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小潔
(南通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南通 226000)
《妊娠日歷》以妹妹的視角通過日記的形式記錄姐姐的妊娠過程,姐姐和姐夫?qū)θ焉餂]有表現(xiàn)出初為人父母應有的喜悅,而“我”則將可能致癌的葡萄柚做成果醬給姐姐吃,企圖傷害胎兒的染色體。
圍繞小說《妊娠日歷》,一種研究方向著重關注“我”對胎兒沒來由的惡意,另一種研究方向則從母性反轉(zhuǎn)的角度分析姐姐對胎兒的冷漠態(tài)度,這一類分析都指出姐姐的態(tài)度區(qū)別于傳統(tǒng)觀念上被神圣化的母性,強調(diào)以醫(yī)學、客觀的視角描寫妊娠過程是為了表達對母性的一種反抗?!督娲ㄙp選評》中對《妊娠日歷》有以下評論:“在妊娠、分娩的女性更深層次的生理和心理過程中有著男性所無法窺視的部分”“只能說這是只有女性才能理解的心理行動”。這說明“妊娠”作為女性獨特的體驗,由女性來描寫具有其創(chuàng)新性和不可替代性。本文將嘗試結合第二次女性主義解放、反母性文學潮流等背景以及對姐姐、“我”、姐夫三個人物行為分析,廓清小說中對待妊娠的反常表現(xiàn)與女性自我意識的關聯(lián)。
通讀小說以后不難發(fā)現(xiàn),姐姐不同于尋常的孕婦,她的反常之處歸結起來有兩點:超聲診斷時的表現(xiàn)、臨產(chǎn)前的恐懼。
第一點反常之處表現(xiàn)在超聲診斷時對胎兒照片的冷漠。她喜歡被診斷用的透明軟膏撫摩肌膚時的奇妙感覺,當檢查結束后,護士擦拭肚子的速度過快讓她覺得不過癮,出診室之后,發(fā)現(xiàn)肚子上的軟膏被擦拭的一干二凈,這讓她感到很失望。透過“奇妙”“過癮”“失望”這些字眼,姐姐始終在描述一個神奇的體驗過程,這個體驗過程包含軟膏撫摩肌膚的奇妙、護士用剛剛洗過的紗布為其擦拭肚子的觸感。這些全都是姐姐對身體的感知過程。姐姐對身體的觸覺如此敏感,卻對胎兒的感知視而不見。本來作為監(jiān)測胎兒發(fā)育狀況的超聲診斷,姐姐重視其帶來的美妙觸覺更甚于從中得知的胎兒的狀況。換言之,她關注自己更甚于腹中胎兒。
在人們的印象中,符合常理的妊娠女性應當是充滿母愛的。從姐姐得知自己懷孕時的反應和做超聲診斷時的關注點,可以推測她對新生命的降生并沒有太大的期待,更談不上母愛,這就表現(xiàn)出了與傳統(tǒng)母親形象的沖突。波伏娃在著作《第二性》中曾經(jīng)指出根本沒有與生俱來的、神秘的母性本能,所謂“母親”的天職和使命感,皆由后天教育、經(jīng)歷所形成。照此邏輯來看,母性本能只是傳統(tǒng)父權制度為女性套上的枷鎖,筆者認為姐姐的反常表現(xiàn)不只是對母性的反抗,更多的是姐姐作為女性的主體想要擁有體驗的權力。
回溯日本的女性文學史,20世紀70年代后,日本女性文學顯著出現(xiàn)了強烈的反母性特征,挑戰(zhàn)生育、母愛。例如大庭美奈子表達對妊娠的憎惡,“在20世紀的今天,妊娠不再是結果的象征,而是不毛與破滅的代名詞”;三枝和子徹底否定生育,“我,閉上眼睛。出于一種憎惡,無論如何我也得將這個孩子殺掉。出于一種憎惡,出于一種對生命漸次形成的恐懼。人生人,世上沒有比這種行為更丑惡的了”;高橋多賀子描寫一個厭惡、甚至想殺死自己女兒的母親,“我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筆的中間, 將筆的末端舉到右眼前, 閉上左眼, 將筆尖絲毫不差地向初子指去”。這些作品都站在父權制的極端對立面,鮮明地表現(xiàn)出女性擺脫母性束縛的強烈意識,反觀《妊娠日歷》,姐姐面對妊娠這件事,并沒有刻意回避、厭惡妊娠。她認真地堅持每天早晨測量體溫、食欲不振時想象擺放著玫瑰花的餐桌上的葡萄酒杯、冒著熱氣的湯和肉菜、妊娠反應過后任性地提出想吃枇杷雪葩、擔心難產(chǎn)等等。姐姐更像在認真體驗女性獨有的妊娠過程,她將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身體感受和精神體驗中,因此可以說作為妊娠主體的姐姐,在這種與常相悖的表現(xiàn)下積極意識到自我。這是一個將自己看作主體,注重體驗自己人生經(jīng)歷的過程。
綜上,姐姐對待妊娠的反常舉動反映女性的自我意識,具體表現(xiàn)為關注女性主體而并非胎兒主體,注重體驗女性特有的人生經(jīng)驗。除此之外,姐姐的女性自我意識還體現(xiàn)在苦惱對孩子沒有選擇權上。
在七月二日的日記中,姐姐從醫(yī)院回來后一臉不悅,向“我”描述對分娩、未出世的孩子的恐懼。
不可能像你想象的那樣美好的。只要從我的肚子里生出來,他便注定是我的孩子了,根本沒有選擇的自由。哪怕孩子半邊臉上都是紅斑,或者手指全連載一起,或者是無腦兒,或者是連體兒……
姐姐的第二點反常之處在于她說出一連串可怕的詞語“紅斑”“無腦兒”“連體兒”,表達害怕這些可怕的詞語將會成為她的孩子,卻沒有擔憂孩子將會有缺陷。姐姐所表達的“選擇孩子”是一種從她自身出發(fā)的單向選擇,換言之,是母親選擇孩子的權利。母親選擇孩子的權利與興起于20世紀早期的女權主義中女性選擇墮胎的權力有異曲同工之處。波伏娃認為女性之所以長期社會地位低下,是因為男性通過勞動創(chuàng)造價值,成為主體,女性則無法擺脫生育這一生物功能而成為依附者。她把生育看作是女性受到的生殖奴役,如果女性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身體,這對女性解放來說具有重大意義,懷孕也可以成為一個合理的、可以支配的部分,而不是受到它的奴役。無論是“墮胎權”還是小說中姐姐想要“選擇孩子”的權力,其實本質(zhì)上都體現(xiàn)“妊娠”是女性可以自由支配的部分。因此,姐姐的這個反?,F(xiàn)象可以說是以女性為主體,自由支配身體的女性自我意識的一種表象。
總的來說,姐姐是妊娠的主體,在妊娠的過程中表現(xiàn)出了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她不是神圣的母親形象,將一切注意力集中在自我體驗身上,并且意識到自己和胎兒是兩個不同的個體,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身體。
“我”作為妹妹,也沒有對姐姐妊娠表現(xiàn)出興奮,首先,“我”的反常之處在于沒有將胎兒看作是作為“人”的生命體的存在;其次,“我”比姐姐更關注她身體的變形。
“我”第一次從姐姐那兒看到照片的時候,“我”第一次看胎兒影像,認為是“蠶豆狀的空洞”。在腦子里試圖理解嬰兒時,使用的關鍵詞是“染色體”,由“染色體”聯(lián)想到嬰兒的形狀?!拔摇庇^察著姐姐身體的變形,腦子里在想著“胎兒的染色體是否在正常的增加?在她隆起的肚子里,蝴蝶雙胞胎幼蟲是否正連在一起蠕動著”? “我”理解的嬰兒是“染色體”,雜志上的“染色體”看起來像是蝴蝶雙胞胎幼蟲,每當“我”聯(lián)想起胎兒,就會想到蝴蝶雙胞胎幼蟲。此外,“我”還覺得姐姐的身體就像是一個“大膿包”。胎兒的這些在我心里的印象,除了非生命體就是“蝴蝶雙胞胎幼蟲”,我從未把胎兒視作人類、具有生命現(xiàn)象。非人類、沒有生命現(xiàn)象的胎兒在我眼中是姐姐寄宿在身體里的一個“大膿包”,從這個角度來說,“我”的表現(xiàn)存在著否認女性妊娠的意味。否認妊娠,否認姐姐是孕育生命的媒介,即承認姐姐的個體性,因此,“我”這一對妊娠的反常行為體現(xiàn)了女性意識到自我作為個體而存在的價值。
“我”興趣盎然地觀察著姐姐身體的變形,表現(xiàn)出比姐姐自己更關心的態(tài)度。姐姐的身體從胸部到下腹部大膽地鼓了起來,進入到第三十周時,姐姐的臉頰、脖子、手指和腳脖子等地方也長起了沒有彈力的脂肪。她的身體所有部位的組合都失去了應有的比例。在“我”看來,妊娠反應過后,姐姐變得食欲大增,姐姐對自己的身體變形一點都不關心,只是一味地吃東西,“我”看著姐姐狼吞虎咽地吃果醬,試著勸她不吃,但沒有任何效果,姐姐依舊快速地吞咽果醬。姐姐妊娠反應時無法忍受食物的味道,妊娠反應結束后導致暴食,卻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發(fā)胖,身體輪廓被松弛的脂肪包裹著。因此,與其說“我”關注的是姐姐因為妊娠變形的身體,不如說是姐姐因為妊娠喪失的“自我”。
對待姐姐妊娠這一件事,“我”沒有說出表示恭喜的話語,反而將胎兒視作非人類、無生命現(xiàn)象的存在,一直注視著姐姐發(fā)胖的身體,“我”的反常背后,或許意識到女性個體的自我價值以及深藏著對女性因妊娠有可能喪失“自我”的敏銳嗅覺。
姐夫這一人物既擔任了胎兒父親的角色,同時又是家庭中唯一的男性成員。在父親的角色中,關于胎兒的事情,“我”在日記中兩次提到,姐姐和姐夫兩人都沒有談論妊娠一事的意思,姐姐和姐夫從不提嬰兒的事情。作為父親的姐夫,同樣沒有表達出對胎兒應有的關注?!拔摇毖劾锏慕惴蚴莻€無趣、自以為溫柔、沒有主見的男性。姐妹倆父母病逝之后,家里的過節(jié)氣氛越發(fā)淡薄,然而姐夫的到來并沒有任何的改觀、姐姐半夜提出想吃枇杷雪葩的要求,姐夫不想出門只是 怯怯地看著姐姐,姐姐心情不好時,他“無計可施地抱住姐姐的肩膀,并勉強做出自認為這是姐姐最希望看到的溫柔的表情”。“我”甚至懷疑姐夫?qū)憬闳焉锼鸬淖饔?。姐夫代表著一個無所作為的男性形象,在家庭生活中,其他兩個女性都不談及妊娠的情況下,他也沒有開口談論。他就像是一個對照形象,代表無主見和家庭地位被弱化的男性,凸顯小說中另外兩個具有獨立意識的女性。
奧野健男曾經(jīng)指出,現(xiàn)代已經(jīng)是女性敘述自身的時代了。女性書寫自己的體驗、反映女性的隱私、心聲,正如芥川賞選評中所說,《妊娠日歷》中真實的妊娠體驗非女性不能懂。人們普遍認為,符合常的妊娠時期的女性理所應當充滿母愛,但《妊娠日歷》中卻充斥著對妊娠的冷漠態(tài)度。對于《妊娠日歷》中表現(xiàn)出的反常式的妊娠態(tài)度,以往的研究大多認為其追隨反母性文學潮流。但反母性文學筆下的女性對母性所持的否定態(tài)度強烈且極端,而《妊娠日歷》中的女性雖不推崇母性,但也沒有刻意回避母性甚至憎惡母性,反而在用自己的方式認真體驗妊娠這一女性獨有的過程。因此,筆者認為,與其說小說中反映了女性對母性的反抗思想,不如說反映了女性意識到自己的主體地位,她們更注重女性獨有經(jīng)驗的自我體驗過程,重視探討自我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