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野地所獲”的意思是:路邊野餐、放歌野唱,順手采摘些不知名的野花。在人文地理景觀上,“野地”指那些遠離都市和中心,零星散落在荒郊野嶺中未開墾和無人居住的曠野或邊緣聚落。一個物體,只有把它與我們賦予它的用途聯(lián)系起來才能成為某個東西,因此現(xiàn)象不僅存在于物體本身,也存在于我們對待它的方式。大道崩潰,“禮失求諸野”,所以遠離鬧市,在“野地”漫無目的地行走,說不定會發(fā)現(xiàn)和收獲不一樣的風景。在這里,“野地”作為一種視覺文化現(xiàn)象,既不是一個純粹客觀的物體,也非一個主觀臆想的產(chǎn)物。也就是說,“野地”之所以為“野地”,其實是被一些獨行于野的人創(chuàng)造性地觀看、發(fā)明出來的。在我的寫作中,這種“野生”而非“家養(yǎng)”的、持續(xù)性的生命沖動和身體經(jīng)驗,支配了我這些年在“野地”的行走和觀看。對我來說,“野地”既是滋養(yǎng)生命的天地大美,也意味著故土、親情,更是思想和精神、藝術(shù)和文學內(nèi)在的宏麗與詩情的源頭。(管郁達)
一
因為女兒在紐約讀書的緣故,我來紐約不下三四次了,加上之前幾次與何工駕車穿越美國,紐約都是起點或終點。這樣算起來,紐約可以說是我來得最多的美國城市;長住的時間,加起來最少也有半年。這次疫情,武漢封城時,我們剛好在紐約,待2月中旬回國時,紐約已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我們運氣好,躲過一劫。
當然,有人說紐約不是美國的,而是世界的。好吧,我來到了“哥譚”(Gotham City,一個蝙蝠俠居住的“世界都市”)。紐約其實不算大,區(qū)區(qū)曼哈頓,還不及北京的朝陽區(qū);但是信息、文化、人種、財富、高樓、飲食的密集卻罕有其匹。我住在東村,出門500米之內(nèi),各種文身店、畫廊、書店、古著店、餐廳、酒吧應接不暇,一路上街景變幻莫測,異行涂鴉皆成風景。至于地鐵,更是各色人種混雜的文化大熔爐,單是音樂、街舞表演一項,就讓人眼花繚亂。初見時我激動不已,每每拍攝視頻發(fā)微信,后來看得太多了,刷屏不過來,也就熟視無睹、安之若素,染上了紐約人的淡定或“冷漠”。
說紐約人冷漠,那是因為大家對公共空間和私人領(lǐng)地分得清楚,各做各的事情,不依附和攀比。公共服務高效而務實。紐約地鐵有100多年了,又老又舊,以“臟亂差”著稱,風馳電掣,呼嘯而過,常帶著股尿騷味,令人心悸。但其高效便利,24小時通勤,可達紐約任何一個地方。這點,那些裝逼的“高大上”的地鐵是比不了的。我看過一本講紐約地下世界的書,說是地鐵里的老鼠都成精了,由碩大無比的鼠王統(tǒng)領(lǐng),自成一個王國,難怪好萊塢電影老拿紐約的老鼠講故事。其實何止老鼠,地面上的鴿子、麻雀、松鼠也不怕人,還常在廣場、街頭與人爭食。我住的東村一個小區(qū),松鼠幾乎與人的數(shù)量相等,而且有蔓延之勢。
紐約是移民社會,來自世界各地、五湖四海的移民組成了一個個社區(qū)。有各種各樣的城中之城。我們常去買菜的唐人街,年味和民俗比國內(nèi)好些地方還濃,像是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廣州或香港。滿街涂鴉的布魯克林,猶太人、愛爾蘭人、加勒比移民的社區(qū),還有遍地嘻哈、滑板的哈萊姆黑人社區(qū),幾乎就是聯(lián)合國的一個縮影。所以,人在紐約是沒有鄉(xiāng)愁的,大家都是異鄉(xiāng)人,鄉(xiāng)關(guān)何處?
白先勇的小說《紐約客》寫一群在紐約混日子的華人“貴族”,在我看來,與明末清初的文人士大夫的家國情懷類似,大概就是一種末代貴族的挽歌,借紐約這個他者來說事情。張愛玲在洛杉磯的凄涼晚景,也是這樣一種遺族之悲。畢竟,民國已成故國,他鄉(xiāng)又不是故鄉(xiāng)。
紐約的冬天極寒,有一次我為取暖去位于百老匯大道828號、靠近第12街的史傳德書店(The Strand Bookstore)待了一下午,淘得一冊1901年初版的《勃朗寧詩集》,曬了下朋友圈,引來遠在亞利桑那圖森讀博士的周彥華君的點贊,說我已經(jīng)是紐約客(New Yorker)了。豈敢豈敢!連在紐約混了幾十年的張北海先生、韓湘寧先生,還有我許多長住紐約的朋友,都不會這樣說。若問起他們紐約哪里好玩,也都常常很低調(diào),說:好玩的地方很多。真正的紐約客,低調(diào)而不張揚,舉止得體,收放自如。紐約的個性高而冷,又酷,但絕不冷酷。這種又冷又酷的個人主義不隨波逐流,崇尚個人自由,也是紐約讓我心儀的地方。
我在紐約無事,就是個游手好閑的人。本雅明說:巴黎是19世紀的首都,而不僅僅是法國的首都。我理解他的意思,那是代表一個時代而非一族一國。紐約呢,是20世紀的首都吧,所以美國人常說“紐約是世界的首都”,這種唐老鴨式的自大倒是徹頭徹尾美國式的。巴黎適合閑逛,紐約也是??梢元毺帲部梢詿o所事事、四處游蕩。特別是像我這樣的過客,閑逛、游手好閑讓我與國家、民族、政治、當代藝術(shù)那些宏大敘事離得遠了。最終還原為一個真實的肉身,雖然這個肉身有時很脆弱,難免孤獨和憂傷。
那本1901年初版的《勃朗寧詩集》讓我想起了電影《海上鋼琴師》中的主角“1900”。他在經(jīng)歷了半生海上的漂泊后,猶豫著要不要登上陸地,去見識一下紐約。最終他退回到了船上。他說:“陸地對我來說是一艘太大的船,太漂亮的女人,太長的旅程,太濃烈的香水,無從著手的音樂。我永遠無法走下這艘船,這樣的話,我寧可舍棄我的生命?!?/p>
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船,由各自的生命之流載來。我的船呢,在生命無盡的旅程中或許已經(jīng)折損了,無法開到岸邊。所以盡管來了這么多次紐約,也住了這么長的時間,盡管我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慢慢地喜歡上了這座城市的冷艷與風情;但漂泊異鄉(xiāng)的基因告訴我,我還是不能成為真正的“New Yorker”,洞悉這個城市的秘密,與它一同呼吸和成長。我是一個山里長大的、無家可歸的浪子。充其量我只是一個路過紐約的訪客,這樣的訪客,紐約太多了。這個城市對訪客的吸引和誘惑是致命的:你來過一次后,就會不斷地回來。
二
昨天散步去格林威治村的一家書店,買了本蘇西·羅托洛的自傳《放任自流的時光:20世紀60年代的格林威治村,我與鮑勃·迪倫》。蘇西是迪倫20世紀60年代在紐約格林威治村期間的女友,迪倫的第一個真愛,迪倫眾多傳世情歌中的女主角,更是他政治意識的啟蒙者,影響他成為時代抗議的旗手。在經(jīng)典專輯《放任自流的鮑勃·迪倫》的封套上,蘇西·羅托洛和鮑勃·迪倫相擁走在冰天雪地的瓊斯街頭的那幅溫暖圖像,已然成為20世紀60年代文化的圖騰符號。
20世紀60年代早期的紐約所具有的理想主義和創(chuàng)造力,使得格林威治村成為搖滾反抗文化的發(fā)源地:不僅是因為它的波希米亞生活方式,更因為它醞釀過反叛的政治和社會思想,以及革命性的藝術(shù)、音樂、詩歌和文學。那個時代的格林威治村村民,無論是工運分子、左翼人士、民權(quán)運動家,還是藝術(shù)家、民謠樂手、詩人和作家,他們都堅實地扎根于腳下的土地,堅定不移地為邊緣人、弱勢群體發(fā)聲;與此同時,他們各種各樣的想法經(jīng)過碰撞、熔煉、構(gòu)筑后融為一體,為20世紀60年代文化多個領(lǐng)域的發(fā)展指明了方向。蘇西在其自傳中追憶道:“在那個年代,我們?yōu)樽约旱乃枷攵?,為自己的理想而活,為自己的信仰而活——那?0世紀60年代獨有的生活方式。我們活得深刻,我們絕不膚淺。那時,我們真誠地相信自己可以改變世界,并且我們真的做到了?!?0世紀60年代的音樂與藝術(shù)的蓬勃發(fā)展改變了當時世界的文化脈絡,風起云涌的民權(quán)運動和反戰(zhàn)運動則催生了日后一些新的法律法規(guī)。如1971年,美國憲法第26修正案將具有選舉權(quán)的公民年齡從21歲降至18歲;1973年,尼克松總統(tǒng)宣布取消征兵制;等等。實際上,經(jīng)過民權(quán)運動和反戰(zhàn)運動的洗禮后,美國社會才逐漸成為一個開放、寬容的多元社會。在那個年代,紐約的格林威治村是邊緣人、瘋狂藝術(shù)家以及反叛者聚集的公共廣場;在那個年代,紐約取代了巴黎成為全世界藝術(shù)家最向往的地方。遺憾的是:如今的格林威治村已經(jīng)走向了中產(chǎn)階級化和商業(yè)化,曾經(jīng)的波希米亞傳統(tǒng)早已不復存在。然而,正如蘇西所說:“與其說格林威治村是一個實際的地點,不如說它是一個概念,一個存在于人們心中的符號,一次對‘大地上的異鄉(xiāng)客的召喚。甚至可以說,這個地方還在不在已經(jīng)無所謂,在哪里也無所謂。重要的是:有價值的思想、偉大的創(chuàng)意注定能夠找到土壤,然后生根發(fā)芽、茁壯成長;而只要有創(chuàng)造的精神,就永遠能夠找到方向?!?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1/03/24/qkimagesjshkjshk202102jshk20210223-3-l.jpg"/>
我們,生于20世紀60年代的這撥人,是紅旗下的蛋。我們關(guān)于“60年代”文化的啟蒙,也是從搖滾樂和民謠開始的,但卻要等到20世紀80年代初崔健那聲“一無所有”的吶喊。待我們聽到鮑勃·迪倫的歌時,已經(jīng)是“走過來走過去,沒有根據(jù)地”的90年代的晚上。深沉的夜幕悄然落下,那些走夜路的人,七零八落的,只能自己摸索,抬頭看不到星辰。
深冬的紐約,滿地落葉。我走在格林威治村的街上,睜大了眼睛,好像要從每一片落葉上尋找那些飄散在寒風中的答案。耳朵被凍得通紅。
雪落在昏暗的路燈下,樹葉上沒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