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陽
海洋氣候變化作為全球海洋治理的新議題之一,對人類的生存和發(fā)展產生了重要影響。聯合國秘書長在2017年發(fā)布的《海洋與海洋法》年度報告中闡述了氣候變化對海洋的影響以及法律規(guī)制的重要性。(1)“Report of the Secretary General,Ocean and the Law of the Sea”,A/72/70,2017,https://undocs.org/A/72/70,visited on 16 August 2020.其實,國際社會對氣候變化問題的關注由來已久,特別是人類溫室氣體排放造成的臭氧層破壞和全球氣候變暖問題,早在20世紀80年代就已經受到了國際社會的重視,而國際社會對于海洋氣候變化的關注卻相對較晚。不同于地質學上由于自然原因引起的氣候變化,當前全球氣候變化問題主要是人類活動導致的。(2)人類活動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地質學上的時間概念,著眼于人類活動對于地球的影響,有學者將當前的地質學時間概括為“人類世”(Anthropocene),《牛津英語詞典》對“人類世”的界定是:“地質學時期的組成部分,在這一時期內,人類活動被認為對地球的環(huán)境、生態(tài)和氣候具有主導性影響?!睂W者對這一時期的開始時間存在爭議,有學者認為它開始于8000年前農耕活動的產生,有學者認為它開始于1784年瓦特發(fā)明蒸汽機,也有學者認為它開始于20世紀50年代環(huán)境問題的出現,不過學者們一致認為“人類世”的出現標著環(huán)境與人類生存密切相關。例如,對于全球氣候變暖來講,在沒有人類活動影響的情況下,地球大氣中少量溫室氣體如二氧化碳(CO2)、甲烷(CH4)、一氧化二氮(N2O)、臭氧(O3)的存在創(chuàng)造了適宜地球生物生存的溫度,但是人類活動導致溫室氣體的過度排放所造成的全球氣候變暖,威脅到了人類的生存。Se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Online”,https://www.oedcom/view/Entry/398463? redirectedFrom= Anthropocene#eid,visited on 18 August 2020;Karen N. Scott,“International Law in the Anthropocene:Responding to the Geoengineering Challenge”,Michig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Vol.34,No.2,2013,pp.315-316;Davor Vidas,“International Law at the Convergence of Two Epochs:Sea-Level Rise and the Law of the Sea for the Anthropocene”,in Carlos D. Espósito,James Kraska,Harry N. Scheiber et al (eds), Ocean Law and Policy:20 Years under UNCLOS,Leiden:Brill Nighoff,2017,p.102,note. 3.人類工業(yè)活動產生的大量溫室氣體被排入大氣層,造成了全球氣候變暖,對全球環(huán)境和生態(tài)系統產生負面影響,直接威脅人類的生存與發(fā)展。海洋氣候變化問題是全球氣候變化的衍生物。海洋面積占整個地球面積約70%,“海洋在全球氣候體系和養(yǎng)育生命方面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它有助于調節(jié)全球熱量、淡水和碳的循環(huán),并對溫度的變化和區(qū)域分布以及陸地的降水產生影響?!?3)[法]皮埃爾·雅克等主編:《海洋的新邊界》,潘革平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182頁?!皻夂蜃兓瘜е碌暮Q笤雠⒑1诤蜕锏厍蚧瘜W變化已導致海洋物種分布范圍和季節(jié)活動規(guī)律發(fā)生變化,并對生態(tài)系統結構和功能產生影響?!?4)巢清塵:《全球氣候治理的學理依據與中國面臨的挑戰(zhàn)和機遇》,《閱江學刊》2020年第2期,第36頁。
學界當前對于海洋氣候變化的法律制度研究還存在一定的不足,主要表現在:一方面將海洋氣候變化納入全球氣候變化制度研究的框架之內,主要探討氣候變化帶來的影響及其法律規(guī)制,并沒有特別突顯海洋氣候變化法律規(guī)制的獨特性。(5)筆者在“中國知網”分別以“海洋氣候變化制度”“海洋氣候變化法律”“海洋氣候變化機制”為主題搜索發(fā)現,這方面的研究比較少;而以“氣候變化制度”“氣候變化法律”“氣候變化機制”為主題搜索發(fā)現,研究成果的數量相當多。特別值得提及的是,一些學者已經注意到海洋氣候變化的獨特性以及氣候變化與海洋的交互式影響,但更多的是從數據分析、風險評估和災害預防角度入手,鮮有法律視角的探討。參見蔡榕碩、劉克修、譚紅見:《氣候變化對中國海洋和海岸帶的影響、風險與適應對策》,《中國人口·資源與環(huán)境》2020年第9期,第1—8頁;蔡榕碩、陳幸榮:《海洋的變化及其對中國氣候的作用》,《中國人口·資源與環(huán)境》2020年第9期,第9—20頁。另一方面聚焦于海洋氣候變化中的一個或者幾個方面,如海洋酸化、漁業(yè)資源養(yǎng)護、船舶溫室氣體減排、海平面上升等,并沒有形成宏觀層面的海洋氣候變化研究視角。(6)這方面的研究主要包括:馮壽波:《海平面上升與國際海洋法:挑戰(zhàn)與應對》,《邊界與海洋研究》2020年第1期,第31—43頁;張晏瑲:《論國際航運溫室氣體排放的法律屬性》,《北方法學》2019年第3期,第86—96頁;馮壽波:《消失的國家:海平面上升對國際法的挑戰(zhàn)及應對》,《現代法學》2019年第2期,第177—195頁;張瑛、李大海、耿濤:《氣候變化背景下我國深藍漁業(yè)的發(fā)展戰(zhàn)略研究》,《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6期,第121—129頁;李學文、張克寧:《海平面上升的情形對海洋法的影響及中國南海權益的維護》,《中國海商法研究》2017年第3期,第40—49頁;張晏瑲:《論海洋酸化對國際法的挑戰(zhàn)》,《當代法學》2016年第4期,第139—150頁;李志文:《船舶溫室氣體排放國際立法的新發(fā)展及其啟示》,《法商研究》2012年第6期,第141—147頁;李良才:《氣候變化條件下海洋環(huán)境治理的跨制度合作機制可能性研究》,《太平洋學報》2012年第6期,第71—79頁??梢姡瑢Q髿夂蜃兓芍贫鹊难芯?,缺乏對制度現狀和運行機理的研究。隨著全球海洋治理研究的深入,海洋氣候變化作為全球海洋治理的新議題之一,對海洋氣候變化法律規(guī)制的研究能夠反映全球海洋治理制度的特點與發(fā)展趨勢。基于此,本文以全球海洋治理為視角,在梳理海洋氣候變化造成的負面影響基礎上,探討海洋治理視野下海洋氣候變化法律規(guī)制的現狀、特征與前景,在宏觀層面構建海洋氣候變化法律規(guī)制的初步研究框架。
與自然原因造成的氣候變化不同,人類活動導致的海洋氣候變化主要集中在負面影響層面,這種負面影響表現為以下三個方面。
氣候變化造成極地冰川融化,直接導致了海平面上升??茖W研究表明,海平面正在以每年3毫米左右的速度上升,預計到2100年,海平面將平均上升0.38—0.59米。(7)Anny Cazenave,Habib-Boubacar Dieng et al,“The rate of sea-level rise”,Nature Climate Change,Vol.4,2014,p.358;David D. Caron,“Climate Change and the Ocean”,in Harry N. Scheiber and Yin-Hyun Paik (eds),Regions,Institutions and Law of the Sea,Leiden:Martinus Nighoff Publishers,2013,p.531;Robert J. Nicholls and Anny Cazenave,“Sea-Level Rise and its Impact on Coastal Zones”,Science,Vol.328,Issue 5985,2010,p.1517.海平面上升對海洋法造成的直接影響就是對海岸線(或領海基線)的改變,間接影響海洋邊界的穩(wěn)定。(8)Daniel Bodansky,Jutta Brunnée and Lavanya Rajanani,International Climate Change Law,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7,p.257.海平面上升使正?;€向陸地移動,并淹沒劃定直線基線的島嶼和礁石,縮減原有海洋區(qū)域的范圍,導致沿海國對海洋自然資源主權權利喪失,使海洋邊界更加不穩(wěn)定,從而埋下潛在的沖突因素,威脅國際和平與安全。(9)Moritaka Hayash,“Sea-Level Rise and the Law of the Sea:Future Options”,in Davor Vidas and Peter Johan Schei (eds),The World Ocean in Globalization:Climate Change,Sustainable Fisheries,Biodiversity,Shipping,Regional Issues,Leiden:Martinus Nighoff Publishers,2011,p.190.海平面上升還直接威脅低地國家和小島嶼國家生存,侵蝕這些國家的領土完整。1933年《國家權利與義務公約》(Convention on the Rights and Duties of States)將“確定的領土”作為國家的構成因素之一。(10)“Convention on the Rights and Duties of States”,https://treaties.un.org/doc/Publication/UNTS/LON/Volume% 20165/v165.pdf,visited on 9 January 2021.在極端情況下,海平面上升導致國家領土的喪失,從而也意味著國家的“消亡”。
人類活動產生的溫室氣體被海洋吸收造成海洋酸化。海洋酸化對海洋生物的新陳代謝產生負面影響,破壞海洋生物的生存環(huán)境。因為生物體具有更長的成長時間并且習慣于在相對穩(wěn)定的環(huán)境中生長,海洋環(huán)境的快速變化可能使其無法迅速適應,造成海洋生物數量減少。(11)Richard G. J. Bellerby,“Ocean acidification without borders”, Nature Climate Change,Vol.7,2017,pp.241-242;Stephen Barker and Andy Ridgwell,“Ocean Acidification”,https://www.nature.com/scitable/ knowledge/library/ocean-acidification-25822734,visited on 20 August 2020.2008年,來自26個國家的155名科學家簽署預防海洋酸化的《摩納哥宣言》,宣言認為,海洋酸化會影響海洋食物網絡和漁業(yè)種群分布,破壞珊瑚礁及海洋動物棲息地,降低海洋吸收溫室氣體的能力。(12)“Monaco Declaration”,https://www.reefresilience.org/pdf/MonacoDeclaration.pdf,visited on 22 August 2020.氣候變化對海洋生態(tài)系統的影響包括減弱海洋的生產能力,破壞海洋生物的多樣性,并改變海洋物種分布。
人類活動中的溫室氣體排放直接造成全球氣候變暖,導致極地冰川融化。它一方面帶來了海平面上升,另一方面也會破壞極地生態(tài)環(huán)境。特別對北極來講,雖然北極海冰融化會便利國際航運和國際貿易,但是船舶數量的增長加劇了北極環(huán)境損害的風險。另外,北極海冰融化破壞了動物棲息地,造成動物數量減少,直接威脅以傳統狩獵活動為食物和經濟來源的原住民生存。此外,海洋氣候變化造成的海洋溫度升高會對地球大氣環(huán)流造成影響,導致全球氣候出現異常,增加極端天氣如洪水、颶風、干旱發(fā)生的頻率。例如,“厄爾尼諾現象”就是海洋氣候變化導致的,極端天氣的頻發(fā)會威脅人類生命和財產安全,甚至產生環(huán)境難民。(13)“Report of the Secretary General,Ocean and the Law of the Sea”,A/72/70,2017,para. 26-28,https://undocs.org/A/72/70,visited on 16 August 2020.
可見,海洋氣候變化的負面影響涉及多方面。氣候變化問題在海洋領域的拓展已經突破了氣候變化僅僅作為環(huán)境問題的子議題的狀態(tài),正逐步演變?yōu)槟依ㄕ?、經濟、環(huán)境和社會等方面的綜合性治理議題,從而對法律規(guī)制提出了挑戰(zhàn)。
對于海洋氣候變化的法律規(guī)制,主要包括氣候變化法和海洋法。
氣候變化法包括《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以下簡稱《框架公約》)《京都議定書》和《巴黎協定》,以及一系列軟法性文件,如《巴厘島行動計劃》《坎昆協議》等。其中,《框架公約》屬于聯合國氣候治理的總體法律規(guī)則,處理涉及氣候變化問題的所有事項,包括氣候變化的減緩和適應,對發(fā)展中國家資金援助和技術轉讓承諾,執(zhí)行公約的機制和程序性事項以及透明度和遵約等內容。盡管該公約屬于框架性公約,但是其內容兼具框架性和實體性內容。(14)Daniel Bodansky,Jutta Brunnée and Lavanya Rajanani,International Climate Change Law,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7,pp.118-120.《框架公約》第4條第1款關于減輕溫室氣體排放的一般承諾是公約的核心內容。值得注意的是,公約目標并不是為了減排溫室氣體,而是為了將溫室氣體的排放維持在一定程度,(15)David Freestone,“The Role of the International Climate Change Regime in Global Ocean Governance”,in David Attard (general ed),The IMLI Treatise on Global Ocean Governance,David Ong and Dino Kritsiotis (eds),Volume I:UN and Global Ocean Governance.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8,p.151.公約間接地承認一些氣候變化問題是不可避免的。(16)Philippe J Sands and Ilona Millar,“Climate,International Protection”,The Max Planck Encyclopedias of International Law Online,para. 7,https://opil.ouplaw.com/view/10.1093/law:epil/9780199231690/ law-9780199231690-e1566?rskey=xu3YxB&result=1&prd=OPIL,visited on 25 August 2020.《框架公約》是國際社會在應對氣候變化問題過程中“構建共識”(consensus-building)的行動,為后續(xù)其他應對氣候變化協定的達成奠定了基礎。(17)Philippe J Sands and Ilona Millar,“Climate,International Protection”,para. 3.
《京都議定書》作為《框架公約》的補充協定,其規(guī)制范圍比公約小。議定書在“共同但有區(qū)別責任”基礎上區(qū)分了附件一締約方(主要是發(fā)達國家)和非附件一締約方(主要是發(fā)展中國家)的不同減排要求——對前者設置了具有拘束力的減排目標和時間表(18)《京都議定書》第3條第1款規(guī)定,“附件一所列締約方應個別地或共同地確保其在附件A中所列溫室氣體的人為二氧化碳當量排放總量不超過按照附件B中量化的限制和減少排放的承諾以及根據本條規(guī)定所計算的分配數量,以使其在2008年至2012年承諾期內這些氣體的全部排放量從1990年水平至少減少5%?!薄毒┒甲h定書》,http://www.npc.gov.cn/zgrdw/npc/zxft/zxft8/2009-08/24/content_1515037.htm,登錄時間:2021年1月9日。,要求附件一締約方根據本國情況制定相關減排政策和措施;對后者則規(guī)定了類似《框架公約》第4條第1款的一般性減排義務。(19)Daniel Bodansky,Jutta Brunnée and Lavanya Rajanani, International Climate Change Law,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7,p.170.《議定書》還依據“成本效益”(cost-effective)原則,為執(zhí)行減排義務設置了三個執(zhí)行機制,包括第6條共同執(zhí)行機制(joint implementation)、第12條清潔發(fā)展機制(clean development mechanism)和第17條排放交易機制(emission trading)。(20)《京都議定書》規(guī)定的“共同執(zhí)行機制”指附件一所列任一締約方可以向任何其它此類締約方轉讓或從它們獲得由任何經濟部門旨在減少溫室氣體的各種源的人為排放或增強各種匯的人為清除項目所產生的減少排放單位?!扒鍧嵃l(fā)展機制”是為協助發(fā)展中國家實現可持續(xù)發(fā)展目標,并促使發(fā)達國家遵守減排目標或者承諾,發(fā)達國家在發(fā)展中國家建立或者投資的相關項目,在履行發(fā)達國家的減排承諾的同時,使發(fā)展中國家從該項目中獲益。排放交易機制架構整個減排目標視為整體,允許特定的減排單位在發(fā)達國家之間轉讓,以達到履行減排目標的目的?!蹲h定書》還規(guī)定了報告、審查和執(zhí)行內容。
《巴黎協定》是《京都議定書》后全球氣候治理的又一個里程碑。它與《京都議定書》的不同表現在:第一,法律地位不同?!毒┒甲h定書》作為《框架公約》附件一的執(zhí)行協定,而《巴黎協定》在創(chuàng)制時締約方就避免它成為《框架公約》的附屬。(21)Daniel Bodansky,“The Paris Climate Change Agreement:A New Hope?”,Americ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Vol.110,Issue 1,2018,p.296.雖然《巴黎協定》提及了《框架公約》,但是,該協定是獨立的條約。第二,履約模式不同。與議定書“自上而下”確定發(fā)達國家的減排義務模式不同(22)有學者將國家自主貢獻的特征概括為以下四點:第一,它是締約國自己決定而非國際會議談判決定;第二,它不具有法律拘束力,依賴締約國的意愿履行;第三,國家的自主貢獻承諾由締約國會議秘書處記錄在冊并公開;第四,它適用所有締約國。See Daniel Bodansky,“The Paris Climate Change Agreement:A New Hope?”, Americ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Vol.110,Issue 1,2018,p.304.,《巴黎協定》規(guī)定了全新的“自下而上”國家自主貢獻與“自上而下”履約監(jiān)督的混合治理模式(23)何晶晶:《從〈京都議定書〉到〈巴黎協定〉:開啟新的氣候變化治理時代》,《國際法研究》2016年第3期,第77頁。。這一模式可以認為是對議定書“自上而下”模式的反思,在氣候治理中充分尊重締約國的意愿和能力,是一種將軟策略納入到硬法中的國際法創(chuàng)新,保證了協定的靈活性。(24)呂江:《“巴黎協定”:新的制度安排,不確定性及中國的選擇》,《國際觀察》2016年第3期,第94頁。此外,《巴黎協定》還規(guī)定了透明度、責任和定期盤點內容,敦促締約國履行自主貢獻承諾。第三,約束范圍不同。議定書只對發(fā)達國家規(guī)定了強制性的減排標準,對于發(fā)展中國家規(guī)定自愿減排承諾;而《巴黎協定》沒有區(qū)分發(fā)達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所有締約國均應履行減排義務,表明就溫室氣體減排義務而言,發(fā)達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的義務正在由明顯差別向細微差別邁進,二者在減排義務上傾向于平行對稱。(25)Daniel Bodansky,Jutta Brunnée and Lavanya Rajanani, International Climate Change Law,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7,p.219.第四,基本原則適用存在差異。議定書規(guī)定了“共同但有區(qū)別責任”的氣候治理原則,《巴黎協定》在序言和正文部分都予以確認,但不用于議定書中發(fā)達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在減排義務上的強弱對比,協定更傾向于二者減排義務的趨同,只不過在資金和技術轉讓方面繼承了這一原則。與其認為協定繼承了“共同擔有責任”原則,不如認為它對其進行了事實上的變通,更強調締約國“依據各自能力”。(26)何晶晶:《從〈京都議定書〉到〈巴黎協定〉:開啟新的氣候變化治理時代》,《國際法研究》2016年第3期,第78頁。總體而言,從《框架公約》到《京都議定書》再到《巴黎協定》,貫穿于氣候變化法律制度中的主線是縮減全球溫室氣體排放的總體目標。無論是減排目標的設定,還是締約方減排承諾的履行,都服從于這一總體目標。在這一目標下,氣候變化法建立了包含資金和技術轉讓,透明度和責任等履約程序以及類似排放交易等市場機制。這一制度旨在從根本上改變全球氣候變暖的趨勢。
盡管氣候變化法在控制全球溫室氣體減排方面取得了可觀的成就,但它對于氣候變化造成的負面影響的應對略顯不足。以海洋酸化為例,海洋酸化作為氣候變化制度的附屬性事項(ancillary matter),直到2005年才由英國代表歐盟向《框架公約》下的“科學與技術建議附屬機構”提出。(27)Nilufer Oral,“Ocean Acidification:Falling between the Legal Cracks of UNCLOS and UNFCC”,Ecology Law Quarterly ,Vol.45,Issue 1,2018,pp.18-19.無論是《框架公約》《京都議定書》,還是《巴黎協定》,都沒有明確提及海洋酸化,海洋酸化據此被視為氣候變化法中的“模糊地帶”(twilight zone)。(28)Ellycia R. Harrould-Kolieb,“Ocean Acidification and the UNFCCC:Finding Legal Clarity in the Twilight Zone”, Washington Journal of Environmental Law & Policy,Vol.6,Issue 2,2016,p.612.對此,有學者認為,盡管《框架公約》并不直接規(guī)制海洋酸化,但公約對“氣候變化不利影響”(adverse effect of climate change)的界定可以涵蓋海洋酸化,(29)《框架公約》第1條對“氣候變化不利影響”的界定是:指氣候變化造成的自然環(huán)境和生物區(qū)系的變化,這些變化對自然的和管理下的生態(tài)系統的組成、復原力或生產力,或對社會經濟系統的運行,或對人類的健康和福利產生重大的有害影響。氣候變化導致環(huán)境的物理變化可以將海洋酸化納入其中,因為它是由于海洋吸收了大量的人為排放的二氧化碳造成的,而且公約中締約方對氣候變化不利影響可以采取預防性措施的規(guī)定同樣可以適用于海洋酸化。(30)Nilufer Oral,“Ocean Acidification:Falling between the Legal Cracks of UNCLOS and UNFCC”, Ecology Law Quarterly ,Vol.45,Issue 1,2018,pp.15-16.也有學者認為,鑒于《框架公約》在第4條第1款(d)項提及海洋,公約可以被解釋為鼓勵締約方采取積極行動封存二氧化碳,而且締約方也負有使海洋和海洋生態(tài)系統免遭酸化影響的義務。(31)Rachel Baird,Meredith Simons and Tim Stephens,“Ocean Acidification:A Litmus Test for International Law”, Carbon & Climate Law Review,Vol.9,No.4,p.464;Ellycia R. Harrould-Kolieb,“Ocean Acidification and the UNFCCC:Finding Legal Clarity in the Twilight Zone”,Washington Journal of Environmental Law & Policy,Vol.6,Issue 2,2016,p.630.可見,氣候變化法對海洋酸化的應對更多地來源于對既有公約的解釋,而不是公約的直接規(guī)定。這一方面反映了既有的氣候變化制度落后于實踐的發(fā)展,特別是氣候變化法不能很好地規(guī)制氣候變化帶來的負面影響,另一方面也為其他法律制度在海洋氣候變化中的適用創(chuàng)造了條件。
對于海洋法制度規(guī)制海洋氣候變化而言,在《聯合國海洋法公約》(以下簡稱《海洋法公約》)談判過程中,氣候變化引起的海洋問題并沒有受到國際社會的重視,導致《海洋法公約》并沒有明確規(guī)定氣候變化內容。(32)Davor Vidas,“International Law at the Convergence of Two Epochs:Sea-Level Rise and the Law of the Sea for the Anthropocene”,in Carlos D. Espósito,James Kraska,Harry N. Scheiber et al (eds),Ocean Law and Policy:20 Years under UNCLOS,Leiden:Brill Nighoff,2017,p.113;Virginie Blanchette-Seguin,“Preserving Territorial Status Quo:Grotian Law of Nature,Baselines and Rising Sea Level”,New York City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 and Policy,Vol.50,Issue 1,2017,p.228.雖然《海洋法公約》并不直接規(guī)制溫室氣體排放,但是從海洋氣候變化導致的后果入手,可以窺見海洋法規(guī)制的“片段”。(33)Catherine Redgwell,“UNCLOS and Climate Change”,Proceedings of the Annual Meeting (American Society of International Law),Vol.106,2012,p.409.
1.海平面上升的法律規(guī)制
海平面上升作為氣候變化的后果之一,對海洋法中的基線制度和海洋邊界的穩(wěn)定造成影響,然而,《海洋法公約》中并沒有規(guī)定與海平面上升有關的內容。(34)Moritaka Hayashi,“Sea-Level Rise and the Law of the Sea:Future Options”,in Davor Vidas and Peter Johan Schei (eds), The World Ocean in Globalisation:Climate Change,Sustainable Fisheries,Biodiversity,Shipping,Regional Issues,Leiden:Martinus Nighoff Publishers,2011,p.194.隨著實踐的不斷發(fā)展,國際社會越來越意識到海平面上升對經濟、社會產生的負面影響。聯合國秘書長在其發(fā)布的2017年《海洋與海洋法》年度報告中提及了海平面上升問題。(35)“Report of the Secretary General,Ocean and the Law of the Sea”,A/72/70,2017,https://undocs.org/A/72/70,visited on 16 August 2020.聯合國國際法委員會在2019年第71屆會議上,將“與海平面上升有關的國際法”列為委員會的工作計劃。(36)“International law commission,Seventy-first Session (2019)”,https://legal.un.org/ilc/sessions/71/,visited on 18 October 2020.特別需要提及的是2012年11月國際法協會(International Law Association)組建“海平面上升委員會”(Sea Level Rise Committee),對海平面上升產生的法律問題進行研究。委員會在2018年悉尼會議上發(fā)布了國際法與海平面上升報告(簡稱《悉尼報告》),著重探討了海平面上升對于海洋區(qū)域和海洋邊界造成的影響,包括對領?;€、海洋外部區(qū)域界限以及海洋劃界實踐產生的影響,并提出了相關建議,報告還提及海平面上升造成的人口強制遷移問題。(37)“International Law Association Sydney Conference (2018) International Law and Sea Level Rise”,https://www.ila-hq.org/images/ILA/DraftReports/DraftReport_SeaLevelRise.pdf,visited on 25 August 2020.
海平面上升對海洋區(qū)域和海洋邊界的影響在一定程度上威脅到了既有海洋邊界的穩(wěn)定和未來的海洋劃界實踐。有學者認為,海平面上升可以構成《維也納條約法公約》(以下簡稱《條約法公約》)第62條“情勢變更”的條件,可以終止雙邊海洋劃界協定執(zhí)行。(38)Moritaka Hayashi,“Sea-Level Rise and the Law of the Sea:Future Options”,in Davor Vidas and Peter Johan Schei (eds),The World Ocean in Globalisation:Climate Change,Sustainable Fisheries,Biodiversity,Shipping,Regional Issues,Leiden:Martinus Nighoff Publishers,2011,p.194.不過,這一觀點面臨明顯法律障礙,即《條約法公約》第62條第2款規(guī)定情勢變更不能成為終止或者退出“確立邊界”條約的理由,因為這一條款的目的意在維護邊界的穩(wěn)定,(39)Mark E. Villiger,Commentary on the 1969 Vienna Convention on the Law of the Treaty,Leiden:Martinus Nighoff Publishers,2009,p.775.而從維持邊界穩(wěn)定的視角來看,情勢變更原則不能夠適用于海平面上升。(40)Virginie Blanchette-Seguin,“Preserving Territorial Status Quo:Grotian Law of Nature,Baselines and Rising Sea Level”,New York City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 and Policy,Vol.50,Issue 1,2017,p.251.在《悉尼報告》中,國際法專家們表達了同樣觀點,而且若干國際司法判例都強調維護國家邊界穩(wěn)定的重要性。在常設國際法院“東格陵蘭案”中,就挪威和丹麥關于東格陵蘭屬于無主地還是丹麥領土的爭議,法院否定了挪威提出的爭議領土屬于無主地觀點,強調丹麥就爭議領土締結條約,并在該領土上從事貿易、捕獵和采礦行為產生的持續(xù)占有,從而確立了對于領土穩(wěn)定占有的事實。(41)Legal Status of Eastern Greenland,PCIJ,A/B Judgment,Orders and Advisory Opinions,1933,pp.50-54.領土邊界的穩(wěn)定是對領土穩(wěn)定占有的延伸。在許多國際法院和常設仲裁法院判決中,都支持了邊界穩(wěn)定的主張。(42)在國際法院“喀麥隆訴尼日利亞案”、常設仲裁法院“孟加拉國訴印度案”和“巴巴多斯訴特立尼達和多巴哥案”案中,法官和仲裁員都明確,海洋邊界的確定必須依賴海岸的輪廓,保障海洋邊界的穩(wěn)定和清晰,而穩(wěn)定和清晰的邊界有助于確保國家之間的長期和平關系。See Land and Maritime Boundary between Cameroon and Nigeria (Cameroon v. Nigeria:Equatorial Guineu intervening),Judgment,I. C. J. Reports 2002,para. 295;Award of the Arbitral Tribunal in the Matter of an Arbitration between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Bangladesh and the Republic of the Republic of India,The Hague,7 July 2014,para. 216;Award of the Arbitral Tribunal in the Matter of an Arbitration between Barbados and the Republic of the Trinidad and Tobago,The Hague,11 April 2006,para. 232.特別是常設仲裁法院在“孟加拉國訴印度案”中,就孟加拉國提出氣候變化導致海平面上升可能影響海洋劃界的觀點,常設仲裁法院認為,氣候變化對于海岸線的影響可能經過數年甚至數個世紀才能呈現,而確定海岸基點以及海岸的走向則聚焦當下,氣候變化對海洋環(huán)境的影響缺乏可預測性,它不能影響世界上已劃定的海洋邊界。(43)Award of the Arbitral Tribunal in the Matter of an Arbitration between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Bangladesh and the Republic of the Republic of India,The Hague,7 July 2014,paras. 214,217 and 399.從常設仲裁法院的觀點可以看出,國際司法機構對于解決海洋邊界爭端傾向于海洋邊界的穩(wěn)定。正如科學數據揭示的那樣,當前海平面上升每年以毫米的速度增加,盡管可能帶來一系列問題,但是在保守的國際司法機構看來,它對于海洋邊界的影響微乎其微,不值得作為海洋劃界的考慮因素。
2.海洋酸化的法律規(guī)制
雖然在《海洋法公約》談判過程中,各國沒有注意到氣候變化對海洋的影響以及造成的海洋酸化,但可以適用公約第十二部分“海洋環(huán)境保護”的規(guī)定,該規(guī)定主要從污染防治層面入手。依據《海洋法公約》第1條對“海洋環(huán)境污染”的定義,海洋酸化是海洋吸收大氣中二氧化碳而產生的直接后果,它將二氧化碳作為一種物質或能量,通過人類活動直接或間接地排入海洋環(huán)境中。(44)《海洋法公約》第1條對于“海洋環(huán)境污染”的界定是:“人類直接或者間接地把物質和能量引入海洋環(huán)境,包括河口,以致造成或可能造成損害生物資源和其他海洋生物,危害人類健康,妨礙包括捕魚和海洋其他重要用途在內的各種海洋活動,損害海水質量和破壞海洋環(huán)境等影響?!惫s對“污染”的界定受1972年斯德哥爾摩聯合國人類環(huán)境會議的影響,而在當時,氣候變化問題以及由氣候變化導致的海平面上升或者海洋酸化,并沒有受到國際社會的關注??茖W證據顯示,海洋過度吸收大氣中的二氧化碳會對海洋生物資源和其他海洋生命造成負面影響。(45)Nilufer Oral,“Ocean Acidification:Falling between the Legal Cracks of UNCLOS and UNFCC”,Ecology Law Quarterly,Vol.45,Issue 1,2018,p.25.因此,氣候變化導致的海洋酸化可以歸入海洋污染類別,無論是全球性還是區(qū)域性的海洋污染防治制度都能夠適用。(46)張晏瑲:《論海洋酸化對國際法的挑戰(zhàn)》,《當代法學》2016年第4期,第144—147頁。另外,氣候變化導致的海洋酸化還會影響海洋生態(tài)系統和海洋生物多樣性,與此相關的海洋法律制度如《生物多樣性公約》等都存在適用的空間。(47)Marcos A. Orellana,“Climate Change and the International Law of the Sea:Mapping the Legal Issue”,in Randall S. Abate (ed),Climate Change on Ocean and Coast Law,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5,pp.265-266.目前正在談判的國家管轄范圍外海洋生物多樣性的養(yǎng)護和可持續(xù)利用協定中,也明確提及氣候變化與海洋,以及海洋酸化對生物多樣性的影響。(48)“Report of the Preparatory Committee Established by General Assembly Resolution 69/292:Development of an International Legally Binding Instrument under the United Nations Convention on the Law of the Sea on the Conservation and Sustainable Use of Marine Biological Diversity of Areas beyond National Jurisdiction”,A/AC.287/2017/PC.4/2,https://undocs.org/A/AC.287/2017/PC.4/2,visited on 18 October 2020.可見,國際法對于海洋氣候變化后果的規(guī)制正在逐步脫離氣候變化法的范疇,逐步延伸到海洋法范疇之中,氣候變化制度與海洋法律制度的互動構成了未來規(guī)制海洋氣候變化的趨勢。
氣候變化法與海洋法在海洋氣候變化領域內的互動表現為國際海事組織規(guī)制船舶溫室氣體排放的一系列實踐。通常來講,規(guī)制溫室氣體排放一直都是氣候變化法的專屬領域。對于船舶溫室氣體排放問題,早在1995年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下的附屬科學與技術機構就討論了船舶溫室氣體排放在締約國之間的分配問題,但是國際社會沒有達成共識。(49)Yubing Shi and Warwick Gullett,“International Regulation on Low-Carbon Shipping for Climate Change Mitigation:Development,Challenges,and Prospects”, Ocean Development and International Law,Vol.49,No.2,2018,p.138.鑒于國際海事組織在處理船舶污染方面取得的成就,而船舶溫室氣體排放與海洋污染相關,國際社會才將這一職能交給國際海事組織,從而產生了《京都議定書》第2條第2款的規(guī)定。(50)《京都議定書》第2條第2款規(guī)定:“附件一所列締約方應分別透過國際民用航空組織和國際海事組織作出努力,謀求限制或減少航空和航海艙載燃料產生的《蒙特利爾議定書》未予管制的溫室氣體的排放?!?/p>
國際海事組織對船舶溫室氣體排放規(guī)制取得了一系列成果。它設置了技術措施、運營措施和市場措施三類減排措施。(51)Yubing Shi and Warwick Gullett,“International Regulation on Low-Carbon Shipping for Climate Change Mitigation:Development,Challenges,and Prospects”, Ocean Development and International Law,Vol.49,No.2,2018,pp.138-140.技術措施指它推行的“能效設計指數”(Energy Efficiency Design Index)應用,它為新建造的船舶設定能源效率要求的最低值,鼓勵船舶在提升能源利用效率方面進行創(chuàng)新。運營措施指國際海事組織提出的“船舶能效管理計劃”(Ship Efficiency Management Plan),它為船東和船舶經營者提供了一種靈活的機制,即以考慮航行效益的方式監(jiān)控船舶航運的效率,其主要目標是通過減少燃料消耗的方式來縮減溫室氣體排放,船東和船舶經營者為滿足能效要求可采取的措施包括調整和監(jiān)控船舶發(fā)動機運行、減少輔助動力、慢速航行、航行執(zhí)行(減少港口等待時間)、螺旋槳升級等措施。市場措施包括航運業(yè)總量的控制和船舶排放交易制度,船舶航運通過引入市場措施,旨在抵消日益增長的船舶溫室氣體排放量,為航運業(yè)采取更為高效和先進的能效設施提供經濟動力。(52)張晏瑲:《論航運業(yè)碳減排的國際法律義務與我國的應對策略》,《當代法學》2014年第6期,第44頁。其實,對于市場措施,發(fā)達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都頗有微詞。美國認為,比起船舶減排的市場措施,它更加青睞技術措施和運營措施;發(fā)展中國家則聲稱,只有在技術和資金援助、能力建設問題解決后,才會考慮市場措施。(53)Yubing Shi and Warwick Gullett,“International Regulation on Low-Carbon Shipping for Climate Change Mitigation:Development,Challenges,and Prospects”,Ocean Development and International Law,Vol.49,No.2,2018,p.140.可見,國際社會對于船舶溫室氣體減排措施仍然存在爭議。不過這并不妨礙國際海事組織的進一步實踐,國際海事組織將上述三種措施均納入了《經1978年議定書修訂的1973年國際防止船舶造成污染公約》(《MAPROL73/78公約》)附件六《防止船舶造成大氣污染規(guī)則》,分別規(guī)定在措施21、22和23中。這些措施的效果是比較明顯的,有學者認為,通過適用新的船舶減排措施,到2025年,船舶的能效利用與2014年相比將提高30%。(54)Aldo Chircop,“The IMO Initial Strategy for the Reduction of GHGS from International Shipping:A Commentary”,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Marine and Coastal Law,Vol.34,Issue 3,2019,p.491.
通過國際海事組織對于船舶溫室氣體排放的規(guī)制可以看出:首先,國際社會對于溫室氣體排放的法律規(guī)制正逐步細化,這種細化帶來了與其他法律制度的交叉,產生了不同法律制度功能的重疊。對于船舶溫室氣體排放法律規(guī)制的效果來講,以國際海事組織為代表的國際組織顯然要優(yōu)于以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為代表的專門機構,由此產生了國際法上的“場所轉移”現象,它反映了國際社會對于處理相同事項的不同法律機制效果的評價與選擇。(55)例如,南極治理也曾產生過“場所轉移”的現象。在20世紀80年代,以馬來西亞為代表,一些發(fā)展中國家對南極條約協商會議關于南極的治理提出了批評。它們認為,在南極治理問題上,聯合國應當發(fā)揮作用,由此展開了國際社會對聯合國處理南極問題合法性的討論。后來,隨著南極治理機制的改革,它們擴大了參與國的數量,增加了透明度,使國際社會對以《南極條約》體系為代表的南極治理制度產生了認同感,增強了南極既有制度的合法性。See B. A. Hamzah,“Malaysia and the Southern Ocean:Revisiting the Question of Antarctica”, Ocean Development and International Law,Vol.41,Issue 1,2010,p.187其次,《京都議定書》“共同但有區(qū)別責任”所創(chuàng)制的發(fā)達國家與發(fā)展中國家排放義務的差異在當前正逐步縮小,這源于全球范圍內不斷增強的環(huán)保意識?!霸诃h(huán)保浪潮席卷全球的后《京都議定書》時代,對于發(fā)展中國家而言,共同但有區(qū)別的溫室氣體排放責任承擔方式在國際立法中的生存空間被大大壓縮?!?56)李志文:《船舶溫室氣體排放國際立法的新發(fā)展及其啟示》,《法商研究》2012年第6期,第143頁。最后,對于溫室氣體排放的法律屬性的界定逐步明確,通過國際海事組織的實踐,可以認為國際航運產生的溫室氣體在理論上是一種有條件的海洋污染(57)張晏瑲:《論國際航運溫室氣體排放的法律屬性》,《北方法學》2019年第3期,第97頁。,能夠與國際海事組織防治船舶海洋污染的職能相對接,將船舶溫室氣體減排與海洋污染防治相聯系,從而打破了氣候變化法和海洋法之間的相互獨立狀態(tài)。
通過梳理規(guī)制海洋氣候變化的法律制度可以發(fā)現,這些制度存在以下特征:
由于國際社會不存在解決氣候變化問題的單一方式(58)Seokwoo Lee and Lowell Bautista,“Part XII of the United Nations Convention on the Law of the Sea and the Duty to Mitigate Against Climate Change:Making out a Claim,Causation,and Related Issues”,Ecology Law Quarterly,Vol.45,2018,p.155.,而氣候變化的影響既有直接的全球氣候變暖,也有間接的海平面上升和海洋酸化,故而從氣候變化造成的影響入手,對這一問題的法律規(guī)制表現為直接規(guī)制和間接規(guī)制。海洋氣候變化的直接規(guī)制表現為以氣候變化法為核心的法律制度,主要從溫室氣體減排角度出發(fā),抑制全球氣候變暖,減輕溫室氣體對地球的影響。因為當前氣候變化的主要原因是由于人類過度排放溫室氣體造成的,氣候變化法對于溫室氣體排放的縮減立足于直接規(guī)制氣候變化問題,這構成了當前海洋氣候變化法律規(guī)制的主體部分。海洋氣候變化的間接規(guī)制表現為在氣候變化法律制度之外,規(guī)制由于氣候變化對海洋產生的一系列負面影響,如海平面上升、海洋酸化、極地冰川融化等。這種法律規(guī)制著眼于氣候變化對海洋造成的負面影響的規(guī)制。由于它不是針對作為氣候變化直接原因的溫室氣體排放,可以認為是對氣候變化的間接規(guī)制。
兩種規(guī)制方式的并存反映出海洋氣候變化不再僅僅是氣候變化問題,而且包括海洋邊界穩(wěn)定、海洋污染防治、海洋生物多樣性保護等一系列問題,涉及海洋安全、環(huán)境、生態(tài)等領域。這反映出海洋氣候變化問題正在突破傳統的氣候變化法而向海洋法擴展的趨勢。兩種法律制度對于海洋氣候變化的共同調整,突顯了在全球海洋治理背景下,不同法律制度存在交叉與重疊的現象。這一現象一方面回應了《海洋法公約》序言中“意識到各海洋區(qū)域的種種問題都是彼此密切相關的,有必要作為一個整體來加以考慮”的規(guī)定,另一方面也對既有的治理制度規(guī)制海洋氣候變化構成了挑戰(zhàn)。因為無論是氣候變化法還是海洋法,都僅僅只是調整海洋氣候變化問題的一個或者幾個方面。氣候變化法著眼于從根本上控制溫室氣體排放,然而不能規(guī)制氣候變化對海洋造成的負面影響;海洋法能夠應對氣候變化對海洋的負面影響,但是并不能直接控制或減輕溫室氣體排放。因此,對于海洋氣候變化的法律規(guī)制,需要協調氣候變化法與海洋法制度。
從規(guī)制海洋氣候變化的目標來講,可以概括為行為導向的法律規(guī)制和結果導向的法律規(guī)制。(59)有學者也將其概括為“輸出機制”(output regime)和“結果機制”(outcome regime),前者指國際機構制定的,應對這一問題的制度和機制,如《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和《京都議定書》;后者指由于目標對象變化導致機制的改變。例如,由于氣候變化對海洋的影響,使得國際社會更加關注氣候變化對海洋造成的負面影響,如海洋污染防治、漁業(yè)資源養(yǎng)護等,而非氣候變化本身。See Steinar Andresen and Tora Skodvin,“The Climate Regime:Achievements and Challenges”,in Davor Vidas and Peter Johan Schei (eds), The World Ocean in Globalization:Climate Change,Sustainable Fisheries,Biodiversity,Shipping,Regional Issues,Leiden:Martinus Nighoff Publishers,2011,p.169.前者以氣候變化法為代表,意在縮減溫室氣體排放,或者將溫室氣體排放控制在一定程度,從而減輕氣候變化對海洋的影響。作為以控制溫室氣體排放行為為主要內容的海洋氣候變化法,代表了應對該問題的一般措施。后者則以海洋法為代表,這一制度從氣候變化造成的后果角度入手,意在控制海洋氣候變化帶來的負面影響。結果導向的制度,實質上指出氣候變化與一些海洋問題如海洋環(huán)境污染、海洋生態(tài)環(huán)境破壞,海洋生物多樣性減少等海洋問題存在因果關系。國際社會正在嘗試處理氣候變化問題以及與之相關的損害,因為國家正在遭受氣候變化及其海平面上升帶來的后果。(60)Seokwoo Lee and Lowell Bautista,“Part XII of the United Nations Convention on the Law of the Sea and the Duty to Mitigate Against Climate Change:Making out a Claim,Causation,and Related Issues”,Ecology Law Quarterly,Vol.45,2018,p.154.例如,對于氣候變化造成的海洋酸化來講,結果導向實質上是將《海洋法公約》視為動態(tài)發(fā)展的條約,通過條約解釋的方式,將海洋酸化納入到了公約第十二部分海洋環(huán)境保護的內容之中。因為公約中為締約國設置的海洋環(huán)境保護和海洋生物資源養(yǎng)護的義務,都與氣候變化有關。(61)Alan Boyel,“Climate Change,Ocean Governance and UNCLOS”,in Jill Barrett and Richard Barnes (eds),Law of the Sea:UNCLOS as a Living Treaty,London:British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and Comparative Law,2016,p.217.
上述兩種規(guī)制目標的分立,體現了國際社會應對海洋氣候變化兩種不同的思路。以溫室氣體減排為代表,這種行為導向的法律規(guī)制立足于“未雨綢繆”,即對于海洋氣候變化的“風險預防”。風險最大的特征在于其存在不確定性,因此需要采取事先預防的方法應對。(62)Stephen Townley,“The Rise of Risk in International Law”,Chicago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Vol.18,No.2,2018,p.597.氣候變化法中的溫室氣體減排行為,旨在降低氣候變化對地球帶來的各種風險。在氣候變化法中,降低長期風險主要依靠減少溫室氣體排放。(63)巢清塵:《全球氣候治理的學理依據與中國面臨的挑戰(zhàn)和機遇》,《閱江學刊》2020年第2期,第37頁。這種風險可能是劇烈變化的極端天氣,也可能是緩慢的海平面上升。而氣候變化法中的其他規(guī)定,如能力建設、技術轉讓、執(zhí)行機制等內容,都服務于這一根本目標。而以應對海洋酸化和海平面上升為代表,這種結果導向的法律規(guī)制著眼于“亡羊補牢”,從氣候變化與一些海洋問題之間的因果關系出發(fā),立足于對于海洋氣候變化產生負面影響的“損害預防”。由于海洋氣候變化帶來的后果是顯而易見的,所以采用事后處理的方法應對。無論是海洋酸化,還是海平面上升,或是海洋生物多樣性面臨的威脅,都是海洋氣候變化造成的后果。
從當前應對海洋氣候變化的制度在國際社會的影響力和效果來看,相比較氣候變化法,海洋法在該方面的作用不應被忽視。因為海洋法中的許多制度具有可操作性,無論是全球還是區(qū)域層面的海洋污染防治和漁業(yè)資源養(yǎng)護合作,均存在能夠適用的規(guī)則和機制。與海洋相關的國際法制度,如漁業(yè)養(yǎng)護、海洋環(huán)境保護、海洋生物多樣性養(yǎng)護等規(guī)則在數量上要比氣候變化法多,而且擁有成熟和運行較為良好的機制,如國際海事組織、聯合國糧農組織、國際海洋法法庭等。盡管氣候變化法律制度中的一些機制,如碳排放交易機制在實踐中實施效果較好,但它服務于全球溫室氣體減排的總體目標,而這不是在短期內就能實現的。相反,海洋法制度中的海洋污染預防、漁業(yè)資源養(yǎng)護、生物多樣性養(yǎng)護等內容,已經形成了較為全面的制度和機制,國際社會的短期行動能夠產生一定的效果。同時,這一現象也表明海洋治理議題不斷細化的趨勢。海洋氣候變化可以細化為污染防治、生態(tài)保護、生物多樣性養(yǎng)護等議題,這些議題存在對應的法律制度,從而適時地將海洋氣候變化問題予以轉化和分解,這也表明當前海洋治理議題之間普遍存在相互聯系與影響的關系。
這兩種態(tài)度的分立是不同國際組織和機構基于不同的立場決定的。變革態(tài)度的代表是聯合國、國際海事組織和國家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等。它們的出發(fā)點在于認識到海洋氣候變化事關人類的生存與發(fā)展。對此,聯合國秘書長發(fā)布《海洋與海洋法》報告專門闡述海洋氣候變化,國際海事組織對于船舶溫室氣體減排頒布了一系列措施和規(guī)章,而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負責為決策者提供與氣候變化相關的科學評估,提出應對措施,并發(fā)布與海洋氣候變化有關的特別報告(64)“Special Report on the Ocean and Crysphere in a Changing Climate”,https://www.ipcc.ch/srocc/,visited on 20 October 2020.。這一系列實踐使國際社會更加關注海洋氣候變化及其影響。
而保守態(tài)度的代表是國際法院和常設仲裁法院等國際司法機構。它們的出發(fā)點是國際秩序的穩(wěn)定和國際法的發(fā)展。具體來講:第一,維護既有邊界的穩(wěn)定。總體而言,邊界的穩(wěn)定與國際秩序的穩(wěn)定密切相關,邊界爭端往往是引發(fā)戰(zhàn)爭的主要原因。(65)[澳]維克多·普萊斯考特,[澳]吉莉安·D·崔格斯:《國際邊疆與邊界:法律、政治與地理》,孔令杰、張帆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版,第92頁。氣候變化導致的海平面上升帶來了海洋邊界的不確定,為潛在的沖突埋下了隱患。(66)David D. Caron,“Climate Change,Sea Level Rise and the Coming Uncertainty in Oceanic Boundaries:A Proposal to Avoid Conflict”,in Seoung-Yong Hong and Jon M. Van Dyke (eds), Maritime Boundary Disputes,Settlement Processes,and the Law of the Sea,Leiden:Martinus Nighoff Publishers,2009,p.1.國際司法機構出于維護國際和平與穩(wěn)定,目前不考慮海平面上升造成的海洋邊界的變動。(67)值得注意的是,盡管國際法院受理的案件中并未涉及海平面上升和基線動態(tài)變化的案件,但是法院給出了劃定基線的原則,如爭議雙方海岸的總體輪廓,一般的地質、地貌和地理因素,爭議區(qū)域的自然資源,國防和安全利益等,說明國際法院總是傾向于提出劃界的方案,使爭端得到解決,從而消除潛在的沖突和不穩(wěn)定因素。See Ann Powers,“Sea-Level Rise and Its Impact on Vulnerable States:Four Examples”,Louisiana Law Review,Vol.73,No.1,2012,p.163.第二,國際法的發(fā)展。海平面上升會對傳統國際法上的領土法和海洋法規(guī)則產生影響。國際法規(guī)則從來都是以緩慢的、漸進的速度形成的。這一過程中,需要大量的國家實踐和國際司法實踐進行歸納、總結和提煉。盡管國際社會對于海平面上升造成的影響已經形成共識,并且積極采取預防措施,但是國際司法機構對于這一問題則持保守態(tài)度。這是因為,一方面,海平面上升的速率較小,不足以撼動既有的領土法和海洋法規(guī)則;另一方面,與氣候變化和海平面上升的國際司法實踐相對較少,雖然有國家在個別判例中提出了海平面上升對于海洋邊界的影響,但是這只是個別實踐,并不構成國際社會的主流。國際法規(guī)則的變動需要大量的國家實踐,海平面上升的法律規(guī)制目前還缺少國家實踐的基礎。
由此可見,在國際法發(fā)展過程中,國際司法機構的立場總是趨向于追求穩(wěn)定的法律狀態(tài)。在某一實踐得到國際社會普遍認可和效仿之前,它總是避免過早地提出觀點,而傾向于使其繼續(xù)在國際社會中進行充分地討論和發(fā)展。聯合國、國際海事組織以及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的實踐正是海洋氣候變化法不斷成型的表現。在這一過程中,出于新議題對于傳統法律制度的挑戰(zhàn)考慮,以及在不同利益之間的評估與選擇,國際司法機構傾向于持保守和審慎的態(tài)度。從其對海平面上升對法律制度的影響持反對態(tài)度來看,至少在當下,規(guī)制海洋氣候變化的法律制度仍然處在發(fā)展之中。
法律制度的碎片化意味著法律制度缺乏整體性和連貫性,多樣的法律制度相互孤立。(68)Anne Peter,“The Refinement of International Law:From Fragmentation to Regime Interaction and Politicization”,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nstitutional Law,Vol.15,Issue 3,2017,p.679.海洋氣候變化制度的碎片化主要集中在宏觀層面,表現為氣候變化法和海洋法的分立。對于氣候變化的法律規(guī)制,表現為環(huán)境治理中的“部門方法”(sectoral approach),通過制定具體的規(guī)則解決這一問題,而缺少整體的方法(holistic approach)。(69)Gerhard Loibl,“International Environmental Regulations—Is a Comprehensive Body of Law Emerging or is Fragmentation Going to Stay?” in Isabelle Buffard,James Crawford et al (eds),International Law between Universalism and Fragmentation,Leiden:Martinus Nighoff Publishers,2008,pp.785-786.針對海洋氣候變化過程中溫室氣體排放的控制,是由氣候變化法規(guī)制;對于海洋氣候變化帶來的后果和影響的規(guī)制,如海洋污染防治和海洋生物資源養(yǎng)護,主要由海洋法規(guī)制。海洋氣候變化作為全球海洋治理的新議題,對于氣候變化問題的處理,需要國際社會整體進行綜合性的法律規(guī)制,而不是僅僅利用《框架公約》進程。(70)Alan Boyel,“Climate Change,Ocean Governance and UNCLOS”,in Jill Barrett and Richard Barnes (eds),Law of the Sea:UNCLOS as a Living Treaty,London:British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and Comparative Law,2016,pp.229-230.特別是從氣候變化對于海洋的影響來講,已經超出了氣候變化法本身的規(guī)制范圍。海洋治理新議題的出現,打破了原有法律制度的連貫性和體系性,造成了碎片化,這是海洋不同議題之間相互聯系的結果。正是由于氣候變化問題與海洋環(huán)境保護、海洋生物資源養(yǎng)護等問題的相互聯系,才凸顯了海洋氣候變化制度的碎片化。
海洋氣候變化法律制度又呈現出一定的體系化,這種體系化主要集中在微觀層面,表現為分別在氣候變化法和海洋法領域,各自呈現初步體系化的狀態(tài)。對于氣候變化法而言,從《框架公約》到《京都議定書》再到《巴黎協定》,貫穿于氣候變化法律制度發(fā)展始終是緩解和控制全球范圍內溫室氣體排放。無論是減排目標的確定,還是發(fā)達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減排義務的趨同,都體現了這一總體目標。而對于海洋法制度來講,存在統一適用的《海洋法公約》,公約第十二部分專門規(guī)定了海洋環(huán)境保護內容。同時,國際海事組織、聯合國糧農組織、聯合國環(huán)境規(guī)劃署、區(qū)域漁業(yè)組織等全球性和區(qū)域性海洋機制,在船舶污染防治、區(qū)域海洋環(huán)境保護、海洋生物資源養(yǎng)護等方面出臺了一系列規(guī)章和措施,有效地抑制了海洋氣候變化帶來的一些負面影響。
海洋氣候變化法律制度的體系化正逐步在氣候變化法和海洋法之間架起“溝通”的橋梁,意在打破二者之間的隔閡與孤立。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是國際海事組織對于船舶溫室氣體排放的法律規(guī)制。二者之間的溝通是通過對規(guī)則的解釋來完成的,因為“去碎片化”(de-fragmentation)的方式之一是對國際法規(guī)則的體系化解釋。(71)Anne Peter,“The Refinement of International Law:From Fragmentation to Regime Interaction and Politicization”,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nstitutional Law,Vol.15,Issue 3,2017,p.692.在國際海事組織的實踐中,將船舶溫室氣體排放活動解釋為海洋污染,同時,氣候變化引起的海洋酸化問題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納入海洋污染防治制度之中(72)張晏瑲:《論海洋酸化對國際法的挑戰(zhàn)》,《當代法學》2016年第4期,第144—147頁。,從而在氣候變化法與海洋法之間建立聯系,使海洋氣候變化法律制度逐步由碎片化邁向體系化。
當然,海洋氣候變化法律制度的體系化仍然是一種初步形態(tài)的體系化。主要原因是:第一,涉及領域較為單一。目前,將氣候變化法和海洋法“溝通”的是國際海事組織的實踐,它僅僅規(guī)制船舶的溫室氣體排放,涉及領域較為單一,而這種單一領域的法律規(guī)制使得它與多樣的氣候變化影響對比相形見絀。第二,二者聯系和協調機制在很大程度上表現為軟法制度。除國際海事組織實踐之外,這種聯系與協調機制也存在于聯合國層面,但是這一層面的聯系和協調機制表現為軟法制度,如聯合國秘書長每年發(fā)布的涉及海洋氣候變化問題的《海洋與海洋法》年度報告,報告本身并沒有法律拘束力。
海洋氣候變化既是氣候變化問題也是海洋問題,海洋氣候變化的法律規(guī)制是氣候變化法與海洋法的交叉。作為全球海洋治理的新議題之一,它突顯了海洋綜合治理的需求與碎片化的法律制度之間的矛盾。海洋氣候變化的綜合治理需要協調氣候變化法與海洋法的關系,特別是在應對氣候變化帶來的負面影響如海平面上升、海洋酸化、海洋生物多樣性減少等問題時,一方面需要氣候變化法中的溫室氣體減排作為解決問題的根本方法,另一方面也需要海洋法制度處理因氣候變化“外溢”帶來的其他海洋問題,如海洋污染。
海洋氣候變化法律制度的碎片化來源于氣候變化影響的多樣化。除此之外,氣候變化帶來的人權保護、公共健康、經濟發(fā)展問題超越了海洋法層面,需要其他法律制度共同處理。當然,就氣候變化法與海洋法之間的關系而言,二者絕不是相互對立的關系?!毒┒甲h定書》將海洋溫室氣體排放管理職能賦予國際海事組織的規(guī)定可以視為在兩個法律制度之間架起了“橋梁”,起到了溝通、聯系和協調的作用。這一規(guī)定當然不是偶然為之,它說明了氣候變化的多樣影響,是溫室氣體減排規(guī)定嵌入海洋污染防治規(guī)則中的表現。它將氣候變化法中溫室氣體減排的規(guī)定內化在全球海洋治理制度之中,是氣候變化法與海洋法的互動,印證了海洋綜合治理的需求。
可以預見,盡管當前眾多的海洋治理議題使法律制度呈現碎片化的治理態(tài)勢,但是不同法律制度之間的聯系和協調將成為海洋治理法律制度的發(fā)展趨勢。不過,兩種法律制度在實踐中發(fā)揮的作用是不同的:氣候變化法通過國際社會的溫室氣體減排行動,著眼于從根本上解決氣候變化問題,海洋法則是應對由氣候變化帶來的次級海洋問題,如海洋環(huán)境、資源、生態(tài)等問題,主要目標是緩解氣候變化對海洋造成的負面影響。所以,針對海洋氣候變化的法律規(guī)制,需要區(qū)分其中的內核與延伸部分。以溫室氣體減排為目標的氣候變化法是內核,以應對海平面上升、海洋污染防治、海洋生物資源養(yǎng)護為目的的海洋法是延伸。因此,海洋氣候變化法律制度的架構應當是以溫室氣體減排為內涵,以應對海平面上升和海洋污染防治為外延的一系列條約、習慣和軟法性規(guī)則。
在規(guī)制海洋氣候變化及其影響的過程中,國際社會始終在法律的變革與法律的保守之間徘徊。聯合國和國際海事組織的實踐代表了變革的觀點,它們從氣候變化影響的角度出發(fā),認為這一問題若不及時應對,將危及人類的生存和發(fā)展。這一觀點可以通過若干國際氣候變化公約被國際社會廣泛的接受來佐證(73)這從氣候變化法的締約國數量可以看出。迄今為止,《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共有197個締約國,《京都議定書》共有192個締約國,《巴黎協定》共有184個締約國。See “United Nations,Climate Change”,https://www.un.org/en/sections/issues-depth/climate-change/index.html,visited on 25 September 2020.,它有著堅實的科學證據,在未來將繼續(xù)作為規(guī)制氣候變化的主流觀點。而以國際法院和常設仲裁法院為代表的國際司法機構則站在較為保守的立場,它們從海洋法乃至國際法發(fā)展角度出發(fā),立足于維護國家海洋邊界的穩(wěn)定,認為氣候變化問題雖然緊迫,但鑒于它長期和緩慢的影響,不足以撼動國際法發(fā)展的根基。無論是海平面上升對于海洋基線和劃界的影響,還是未來可能造成小島嶼國家“消亡”,國際司法機構立足于維護法律制度和國際關系的穩(wěn)定。這一觀點雖然不占主流,但是對于海洋氣候變化法律制度的發(fā)展,依然存在一定的影響力。
從當前國際社會處理海洋氣候變化的實踐來看,氣候變化法和海洋法之間的協調路徑可以從制度、規(guī)則和機制三個方面進行:
第一,在制度層面,將“整合性方法”(integration approach)引入海洋治理中,注重氣候變化法與海洋法之間的制度互動。海洋治理中的制度互動指一個制度中的規(guī)則和機制的運行受另一個制度的影響。(74)Seline Trevisanut et al,“Introduction:Regime Interaction in Ocean Governance”,in Seline Trevisanut,Nikolaos Giannopoulos et al (eds),Regime Interaction Ocean Governance:Problems,Theories and Methods,Leiden:Brill Nighoff,2020,p.4.在海洋治理中,既有制度的運行呈現“單一部門”(single-sector)和“單一物種”(single-species)的特征(75)Arlo H. Hemphil and George Shillinger,“Casting the Net Broadly:Ecosystem Based Management beyond National Jurisdiction”,Sustainable Development Law and Policy,Vol.7,Issue 1,2006,p.56.。海洋問題的解決從單一部門和單一物種出發(fā),忽視了海洋的各項議題相互聯系的特征(76)值得提及的是,《海洋法公約》在“序言”中雖然“意識到各海洋區(qū)域的種種問題都是彼此密切相關的,有必要作為一個整體來加以考慮”,但是公約對于規(guī)制所有的海洋問題來講,并不是一個“自足”的體系。See Seline Trevisanut et al,“Introduction:Regime Interaction in Ocean Governance”,in Seline Trevisanut and Nikolaos Giannopoulos et al (eds),Regime Interaction Ocean Governance:Problems,Theories and Methods,Leiden:Brill Nighoff,2020,p.7.。而氣候變化問題是一個“多層次”(multi-level)“多場所”(multi-forum)“多行為體”(multi-actor)的議題,涵蓋環(huán)境法、海洋法、人權法、氣候變化法等國際法的不同領域,對海洋氣候變化的應對,需要摒棄傳統的單一、孤立、碎片化的海洋治理制度,引入整合性方法,加強不同制度尤其是海洋法制度與氣候變化制度之間的互動。(77)Catherine Redgwell,“Treaty Evolution,Adaptation and Change:Is the LOSC ‘Enough’ to Address Climate Change Impacts on the Marine Environment?”,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Marine and Coastal Law,Vol.34,Issue 3,2019,pp.453-456.
第二,在規(guī)則層面,促進氣候變化法與海洋法規(guī)則的體系化解釋。這種體系化解釋一方面蘊含在氣候變化法與海洋法的內在聯系之中,另一方面也表現在海洋法對氣候變化帶來的負面影響的規(guī)制之中,如海平面上升、海洋酸化。對于前者來講,《京都議定書》將船舶溫室氣體排放的規(guī)制權賦予國際海事組織,這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氣候變化法和海洋法之間的孤立狀態(tài),起到了協調二者關系的作用;對于后者而言,海洋酸化和溫室氣體排放被視為海洋污染,以及它們對海洋生物資源養(yǎng)護造成的負面影響,使海洋法中的環(huán)境保護和海洋生物資源養(yǎng)護規(guī)則得到適用。另外,國際海事組織的實踐,與其說是利用了自身職能優(yōu)勢,不如認為是氣候變化法在海洋法中的適用:一方面,國際海事組織從誕生之日起就明確了規(guī)制航行安全保障與船舶污染預防兩大職能,船舶溫室氣體減排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契合該組織的職能;另一方面,國際海事組織的在其職能范圍內所取得的成就得到了國際社會的廣泛認同,與氣候變化法仍處在發(fā)展階段不同,它的規(guī)則體系已經基本形成。國際海事組織對于船舶溫室氣體排放的法律規(guī)制表現為它的職能更新??梢姡扔械姆梢?guī)定和國際實踐已經為氣候變化法和海洋法的體系化解釋創(chuàng)造了條件。
第三,在機制層面,建立應對海洋氣候變化的聯系和協調機制。氣候變化法與海洋法從來都不是孤立的,從應對海洋氣候變化及其影響來看,二者聯系密切。聯合國秘書長在2017年《海洋與海洋法》報告中強調為應對海洋氣候變化,需要加強不同機構之間的聯系和協調,(78)“Report of the Secretary General,Ocean and the Law of the Sea”,A/72/70,2017,https://undocs.org/A/72/70,visited on 16 August 2020.如聯合國已經在其體系內部建立了“聯合國與海洋”機構間聯系與協調機制,它容納了聯合國體系下的28個專門性國際組織,海洋氣候變化作為該機制處理的議題之一。(79)例如,在“聯合國與海洋”機制之下,聯合國糧農組織啟動“氣候、漁業(yè)和水產養(yǎng)殖伙伴關系倡議”,意在對氣候變化造成的國際共同關切發(fā)出一種聲音,就氣候變化的重要性宣布共同承諾,并開發(fā)有效的工具和管理方法,為獲得積極的結果實施國際社會支持的變革。該倡議內容包括就氣候變化影響樹立意識,傳播知識并采取行動,在漁業(yè)和水產養(yǎng)殖方面采取適應和減輕氣候變化的措施。該倡議的成員包括聯合國環(huán)境規(guī)劃署、聯合國開發(fā)計劃署、聯合國原子能機構等24個聯合國專門機構。See “Global Partnership for Climate,Fisheries and Aquaculture”,http://www.fao.org/pacfa/en,visited on 5 November 2020.盡管當前這種協調機制很大程度上表現為一種軟法性的機制,而且相關的內容和措施正在進一步發(fā)展之中,但這種協調機制意在打破海洋議題的相互孤立狀態(tài),著眼于海洋問題的相互聯系,適應了海洋綜合治理的需要,在未來將發(fā)揮重要作用。
海洋氣候變化是全球海洋治理的新議題之一。盡管國際社會對氣候變化問題的法律規(guī)制由來已久,但是對于海洋氣候變化及其后果的法律規(guī)制仍然處于初步狀態(tài)。這是因為海洋氣候變化已經超越了單一的規(guī)制范圍,無論是氣候變化法,還是海洋法,都只能規(guī)制這一問題的幾個方面,不能完全納入。海洋氣候變化的法律規(guī)制,是全球海洋治理的一個縮影。在當前全球海洋治理議題不斷跨領域、跨制度的背景下,單一的法律制度已經不能勝任,需要協調不同制度之間的關系,加強不同制度之間的關聯。全球海洋治理,就是要在意識到海洋不同議題之間相互關聯、有必要將其作為一個整體考慮的基礎上,協調不同議題、不同機制、不同規(guī)則之間的關系。這樣才能夠應對不斷出現的新的海洋議題,也才能夠實現全球海洋治理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