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事實”概念是一個本體論贅物,它無法為真理的客觀性提供擔保,所依據(jù)的“語言與世界同構”說是一種虛構。在原則上可為物理個體、性質、關系等提供同一性標準,卻無法為本體論意義的“事實”提供同一性標準。不存在與否定命題相對應的“否定事實”。表象論、給予論對真理符合論提出了嚴重挑戰(zhàn),卻會導致極端懷疑論,無法合理地說明自然科學的巨大成功,而符合論所假定的實在論卻是使科學成功不成為奇跡的唯一哲學理論。沒有“事實”概念的新符合論還有許多需進一步研究的問題。
關鍵詞:新符合論;“事實”概念;真理的客觀性;同一性標準;極端懷疑論;實在論
中圖分類號:B81-05?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1-862X(2021)01-0076-009
認知是一項社會性事業(yè),必須在共同體中進行。不同的認知個體對同樣的問題有不同的看法和立場,即認知分歧,這是十分正常的和必然會有的現(xiàn)象。認知個體通過交流和討論,甚至是辯論和論戰(zhàn),來溝通彼此、澄清分歧、促成理解,或許會拉近彼此的立場,最后導致共同體的認知改善。當代認識論還把認知分歧、辯論、論戰(zhàn)等當作重要的研究課題,探究其類型、過程、機理、準則和認知價值等。我的《沒有“事實”概念的新符合論》一文在《江淮論壇》連載后[1][2],在事實、真理、符合論這些議題上,陳嘉明、蘇德超兩位仁兄與我產生認知分歧,并且愿意公開與我討論這些分歧,這是把我當作認知同伴,我備感榮幸;當然,這也對我施加了認知壓力,促使我更全面、更細致、更深入地思考和回答有關問題。本文盡可能認真回答他們提出的主要挑戰(zhàn),當然會有所遺漏,還望兩位仁兄海涵。
一、“事實”概念能夠對真理的客觀性提供擔保嗎?
真理符合論的初衷是確保真理的客觀性。在我看來,它有如下三個重要主張:(1)真是一種關系屬性,關注詞語和世界之間的關系。為了判斷一個語句或命題(后文簡稱“命題”,將其視作真值承擔者)是否為真,我們應該把目光從論文或書本轉移到外部世界,并比較該命題所說的與它所論及的對象在世界中所處的狀態(tài)。(2)一個原子命題是真的,當且僅當它所論及的世界中的對象正如該命題所說的那樣呈現(xiàn):某個特定的對象確實有某種性質,或者多個特定的對象確實處于某種特定的關系中。(3)復合命題的真值是由其所含原子命題的真值加上否定、合取、析取、蘊涵、等價、全稱量詞和存在量詞等邏輯常項共同決定的。
符合論分為基于對象的符合論與基于事實的符合論。前者不假定“事實”概念,而只談論對象具有什么性質或相互之間處于什么關系中;后者假定“事實”概念,認為與事實相符合的命題是真的,不符合的就是假的,想用“事實”概念來為真理的客觀性提供擔保。我提出的沒有“事實”概念的新符合論,也是一種基于對象的符合論。陳嘉明質疑的是:認識怎么與對象相符合?例如,“上海交通大學是一所一流大學”這個命題不僅談到了上海交通大學,而且談到有關它的一些事實,該命題是否為真取決于是否與這些事實相符合,而不是與上海交通大學這個對象相符合。他由此斷言:“‘事物或‘對象與‘事實概念是有區(qū)別的。如果去掉‘事實概念,那么認識活動中的許多情況就難以得到說明。在多數(shù)情況下,認識是與事實發(fā)生關系,而不是僅僅與事物或對象發(fā)生關系?!盵3]83這里恐怕有一些誤解?;趯ο蟮姆险撛诒倔w論上只假定對象、性質、關系等,不承認事實的本體論地位,但它依然可以談論對象是否具有某種性質,多個對象是否處于某種關系中;這些談論是否為真,依然取決于世界中的情形是否確如該命題所說的那樣:它所談論的對象是否真的具有它所提到的那種性質或關系!只是不把后者稱為“事實”而已,這當然是基于嚴肅而深刻的理由。
我在多篇文章中系統(tǒng)地批評了本體論的事實觀:事實存在于世界中,是與對象、性質、關系一樣的客觀實在。[1][4][5]這種事實觀有一系列嚴重的困難,且原則上無法消解:(1)假如有事實的話,事實是無窮多的,難以計數(shù)。拿CB這個人來說,他首先是一個物理個體,具有一定的物理量,并與世界上所有其他物理個體發(fā)生或近或遠的關系;他還是一個生物個體,具有很多生物性質,并與其他生物個體發(fā)生或近或遠的關系;他還是一個社會個體,具有一定的社會身份和性質,并與其他社會個體發(fā)生或近或遠的關系。這樣的“事實”是無窮多的,大都靜默無聲地存在著,尚未被我們知曉,處于我們的認知范圍之外,對我們當下的認知不發(fā)生任何作用,更別說用它們去判定相關命題的真假了。(2)事實連成一片,無法個體化,這一點已經(jīng)在《沒有“事實”概念的新符合論》中詳加說明。(3)事實與命題的關系難以厘清:究竟是先有事實、用命題去描述事實,還是先有命題、根據(jù)命題去尋找事實?命題和事實兩者,誰先誰后,誰依賴誰,誰說明誰,誰定義誰?[4]32蘇德超論述了“事實”與“真”的對等性,即這兩個概念相互依賴、相互說明,甚至相互定義。[6]91-92這恰好從反面說明,不能用“事實”為“真”提供定義和擔保,否則有明顯的邏輯循環(huán)。有一種真理論叫做“同一論”,主張“事實=真命題”。[7]它顯然有嚴重的問題。我們通常認為,真是一種關系屬性,涉及詞語與世界之間的關聯(lián)和對照。如果把真命題看作語言項,那么,“事實等于真命題”就把兩者一起都變成了語言項,“真”于是成為兩個語言項之間的關系;如果把真命題也解釋成世界中的東西,如所謂的“羅素式命題”,那么,“事實等于真命題”就把兩者一起變成了世界項,“真”于是成為兩個世界項之間的關系。這都使得“真”不再成為一個涉及詞語與世界之間關系的概念,嚴重背離了我們關于“真”的符合論直觀。
于是,我提出了一種認知主義的事實觀:“‘事實是認知主體帶著特定的意圖和目標,利用特定的認知手段,對外部世界中的狀況和事情所做的有意識的剪裁、提取和搜集,因而是主觀性和客觀性的混合物。用一種更形象的說法,‘事實是認知主體從世界的母體上一片片‘撕扯下來的;認知主體最后撕扯下一些什么,取決于他們‘想撕扯什么、‘能撕扯什么,以及‘怎么撕扯?!盵4]23根據(jù)這種認知主義的事實觀,如此“撕扯”下來的事實即使在每一個細節(jié)上都是真實的,但通過凸顯和遮蔽、放大和縮小等手段,也能以多種方式撒謊,從而扭曲和掩蓋本體論意義上的客觀真相,給我們形塑一幅極不真實的整體畫面。因此,這種“事實”概念也很難為真理的客觀性提供擔保。
蘇德超對我的新符合論的如下陳述基本正確:
(1)真值載體是命題。
(2)命題描述了外部世界。
(3)被描述的外部世界中的東西是使真者。
(4)使真者不在語言內部,也不在心智當中。
很明顯,如果使真者是事實,事實的主觀性會沖擊觀點(2)(3)(4);又因為事實無法個體化,且事實與命題間的關系難以厘清,這會累及觀點(1)。[6]88
陳嘉明和蘇德超不止一次提到,我對事實的談論存在前后不一致:一方面要否定和拋棄“事實”概念;另一方面又承認它,對它作正面的使用。[3]84[6]91這或許是由于我表述不清楚、不嚴謹而導致的誤解。我始終不在本體論意義上承認事實的存在,如這篇文章的標題所顯示的,我把“事實”概念視作一個本體論贅物。但我在轉述他人的事實話語、批評本體論的事實話語時,要提到和使用“事實”概念。我也確實沒有完全拋棄“事實”概念,而是提供了一種認知主義解讀:人們通常說到的“事實”,實際上是由語句或命題投射出去的,是認知主體的一種認知建構,在刻畫語句或命題的真假時不起實質性作用,不能為真理的客觀性提供擔保。當我說“事實連成一片”時,我是在批評本體論的事實觀;當我說“事實是被撕扯下來的”時,我是在談認知主義的事實觀。
蘇德超論述說,陳波面臨著多個二難困境:“放棄‘事實概念與保留符合論核心直覺不可兼得……作為‘事實概念冗余論的新符合論跟‘真概念的實質性相沖突?!盵6]87他所持的主要理由是“事實”概念與“真”概念的對等性,但正如我在上面論述的,這個理由不成立,因此我所面對的“多個二難困境”似乎是虛構的。不使用“事實”概念,我仍然可以堅持符合論的核心直覺。一個命題為真,當且僅當它所提到的對象在世界中恰如它所說的那樣呈現(xiàn):它所提到的某個對象具有它所提到的那種性質,或者它所提到的多個對象處于它所提到的那種關系之中。由此得到的“真”概念仍然是實質性的,涉及詞語與世界的關系。
二、“事實”概念所依據(jù)的
“語言與世界同構”說成立嗎?
羅素和早期維特根斯坦認為,語言與世界至少在深層邏輯結構上平行對應,即同構。其中,名稱對應個體,謂詞對應個體的性質或關系。羅素和維特根斯坦認為,邏輯常項在世界中沒有對應項,但吉拉·謝爾(Gila Sher)認為,邏輯常項對應個體之間的形式結構關系[8]31-36。又,命題對應事實,其中原子命題對應原子事實或基本事態(tài)。羅素還認為,否定命題對應否定事實,全稱命題對應一般事實,存在命題對應存在事實。[1]6蘇德超顯然也持有類似的立場:“語言與世界在各個層次上的對應,是非常自然的,正是通過這種對應,我們才能便捷地通過語言來描述世界。如果命題內部諸元素在世界中有對應物,那么,我們就可以合理地設想,由這些元素構成的某個整體在世界中也有一個對應物而不能是虛無?!盵6]90
但我可以肯定地說,這種嚴格的同構說是一種虛構或神話:并非每一個語言成分都對應世界中的某種東西。蒯因嘲諷說,我們常說“為……的緣故”這樣的話,難道為了保持對應,要承認世界中有“緣故”這種東西嗎?[9]271再略加發(fā)揮:如果要說明命題的真就要承認事實的存在,那么,為了說明一個理論的真,我們是否要承認與這個理論相對應的東西存在?真的理論對應整個世界嗎?確實有人這么認為,如布拉德雷(F.H.Bradley)、布蘭夏德(Brand Blanshard)這樣的真理融貫論者和整體論者。布蘭夏德認為,一個思想和它的對象在類型上沒有區(qū)別,只在實現(xiàn)程度上有區(qū)別;思想的目的就是變得更加展開和融貫,直至與實在融為一體。實在就是一個實現(xiàn)了的精細表述且極大一致的判斷體系,而一個特定的判斷只有在它屬于這樣一個體系時才是真實的。[10]99這種說法過于神秘,無法把握,有可能導致這樣的結果:我們幾乎在任何時候都無法判斷是否達到了真理。我的觀點則是:一個理論可以看成許多命題的集合,該理論的真歸結為其中多數(shù)命題的真,以及命題之間推理關系的有效。各種命題的真最終可歸結為命題所提到的對象具有某種性質或相互之間有某種關系,而不必在本體論上承諾真命題所對應的“事實”。
“語言與世界同構”說還派生出另一個虛構或神話:在日常語言表達式中,存在相應的唯一確定的深層結構——邏輯形式,后者只是被前者所誤導、扭曲或遮蔽。哲學家的任務,就是運用現(xiàn)代邏輯工具,對日常語言句子做語義分析和邏輯分析,揭示其隱藏的邏輯形式。這方面的典范性工作是羅素的摹狀詞理論,根據(jù)這個理論,“當今的法國國王是禿子”這個表面上的主謂式語句,實際上有如下所示的真正的邏輯形式:
但隨著對越來越多的日常語言句子做邏輯分析,人們越來越找不到唯一確定的邏輯形式,邏輯符號翻譯的結果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我們對相關句子的前理解和前判斷,以及分析的復雜程度等,不同的翻譯會得到很不相同,甚至相互沖突的結果。先看一個日常語言推理:“所有的馬都是動物,所以,所有馬頭都是動物頭。”如果預先認定它是一個有效推理,我們或許會如此呈現(xiàn)它的邏輯形式:
再看另一個類似的推理:“所有的馬都是動物,所以,所有馬的習性都是動物的習性?!彼c前一個推理在形式上類似,但直覺告訴我們:它不是一個有效推理。若如此,我們就不能按(2)的方式來翻譯它,而必須另辟蹊徑。張留華指出,原來旨在揭示唯一確定的邏輯形式的“邏輯分析”,實際上只是允許多種不同解讀模式的“邏輯翻譯”而已。[11]37-38
在本體論研究中,奧卡姆剃刀一直備受推崇:除非必要,勿增實體。羅素也一再強調,即使在邏輯研究中,也要保持一種健全的實在感;各門自然科學不承認的東西,邏輯學家最好也不予承認。循此精神,他提出摹狀詞理論以及關于名稱的描述論,不把摹狀詞和空專名視作指稱短語,它們在世界中無對應項,從而消除各種虛構實體。蒯因討厭本體論的貧民窟,力圖避免本體論膨脹,保持本體論儉省,他只在嚴格意義上承認物理個體的存在,在派生和擴展的意義上也承認性質、關系、集合和數(shù)的存在。[12]289-320
由于難以克服的困難和麻煩,我不承認“事實”的本體論地位,把它當作本體論的贅物而舍棄;但為了與我們的日常語言直覺保持一致,我承認很多東西的存在,如物理個體,性質和關系、自然種類,時空、因果關系與規(guī)律,數(shù)與集合,人造物品,社會實在,文化構造物等等。我把“存在”分為不同的層次和類型:實體性存在、依附性存在和觀念性存在,其中有些是基礎性的,有些是派生性的。[13]337-341
我并不完全排斥人們已經(jīng)習慣使用的事實話語,只是想提醒人們注意:當某個人說x是事實時,他只是在強調x是客觀的或真實的,但這種元層次的斷言卻不一定是真的。所以,陳嘉明也說“事實本身有真假的問題”[6]83。這種“事實”顯然不是本體論意義上的存在,只是關于所設定的“事實”的斷言。
三、物理個體、性質、關系和
事實的同一性困難是相同級別的嗎?
蒯因提出一個著名的口號:“沒有同一性就沒有實體?!盵14]364意思是:只有某個或某些東西具有同一性,它們才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個體;如果不能給出它們的同一性標準,就不能把它們看作實體性的東西,即個體。這就是“同一性”亦稱“個體化”的原因,蒯因把該口號視作判斷一個本體論承諾是否可接受的標準。同一性是對個體作再認性識別的標準,如把它在不同時段和場合的出現(xiàn)視為同一個體的出現(xiàn),也是把它與其他個體區(qū)別開來的標準。只有對具有同一性的個體,我們才能用單數(shù)、復數(shù)、不定冠詞等提到它們:這個個體,那些個體;也才能計數(shù)它們:一個,兩個,三個……
陳嘉明和蘇德超都對我提出反詰:如果事實存在同一性困難,這種困難在物理個體、性質、關系那里也存在,難道也要否認后三者的本體論地位嗎?陳嘉明論述說,在事實的辨認與區(qū)分方面的困難,在例如張三這個個體那里也存在:我們一樣可以區(qū)分出他作為整體所具有的部分以及相關聯(lián)的他物:他有頭腦與身體,身體中還有心、肺、肝、胃等器官,器官又是由肌肉組織、神經(jīng)組織等組成;他的出生也有其原因,他是父母生的,且有眾多的人物參與……他由此斷言:“個體的同一性與事實的同一性兩者,存在的至多只是它們之間在辨認程度上難易的差別,而不是根本性的差別。因此,以同一性問題作為理由來排除‘事實概念在符合論中的地位,并不能成立?!盵3]84蘇德超用幾乎類似的方式談到了把CB這個人個體化的困難,進而談到了如何把性質和關系個體化的困難:“所給出的任何一個性質和關系的識別性特征,要么訴諸例示它們的殊相,要么訴諸其他共相。前者無法達到目的,因為完全不同的性質或關系可以為同一個殊相集合例示,如‘有腎的動物跟‘有心的動物;后者則會無窮無盡,為了回避無窮無盡,我們不得不陷入某種循環(huán)?!盵6]89蘇德超由此斷言:“陳波放棄‘事實概念和不承認事實的理由,同時也將是他不承認物理個體、性質和關系等對象的理由,這會導致新符合論本體論假定的取消。”[6]90
我的回答是:確實,把物理個體、性質、關系和事實個體化(給出其同一性標準)都有困難,但其困難程度有原則性區(qū)別。
比較容易給出物理個體的同一性標準,因為它們有明確的時空邊界,其同一性就是它們各自的四維時空坐標。通過給出一個物理個體的時空坐標,我們就嚴格確定了那個對象;由于兩個個體不可能占據(jù)相同的時空位置,有不同的時空坐標,由此也可把它們區(qū)別開來。(1)例如,CB這個人與CB的頭是不同的物理個體,因為它們的大小不同,所占據(jù)的時空位置不同(盡管有重疊),因而有不同的時空邊界或時空坐標。有人質疑:我們也可以同樣用這一說法來做事實的分離:西安事變跟“9·11”事件顯然有不同的時空坐標,因而是兩個不同的事實。這里有誤解:西安事變和“9·11”事件是“事件”,而不是“事實”,只有“張學良和楊虎城于1936年年底聯(lián)手發(fā)動了西安事變”才是通常所說的“事實”。事件有明確的時空邊界,可以給出其時空坐標,因而是實體性存在。但如何給出“張學良和楊虎城于1936年年底聯(lián)手發(fā)動了西安事變”的時空坐標?它描述了在時空中發(fā)生的事件,本身卻不帶時空坐標,一旦為真就永遠為真,一旦為假就永遠為假。
嚴格陳述性質和關系的同一性標準有很大的困難,但我認為,原則上可以克服。萊布尼茨給出了關于同一性的兩個形而上學原則,都牽涉性質。第一個原則是同一不可分辨:如果x和y是同一個體,那么,x具有什么性質y就具有什么性質。換句話說,沒有任何性質能把x和y區(qū)分開來。用公式表示就是:
第二個原則是不可分辨者的同一:如果沒有任何性質能把x和y區(qū)別開來,那么,x和y就是同一個體。換句話說,如果x和y總是分享同樣的性質,那么,x和y就是同一個體。用公式表示就是:
以上兩個原則都是通過個體分享同樣的性質來刻畫個體的同一。我這里倒轉一下程序,通過個體的同一來刻畫個體所分享的性質和關系的同一:如果兩個性質或關系必然被相同的個體或個體有序組分享,那么,它們就是相同的性質或關系??聪旅鎯蓚€公式,其中“≡”表示性質或關系的同一:
(5)似乎可以對付像蒯因給出的“有腎的動物”和“有心的動物”這樣的反例:盡管在現(xiàn)實世界中,“有腎的動物”和“有心的動物”被同樣的個體分享,但至少在原則上可以設想:一個動物可以有心臟但沒有腎臟,或者可以有腎臟但沒有心臟,因此它們是兩種不同的性質。不過,如果兩個性質必然被同樣的個體分享,如果兩個關系必然被同樣的個體有序組分享,即它們在所有可能世界中都被同樣的個體或個體有序組分享,那么,它們就是同樣的性質或關系。當然,(5)和(6)也可能遇到很多反例,但這里旨在表明:給出性質和關系的同一性標準,至少在原則上是可能做到的。
根據(jù)本體論的事實觀,事實存在于世界中,卻連成一片,無法分割開來,也就無法把它們個體化。根據(jù)認知主義的事實觀,事實是認知主體從世界中抓取出來的,帶有很強的主觀色彩,沒有統(tǒng)一的客觀標準,因此,在原則上就不可能為“事實”提供同一性標準。例如,假如有事實的話,下面這些句子是刻畫同樣的事實還是不同的事實,或者是刻畫了同一個事實的不同側面?誰能夠說清楚?!
(7)CB正在寫作。
(8)CB正面對電腦。
(9)CB正在鍵盤上敲字。
(10)CB坐在椅子上。
(11)CB正在思考。
或許有人說:盡管這些句子有相同的主詞,卻有不同的謂詞,提到了CB所做的不同的事情,因而是關于CB的不同事實。這里依據(jù)的是語言學標準,根據(jù)語句的不同去區(qū)分事實的不同。但這個標準很可疑:既然(7)真衍推(8)—(11)真,怎么可以斷定(7)—(11)刻畫不同的事實?!既然(8)—(11)中某個為真甚至全體都真不衍推(7)真,怎么可以斷定(7)—(11)刻畫同樣的事實?!假如事實是一種客觀實在,如何給出關于事實同一性的本體論標準?我目前構想不出任何可能性,故看不到任何希望。
四、存在與否定命題相對應的“否定事實”嗎?
蘇德超為存在“否定事實”提供了兩個理由,一是對象的缺乏(不具有)或空無狀態(tài)。張繼成在《虛無、缺失與否定性事實》一文中對此給出了更詳細的闡述:“虛無、缺失是否定性事實存在的本體論根據(jù)?!盵15]14“處于實存狀態(tài)下的個體事物與時空區(qū)域之間具有以下兩種關系:在場與缺失?!盵15]15“既然‘在場與‘缺失的區(qū)分是本體論意義上的,如果個體事物在時空區(qū)域的在場構成肯定事實,則個體事物在其他時空區(qū)域或其他個體事物在該特定時空區(qū)域的不在場必定構成否定性事實?!盵15]16“由虛無狀態(tài)構成的否定性事實沒有與之對應肯定性事實,由缺失狀態(tài)構成的否定性事實一定有一個肯定性事實與之對應,而且可能是無數(shù)多個否定性事實對應一個肯定性事實?!盵15]16這就是說,否定性事實是一種客觀存在,在數(shù)量上無窮多。
再看張繼成的另外一些論斷:“缺失(不在場)是個體事物與時空區(qū)域之間的關系屬性,是在人的期待中顯現(xiàn)出來的,是在預期的結果和實際的結果之間做出比較得出來的。”[15]17“事實必須以被知道為前提,不知道的東西一定不是事實……沒有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實,事實至少為一個人所知道?!盵15]22“知道一個事物是什么,可能同時知道該事物不是什么;否定性事實可以從肯定性事實中衍推出來。”[15]22-23“從一個或一些肯定性事實中能衍推出多少個否定性事實取決于主體的知識是否淵博或閱歷是否豐富,見多識廣的人比孤陋寡聞的人衍推出來的否定性事實要多得多?!盵15]23既然否定事實與人的期待有關,必須以被至少某個認知主體知道為前提,是從肯定事實推論的,由此似乎可以推知:否定事實帶有很大程度的主觀性,在數(shù)量上也不是無限的,因為人們迄今為止并不知道或沒有推出無窮多的否定事實,甚至在原則上也不可能知道或推出無窮多的否定事實。
以上兩種說法沖突和矛盾嗎?我的回答是肯定的,但與張繼成商榷不是本文的重點,就此打住。我下面要證明,缺乏或虛無不能成為否定事實存在的依據(jù)。
在邏輯上,我們只能給一個對象或語詞下肯定性定義,不能下否定性定義,因為一個對象除了是它自身之外,它不是世界上其他任何東西,這是一個無窮集,無法逐一列舉,因此無法給出一個完整的定義。同樣的道理,只能正面說明一個對象有什么性質,與其他對象有什么關系。對象直接呈現(xiàn)給我們的,也只是它具有什么性質,與其他對象有什么關系。至于缺乏、沒有、空無,得看與什么東西相連接和相比較,這就需要加入人的認知視角,如張繼成所言,與人的期待有關。人的期待可以無窮變換,一個事物與無窮多的其他事物沒有任何關聯(lián),因此,否定事實是無窮多的,如金岳霖所言,“滔滔者天下皆是”[16]760,這會導致本體論膨脹,造成本體論的貧民窟。
在日常思維中,對“否定事實”的求證或許不那么嚴格。你到咖啡館與趙四見面,掃了一眼咖啡館,沒有發(fā)現(xiàn)趙四,或許就可以斷言“趙四還沒到”。但應該注意到,這個判斷是可誤的:趙四此時恰好去了衛(wèi)生間,或者坐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里。司法審判牽涉公平正義,甚至人命關天,對“否定事實”的求證要嚴格得多??梢赃@樣說,在司法審判中,“否定事實”是被建構出來的,是要被證明的,不能直接當司法證據(jù)。例如,不能說“嫌疑人不在作案現(xiàn)場”就完了;這個結論也不能從其他“否定事實”推出來:在作案現(xiàn)場沒有人看見他,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指紋和血跡……所有這一切都可能是由于嫌疑人智商程度高、相關知識豐富、非常狡猾造成的。我們必須查清楚:在案件發(fā)生時,他或她究竟在哪里,在干什么事,有哪些證人,有什么證據(jù)?在這個意義上,我說“否定事實”附隨或寄居在肯定事實之上,必須由后者來證明。張繼成的如下說法似乎又自相矛盾:“佘祥林沒有殺害張在玉這個否定性事實的存在無須依賴于一個肯定性事實,因為,我們至今也不知道誰殺害了被害人(被害人被鈍器致死)。但佘祥林沒有殺害張在玉是一個不可否認的客觀事實,因為張在玉至今還活著?!盵15]24顯然,“佘祥林沒有殺害張在玉”是“張在玉至今還活著”的直接推論,被后者所證明,而后者是一個“肯定事實”。
蘇德超給出承認“否定事實”的第二個理由是:任一否定性質都有一肯定性質與之對應。“例如,‘不在家跟‘出去了完全是一回事,但從語言特征看,前者是否定性質或關系,后者是肯定性質或關系。要是不嫌麻煩,我們可以為每個否定性質和關系取一個肯定的名字,同時又給每個肯定性質和關系取一個否定的名字。這就意味著,如果在本體論上不承認否定性質和關系,我們同時也就刪除了肯定性質與關系。”[6]89果真如此嗎?例如,在“CB不是獨角獸”這個否定命題中,“……不是獨角獸”與什么樣的肯定性質相對應?張繼成明確否認這種對應:“個體事物缺失的屬性總比它持有的屬性多得多?!盵15]18如先前所引,他還談到:由虛無狀態(tài)造成的否定事實不對應任何肯定事實,而由一個在場的肯定事實卻可以推論出無窮多個否定事實,例如由“CB在北京”可以推出他不在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胺穸ㄐ允聦嵄瓤隙ㄐ允聦嵏唷!盵15]21從張繼成的文章中可以知道,事物的大多數(shù)缺失狀態(tài)(否定性質)都是從事物的在場狀態(tài)加上其他一些原則推出來的,例如,形而上學原則:一個事物不能同時既存在又不存在,既具有某性質又不具有它;邏輯學原則:相互矛盾的命題不能同時為真;物理學原則:一個事物不能同時既占據(jù)某個空間又不占據(jù)它,同一空間也不能被兩個不同的事物所占據(jù);美國法律原理:一個公民不能同時既當總統(tǒng)又做律師。同樣的道理,否定事實也大多是從肯定事實推論出來的。由此是否可以斷定:否定性質和否定事實不具有獨立的本體論地位,而是附隨或寄居在肯定性質或肯定事實之上的?
五、關于表象論、給予論對真理符合論的挑戰(zhàn)
陳嘉明用較大篇幅論述了表象論和給予論對真理符合論的挑戰(zhàn),主要觀點是:“表象論要確立的是,主體對客體的認識是通過表象來進行的,也就是表象構成主體與客體之間的認識中介。”但是,這種表象卻是可誤的,可以是幻覺或假象?!敖o予論關心的則是所給予的感覺質料能否作為經(jīng)驗的可靠基礎的問題,也就是這樣的感覺給予是否可錯,它能否支撐起經(jīng)驗知識的大廈?!彼M而斷言:“以上我們論述了表象論與給予論的問題,可以看出,認識是否符合對象、是否為真,涉及的一個重要問題是如何解決在感覺與料、表象環(huán)節(jié)上出現(xiàn)的障礙問題,也就是如何排除假象的問題。”[3]85,86
應該承認,對真理符合論來說,這個挑戰(zhàn)比前面談到的那些更為嚴重,也更難回答:如果接受表象論和給予論,即在認知主體和客體之間插入一個可誤的表象或所予作為中介,其結果是:連認知對象的客觀性都保證不了,遑論認知成果——真理的客觀性,從而導致極端懷疑論。這里可以參看塞拉斯(W.Sellars)對“所予神話”的表述與批判。[17]另外,依據(jù)羅素的感覺材料論,對面走過來一個女人,我獲得關于她的各種感覺材料:高矮、胖瘦、面容、姿態(tài)、衣著等等,但這些感覺材料并不足以建構出她這個人,因為我看到她的正面時沒有看到她的背面,注視她的面容時沒有注視她的腿腳,為了推論出有她這個人,我還要在大腦中做很多補充,還依賴很多其他的假定,例如,當我的目光從她的某個部位移向她的另一部位時,她的前一部位還在那里,并且沒有變……羅素由此斷言:個體對象實際上是基于感覺材料的一種邏輯構造,其實在性并非那么確定無疑?!斑@里,我們已經(jīng)開始做出一種區(qū)分了,即區(qū)分‘現(xiàn)象與‘實在,區(qū)分事物看起來的樣子與其本然的樣子,這種區(qū)分是給我們帶來絕大多數(shù)麻煩的區(qū)分之一。”[18]21
我的觀點與如上所述的表象論和給予論有所不同:我們通過感覺經(jīng)驗直接認知外部對象?;氐缴厦娴睦樱焊鶕?jù)獲得的少許感覺印象,我立刻就把對面走過來的那個個體認定為一位女人,而不是像羅素所說的那樣,先獲得一些感覺材料,然后小心地建構、推論出她這個女人,并且這種建構和推論還不太可靠。至于為什么會如此,我目前只能訴諸人類世代進化所獲得的認知結構和認知能力。我還要強調,我們的感覺經(jīng)驗在原則上是可靠的,一根棍子在水中看起來是彎的,它確實看起來是彎的,無論誰去看都是彎的,即使用一臺高品質的相機去拍攝,從所拍圖片中它看起來也是彎的。至于它實際上不彎,這是事后根據(jù)其他科學原理對該感覺經(jīng)驗的解釋,例如水和光的折射……在這個意義上,“幻覺”不幻,“假象”不假。羅素也曾表達類似的意思:“不超出我們個人感覺親知的東西對我們來說必是最確實的:一般地說,‘感官的見證是最不成問題的。”“做夢和醒時生活在我們最初致力于構造時必須同等對待;只有根據(jù)某種并非僅僅可感的實在性來看才能認為夢是不實在的?!盵19]49,64
柯志陽撰文(2)為感覺經(jīng)驗的可靠性做出了強有力辯護:“沒有一種經(jīng)驗天生就是‘不可靠的。經(jīng)驗就是經(jīng)驗,它是主體的感覺;感覺就是感覺,沒有正確的感覺和錯誤的感覺;語言對感覺的描述是主體的選擇,他‘感到合適的描述就必然是合適。所以:經(jīng)驗天生就是可靠的,觀察句表達了唯一可靠的事實?!彼麉^(qū)分了經(jīng)驗的兩種意義:在認識論意義上,任何感覺經(jīng)驗都是可靠的。例如,某人對顏色總是做出與別人不同的報告,這一點是真實可靠的,醫(yī)生憑此可以診斷出他患有色盲癥。在本體論意義上,當把他的感覺經(jīng)驗與其所經(jīng)驗對象的真實狀況相比較時,才得出他的感覺經(jīng)驗出現(xiàn)了偏差,才能說它是不可靠的,但實際上這是對他的感覺經(jīng)驗的解釋和評價,感覺經(jīng)驗與對它們的解釋與評價不是一回事。他還構造了一個“反經(jīng)驗主義的悖論”,旨在反駁用“觀察滲透理論”和“理論顛覆經(jīng)驗”對經(jīng)驗證據(jù)可靠性的詰難:“經(jīng)驗是不獨立的”結論所依據(jù)的恰恰是經(jīng)驗,“經(jīng)驗是不可靠的”所依據(jù)的也恰恰是經(jīng)驗。由于對經(jīng)驗的任何懷疑、批判和否定都不可避免地要援引經(jīng)驗作為依據(jù),反經(jīng)驗主義必然陷入悖論的處境,所以經(jīng)驗主義的真理性是不容置疑的。[20]17-19
陳嘉明提到,要在表象論和給予論為一方、以實在論為另一方之間做出選擇,他選擇主張有主體、客體和表象三要素的表象論和給予論[3]85;我卻愿意選擇主張只有主體和客體兩要素的實在論。粗略地說,實在論認為,存在一個獨立于我們的心靈和認知的外部世界,它構成我們的認知對象,是使得我們的認知為真的使真者,是鑒別我們的認知是否為真的最后憑借。如前所述,如果在主體和客體之間插入可誤的表象或給予,就會導致極端懷疑論,后者遇到的最大難題是如何說明自然科學迄今為止所取得的巨大成功。普特南指出:
關于經(jīng)驗科學的實在論建立在兩個主要論證的基礎上,我們可以粗略地分為否定論證和肯定論證。否定論證的大意是,各種工具論和操作主義哲學確實是不成功的。人們試圖表明,把科學陳述重新解釋為很可能源自感覺材料或操作測量,或其他什么不成功的或希望渺茫的東西,或者要求以一種不合情理的方式把大多數(shù)普通的科學發(fā)現(xiàn)重新描述為“意義操作”,或其他諸如此類的東西,其目的是使得下面一點成為合理的:大多數(shù)科學陳述最好根本不需要做哲學解釋。
對實在論的肯定論證是:它是唯一不使科學的成功成為奇跡的哲學。成熟科學中的術語典型地有所指稱(……),成熟科學所接受的理論典型地接近真理,同一術語能夠指稱同樣的東西,即使它們出現(xiàn)在不同的理論中——這些陳述被科學實在論者視為不是必然真理,而是對科學成功的唯一科學解釋的一部分,所以,也是對科學及其與其對象的關系的任何適當?shù)目茖W描述的一部分。[21]72-73
我贊同普特南的觀點及論證。我要補充說,對實在論的證成至少有如下三點:一是對人類先前的認知經(jīng)驗的歸納總結。最早的人類祖先活動范圍很小,認知能力有限,只認識到他們周圍的環(huán)境以及頭頂?shù)奶炜铡T谌祟惖氖来鄯e中,人們的活動范圍不斷擴大,認知能力不斷增強,認識到很多先前不知道的東西。他們知道,不是他們的認知創(chuàng)造了這些東西,而是它們本來就在那里,只是先前不被他們知曉而已。二是為人類未來的認知擴展留下了空間。我們知道,我們后代的認知不會停留在我們的認知范圍內和水平上,而會不斷向廣度和深度擴展,認識到很多我們現(xiàn)在不知道的東西。三是實在論對于我們已有的認知成功做出了最合理的解釋。這就是普特南所給出的如上的“非奇跡論證”。第三點是對實在論的溯因證成:實在論比其他競爭理論有更好的解釋力,因而看起來更合理,很可能就是真的。
我還要指出,休謨、羅素等人一再表明,經(jīng)驗論者無法用經(jīng)驗的方式去證明經(jīng)驗論的前提:存在一個獨立于人類心靈的外部世界。因此,對實在論沒有絕對的證成。正是在這種意義上,蒯因說,實在是一種設定,設定的好與壞要看它們的解釋力:
我們之接受一個本體論在原則上同接受一個科學理論,比如一個物理學系統(tǒng),是相似的。至少就我們有相當?shù)牡览韥碚f,我們所采取的是能夠把毫無秩序的零星片斷的原始經(jīng)驗加以組合和安排的最簡單的概念結構。一旦我們擇定了要容納最廣義的科學的全面的概念結構,我們的本體論就決定了;而決定哪個概念結構的任何部分(例如生物學的或物理學的部分)的合理構造的理由,同決定整個概念結構的合理構造的理由沒有種類上的差別。[22]16
既然對實在論不能絕對證成,真理的客觀性也得不到最終保證,只能說:現(xiàn)有證據(jù)以及應用它們時所一再取得的成功,大致說明它們是客觀的,否則無法解釋。所以,陳嘉明提出的表象論、給予論對真理符合論的挑戰(zhàn),也沒有辦法最終消解。
六、新符合論有待進一步研究的問題
我所闡述的新符合論取消了本體論意義上的“事實”,卻提出了一種認知主義事實觀:事實是認知主體基于外部世界的情形所做的一種認知建構。這種認知主義意義上的“事實”在哲學特別是認識論上有什么重要性,可以用它們做哪些有意義的事情?我先前論及:“如此理解的‘事實在科學研究和司法實踐中作為‘證據(jù)起作用,奠基于此種‘證據(jù)概念的科學研究和司法實踐都很難保證不出錯,故兩者都建立了一整套‘事前防錯和‘事后糾錯的程序和機制。司法審判具有很多不同于科學研究的特點,應更多地追求‘程序正義,通過它去確?!畬嵸|正義,其指導原則最好也從原來的‘以事實為依據(jù),以法律為準繩改為‘以證據(jù)為依據(jù),以法律為準繩?!盵4]23此觀點還引起國內法學界的關注、商榷[23]以及不少引用,我亦發(fā)表過回應文章[24],據(jù)我所知,還有新的來自法學界的商榷文章即將發(fā)表。我應該繼續(xù)探討認知主義事實觀的法學意蘊及應用價值,更應該探討它在認識論和科學哲學中的意蘊及應用價值。
新符合論目前只是一個輪廓性框架,為如何理解真和定義真指出了一條路徑。它比較容易刻畫描述性命題的真假,但對于如下各種命題的真假,如某些條件命題和量化命題,各種模態(tài)命題(如必然或可能命題、認知態(tài)度命題、時態(tài)命題),邏輯、數(shù)學命題,涉及虛構個體的命題(如孫悟空是唐僧的大徒弟),涉及觀念性存在的命題,卻會遭遇不少麻煩和困難,需要提供更為合理和更為細致的說明。還有,各種關涉價值的命題,如道德-倫理命題、審美判斷、法律規(guī)范、宗教體驗,是否有真假可言?如果有真假,如何對它們提供新符合論的說明?總之,新符合論還有大量難題需要解決,任重而道遠。
注釋:
(1)在《事物以及它們在理論中的地位》一文中,蒯因把心靈還原為肉體,把物理對象還原為時空位置,把時空位置還原為數(shù)的四元組。于是,他最后就達到了一種只包括集合的“純凈的”本體論。
(2)大約在1999年前后,我在北大開設蒯因哲學研究課程,柯志陽作為清華大學碩士生參與聽課,他所撰寫的《論經(jīng)驗的性質:“觀察滲透理論”與“理論顛覆經(jīng)驗”》一文是該課程的考試論文,我曾與他多次討論,并推薦給《自然辯證法通訊》雜志發(fā)表。我同意他的主要觀點及論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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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吳 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