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維昭
稀見科舉文獻《婁江課士錄》與晚明昆山士林
陳維昭
(復旦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上海,200433)
《婁江課士錄》是晚明昆山縣學課藝集,集中的作者有二十多位后來名留青史,在明末清初的歷史上留下鮮明印記。從他們的親友關(guān)系以及他們?nèi)蘸蟮某砷L經(jīng)歷,可以看到一幅晚明昆山的士林圖。同時,歷來關(guān)于明清時期的科舉學研究多集中于鄉(xiāng)、會試,而府、州、縣學則較少受到關(guān)注,導致現(xiàn)存相關(guān)文獻難覓,有關(guān)府、州、縣學的課藝的研究更是付諸闕如?!秺浣n士錄》不僅有助于對晚明地方課藝的研究,也為研究明代科舉史之發(fā)展(比如命題方式的演變)提供了第一手的珍稀文獻。
《婁江課士錄》;昆山士林;晚明地方課藝;命題方式
《婁江課士錄》五卷,顧晉琦等編。該書為寫刻本,版面四周單邊,黑魚尾,每半頁10行,每行26字。此書為存世之孤本,現(xiàn)藏日本內(nèi)閣文庫。
全書選文共293篇(實際上缺14篇),作者98人。編者顧晉琦等人應(yīng)是昆山縣學生員,編者之一顧紹芬,為顧炎武之叔祖,嘉靖四十四年至崇禎十年間在世。所選課藝大多是祝耀祖就任知縣(萬歷三十五至三十九年)期間昆山縣學生員的作品,也有少量此前昆山縣學生員的課藝。集中既選了顧咸正、顧咸建兄弟的課藝,也選了他們的父親顧謙服的三篇制義。此外,徐永芳于萬歷三十四年中鄉(xiāng)試副榜,集中所選其制義也有可能是作于祝耀祖任期之前。入選篇數(shù)最多的是朱日爃(14篇)、嚴廷憲(12篇)、顧晉琦(11篇)、葉國華(12篇)、葉重華(12篇),前三人均為編者,且一生未得功名,葉氏兄弟則于萬歷四十三年以后中舉或成進士,應(yīng)是祝耀祖任昆山知縣期間的縣學諸生。可以看出,該書的編選原則主要是選入在讀生員制義,同時選入部分此前歷年縣學生員的作品。
課士是學政或地方長官觀風施教的常規(guī)內(nèi)容。學使按臨各郡,主持歲試、科試,往往編有《課士錄》或《校士錄》,以考核生童,引導學風,也是標示其政績的一種方式。府學、縣學之日常課試也有由知府或知縣主持者?!秺浣n士錄》為縣學生員顧晉琦等所編,由時任知縣祝耀祖審閱。婁江,一名下江,又名至和塘,自郡城婁門至昆山東入海[1],故也被作為昆山之代稱。
這部課藝集中的98位作者,除顧錫疇、張魯唯、葉重華、顧咸建、顧咸正、何謙等人之外,均未能在明代制義史上揚名立萬。但是這部課藝集中有二十幾位作者(包括寫序跋的祝耀祖、王志堅)卻在萬歷后期至崇禎年間的士林中留下了鮮明的印記。
知縣祝耀祖,字述卿①,江西清江人。萬歷三十五年丁未科進士(其序文后有印章“癸卯經(jīng)元丁未進士”),于萬歷三十五年至三十九年曾任昆山縣知縣。此書序文中祝耀祖自稱“婁江令”,則此“婁江”指昆山;自署“瀟江祝耀祖”,瀟江起自江西蓮花縣,流經(jīng)清江縣。他另有一枚印章為“秀水”,秀水是豐水的支流,在豐城南部,豐城與清江縣相鄰。祝耀祖在昆山縣知縣任上,即以清逋賦、治豪滑、均役筑堤而聞名。后為工科給事中,也以彈劾無所避而名留《明實錄》中,如彈劾閹豎廠庫透支事、發(fā)白養(yǎng)粹奸狀,群閹恨之入骨。當邊警戒嚴時,耀祖揭榜禁門,稽察宿衛(wèi),為萬歷帝所稱許。后因姚宗文與熊廷弼交惡事,為閹豎所陷害,出為僉事。天啟初,廷臣薦復舊職,又為中人所阻,家居十年卒。著有《工垣奏稿》。
在《婁江課士錄引》中,祝耀祖表達了他對“為文”與“為政”的關(guān)系的看法。他在昆山縣學之課士選文,因諸士之文而通于政,認為集中所選之文,“其冰徹淵澄、皭然瑩然者,凜其操也;冠裳佩玉、雍然穆然者,正其表也;玉粟綿密、肅然秩然者,毖其衷也;長江大河、浩然沛然者,裕其力也。飆發(fā)電霍,蹶然而張;鍔斂鋒藏,藹然可洽,所以振作先物,平易近民也。措心名理,根極性靈,寓詼諧于口角,擅風流于筆端,滌我本原,汰彼俗累。意文士之觀,循吏之績,或不外此。如是而論文,亦可以言政;如是而從政,亦可以衡文矣”。集中各文畢竟是生員之習作,但這是祝耀祖通過課士而給予諸生的期許。這批生員中的很多人在未來的人生道路上還真的實現(xiàn)了祝耀祖的期許,成為晚明昆山士林中的璀璨明星。
王志堅在所作《婁江會業(yè)跋》中對祝耀祖之課士給予高度肯定:“侯以文定之學行文定之政,而又具文定之識?!睆埼亩磸埛狡?,字安道,謚文定,官至參知政事。知益州,蘇洵上書自薦,為張賞識,舉為成都學官。這件事后來傳為知人得士之美談。王志堅,字弱生,昆山人,萬歷三十八年進士,授南京兵部主事,遷員外郎,郎中。天啟二年起督浙江,驛傳奔母喪歸。崇禎四年復以僉事督湖廣學政,禮部推為學政第一。崇禎五年督學衡州,王夫之即由其選拔入學。崇禎六年卒于官。志堅通籍后卜居吳門古南園,杜門卻掃,肆志讀書?!跋冉?jīng)后史,先史后子、集。讀經(jīng)先箋疏而后辯論,讀史先證據(jù)而后發(fā)明,讀子則謂唐宋而后無子,當取說家之有禆經(jīng)史者補之,讀集則定秦漢以后古文為五編,考核唐宋碑志,援史傳,摭雜說以參核其事之同異、文之純駁?!盵2]著有《讀史商語》《四六法海》等書。
該書編者顧晉琦、金元耀、朱日爃、顧紹芬、嚴廷憲、張維惠,都是縣學歷年生員。顧晉琦,昆山人,生平不詳。自稱“鹿城門人”,“鹿城”可能是指晚明奸相顧秉謙(昆山人)。顧秉謙于天啟年間炙手可熱,曾于魏忠賢事敗后退居婁東,后為張溥、張采所逐。同為昆山人的李可汧(榜名李開鄴)也曾自稱“鹿城門人”。顧秉謙于崇禎元年被彈劾,崇禎二年其宅被燒,故此書可能編于天啟年間。
知縣祝耀祖當年主講昆山縣學的時候,何曾想到,這批莘莘學子將在未來的歷史上留下鮮明的印記。
該書所選制義篇幅都較短,在500字左右,這些制義顯然屬于習作性質(zhì),不能代表晚明制義水平。然而這批作者中的一些人,將陸續(xù)獲取功名,有中舉或獲貢者(16人),也有成為進士的(7人)。他們將接踵進入仕途,有任知縣、推官、巡撫,乃至禮部尚書、內(nèi)閣大學士。而且,這批人,不管是舉人出身還是進士出身,不管是知縣還是內(nèi)閣大學士,他們大都在晚明的歷史上放射出耀眼光芒。尤其是幾位知縣,特定的歷史時期賦予他們特定的歷史使命。當他們獲取功名、走上仕途的時候,已到了萬歷末年,到了天啟、崇禎這個末世,甲申之變正在向他們頻頻招手,一場腥風血雨即將到來,他們被時代推到了前臺,最后以他們以及他們的家人的生命譜寫了一曲曲可歌可泣的悲歌,從而名載史冊。顧咸建、夏萬亨、顧錫疇等均于《明史》有傳,胡甲桂、何謙也名入《明史》。顧咸建、朱國輔、朱日煜、胡甲桂、顧咸正、夏萬亨等人俱入縣志《忠節(jié)傳》。入清后,顧咸建、顧咸正、胡甲桂、夏萬亨、顧錫疇等得到追封謚號,成為“忠節(jié)”的楷模。
該集中的作者后來成為進士的有:張魯唯(萬歷三十七年舉人,萬歷四十一年癸丑周延儒榜進士),許觀吉(萬歷三十七年舉人,萬歷四十四年丙辰科錢士升榜進士),顧錫疇(萬歷四十七年己未莊際昌榜進士,選庶吉士),何謙(天啟四年順天鄉(xiāng)試舉人,崇禎四年辛未科進士),張魯?shù)?天啟五年乙丑余煌榜進士),葉重華(崇禎元年戊辰劉若宰榜進士),顧咸建(崇禎十二年舉人,崇禎十六年癸未科進士,會魁)。這批進士成長于晚明末世,他們將經(jīng)歷魏忠賢專權(quán)肆虐時期,而遼東的外患正鼙鼓動地而來,山東、河南、陜西等地盜寇蜂起。他們在政治上雖勵精圖治,仍無法挽狂瀾于既倒。葉重華于萬歷四十六年中舉,崇禎元年成進士,授工部主事,后晉員外郎中,出為浙江參議,改分守河南睢陳,遷山東副使,分巡濟寧。時山東大旱千里,人相食,群盜蜂起,葉重華率先捐俸,輯流離,請幣萬余市麥賑活數(shù)萬人。群盜張文宇、劉顯等作亂,合城鼎沸,謂諸紳士皆賊。重華開誠布公,結(jié)納紳士,申嚴保甲,請于巡撫發(fā)兵會剿,一鼓殲之。后升廣東參政,分巡惠潮,也于御寇上有功,復升文本按察使,召為太常少卿,不就。鼎革后堅臥不出,卒于順治九年[3](19)。張魯唯,張憲臣之孫。萬歷年癸丑進士,授刑部主事。恤刑河南,多所平反。遷員外郎,出知紹興府。為政平易近人,民間有所陳白,即以寸楮付其人。天啟癸亥,以冢宰趙南星薦,起副使,分守寧紹,轉(zhuǎn)河南參政,督直省漕運。時海內(nèi)多故,東南軍需甚急,前使者或優(yōu)容運弁,載運他物。魯唯燭其奸,悉心厘剔。后遷浙江左布政,改福建,致仕[3](10)。何謙,字非鳴,長洲人,崇禎四年進士,歷官有政聲,后以僉都御史巡撫昌平,移鎮(zhèn)居庸。京師破,徒跣歸,拜母堂下。以悲憤暴卒[4](14)。
這批作者中,官階最高的是顧錫疇。顧錫疇,年十三以諸生試南京,萬歷四十七年進士,改庶吉士,授檢討。天啟四年魏忠賢權(quán)勢大熾,錫疇偕給事中董承業(yè)典試福建,因此科程策大有譏刺,忠賢黨遂指其為東林黨,兩人并降調(diào),繼而削籍。崇禎初,召復故官,歷遷國子監(jiān)祭酒。他提出的擇監(jiān)生為州縣長的提議,得到了崇禎帝的采納。崇禎帝嘗召對,問理財用人,錫疇退陳用人的“五失”“五善”。其用人五失曰:銓敘無法,文網(wǎng)太峻,議論太多,資格太拘,鼓舞未至。五善為:請先令用人之地一清其源,精心鑒別,隨才器使,一善也;赦小過而不終廢棄,二善也;省議論而專責成,三善也;拔異才而不拘常格,四善也;急獎勵而寬督責,五善也[3](17)。其奏議為崇禎帝所稱善。后因楊嗣昌上疏事而被構(gòu)陷削籍。崇禎十五年,廷臣交薦,起為南京禮部左侍郎。在崇禎帝之多疑與偏執(zhí)面前,顧錫疇政治生涯也隨之起落跌蕩。福王立,錫疇進本部尚書,他提出的請補建文帝廟謚、景皇帝廟號及建文朝忠臣贈謚,都得到弘光帝的采納。錫疇又請削溫體仁之謚號,也為弘光帝所采納,算是對崇禎朝政治糾葛的一次清理。錫疇于弘光朝官至吏部尚書,去官后為溫州總兵賀君堯所殺。乾隆四十一年通謚節(jié)愍。
昆山的基礎(chǔ)教育究竟具備怎樣的特點,它與昆山士林作為一個群體的特點有何關(guān)系?這個問題值得研究,《婁江課士錄》當然不可能提供直接的答案,但它有助于我們從一個側(cè)面了解昆山士林。
顧炎武曾說:“廢天下之生員,而用世之材出也?!盵5](979)他的“廢生員”,不是要廢除生員制度,而是“廢今日之生員也”,即“今以書坊所刻之義謂之時文,舍圣人之經(jīng)典、先儒之注疏與前代之史不讀,而讀其所謂時文?!铣芍考纫杂杏弥畾q月銷磨于場屋之中,而少年捷得之者又易視天下國家之事,以為人生之所以為功名者惟此而已。故敗壞天下之人才,而至于士不成士,官不成官,兵不成兵,將不成將,夫然后寇賊訐完得而乘之,敵國外侮得而勝之”[6](979)?!秺浣n士錄》的這批作者中,其功名止步于舉人、貢生者有17人:王瑞璋(萬歷三十七年己酉科舉人,太倉人),朱日爃(萬歷四十年壬子科舉人)、顧晉瑛(萬歷四十年壬子科舉人),馬天驥(萬歷四十年壬子科舉人),徐永美(萬歷四十三年乙卯鄉(xiāng)試副榜,貢生),朱國輔(萬歷四十三年乙卯科舉人),陳喦如(萬歷四十三年乙卯科舉人),葉國華(萬歷四十三年乙卯舉人),夏萬亨(萬歷四十六年戊午舉人),顧同應(yīng)(萬歷間兩中副榜,貢生),張魯傳(張魯?shù)玫?,崇禎間貢生),王志長(太倉籍,王志堅之弟,崇禎三年庚午科舉人),顧咸正 (崇禎六年癸酉科舉人),胡甲桂(崇禎十二年己卯鄉(xiāng)試副榜,貢生),顧孝宏(崇禎間貢生),支萬春(甲申恩科貢生)。這批生員,一旦為官,便 忠于職守,致力于實務(wù),敢擔當,有作為,則 屬于顧炎武所說的用心于“經(jīng)史及當世之務(wù)”者[7](979)。
生逢亂世,饑荒與寇患是兩大挑戰(zhàn)。遼東戰(zhàn)火輪不到他們?nèi)渚龋渲嗡苓厖s是盜賊四起。顧咸建與張魯?shù)秒m中進士,但初授知縣即面臨著賑災(zāi)與御寇兩大難題。顧咸建蒞任錢塘知縣時,連歲大饑荒,米價飛漲,民削樹皮,揀野菜為食,而官府的催收租稅愈為緊迫。但顧咸建并不以官符追攝,而是集父老告之:“寇患若此,朝廷師旅四出,征餉非得已也,爾曹受列圣深仁,獨不思急公分上憂而煩我遣胥隸乎?”其他如修學宮,清漕折,大旱禱雨,凡施德于民者甚多。張魯?shù)?,魯唯兄,天啟辛酉?yīng)天鄉(xiāng)試第二十四名舉人,天啟乙丑科進士,授晉江知縣,當時盜寇之患尤為嚴重,魯?shù)煤喚J,布防要沖,又令民什伍相保,于是盜賊不敢窺伺。又減鹽課,雜派萬余金給百姓,歲省供億銀八千余兩[8](22)。顧咸建之弟顧咸正于崇禎六年癸酉中舉,十三年以會試副榜除延安推官。延安為流賊發(fā)難地,又連旱,民多死徙。咸正招募流亡人員,勸其耕牧,教民引水鑿池穿井作絙,墾田至二萬畝,于是百姓得以安生。十六年,李自成軍攻陷延安,誘降顧咸正,不從。后逃至太原,謀起兵,城陷被抓,李自成授以山西巡按,不從,潛至韓城。六月,李自成破山海關(guān),復授顧咸正巡按御史,咸正堅臥不出[9](24-25)。夏萬亨于萬歷戊午中舉后,授婺 源教諭,做了三件事:其一,振興教育?!皡柺?有方,學政大起”[6](812)。其二,救災(zāi)。當時碰到了大饑荒,他帶頭“捐捧設(shè)糜,以食饑者”,于是“守令以下稱和之。全活甚眾”[6](812)。其三,御盜。當他升任西平知縣時,兩河流域乃“盜窟”,郝良貴、房星、袁營、曹闖等環(huán)列山澤,所過城邑,無不摧殘。夏萬亨筑堤治郛,練兵保甲,有效地保護了百姓。當他調(diào)知夏縣時,賊來,他出城諭之,賊不聽命,他說:“寧殺我,毋殺我百姓也?!辟\相顧驚異,稱為“好官”,不殺一人而去。葉國華,字德榮,別號白泉,萬歷四十三年乙卯科舉人,時年三十。萬歷己未參加會試,終因策語譏切宮闈而置乙榜,自是五上公車不第。崇禎十七年,葉國華與顧錫疇、朱集璜請蠲租,議賑貸,嚴保甲,繕武備,民賴以安。乙酉南明建號,起葉國華為工部都水司主事。清兵破南京,葉國華與顧咸建渡江南奔,被執(zhí)。顧咸建被殺,葉國華被送督府,南面立而拒降,幸為舊交陳洪范所救,放歸,于是葉國華流連詩酒以自遣 放[10](25)。恩貢生支萬春,一生未授官職,同樣具有強烈的使命感。其母病瘵,他割肱吁代,孝事繼祖母,終身弗衰。其弟家產(chǎn)蕩盡,他分家產(chǎn)以相助。他撫孤恤嫠,不遺余力地幫助族人。遇大饑荒,即平糶施粥。順治八年辛卯,詔舉隱逸,有欲薦之者,堅謝弗出[4](20)。
面對風雨飄搖的晚明社會,這批知縣、教諭們能做到的,也就是保護治下百姓之安寧與 生存。
天命三年(萬歷四十七年),努爾哈赤發(fā)布七大恨正式誓師伐明,繼而攻克開原、鐵嶺、遼陽、沈陽等地。天命十一年(天啟六年丙寅)努爾哈赤去世,皇太極繼續(xù)尋找進攻明朝的機會,構(gòu)成了對明朝的重大威脅。《婁江課士錄》的作者們就是在這個巨大的陰影下考取功名、踏上仕途的,他們的政治命運注定要跟這場歷史巨變相交織,從小的理學熏陶使他們義無反顧地鐵肩擔道義,傾力濟民,勇赴國難。
在明代的職官等第中,知縣為正七品,屬于基層小官。這批進士、舉人大多由知縣開始仕途,特定的歷史機緣把他們推到了時代的前沿。在南明王朝建立之后,他們中有幾位被推到了政權(quán)的上層,從而與政權(quán)共存亡。顧咸建,字漢石,崇禎十六年進士,授錢塘知縣。才赴任,即聞京師陷落,人情洶洶。咸建戢奸宄,嚴警備。巡按御史彭遇颽以貪殘激變,幸虧有咸建調(diào)護事寧。及南都失守,鎮(zhèn)江守將鄭彩等率眾還閩,緣道劫掠。咸建出私財迎犒,鄭彩等才斂威而去。不久,馬士英等擁兵至,大將方國安兵亦至,咸建多方謀劃,使馬、方之兵不入城,城中得無擾。顧咸建為郡孝廉張世偉女婿,世偉故與文震孟、姚希孟、周順昌、朱陛宣相友善,諸人皆折輩行與咸建交往。天啟末年,魏忠賢殺周順昌,咸建以女妻順昌子,以明政治立場。乙酉(1645)六月,清兵至,馬士英潛渡江去,咸建終為清兵所獲,至杭州,欲官之,咸建抗辭不屈,為清兵所殺。死之日,百姓各持楮幣一束,就鼓樓下焚之,煙焰燭天,竟夜不息。
張魯傳,魯?shù)玫?,崇禎中以貢授上海訓導,遷知縣,守城有功。龍泉令不能御流寇而遁,魯傳伺間往集紳民,諭以大義,一起防御,使該邑得以復完,遂兼攝龍泉縣令。順治四年,清廷下薙發(fā)檄,魯傳杖殺檄使。永明王召入粵,進儀制郎中,死后贈行太仆卿。朱國輔,萬歷四十三年乙卯科舉人,任宜興教諭。時邑紳周延儒方秉政,國輔與其黨忤,遂被彈劾,除授邊職。秦寇至,國輔率兵馘其魁,寇遂解去。后以裁革幕員還里,補福州檢校,攝永福、福清兩縣,歷遷河北屯田推官。福王立,遷開封推官,奉檄到南都趣解火藥,乞假歸葬。清兵至,城被攻破,遇游騎向他索取金銀,國輔說:“我是大明廉吏,安所得金?惟求速死而已?!彼毂粴ⅰV烊侦?,朱熙洽之孫,性爽直,重名節(jié),善事父母,治家有法。乙酉六月,與兩個兒子同守東城,為清兵所俘,與二子同赴死難。
胡甲桂,幼與顧錫疇同塾,年十七,邑令樊玉沖見其文,深器之。崇禎十二年以鄉(xiāng)試副榜貢入國學,授南昌通判,遷永州同知,以道梗,改廣信,至則南昌袁州、吉安俱失,廣信止疲卒千人,士民多竄徙。會黃道周以募兵至,相與商議守城。已而道周敗沒,甲桂勢力益孤,但效死不去,城破被執(zhí),諭降不從,幽別室,自經(jīng)死。卒年六十四。城陷時,其弟季桂被執(zhí),鞭數(shù)百,不屈,與甲桂子、從子俱被難。夏萬亨奉福王命使迎太后于河南,擢江西布政使。視事三月,升按察使,署布政司事。乙酉清兵攻陷南京,下江西,巡撫曠昭棄南昌遁走,列城望風潰。萬亨與臨川艾命新、艾南英等奉益王倡義,時已降清的金聲桓向他招降,不應(yīng)。城潰被執(zhí),萬亨賦絕命詞見志,遂遇害于建昌。顧咸正于明亡后抵家鄉(xiāng),仍組織力量抗清,被逮后洪承疇問:“汝知史可法在乎?不在乎?”咸正曰:“汝知洪承疇死乎?不死乎?”洪承疇慚恨而殺之。真所謂舍生取義,正氣凜然。其二子也因藏匿陳子龍而被殺。
這批長年浸淫于八股文的士子,并沒有被僵死的程式窒息性靈與良知,相反,多年的理學熏陶培養(yǎng)起他們?yōu)槊裾埫谋瘧懬閼押蜕嵘×x的崇高品格。乾隆四十一年,顧咸建、顧咸正、胡甲桂、夏萬亨、顧錫疇等得到追封謚號,以其氣節(jié)而名留青史。
從這部昆山縣學課藝專集的作者身上,我們可以勾勒出晚明昆山士林的一幅特寫。這幅特寫不局限于這批作者自身,還延伸至他們的族親。顧謙服的祖父顧鼎臣,弘治十八年殿試狀元,官至內(nèi)閣大學士,嘉靖十八年加上柱國、光祿大夫銜。顧謙服為華亭訓導時曾拔陳子龍于童稚之中。夏萬亨為正統(tǒng)間太常卿夏昶七世孫。葉國華、葉重華兄弟為成化間禮部右侍郎葉盛(死后謚文莊)六世孫。葉國華也是晚明重要書法家。歸昌世,歸有光之孫,為諸生時,與嘉定李流芳、同里王志堅(即此書作跋者)稱“三才子”。李、王相繼取科第,獨昌世艱于遇合,乃發(fā)憤為古文詞,中年益放意為詩,以寓其偃蹇不平之概,晚歲詩律更細。工書法,小楷、行草直逼晉唐,尤善畫竹,成為晚明書畫史上的重要人物。顧紹芬為顧炎武之叔祖,顧同應(yīng)為顧炎武之父親。同時,這部集子由于它的部分作者的特殊身份而與晚明歷史產(chǎn)生深度關(guān)聯(lián),從而為我們認識晚明歷史提供了一個另類的視角。
此外,無論是從科舉史還是制義史的角度,這部選集同樣有其獨特的文獻價值。
這批課藝的篇幅都較短,每篇約500字,這是明代八股文的一般規(guī)模。在這批生員中,顧錫疇后來成為制義名家,其制義為明清選家所樂于選評。此外,楊廷樞、錢禧選評《皇明歷朝四書程墨同文錄》選入王志堅1篇(庚戌會試墨《有美玉于節(jié)》),張魯唯2篇(己酉應(yīng)天墨《君子無 入得焉》和癸丑會試墨《我未見好全》)、顧咸正1篇(崇禎癸酉應(yīng)天墨《序爵賢也》),汪份《慶歷文讀本新編》(1750)選入張魯唯制義3篇(《子之武城全章》《楚狂接輿全章》《動則變二句》),《先正制義靖紛集小題》(1720)選入張魯唯1篇(《動則變二句》),《明文鈔》(1786)選張魯唯1篇(《動則變變二句》),《先正制義靖紛集小題》(1720)選葉重華4篇(《亦悖而入入者》《千有余歲一句》、《亦悖而入 入者》、《無以妾為一句》)《天崇文英》(1818)選顧咸建1篇(《三分天下一節(jié)》),《明文分類小題貫》選何謙1篇《遍國中無一句》),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明文小題解》(1731)選入張魯?shù)?篇(《叔齊虞仲四字》)、葉重華1篇(《無以妾為妻一句》)。其他各位均未能在當時及其后的制義史上有所建樹,編者顧晉琦、金元耀、嚴廷憲等更是一生未得功名。但祝耀祖給集中各篇的批語卻都是褒揚的,實際上多數(shù)制義表現(xiàn)出初學者的稚嫩。
除顧錫疇外,張魯唯、葉重華是這批生員中制藝成就最高的?!秺浣n士錄》選入張魯唯《小德川流二句》文,題出自《中庸》“小德川流,大德敦化”兩句。在張魯唯之前,歸有光的同題文之破題是:“道之在造化者,有萬殊一本之妙焉?!辈恢}中一字,而將經(jīng)、傳意蘊囊括,破得渾融高妙。相比之下,張魯唯的破題則顯得稚樸:“天地之德,小大求之而各得焉?!敝苯痈爬}面語意,近乎罵題。歸有光之文,緊扣朱注的“小德者,全體之分;大德者,萬殊之本”[7](38),自天地造化之道之萬殊視之,為小德;自其全體之根本而視之,則為大德。最后歸結(jié)到仲尼之所以為圣人就在于他的同天地之化:“是知小德者,一之所以分而為萬也,而仲尼之泛應(yīng)曲當者以之;大德者,萬之所以統(tǒng)于一也,而仲尼之一理渾然者以之?!睆堲斘ㄖ耐瑯幼裱熳⒌奶崾?,從天地元氣之流行凝斂闡釋小德與大德渾然一體:“夫豈大德之外別有小德以為流行之官?乃不害不悖者,何紛紛其不齊,又井井其不混也?固知其流也,有流之者也。合之中有分焉,就支派之所岐而生意不停,分之中又有分焉。極針芒之所注,而天機不漏,一以生萬,萬各為一,則小德之為也,所謂天下莫能破者以此。又豈小德之外別有大德以為槖籥之府?乃并育并行者,何舋舋其不匱,又淵淵其不測也?固知其化也,有不化者也。施之先有積焉,生長之權(quán)寓于循環(huán)之數(shù),施之時亦有積焉?!弊詈笸瑯託w結(jié)到“知天地則知仲尼矣”。全文雖不如歸有光文之發(fā)揮朱注之細致曲暢,但也是意理圓足。
葉重華“少為制舉文,援筆立就,不廢談笑,而整練天成,雖巧思夙構(gòu)者莫能及”[12](335)。他“年二十補郡庠生,試即高等”。萬歷辛亥、壬子間熊廷弼督學吳中,以嚴待士,少許可,唯獨對葉重華及其兄葉國華深予贊賞。當時顧同應(yīng)創(chuàng)立遺清堂社,慎選譽筆,結(jié)二十四人,每年以次決科第,十不失一,葉重華是其中年最少者,故為社中同人所欽佩。與其兄葉國華均好詩古文,被譽為“詩才昆山二葉”[12](335)。顧同應(yīng)(1585—1626),字仲從,號賓瑤,顧炎武之父。少補郡學諸生,七試不售,兩中副榜。有《顧仲從制義》行世,陳仁錫將他比擬為詩中之陶、謝,將他的制義與顧錫疇并稱,極為推崇[13]。
選集中其他各篇也都是中規(guī)中矩,能從獨特的角度寫出作者對經(jīng)、傳的理悟。即使是未得功名的顧晉琦、嚴廷憲等的制義,都在制義的準繩之中。至于其體悟的深度與寫作技巧的運用,雖未達到名家水平,也多有可取之處。故祝耀祖也用簡要的文字點明,如“朗秀勁捷,言言刺旨”“體貼止敬,最有針線”“挑剔俱有巧思”“肖題之神,清標更勝”“題本小,作法大,壇中上將”,等等。
關(guān)于明清科舉考試試題演變史,有一個問題無法回避,而且各家所論并不一致。這就是大題與小題的演變問題。眾所周知,明清的鄉(xiāng)試、會試大都采用大題,小題則于明中葉偶爾出現(xiàn)于鄉(xiāng)、會試,而大量出現(xiàn)于小試(即童生、生員的考試)中。至清代,小題越來越多地出現(xiàn)于各種考試形式中。這類文獻今天保留下來的,清代的非常多,而明代的課藝文獻保留下來的則極少。這個集中所選,既有大題,也有小題,而以小題占絕大多數(shù),其中有不少截搭題,如選集中章自闇的《所謂誠其自慊》文,意思雖完整,卻是截去本節(jié)末句“故君子必慎其獨也”而成題的,他的《德潤身三句》則是截去本節(jié)首句“富潤屋”而成題的。金二南的《洋洋乎如度思》則是從“使天下之人齊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和“《詩》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這兩節(jié)中截取互搭而成題的,是一道截搭題。這一類文獻有助于我們認識明代小試中的命題方式、題型分布與演變的歷史。
① 祝耀祖之字,《江西通志》《清江縣志》均作“述卿”,但該書《婁江課士錄引》和首頁均題作“述之”,或為刻書者對“卿”之草體(近似于“之”字)的誤讀所致。
[1] 張鴻, 來汝緣. 道光昆山新陽兩縣志: 卷二[M]. 王學浩, 等纂. 道光六年10A. ZHANG Hong, LAI Ruyuan. Kunshan County and Xinyang County Records of Daoguang: Vol 2[M]. ed. WANG Xuehao, , 1826. 10A.
[2] 張鴻, 來汝緣. 道光昆山新陽兩縣志: 卷二十三[M]. 王學浩, 等纂. 道光六年7A. ZHANG Hong, LAI Ruyuan. Kunshan County and Xinyang County Records of Daoguang: Vol 23[M]. ed. WANG Xuehao, 1826. 7A.
[3] 張鴻, 來汝緣. 道光昆山新陽兩縣志: 卷二十一[M]. 王學浩, 等纂. 道光六年. ZHANG Hong. LAI Ruyuan. Kunshan county and Xinyang County Records of Daoguang: Vol 21[M]. ed. WANG Xuehao.1826.
[4] 張鴻, 來汝緣. 道光昆山新陽兩縣志: 卷二十五[M]. 王學浩, 等纂. 道光六年. ZHANG Hong. LAI Ruyuan. Kunshan county and Xinyang County Records of Daoguang: Vol 25[M].ed.WANG Xuehao.1826.
[5] 顧炎武. 日知錄集釋[M]. 黃汝成, 集釋. 欒保群, 校注. 杭州: 浙江古籍出版社, 2013: 979. GU Yanwu. The interpretation of Rizhilu[M]. ed. HUANG Rucheng. Hangzhou: Zhejiang Classics Publishing House, 2013: 979.
[6] 全祖望. 夏萬亨傳[C]// 全祖望. 鮚埼亭集. 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 1935: 812. QUAN Zuwang. Biography of XIA Wanheng[C]// QUAN Zuwang. The collection of Jie Qi Ting. Beijing: Shangwu Press, 1935: 812.
[7] 朱熹. 四書章句集注[M]. 北京: 中華書局, 1983: 38, 185. ZHU Xi. Notes on chapters and sentences of four books[M]. Beijing: Zhonghua Press, 1983: 38, 185.
[8] 張鴻, 來汝緣. 道光昆山新陽兩縣志: 卷二十二[M]. 王學浩, 等纂. 道光六年. ZHANG Hong, LAI Ruyuan. Kunshan County and Xinyang County Records of Daoguang: Vol 22[M]. ed. WANG Xuehao, 1826.
[9] 張鴻, 來汝緣. 道光昆山新陽兩縣志: 卷二十四[M]. 王學浩, 等纂. 道光六年. ZHANG Hong, LAI Ruyuan. Kunshan County and Xinyang County Records of Daoguang: Vol 24[M]. ed. WANG Xuehao, 1826.
[10] 張鴻, 來汝緣. 道光昆山新陽兩縣志: 卷二十六[M]. 王學浩, 等纂. 道光六年. ZHANG Hong, LAI Ruyuan. Kunshan County and Xinyang County Records of Daoguang: Vol 26[M]. ed. WANG Xuehao, 1826.
[11] 金圣嘆. 金圣嘆全集[M]. 陸林輯校. 南京: 鳳凰出版社, 2008, 6: 676?677. JIN Shengtan. Complete works of JIN Shengtan[M]. ed. LU Li. Nanjing: Fenghuang Press, 2008, 6: 676?677.
[12] 呼谷. 葉太常傳[C]// 陳建華, 王鶴鳴, 主編. 中國家譜資料選編: 第四冊.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3: 335. HU Gu. Biography of Ye Tai Chang[C]// ed. CHEN Jianhua, WANG Heming. Selection of Chinese genealogy data: Vol 4. Shanghai: Shanghai Classics Publishing House, 2013: 335.
[13] 陳仁錫. 顧仲從制義序[C]// 陳仁錫. 無夢園遺集. 明末刻本: 卷三31A?32A. CHEN Renxi. Preface to GU Zhongcong’s collection of eight-part essay[C]// CHEN Renxi. The collection of Wumengyuan. Block-printed Edition in the end of the Ming dynasty: Vol 3: 31A?32A.
The rare imperial examination documentand Kunshan literati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CHEN Weizhao
(Research Center for Ancient Chinese Literature,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is an anthology of examination papers at Kunshan County School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More than 20 students compiled into the anthology later left their outstanding footprints in the history of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period. From their relation with relatives and friends as well as their later experiences, a clear picture can be found of Kunshan Literati Group in late Ming Dynasty. At the same time, the research on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has always focused on the provincial examination and the metropolitan examination. There is little research on the examination of local schools at all levels. As a result, relative existing literature is scarce, let alone research on examination papers at such local levels.not only helps to contribute to this kind of study, but also provides rare and precious first-hand literature for the study of the proposition modes of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in the Ming Dynasty.
(); the Kunshan Literati Group; local examination papers in late Ming; proposition modes
2020?04?24;
2020?07?22
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課題攻關(guān)項目“清代稀見科舉文獻整理與研究”(17JZD047)
陳維昭,廣東汕頭人,文學博士,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明清科舉文學,聯(lián)系郵箱:fdcwz@163.com
10.11817/j.issn. 1672-3104. 2021.02.001
I206.2
A
1672-3104(2021)02?0001?08
[編輯: 胡興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