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宜斌
(南昌大學 國學院,江西 南昌 330031)
揚雄不僅是西漢時期著名的思想家、賦作家,而且還是天文學家,他對當時的宇宙理論有著濃厚的興趣和深入的思考,曾向制作渾天儀的工匠專門請教渾天之法(1)《北堂書鈔》卷一百三十:“揚子云好天文,問之于黃門作渾天老公?!?,又曾與好友桓譚辯論蓋天說與渾天說之是非,并寫下了《難蓋天八事》一文(《隋書·天文志》)。揚雄的天文學知識背景對其賦體創(chuàng)作產生了明顯影響,在他的賦中使用了較多的天文星象,這些星象與此前賦作相比,其內涵有了明顯變化。
據《漢書·藝文志》記載,揚雄有賦十二篇,具體篇目不詳,而在現存的賦作中(2)龔克昌《全漢賦評注》所收揚雄的賦作有《蜀都賦》《甘泉賦》《河東賦》《羽獵賦》《長楊賦》《太玄賦》《逐貧賦》《解嘲》《解難》《反離騷》《酒賦》《覈靈賦》,共計12篇,其中《覈靈賦》為殘篇。費振剛、胡雙寶、宗明華輯校《全漢賦》收揚雄賦11篇,未收《反離騷》。,使用了星象的賦主要有《長楊賦》《甘泉賦》《校獵賦》《河東賦》《蜀都賦》,這五賦中的星象有以下三類。
1.北極與北斗?!堕L楊賦》:“于是上帝眷顧高祖,高祖奉命,順斗極,運天關。”
“順斗極”,“斗”,指北斗;“極”,指北極星。北斗,即北斗七星,由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七星組成。其中天樞、天璇、天璣、天權合稱為魁,玉衡、開陽、搖光合稱為杓。《長楊賦》中“是以玉衡正而太階平”,“玉衡”即指北斗之杓。又揚雄《反離騷》中“漢十世之陽朔兮,招搖紀于周正”,“招搖”指北斗七星之第七星搖光。
北極,即北極星,亦稱北辰,是古人心目中的天之中心。又《甘泉賦》:“洪臺掘其獨出兮,北極之嶟嶟?!迸c北極密切相關的還有泰一?!陡嗜x》:“配帝居之縣圃兮,象泰壹之威神?!薄坝谑菤J祡宗祈,燎熏皇天,招揺泰壹”。泰壹,亦作太一,即北極神?!妒酚洝ぬ旃贂罚骸爸袑m天極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正義》曰:“泰一,天帝之別名也。劉伯莊云:‘泰一,天神之最尊貴者也?!盵1]1290
2.井宿?!妒穸假x》:“上稽乾度,則井絡儲精;下按地紀,則巛宮奠位。”“乾度”指天上之星度,猶言天象?!熬j”,指的是二十八宿之井宿。井宿為南方朱雀七宿之一,由八顆星組成,形似“井”字,故名。
3.三臺。《長楊賦》:“玉衡正而太階平?!薄疤A”,又稱“泰階”,即三臺,亦名三能、泰階、天階、三階、天柱等。它位于北斗七星斗魁附近,共六星,分列三組,《史記·天官書》:“魁下六星,兩兩相比者,名曰三能?!盵1]1293
4.招搖、泰陰、勾陳?!陡嗜x》:“詔招搖與泰陰兮,伏勾陳使當兵?!?/p>
古天文中的招搖星有二,一是指北斗七星之搖光,《禮記·曲禮上》:“招搖在上?!笨追f達疏:“招搖,北斗第七星。《春秋運斗樞》云:‘北斗七星……七搖光,一至四為魁,第五至第七為標。’搖光,即招搖也?!盵2]84-85二是指東方氐宿之招搖,亦名天矛?!妒酚洝ぬ旃贂罚骸拌级擞袃尚牵阂粌葹槊?,招搖;一外為盾,天鋒?!薄都狻罚骸懊峡翟唬骸倍氛哒袚u,招搖為天矛?!盵1]1294此處之招搖當指氐宿之招搖,即天矛。
泰陰,亦作太陰,張晏曰:“太陰,歲后三辰也?!盵3]3523指太歲,似不確。泰陰當指房宿,《石氏星經》:“房南二星間為陽環(huán),其南曰太陽道;北二星間為陰環(huán),其北為太陰道。”[4]勾陳,又作鉤陳,位于紫微垣。石氏曰:“北極五星,鉤陳六星,皆在紫微宮中?!盵5]482
5.天狼星、弧矢星?!逗訓|賦》:“掉奔星之流旃,彏天狼之威弧?!薄疤炖恰敝柑炖切牵妒酚洝ぬ旃贂吩疲骸皡榘谆ⅰ鋿|有大星曰狼,狼角變色,多盜賊?!薄墩x》云:“狼一星,參東南,狼為野將,主侵掠。”[1]1306-1307
“威弧”指弧矢星,它位于天狼星的東南,《史記·天官書》:“(狼)下有四星曰弧,直狼?!彼抉R遷認為是四星,但后世一般認為是九星,《正義》曰:“弧九星,在狼東南,天之弓也。”[1]1308弧矢亦稱天弧,《校獵賦》:“熒惑司命,天弧發(fā)射?!薄疤旎 奔粗富∈感?。
《校獵賦》:“熒惑司命,天弧發(fā)射。”“熒惑”指五大行星之一的火星?;鹦翘祗w呈紅色,熒熒像火,亮度常有變化,而且在天空中運行,有時從西向東,有時又從東向西,情況復雜,令人迷惑,故名“熒惑”。
1.彗星。彗星,亦名欃槍,彗星在揚雄的賦作中共出現了四次,分別是《校獵賦》:“靡日月之朱竿,曳彗星之飛旗?!薄陡嗜x》:“左欃槍右玄冥兮,前熛闕后應門。”《校獵賦》:“欃槍為闉,明月為候。”《反離騷》:“帶鉤矩而佩衡兮,履欃槍以為綦?!?/p>
2.奔星。奔星即流星,一名彴約,《爾雅》:“奔星為彴約?!薄逗訓|賦》云:“掉奔星之流旃?!?/p>
如果對揚雄賦作中星象進行仔細分析,可以發(fā)現這些星象在不同的賦作承擔著不同的表達功能,具體而言,其用有以下幾方面。
《河東賦》“掉奔星之流旃”,《校獵賦》“靡日月之朱竿,曳彗星之飛旗”。前者以流星之形比喻旌旗,后者以彗星之形來比喻旌旗。因為流星和彗星劃過天際,其形與旗幟極為相似。在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中出土的帛書中有二十九幅彗星圖,所繪彗星之形大都與旗幟相似,尤其是一種彗星稱之為蚩尤旗[6],尤可見二者之間的形似,故以為喻。
《校獵賦》又云:“欃槍為闉,明月為候。”孟康曰:“闉,斗戰(zhàn)自障蔽,如城門外女垣也?!盵3]3545“欃槍為闉”即以彗星為掩體。彗星之形多變,有的形似旌旗,有的形似掃帚,《爾雅·釋天》:“彗星為欃槍?!惫弊ⅲ骸耙嘀^之孛,言其形孛孛似掃帚?!盵7]故又俗稱掃帚星。此處即取彗星形似掃帚,可以用來護身為喻。
古人通過長期的天文觀測,發(fā)現某些星宿在天幕的見伏及位置變化具有明顯的規(guī)律性,可以據此來判斷歲時季節(jié),安排農業(yè)生產,即觀象授時。其中以北斗七星判斷季節(jié),是古代最常見、最實用、最簡便的方法,“斗柄東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8]
揚雄《反離騷》云:“漢十世之陽朔兮,招搖紀于周正?!睗h十世指成帝,自高祖至成帝共歷十帝,陽朔(公元前24—21年)為成帝之年號,故稱“漢十世之陽朔”。招搖本指北斗七星的第七星搖光,此代指北斗七星。“招搖紀于周正”,意謂北斗的斗柄正指向周歷的正月(周歷的正月即夏歷的十一月),就是以星象指示季節(jié)。
在天人一體、天人感應觀念的影響下,古人將天上的星宿與地上特定的州、國對應起來,并以天上星宿的異常變化來解釋對應區(qū)域的人事變化,是為分野,即《周禮·保章氏》所云:“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封域皆有分星,以觀妖祥?!盵9]
《蜀都賦》云:“上稽乾度,則井絡儲精;下按地紀,則巛宮奠位。”章樵《古文苑》注引《河圖括地象》曰:“岷山之地,上為井絡,帝以會昌,神以建福,言東井主蜀分野,岷山上應天象,其精儲為井星之維絡?!盵10]即是以井宿代指蜀地。
揚雄賦中的星象大都是用來歌頌天子,具體而言,其方式有三,一是用星象來歌頌天子順天應命,二是用星象來歌頌天子政治清明,三是用星象來彰顯天子儀仗威嚴。
1.用星象來歌頌天子順天應命?!堕L楊賦》: “于是上帝眷顧高祖,高祖奉命,順斗極,運天關?!睘楹畏Q高祖奉命是“順斗極”呢?因為北極與北斗在古人心中并非一般的星座,而是具有特殊的政治象征意義。北極是天之中心,是天帝之象征,《春秋合誠圖》曰:“天皇大帝,北辰星也,含元秉陽,舒精吐光,居紫宮中,制馭四方?!盵11]北斗則是古人心目中的帝車,是天帝活動和發(fā)號施令的場所,《史記·天官書》曰: “斗為帝車,運于中央,臨制四鄉(xiāng)?!盵1]1291由此可見,北極象征至高無上的天帝,象征帝車,故《洛書》曰: “圣人受命,必順斗極?!彼?,“順斗極”表明漢高祖取得天下乃是承天之命,荷天之佑,是天命所歸,不可抗拒,毋庸置疑。
2.用星象來歌頌天子政治清明?!堕L楊賦》:“逮至圣文,隨風乘流,方垂意于至寧,躬服節(jié)儉,綈衣不敝,革鞜不穿,大夏不居,木器無文,于是后宮賤瑇瑁而疏珠璣,卻翡翠之飾,除彫瑑之巧,惡麗靡而不近,斥芬芳而不御,抑止絲竹晏衍之樂,憎聞鄭衛(wèi)幼眇之聲,是以玉衡正而太階平?!?/p>
“玉衡”指斗柄三星,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引《晉書·天文志》云: “杓三星為玉衡,人君之象,號令主也?!盵1]1352因此,“玉衡正”就表明天子政令正確?!疤A”,又稱“泰階”,《漢書·東方朔傳》顏師古注引《黃帝泰階六符經》曰: “太階者,天之三階也?!A平則陰陽和,風雨時,社稷神祇咸獲其宜,天下大安,是為太平。”[3]2851又李善注引韋昭曰:“泰階者,天之三階也,上階上星為天子,下星為女主;中階上星為諸侯三公,下星為卿大夫;下階上星為元士,下星為庶人。三階平,則陰陽和,風雨時,歲大登,民人息,天下平,是謂太平?!盵12]因此,“太階平”就預示天下太平。
3.用星象來彰顯天子儀仗威嚴?!陡嗜x》描寫漢成帝郊祠甘泉泰畤云:“于是乃命群僚,歷吉日,協靈辰,星陳而天行。詔招搖與泰陰兮,伏鉤陳使當兵?!币贿B使用了招搖、泰陰、鉤陳三個星象。而之所以用這三個星象,是因為古人賦予它們特殊的象征意義。《史記集解》孟康曰:“近北斗者招搖,招搖為天矛?!盵1]1294泰陰指房宿,石氏曰:“房為天馬,主車駕?!盵5]421《史記·天官書》亦云:“房為府,曰天駟?!盵1]1295鉤陳則是天子的六軍將軍,《星經》:“勾陳六星在五帝下,為后宮,大帝正妃,又主天子六軍將軍,又主三公?!盵13]因此,使用這三個星象是為了把成帝比喻為天帝,彰顯其依仗之神圣與威嚴。與此相似的還有《校獵賦》中描寫成帝校獵之隊伍:“熒惑司命,天弧發(fā)射”。熒惑即火星,姚氏引《廣雅》曰: “熒惑謂之執(zhí)法。”[1]1318這里以火星為“司命”,以天弓為武器,亦是將成帝之校獵比喻為天帝之出獵,以此彰顯成帝之天威。
我國古代的天文學極為發(fā)達,但其內涵與今天所說的天文學有別,《漢書·藝文志》云:“天文者,序二十八宿,步五星日月,以紀吉兇之象,圣王所以參政也。”[3]3523所謂“序二十八宿,步五星日月”,是指觀測天體星象的運行狀況,掌握其規(guī)律,并根據其運行規(guī)律制定歷法,指導社會生產與生活,是為自然天文學,相當于今天通稱的“天文學”。而“以紀吉兇之象,圣王所以參政也”,則是把天文星象與社會人事對應起來,并根據星象來占卜政事之是非成敗,人事之吉兇禍福,是為社會天文學,也就是今天通稱的“星占學”。因此,在我國古代天文學中,星象兼具天文學和星占學的雙重內涵。揚雄賦中星象正好對應了這兩種內涵:以星象之形為喻和以星象指示季節(jié)屬于自然天文學范疇,而以星象指代地理和以星象比附政治、歌頌天子則屬于星占學的范疇。顯而易見,揚雄賦中具有星占學內涵的星象遠遠多于具有天文學內涵的星象,這是其星象書寫與此前辭賦星象表達明顯不同的地方。
以星象入賦,揚雄并非是第一人,在屈原、司馬相如等人的賦中均使用了星象。但是,無論是在屈原的楚辭中,還是司馬相如的賦中,星象都沒有與社會政治直接聯系起來。在他們的作品中,星象要么是一種客觀認識對象,如《天問》中的星象;要么是一種形象化的比喻,如《九歌·東君》“青云兮白蜺裳,舉長弓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淪降,援北斗兮酌桂漿”中的天狼、弧矢、北斗?!芭e長弓兮射天狼”,“非真有射之也,日出而星藏,若有以射之而退也?!薄霸倍焚庾霉饾{”寫月夜之景,“桂漿”,即月光?!皾{,酒漿也,指月光而言,故月光謂之玉液金波。”[14]北斗形似斗,可以酌酒,故稱“援北斗兮酌桂漿”。因此,在屈原的楚辭中,“他只是把天上的星宿當成自然現象,根本沒有把星宿與社會政治聯系起來,頂多加上一些想象,作了若干文學描寫”[15]。
司馬相如賦中的星象同樣如此,其《大人賦》云:“乘絳幡之素蜺兮,載云氣而上浮。建格澤之長竿兮,總光耀之采旄。垂旬始以為幓兮,曳彗星而為髾。掉指橋以偃蹇兮,又旖旎以招揺。攬攙搶以為旌兮,靡屈虹而為綢?!盵3]2592一連使用了格澤、荀始、彗星、攙搶四個星象,但這些星象均是取其形為喻。“建格澤之長竿兮”,即以格澤為旗桿,是取格澤之形,由《史記·天官書》所載“格澤星者,如炎火之狀,黃白,起地而上,下大,上兌”[1]1335,故知其形似桿;“垂旬始以為幓兮”,即以旬始為旌旗之旒,同樣是取旬始之形為喻,因為旬始“出于北斗旁,狀如雄雞”[1]1336?!皰w彗星而為髾”是取彗星之形似旌旗下垂之羽毛為喻,攙搶同樣如此。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揚雄賦中的星象雖然仍有一些自然天文學性質的星象,但更多的是將星象與政治聯系起來,賦予了它們十分突出的星占學色彩。這一重要變化,既與揚雄具有星占學知識有關,更與元、成之際今文經學和陰陽災異思想盛行密不可分。
揚雄的星占知識及活動在文獻中沒有明確記載,在唐代李淳風《乙巳占》一書中所列的漢代星占家中也未見揚雄之名,但是,古代的天文學與星占學水乳交融,密不可分,如《史記·天官書》既是天文學專著,亦是星占學專著,天文學家與星占學家也是合二為一的。因此,精通天文學的揚雄,不可能對星占學沒有研究。而且從他的《法言》中也可以看出一些蛛絲馬跡:
或問:“圣人占天乎?”曰:“占天地?!薄叭舸?,則史也何異?”曰:“史以天占人,圣人以人占天。”[1]263
“史以天占人”,是指太史之屬官保章氏、馮相氏等人負責天文星象之觀測,預測吉兇以及制定歷法等事?!笆ト艘匀苏继臁眲t是指圣人致力于人事而天象則會與之相符。這里揚雄雖然是在強調人事之重要,但是,無論是先人事后天象,還是據天象斷人事,其前提都是承認天象與人事之間的因果關系,而這正“是中國古代占星術中兩種思維方向?!盵16]與此相關的還有一則對話:
或問:“星有甘石何如?”曰:“在德不在星,德隆則晷星,星隆則晷德也?!?/p>
“在德不在星”,似乎有否定星占之意。但從下文“德隆則晷星,星隆則晷德也”來看,他仍然承認天象與人事息息相關,如影隨形。《法言義疏》引《朱子語類》云:“晷,影也,猶影之隨形也。蓋德隆則星隨德而見,星隆則人事反隨星而應?!盵17]這仍然是不折不扣的星占學思維。因此,說揚雄熟悉星占學應該不是瞽說妄語。
但是,揚雄的星占學知識只是為他的星占學書寫提供了一種可能,要把這種可能變?yōu)楝F實,往往還需要現實的直接刺激,元、成之際今文經學及其陰陽災異思想取得全面統(tǒng)治地位則恰好提供了這一契機。
漢代的今文經學及陰陽災異思想雖然在漢武帝時期經過董仲舒的倡導與改造,已經獲得了官方的認可,但是雄才大略的武帝對它們并非是真正信服,而是采取一種實用主義的態(tài)度,其治國理政實際上用的還是法家思想,對于陰陽災異說亦是選擇性接受,并不完全相信。因此,董仲舒上書講災異,差點被殺。這一狀況,在昭帝、宣帝時期并無徹底改變,一直到了元、成時期,今文經學及其陰陽災異思想才取得了全面統(tǒng)治地位(3)元成之際今文經學與陰陽災異思想取得了全面統(tǒng)治地位,其標志有三:一是陰陽災異的天人感應思想成為政論的依據和依托,二是政權和經學合一,三是京房易學和劉向的《洪范五行傳》的災異思想盛行。參見金春峰:《漢代思想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67頁。。
星占學雖然不等于今文經學與陰陽災異思想,但它們之間的聯系十分密切。今文經學中有大量的星占學內容,如《易傳》的核心思想“天垂象,圣人則之”就是星占學的理論基礎,《公羊傳》中大量的日食月食闡釋就是典型的星占,《尚書大傳》倡言的五德終始更是星占學的核心思想等等[18]。陰陽災異與星占學的關系就更為密切,它本就源自天文學,《漢書·藝文志·諸子略》云:“陰陽家者流,蓋出于羲和之官,敬順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薄侗鴷浴け庩枴酚衷疲骸瓣庩栒?,順時而發(fā),推刑徳,隨斗擊?!薄半S斗擊”,就是占星斗。由此可見,星占學是構成今文經學及陰陽災異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職是之故,在今文經學與陰陽災異思想盛行的元、成時代,星占學十分盛行。以揚雄生活的成帝時期為例,《漢書·天文志》中記載的成帝時期的星占有10次,此外在《漢書·五行志》中記載成帝時發(fā)生的日食有10次,其數量均居西漢諸帝之首。這反映了漢成帝對星占學非常重視。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之下,揚雄賦中使用了大量的星占學性質的星象也就可以理解了。
“宣上德以盡忠孝”是漢賦的基本功能之一。所謂“宣上德”,其實就是對天子之德的歌頌與贊美。對天子的頌美可以有多種形式,但在天人感應、陰陽災異思想大行其道之世,稱其得天命,獲天祐,將天子比附于天帝無疑是最佳方式之一,揚雄在獻給天子的賦作中以天文星象比附政治,歌頌天子,無疑是一種極為明智的做法。這種寫法不僅可以得到天子的肯定與欣賞,而且也對其他賦家具有示范效應,因此,這一書寫方式對此后的賦體創(chuàng)作產生了明顯影響。
揚雄之友劉歆,不僅是漢代有名的賦家,而且精通天文歷法,在其代表作《遂初賦》(4)劉歆此賦約作于公元前6年,略晚于揚雄之賦。此外,生活于元、成之際的劉向,亦精通天文學,據《漢書·藝文志》記載他有賦33篇,但其賦大多散佚,今僅存只言片語,其賦中是否有星象描寫不得而知。中也有大量以星象比附政治的描寫:“昔遂初之顯祿兮,遭閶闔之開通。跖三臺而上征兮,入北辰之紫宮。備列宿于鉤陳兮,擁大常之樞極??偭堄隈喎抠猓钊A蓋于帝側。惟太階之侈闊兮,機衡為之難運。懼魁杓之先后兮,遂隆集于河濱?!辟x中一連使用了閶闔、三臺、北辰、紫宮、鉤陳、駟房、華蓋、太階、機衡、魁杓等星象。閶闔指天門,此喻皇宮之門,“遭閶闔之開通”,指自己早年仕途順利。三臺,喻三公,《晉書·天文志上》:“三臺六星,兩兩而居……在人曰三公,在天曰三臺,主開德宣符也。”指他曾為三公屬官,擔任侍中、太中大夫等職。北辰,即北極,喻皇帝。紫宮,指以北極為中心的中宮,此喻皇宮。鉤陳,鉤陳六星,喻六軍,此指自己曾充當天子之宮衛(wèi)。駟房,指房宿,即天駟,此喻天子所乘之馬。華蓋,指華蓋星,《晉書·天文志》:“大帝上九星曰華蓋,所以覆蔽大帝之坐也?!贝擞魈熳又嚿w?!翱偭堄隈喎抠?,奉華蓋于帝側”,指自己曾經為天子駕馬,在天子身旁為其奉車蓋。太階,即指三臺,“太階侈闊”,指三臺色不齊,此喻哀帝時,三公外戚擅權,君臣失和,政見不一。機衡與魁杓均指北斗,“機衡為之難運”,指哀帝政令不暢,難以貫徹執(zhí)行?!皯挚贾群筚?,遂隆集于河濱”,則指自己擔心在帝旁遭禍,故求外放??梢?,賦中星象全部指向漢代的帝廷,完全是現實政治的寫照。
揚雄稱高祖取天下乃是“順斗極,運天關”,順天應命之舉,其后,杜篤在《論都賦》中說:“皇帝以建武十八年二月甲辰,升輿洛邑,巡于西岳。推天時,順斗極,排閶闔,入函谷,觀阸于崤、黽,圖險于隴、蜀?!盵19]“順斗極,排閶闔”明顯是因襲了揚雄的表達,唯一的區(qū)別在于揚雄稱劉邦得天下是順斗極,而杜篤則稱光武帝西巡之事是順斗極。此后,張衡在《西京賦》中雖未說劉邦得天下是“順斗極”,但他用了五星連珠的星象,“自我高祖之始入也,五緯相汁,以旅于東井”,“五緯相汁”即《史記》中所說的:“漢之興,五星聚于東井?!盵1]1348對此星象,《漢書·天文志》云:“漢元年十月,五星聚于東井,以歷推之,從歲星也。此高皇帝受命之符也。故客謂張耳曰:‘東井秦地,漢王入秦,五星從歲星聚,當以義取天下’?!盵3]1301可見,它與“順斗極”一樣,亦是天子受命之標志。
揚雄在賦中用鉤陳、招搖、弧矢、壁壘等星象來比喻天子出行儀仗之威嚴,這種表達方式在班固與張衡等人的賦作中也得到了繼承。班固在《兩都賦》中寫道: “周以鉤陳之位,衛(wèi)以嚴更之署?!币糟^陳喻天子之宮衛(wèi)。張衡《西京賦》:“天子乃駕雕軫,六駿駁。戴翠帽,倚金較。璇弁玉纓,遺光倏爚。建玄弋,樹招搖。棲鳴鳶,曳云梢?;§和魇?,虹旃蜺旄。華蓋承辰,天畢前驅。千乘雷動,萬騎龍趨?!逼渲械男⒄袚u、弧矢、華蓋、天畢等星象均是用來比喻天子之儀仗護衛(wèi)。張衡《思玄賦》:“出紫宮之肅肅兮,集太微之閬閬。命王良掌策駟兮,踰高閣之鏘鏘。建罔車之幕幕兮,獵青林之芒芒。彎威弧之撥剌兮,射嶓冢之封狼。觀壁壘于北落兮,伐河鼓之磅硠。乘天潢之汎汎兮,浮云漢之湯湯。倚招揺攝提以低回剹流兮,察二紀五緯之綢繆遹皇?!辟x中的紫宮、太微、王良、策駟、威弧、封狼、壁壘、北落、河鼓、天潢、云漢、招搖、攝提、二紀、五緯等也都是以星象來比喻天子之出行。
漢代之后,這類具有星占學色彩的星象描寫亦十分普遍,如《歷代賦匯》中所收唐代李程的《日五色賦》,唐人錢起、婁元穎、房寬及元人彭士奇、曾翰等人的《泰階六符賦》、宋人孔文仲的《三階平則風雨時賦》等。由此可見,揚雄這一書寫模式影響之深遠。