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運波
[提要]20世紀60年代福柯以文學活動而著稱,他的不少概念都被文學理論家們不斷挪用,并構成當代文學理論及批評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碌奈膶W理論思想究竟是什么卻是??卵芯棵媾R的一個基本難題。70年代以后??孪驒嗔υ捳Z的轉變,尤其是生命政治概念的提出,并逐漸用來取代他之前闡釋文學的主要概念,從而不斷形成了生命政治的文學本體論。文學的生命政治學的提出使福柯拋棄了文學的真理機制而過渡到另一種更為基礎的介入現(xiàn)實的文學方法論,同時也敞開了一個文學表述的法外空間和可供褻瀆的例外狀態(tài),使得一切非理性、界限經(jīng)驗和聲名狼藉者在其中都獲得了話語正當性。
福柯與文學的關系以他20世紀60年代密集性的文學活動而著稱,學界多稱之為??碌摹拔膶W時代”。[1](P.109-110)其實,在遠早于這個時候的1948年,??戮驮@得保羅·瓦萊里詩歌獎。20世紀50年代,他也經(jīng)常背誦和援引本國詩人勒內夏爾(René Char)的詩作,迷戀愛爾蘭劇作家貝克特的作品,做過法國文學的講師,并還一度夢想成為像布朗肖一樣的文學家。1961年,他榮獲的是文學而非其他學科的博士學位。
從1961到1969年“文學時代”,??掳l(fā)表了大量的文學短文,而在1966年之前發(fā)表的這些短論中,據(jù)說只有一篇是關于科學史著作的。在1964年開始文學藝術批評之前,他就與多位文學家密切交往,參加文學研究會,任職《新觀察家》《文學半月談》等刊物。1966年與歐仁·尤內斯庫對話,評論塞萬提斯、狄德羅、盧梭、薩德、奈瓦爾、福樓拜、馬拉美、荷爾德林、魯塞爾、博爾赫斯、巴塔耶、布朗肖、克羅索夫斯基、羅伯—格里耶、韋爾納(Jules Verne)、安·拉德克里夫等一大批作家的作品及思想,甚至還結合一些哲學家——比如海德格爾的思想——論述文學、語言與死亡的關系。同時,文學也經(jīng)常成為他這一時期不少著作——像《瘋狂與文明》《詞與物》《知識考古學》等——談論的對象。而《通向無限的語言》《僭越序言》《什么是文學》《外邊思想》《什么是作者》等等這些著名的文學批評文章,也都是在這個時期完成的??梢哉f,在整個20世紀60年代,福柯或通過研讀文學作品,或與文學家形成友誼,或直接發(fā)表文學見解的多種方式,顯示了他在文學方面的廣博知識、濃厚興趣和新銳見解。
20世紀70年代以后,文學開始逐漸在??滤枷胫械鍪遣粻幍氖聦崱5欠窬捅砻鞲?率桦x了文學,則仁智互見。一方面,1975年他還出版了詩選《法國詩歌自古及今》,1977年發(fā)表的《聲名狼藉者的生活》——按照德勒茲的看法——廣泛被認為既是??碌囊粋€夢想,也是??聦?0年代文學時代的一個總結。而在1983年一篇名為《一個最簡主義的自我》的訪談中,??氯匀粡娬{對他的思想產生積極影響的是藝術家和作家,而不是哲學家、社會學家或其他學科的學者。這里還有一個常常被忽略,然而卻十分重要的事實是:??抡麄€一生都保有日記寫作的習慣,這些日記不僅大多都是有關文學閱讀的記述,而且還被??潞秃髞淼纳闻u家們珍視為自我實踐和生命政治文學研究的佐證;另一方面,1975年在一次關于文學的訪談中,??抡劦轿膶W對于他的意義時卻直言不諱地認為文學只是觀察的對象,不是分析的對象,只“是一個間歇、思想旅途中的一個念頭、一枚徽章、一個旗幟”,[2](P.307)這表明文學只是充當了持續(xù)的背景作用,以及不能在文學之中探求其文學思想。雖然,福柯在不同時期都有不同的興趣點,像話語、性、僭越、權力、語言……,而且,這些他思想的關鍵詞都不斷被他否定過,但否定并不一定意味著拋棄與斷裂。更何況像??逻@樣一位以否定自己思想為特征的思想家呢?
其實,更多的學者傾向于:不能簡單地反對把70年代以后文學在??滤枷胫械牡隹醋鞲?聦ξ膶W的疏離,而主張應該在他從前期哲學話語向后來權力話語轉變過程中來看待這一問題。這樣,文學就“被歸入一個更加廣泛的領域”[3](P.102),尤其是應該被看作是“昭示1968年之后他的生命政治學全新學術構境即將出場的理論前奏”[4](P.262)。再聯(lián)系??滤枷雭碓磥砜矗覀儼l(fā)現(xiàn):促成??滤枷胄纬傻氖巧軐W家尼采——他“預見了后來被福柯所界定和發(fā)展了的整個生命政治學路徑”,[5](P.85)促使??伦x尼采的則是因為文學家巴塔耶,而促使??伦x巴塔耶又是因為文學家布朗肖??梢?,試圖斷裂或區(qū)隔化地剝離??碌奈膶W思想幾乎是不可能的。
不過,??屡c文學的關系存在著一個基本而突出的難點則是一個不爭的事實。這個難點是:文學貫徹??乱簧?,在其思想中扮演著特別重要的角色,??碌乃枷雽χ蟮奈膶W理論與批評也產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他的諸多概念經(jīng)常被文學理論家們挪用,并成為當今文學理論研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此外,相較福柯的電影理論、繪畫理論、文化理論等受到的禮遇,??碌奈膶W理論研究卻頗為稀少。所以,研究者們也普遍認為要從??碌闹髦刑釤挸鲆惶淄暾奈膶W理論,不僅困難,而且?guī)缀跏遣豢赡艿?。造成這一難點的原因,大致可以歸納為:一是??碌拇_沒有研制出一套獨立的文學理論,或“針對文學作品提出獨創(chuàng)的分析概念與詮釋”[6](P.7),??乱膊⒉话盐膶W視為思想對象,而只是作為一個背景;二是從70年代以后文學與他思想中的許多新概念之間的關系也變得中立、曖昧和不可理解,??陆?jīng)常自我推翻式的作風也使研究者頗為犯難。
但這種“自我推翻式的作風”乃是??伦晕页绞降娘L格?;蛘哒f,他的每一部作品又“都是一個達到全新境界的新起點”[7](P.266)。比如,70年代??麻_始關注權力之后又不斷否定把權力視作自己思想的主題。1978年他說:“權力問題是以前自己所專注的知識‘譜系學’的驅動力量”,[8](P.145)1982年他又說:“過去我過分堅持宰制與權力的技術”[9](P.225),這種“推翻式的作風”反而說明權力在他思想中所起到的連貫性和重要作用。
早在《文學與語言》中福柯談到文學是什么的時候,他就否定了文學是語言、是作品,或者是文學的批判意識所添加的東西,而明確地提出“文學的存在本身”的文學本體論看法。[10](P.84-85)這種文學本體的觀念也是???0年代寫作的大量文學短論中所表露的文學看法,文學具備敘述權力、方法和境況時的獨特潛能。[11](P.41)這種“存在本身”的本體并不是在文學內部,而是在文學的外部。對此,賽義德就曾指出:??碌奈膶W觀“表明寫作不是自由書寫意志的私人實踐,而是一個巨大而復雜的力量織物中的活動。就此而言,文本是處在其他地方也即是社會的控制戰(zhàn)略被引導的地方中的一個位置”。[12](P.446)文學既屬于“一個更加廣泛領域”,又承擔了一種抵抗與介入的角色,這逐漸顯明它提供了??挛膶W觀研究的一個引線,即從他認為的文學作為臣服與抵抗在體驗、話語秩序、權力裝置中發(fā)揮作用的路徑探索??聦ξ膶W的認識。這種文學的認識,在《聲名狼藉者的生活》中已被進一步明確為一種文學的生命政治學的本體論看法。它是一種懸置法律和講述權力配置的話語系統(tǒng)。因為,在??驴磥硎欠癖幻枋觥⒈粫鴮憚t是一種特權,而規(guī)訓裝置打破了這種權力關系,降低了對象進入表述權力的標準,從而在新的表述機制中重新造就了一種新的大眾,新的控制手段和權力規(guī)則。
從一開始,??略谖膶W上的興趣無疑更多的是使文學能對生命政治管治(biopolitical government)做出回應。對??露?,文學經(jīng)驗的迷人之處不是他十余年的迷戀文學,而是他不能充分解釋的是文學的語言形式、差異結構、隱秘經(jīng)驗和無法預料的可能性。十年后令??赂又缘纳嗡枷肱c文學給他帶來的魅力則具有異曲同工之處。因為,它是一種能夠回應加在生命之上的權力的思想:這是另外一種言說方式,比如人們自身從來無法完成創(chuàng)造,也如沙灘上的人臉一樣注定是要漸漸被抹去自身的。所有這些被認為很可能都與魯塞爾有關。[13](P.45)可以說,??录忍幱谟杀狙琶?、阿多諾、巴塔耶、布朗肖和德里達等人所堅持的政治與文學的“介入式文學”觀念中,也處于德勒茲、朗西埃等人主張的文學在抵抗的文化制度之發(fā)揮關鍵作用的觀念之中。[14](P.138)
因此,說文學的生命政治意味著一起返回到??聫奈赐V惯^思考的兩個維度:一方面是主體擺脫客體優(yōu)先性的主體重塑與主體激進批判的調和維度;另一方面是從差異的空間分析向當代創(chuàng)作本體論闡釋的過渡的維度。[13](P.44)??抡J為文學經(jīng)驗至關重要,其重要性并不在他對文學理論的建構,而是作為建構和豐富自己獨特風格的個人經(jīng)驗和新的生命形態(tài)的資源。以此看,文學提供了一個法外空間和可供褻瀆權力的例外狀態(tài),使得瘋癲、死亡、性虐狂、非理性……,這些都能獲得一個合法的表達。
1974年,福柯在巴西里約·熱內盧的州立大學社會醫(yī)學研究所生物醫(yī)學中心舉行的講座中首次引入了生命政治(biopolitics)概念。之后,??轮辽購尼t(yī)學、權力和治理三個主要維度闡述了這一概念,《不正常的人》《性史》《必須保衛(wèi)社會》《安全、領土與人口》《生命政治的誕生》《對活人的治理》《主體解釋學》等著作都涉及到生命政治。可以說,生命政治成為??伦詈笫晁枷氲呐d趣所在。生命政治,顯而易見,就是涉及生命的政治,它包括關于生命的政治(politics of life)和生命之上的政治(politics over life)。生命政治(biopolitics)bio源自古希臘詞語。在古希臘,有兩個詞表示生命:zoe指的是赤裸生命或生物生命本身,bio指的是有質量的生命,或某種特殊形式的生命。萊姆克(Lemke)在《生命政治:高級簡介》中認為生命政治概念史可追溯到20世紀早期,最早是瑞典政治學家魯?shù)婪?Rudolf Kjellén)提出的。他認為國家是一個自然存在的觀點,其中的社會斗爭則來自階級和族權的利益沖突。埃斯波西托認為這種國家活力論在上個世紀的德國特別流行,[5](P.16)直到上個世紀80年代以前,生命政治在西方都還是一個生物學概念。但萊姆克也指出:生命政治不能單純地被標記為一種特殊的政治活動,或處理生命進程的規(guī)則與管治政治學的一個子領域。它的意義更應該是它有能力使政治與生命之間的、文化與自然之間的,以及在無形和不容置疑領域之間的那些總是偶然的、總是不穩(wěn)定的差異變得可見。另一方面,它又能使道德和法律行為變得可見。[15](P.31)
其實,??轮袛嗯c文學的直接對話而意欲邁向一個更為廣闊領域的動向,早在60年代就開始了。比如,??戮驮鴮Φ吕镞_文學思想中政治的缺席表達過不滿。也有研究者認為???0年代開始已經(jīng)意識到“文學幾乎沒有政治和倫理意義”,或者??乱庾R到了文學對于更大的主體性政治理論的局限[11](P.39-43),才使他漸漸遠離了文學,轉向了像懺悔和規(guī)訓等這樣的個體化實踐方式。在《詞與物》中,他勾勒了一種文學與其他文化形式和思維形式相一致的研究文學史的方法論。在??氯ナ狼安痪?,他還就藝術表達過不滿。他說:“藝術僅僅與物相關而與個人或生活無關”[16](P.304),或者說藝術與生命無關的時,就很好理解了。
1970年的《話語的秩序》,??隆暗谝淮螌⒅刃?ordre)明確指認為一個象征著暴力和強制性結構等級的范式,它向我們揭示,在人們日常生活里每時每刻、不經(jīng)意之中使用的言說、寫作和思考的話語中,其實是存在一種抑制和排斥性的壓迫,一種被建構出來的看不見的權力之下話語發(fā)生、運行法則和有序性?!盵4](P.273)此時,他已意識到話語實踐支配了言說背后的控制體系了,即開始注重從社會政治領域的權力批判角度審視對象了。[4](P.275)
其實,??聫?0年代文學時期向70年代生命政治概念轉變之際,也聯(lián)系著一種處理文學創(chuàng)作的手法所衍生出來的生命政治詩學觀。對于權力如何與文學相關的問題,福柯指出:“如果權力所做的一切只是去觀察、刺探、偵查、禁止和懲罰,那么要摧毀權力無疑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但是權力同時還在煽動、挑撥和生產,它不僅是眼睛和耳朵,它還促使人們言說和行動。這種機制對于新知識(savoir)的構成來說無疑相當重要。它與整個新的文學機制也并非全無關系。我并不是要說國王手諭標志著新的文學形式的出現(xiàn),而是要表明,在17世紀末18世紀初,話語、權力、日常生活和真理之間的關系已經(jīng)以一種新的方式結合在一起,而文學也卷入其中?!盵17](P.316)??驴疾炝?7世紀以前,文學在將日常生活寓言化過程中發(fā)揮了規(guī)訓作用,而17世紀以后文學表述也發(fā)生了和政治權力轉變相似的趨勢,即從英雄舉動、豐功偉績等重大事件到平常之事、細微生活向下的位移,文學話語開始鐘情于那些難以覺察、不易講述、可恥以及被禁止的部分,并以此形成為現(xiàn)代文學的倫理規(guī)則和自身的位置。況且,正如有些學者所指出的那樣,“??抡J為主體的精神屬性,以及他們的人格結構,完全都是特別類型的身體懲戒的產物”[18](P.49)。
于是,文學也漸次形成了自身的話語真理和權力規(guī)則,它通過懸置事實和法律等外部因素強行把外部生活納入自我表述機制之中,同時帶領人們體驗一種內在真實,或呈現(xiàn)權力運作對“卑賤者”生命介入的話語體系。對此,文學話語發(fā)生了一次轉變,就像權力從君權向大眾權力的生命政治轉變一樣,文學也從英雄及其豐功偉績向卑賤者的不堪生活的轉變,而且文學是法外之地,也像一束權力之光一樣照亮了聲名狼藉者的生命,激活了他們的生命和在歷史、話語中的位置。更進一步,福柯認為文學只有“掙脫了傳奇幻想風格”,邁向對卑賤者那些“逾越道德界限”生活的書寫法則的生命政治學,文學“才能得到更完善的發(fā)展”。[17](P.318)大致而言,文學與西方從威權政治到市民政治、從君主權力向生命權力的轉變處于同一時期,兩者也都具有相似的機制。事實上,“??碌恼麄€文學研究方法都是以西方文學發(fā)生重大轉變?yōu)榍疤岬摹薄11](P.46)
而他這種對文學的重新界定也直接成為他評論文學家與文學作品的標尺。比如,他特意挑選了像薩德、魯塞爾、阿爾托、巴塔耶等這些毗鄰瘋癲、色情和死亡隱秘場域及界限經(jīng)驗的藝術家,同時故意撇清了這些作為精神病性癥的作家與創(chuàng)造性之間關聯(lián)的一般性發(fā)問,而是對人們何以如此地對精神疾病作品體認的親在情有獨鐘。他也無意于“作品—疾病之間有何關系的問題,而會提出排斥—納入之間有何關系的問題:排斥某個個體,他的行為,他的舉止,他的特征,他的所是,但也會極快地,而且最終還相當輕易地將他的語言納入進來。”[19](P.46)也就是說,文學為生命政治管治下的差異、蕪雜的諸眾生命樣態(tài)提供了話語表述的正當與可能,從而體現(xiàn)為一種權力的解域和再轄域化。
福柯說:“(文學)的任務將不再是真實地顯示力量、恩典、英雄行為或強有力的顯而易見的光輝,而是探求那些最難察覺、隱藏最深、最難以講述和表現(xiàn)、最可恥的、被嚴令禁止的事情。……(文學)決意要探求日常生活中最隱匿的部分,越過種種界限,無情又陰險地將我們的秘密昭告天下,將各種規(guī)則和法典取而代之,強迫人們講述難以啟齒的事情,……述說那些拒絕被講述的東西:最惡劣的、最私密的、最無可忍受的、最寡廉鮮恥的東西。”[17](P.316-319)17世紀以后的文學表述轉向,從??滤信e的內容看,至少包括了政治、醫(yī)學、種族和倫理等方面的內容,而卑賤者或者聲名狼藉者、微不足道的生命等等都是以群體性概念,或者說“人口”的形象出現(xiàn)的,文學將這一類人的生命真相納入了話語表述機制,并由此將其帶入到知識、真理、歷史和權力的視野。權力本來是要抹去這一類人,可文學卻將這一群人帶入到權力的照料視線中,一個生物生命的現(xiàn)實便在文學中躍然而出了。
??罗D向生命政治與他對社會實踐興趣的增加。在一個嚴格的理論層面上說,與他拋棄“外在”(outside)作為一個思想范疇,并在解釋概念上找到了一個更為關鍵的方法論基礎有關。[20](P.2-9)60時代,他是在“外部思維”(或外邊思維、域外思維,pensée de dehors)的意義上界定文學的。他認為文學(或文學經(jīng)驗)是外部思維的場所。他推崇的文學家——不管是以往的作家(比如盧梭、薩德、荷爾德林、內瓦爾、福樓拜、馬拉美和魯塞爾),還是當代的作家(比如阿爾托、巴塔耶、布朗肖、科索洛夫斯基,及其他一些和他交往過密的作家)——都是因為他們超脫了語言、主體和各種傳統(tǒng)的限制,進入到外部的、無所規(guī)范的自由狀態(tài)中;或者因為他們實現(xiàn)了逾越和詩意的生存,“在創(chuàng)作中,從不確立一種固定不變的主體性,而是任其思想跟隨語言的展開而自由翱翔”[21](P.23)。這些他同時代或者具有同時代屬性的作家,也都可以被納入??滤爬ǖ淖院蔂柕铝值桨柾械哪欠N有別于古典文學的某種外部經(jīng)驗的文學傳統(tǒng)之中。福柯的外部思維直接受惠于布朗肖,但也有尼采、巴塔耶的影響。外部思維是走出歷史建構的主體意識之外,沖破理性、規(guī)范等一切約束的、自由的思想創(chuàng)作活動,也是一種運用語言陳述對主體進行解構的思維方式。當然,即使是在60年代,外部范疇對??露砸簿哂懈鼮閺V泛的意義。外部不是絕對的外部,而總是與特定文化強加的限制有關。
德勒茲曾區(qū)分了外在形式與外部思維,認為兩者的區(qū)別在于:外在性仍然是一種形式,而外部思維(域外)卻涉及力量,力量與力量結合形成關系,指向由不可分割的距離造成的不具形式的域外。德勒茲認為外部思維(域外)就是??碌纳^念——他的《時間—影像》中“外部思維”的觀點就直接吸收了福柯的生命政治學說[22](P.32),其中包含了生命權力與生命政治思想:當權力以生命為對象,利用基于生存的優(yōu)異人口之名制造了生物學風險,而這個時候的生命抵抗便僭越到域外成了生命權力與生命政治??墒?,如何理解福柯的外部(域外)文學觀呢?或許,從??滤钍艿哪岵?、海德格爾以及布朗肖三人的影響關系出發(fā)可以獲得部分啟發(fā)性解答。德勒茲認為??络娗橛谟蛲舛苌俪ㄩ_,是因為??掳l(fā)現(xiàn)了來自域外的權力(power)元素,而權力與權力又結成關系,借由域外諸權力及其關系的外在性才能獲得解釋。因此,??抡f自己的哲學演變決定于對海德格爾的閱讀,但尼采對他的影響更大。
借助權力研究主體的形成是??滤枷氲目倖栴},可文學卻是最恰當和最有力的主體抵抗形式,借助話語和語言的顛覆力量對秩序以及生成秩序的體制進行抵抗和反思。??玛P于文學的三篇重要論述,《通往無限的語言》希望勾勒的文學本體論是語言通過自我陳述實現(xiàn)自我增值的生命政治學,《僭越序言》陳述了語言作為“界限與僭越之間的對抗游戲”操持的話語政治,《外界思想》則重申了文學是語言排除主體和逃離再現(xiàn)的事件(event),并與規(guī)范和法律處于復雜的悖論關系之中。聚焦于語言,??玛U釋了文學語言折向自己內部,又言說外部世界,內與外都是對規(guī)范、理性的逾越,卻在可見的事物中發(fā)現(xiàn)那些不可見的可見性,從而具有抵抗、逾越和自我生成的多重功能,這也是文學藝術體制革命性的重新配置。因此,福柯認為現(xiàn)代文學的一大意義與實踐價值就在于對內部思想,或者對同一性思想的抵抗與僭越。從內部逾越到外部的界限是法律、制度、規(guī)范、禁忌、限制等,所以,“域外思想就是一種反抗的思想”,[23](P.92)而文學促成了其與管治保持距離,以體驗真正的存在。這也是文學的生命政治學的核心要義之一。
福柯關注文學,特別是那些書寫死亡、瘋癲、色情、病態(tài)以及表達某種僭越與界限經(jīng)驗的文學。在福柯看來,描寫這類狀況的文學都是迎接權力臨界時刻的狂歡。在《規(guī)訓與懲罰》中,??抡f道:“圍繞著瘟疫形成了一批歡度節(jié)日的文學作品:法律中止,禁忌全無,時間凍結,肉體不分貴賤地混雜在一起,每個人都揭去面具,拋棄了過去拒以相互辨認的法定身份和形象,露出一副全然不同的真相”[24](P.221-222)。??聦τ跁鴮懐偘d和病態(tài)這種生理性特征的文學的癡迷,來自于他的老師康吉萊姆生命理論的深刻影響。??乱环矫媸且獜闹凶穯栐谡I鐣斜徽J為病態(tài)的人為何卻能創(chuàng)作出杰出的藝術作品,即在生命政治管治下形塑的日常經(jīng)驗的個體何以能在書寫與病態(tài)之間具有創(chuàng)作性的;另一方面是要顛覆區(qū)分正常與病態(tài)的知識體系與權力關系,并說明這類生物病理特征完全是社會政治的建構物,而不是器官性的生物醫(yī)學病變。另外,僭越在調用規(guī)則的同時又打破規(guī)則,或者以隱蔽的形式顯現(xiàn)(比如色情等),這時候又常?!盃可娴搅松袷?sacré)和禁忌(interdit),并與某種神秘靈修體驗相關。”[25](P.32)當然,性也是生命政治至關重要的領域,且處于個人身體和社會身體之上生命權力的兩個軸線的關鍵點上。性受話語與權力規(guī)訓的影響,又生產主體的真理。性同時也是種族主義產生的領域。性更是聯(lián)系于最重要的出生率、死亡率等生命政治常量。與文學的誕生以及生命政治的誕生大致處于同一時期,??抡J為性在這個時候也開始變得非常重要,因為它使權力—知識裝置(apparatus)能夠介入個體和社會身體。70年代??聮仐壻栽竭@一概念,漸漸疏離文學領域和棄用外部思維,他也開始在規(guī)訓的意義上,而不是在啟蒙的意義上看待薩德了。??抡J為文學家都是現(xiàn)實介入者,他對于上述文學的謳歌,其目的并不在于這些行為本身,而是將其視為解構權力體制和壓制人的表述行為進而實現(xiàn)一種不可界定的、無限制的自由的途徑。這一切都指向了生命政治,正如楊凱麟所認為的:??挛膶W思想的“特異”之處在于:他認為文學是“一種在字詞平面上充分且永遠已過度展演的生命政治”[26](P.81)。
從文學轉向權力,聯(lián)系于文學批評的外部思維、僭越、瘋癲、病態(tài)和性等重要概念向生命政治這一基礎方法論的轉變。??抡J為藝術的顛覆姿態(tài)、文學家的激進行為和越界話語都是從文學內部修改文學以產生新的象征和想象系統(tǒng),進而賦予社會實踐以意義的自我實踐。如果拋棄這種觀念,我們就可能把文學重新認為是一種我們與世界之間建構的豐富的知識、表現(xiàn)和符號經(jīng)濟關系總體創(chuàng)造的思維老路。文學的生命政治闡釋則修正了讀者、作者、文本之間存在的慣例體系,重建了一種新的話語體系和審視表述的規(guī)則。在文學的生命學看來,作者與文本的關系受到情感、性和非理性沖動的影響,而且假定這些作品不能再被提交到美學或人類中心主義的哲學框架內得到解釋。[20](P.2-9)??轮鲝垺拔膶W的獨特位置只是在某種權力系統(tǒng)配置(dispositif)之下產生的一種結果;在西方,這種權力配置滲透了整個話語系統(tǒng)和各種展現(xiàn)真理的策略?!盵17](P.319)文學制度(literary institution)決定了文學的功能和標準。[27](P.151)近代以來,西方文學努力尋求建立的“自然、逼真、真誠,以及科學基礎之上”的話語秩序都存在背后的權力機制。這也透露出了??峦瞥绲哪切┛雌饋硭坪跤行安徽5摹蔽膶W家的原因:只有在超?,F(xiàn)實的瘋癲、色情和荒誕的敘述中,話語等級的秩序和權力規(guī)則才有可能被打破;另一方面他又重申文學不必受制于說真話原則,又與政治話語和科學話語有別,且比日常話語更邊緣,更具有生產新主體的可能。他說“文學卻在一種非真理的確定性的基礎上確立了自身:它明確地以虛構的面目展現(xiàn)自身,但同時又力圖制造出人們都能認可的真實效果?!盵17](P.318)即文學并不承擔真理功能和知識功能,而是一種抵抗和介入的姿態(tài),關乎的是政治、道德、倫理與美學問題。
文學為在現(xiàn)實中受困于權力管治和生命束縛的主體提供了一個虛擬空間,使其能夠超越有限性而獲得無限的延伸。通過寫作和閱讀吸納其他經(jīng)驗的可能性,從而建立新的生存能力,??聦ι蔚幕貞蔷芙^成為我們是什么。文學打破了社會規(guī)訓和社會規(guī)范,抵抗生命政治機制的操弄,還原了人類生命的真實面貌;同時,文學也提供了例外空間以讓人在其中活出充滿活力的生命形態(tài);而且,文學提供的特殊性在于它使人與人之間、人與群體之間既能通達,又不彼此化約。這是一個法外空間和可以褻瀆權力的例外狀態(tài),使得瘋癲、死亡、性虐狂、非理性等等這些都能獲得一個合法的表達。文學成為祛除掉其中主體所附著的生命政治主權的在場,以及主體自我技術和闡釋的場所。
文學的生命政治令??轮缘氖莾烧忒B加所造成的神秘的不確性:“一方面,詩學語言以創(chuàng)新打破語言成規(guī),抵抗生命政治機制操弄,還原人類生命至其內存余力面貌,并讓人類透過語言使用認識、體驗、活出如此充滿余力的生命形態(tài)。另一方面:單一詩學實驗可以彼此映照、卻不能彼此復制的使用形態(tài),構成了某種典范關系;個體與個體之間、個體與群體之間的無法兩相化約,卻不能互相類比、包覆彼此;同時,語言可能的使用方式亦無法封閉,群體因此亦不等于群體。”[28]??麻_創(chuàng)了文學的生命政治批評本體論,它界定了生命進入政治計算領域之后的境遇,展現(xiàn)了知識-權力轉換為改造人類生命的動力,它也引發(fā)了如何重新定義生活與文學之間關系的新思考。生命政治不僅配置、重組和影響著社會生活方式,而且影響著它的表現(xiàn)和想象的方式。
福柯談文學不是就文學談文學,而是在文學中發(fā)現(xiàn)了非主體化策略,發(fā)現(xiàn)了那些難以被規(guī)范化的情感和欲望,發(fā)現(xiàn)了抵抗理性、知識、規(guī)范,以及法律等等這些外在因素對于生命的控制,發(fā)現(xiàn)了對抗同一性的重要場所??梢哉f,生命政治理論在傳記寫作、自我技術寫作和生命的寫作上,以及生命政治為生命概念,及其實踐和貢獻——如何講述生命、探索生命和轉換生命——為文學批評提供了一個生成空間。比較遺憾的是,我們也看到“當今批評界對于管理生命、人口控制和個體化形式生產的生命政治機制上存在許多爭論,但是支配這些生命小說以及銘刻著這些邏輯語法批評話語的文學還沒有被研究”。[20](P.2-9)同時,由于福柯對生命政治并沒有形成一個較為完備的體系,文學的生命政治本體論在他那里也略微模糊,而更為清晰的理論則需要由后代生命政治理論家完成。同樣,正像??聦笫郎卫碚摰纳羁逃绊懸粯樱奈膶W生命政治學也必將被后來的理論家所提及。這同樣為文學的生命政治學帶來了極大的理論空間,將改變以往沉思默想式的話語模式為技術性的閱讀方法和以介入現(xiàn)實的事實性,也將進一步揭示“權力的文本形式”,顯明“文本和知識底部的權力”,并將“文本帶回某種可見性”。[12](P.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