看了看那口大鍋,里面的面條都快煮爛了,她還在那不停地?cái)??!靶『⒆蛹业模魂P(guān)你事,別多問……”她簡單回了句,繼續(xù)攪那口大鍋?!澳隳盟麄儺?dāng)白癡嗎?再說了,俺爹還坐在他們中間,他多沒面子,他又該罵我了,并且人家還以為你是神經(jīng)病……”“他們才是神經(jīng)病,你不懂?!薄澳惆涯清伬锏乃ǖ脚坷锇?,他們等著喝呢,沒有水,他們進(jìn)行不下去?!?/p>
熱氣和霧氣混合在一起,把整個廚房攪得一片模糊,好像母親手里的勺子不是攪那口大鍋而是在攪整個屋子的氣流。水應(yīng)該是沒有生命的,我這樣告訴自己??墒钱?dāng)我舀那些熱水的時候,我分明看到它們在圍著鍋沿跑來跑去,似乎是不想進(jìn)暖瓶,不想進(jìn)那些人的嘴。
我仍舊不解,為什么母親要把清水稱為面條?為什么要說“他們才是神經(jīng)病”這樣的話?這個把大半生都獻(xiàn)給家庭的婦女卻一反常態(tài)。
顧不上多想,那邊有人喊我了?!靶『?,你做事能不能麻利點(diǎn)?放羊放不好,添水這活都干不了嗎?你還能干點(diǎn)什么?白養(yǎng)你了!”“二哥,你別這樣,小海還小,這兩年你對他過于嚴(yán)厲了?!焙眯牡奈迨灏言捊恿诉^去?!八恍×?。每次讓他放羊,他就有各種理由,下午羊回家,肚子都是癟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放的!”父親氣又上來了,一口氣喝掉了杯子里的水。
慌亂中,我的手碰到了什么。只聽見一聲低沉又略帶清脆的聲音,低頭一看,那個茶壺碎了。顧不上這只破壺,我趕緊先去倒上水,如果慢了,又會挨罵了。果然父親補(bǔ)了一句,“你說說吧,我養(yǎng)你這么大,你能干點(diǎn)什么?”只見他把鞋子踩在壺的碎渣上,使勁地踩,仿佛有千萬種恨,難以消磨。
水灑了,有些在桌子上,有些在地面上,有些在潮濕又模糊的空氣中。我再次成了做錯事的孩子,低著頭不知如何是好,除了不停地給那些嘴添水,沒有更好的辦法讓他們噤聲。
“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說這只壺本來就裂了,又不是沒有其他壺,你拿這只破壺出來干什么?”我滿臉的委屈和不解。“你說什么?你再給我說一遍?!”父親站了起來,準(zhǔn)備動手了。母親出來,拉住了他,朝我揮了揮手,示意我離開。“你干什么?今天這頓打是少不了了,誰攔著也沒用!你看看你,也是一副賤樣!”母親什么也沒說,只是把兩只手更加用力地拉著父親的手腕,不敢松開。
“我不想放羊,羊太多了,我放不過來。它們跑來跑去,吃了別人的莊稼,你就打我,我又不是故意的。你們竟然還買來新的種羊,想養(yǎng)更多的羊,老周叔,你說說,你不累嗎?”老周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把臉轉(zhuǎn)向了父親:“二哥,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弄那個破茶壺放在這什么意思!你不就是放那看誰心虛,誰把它碰碎嗎?”說完,他就把杯子高高地舉過頭頂,一直沒有放下。
估計(jì)父親的臉色很難看,估計(jì)也沒有人敢看父親的表情。僵局持續(xù)了好幾十秒,似乎很難收場了。
六
父親沒有打我,而是把那耳光扔在了母親臉上。
母親異常平靜。我們都沒有哭,兩口大鍋在沸騰,面條徹底爛了,囫圇地糊在一起。
只聽見那屋子里的嘴都動了起來,包括一直保持沉默的那幾張。
“二哥,差不多就行了,再鬧下去對誰都不好。”“老二,這事反正不是我做的,你也別疑神疑鬼了,興許是自己走丟了?!薄拔覀儊硎墙鉀Q事情的,不是來搞事情的,今天事沒弄好,咱們改天行不?”“不管怎樣,打女人不好,這幾年你又是打老婆,又是打孩子的,不好。嫂子那時候年輕,誰還沒年輕過……”“二哥,說句公道話,你想找出兇手大家都支持,但是你不應(yīng)該這么損大家啊,有什么事你就直接問不就行了?老周不說,我還沒搞明白那個壺到底是干什么的,你這樣做,大家心寒呢?!薄吧┳邮遣皇潜荒愦蚝苛耍磕憧纯催@碗里,哪有什么面條!”“這羊,我們都湊有份子,要說損失,大家都有,羊是在你家丟的,你也得給個說法?!薄熬褪前?,自從今年春天,大家決定輪著保護(hù)這只種羊,都沒出過事,偏偏這周輪到你家,出事了?!薄澳莻€林友順,林友順沒湊份子,天一黑就往你家跑……”“雨真是太大了,你看看這屋子里,到處都是水,我去找個掃帚來?!薄?/p>
有人動了,不只是在桌子旁,這是我期望已久的。
霧氣越來越大,各種聲音模糊不清,許多人的情緒宣泄開來,他們終于說出了很多憋了很久的話,雖然他們還沒有找出真兇。
沒有人吩咐,我抄起一團(tuán)面條,摁進(jìn)一只最大的碗里,送去了:“吃面吧?!?/p>
父親面色凝重,憋得通紅,想說什么又說不出來,定在椅子上,幾乎沒有任何動作。看到碗里的面條,端起來就往嘴里送,大口大口沒命地吞咽,我看到他的嘴巴和喉嚨都填滿了。是的,包括他的胃也滿了,還有他的手上、指頭上、臉上。
“老二,你別這樣?!薄梆I成這樣了?不至于吧?!薄澳阌悬c(diǎn)樣子行不行?我們又不跟你搶?!薄斑€是繼續(xù)說說羊的事情吧。林友順呢?林友順怎么還不來!”“他是不是瘋了?”“二哥,二哥!”
我不想再去那個屋子,他們愛怎么樣怎么樣吧,反正我的目的已經(jīng)基本達(dá)到了。
母親什么也不說,仍然站在灶臺一旁,反復(fù)攪動著那口大鍋。
責(zé)任編輯? ?練彩利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